我的“小瓦尔登”
2021-03-01郑亚洪
郑亚洪
一、寻找“小瓦尔登”
幸好有起起伏伏的山和格外难走的泥路,被我们称为“小瓦尔登”的黄村水库才显得格外幽静,无人打扰。到达水库时天色已晚,乌云密集在水库上空,浓雾被大风吹得东拉西扯,从一个山头钻出,迅速占领了另一个山头,早些时候还看得见眉目的小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雾里,暴雨即将奏响,山里的暴雨急速、阔大,让人猝不及防。一把伞撑开了倒在堤坝上,如果不是手快,就被风刮进水库里。雨伞掉进水库里,是一个动词的开始。我们掏出酒、猪蹄,坐在堤坝上喝酒、吃肉,诗人拾来翠绿的松针丢进烧沸的锅里,第一杯水诞生了。一条瀑布从大坝的豁口流出,水流声伴随着我们扎下营地,直到我离开营帐去山顶上的一座石头房时,瀑布声音在狭窄的山谷里更加响亮了,雨也更大了。在石头房里很快入睡,醒来时才十一点光景,想起是在山上,有人睡在大坝上面的帐篷里,便了无睡意。风从窗门缝里吹进,呼呼地响,离房子远一些的山谷里风来得更凶猛,带着大雨,迅疾地跑过去,又停掉,风走走停停,停下来时,外面的虫子叫唤得更起劲。多么奇怪,这些秋天的虫子还在叫唤,它们不知道藏在哪片树叶下,深夜是它们最喜歌唱的时刻——我,远离了城市,睡在石头房里,有门窗,有床铺,可身体不适了,手脚时冷时热,隐隐地抵抗着周围,风吹过来,赶紧拉起被单,比起外面歌唱着的秋虫,我是那么的不堪一击。黑暗中我开始想念家里温暖的灯光来,想念时常喝的南瓜汤,哦,这美妙的甜味!它让我空空的肠胃更忙碌起来。我甚至无耻地想着一个人。病了吗?我只不过在晚上喝了点酒,在水库里游过泳,躺下睡着了,连梦也没有。醒来,醒着,我多么想继续睡下去,可在陌生的石头房里躺着,身上盖着陌生的被衾,几小时前我根本不知道要来这个水库,接下来的六七个小时只能在这个石头房里度过,我是自愿禁锢在水库上面。山上的时光比人间缓慢。我要的不就是这缓慢吗?它来了。可我真的不要这该死的慢时光了,我期盼着天快点亮起来,期盼着掀开被单,轻松地迈出房间来到水库坝上。睡在坝上的朋友发来条短信:闪电像被单一样覆盖了我。比起他来,我多么安稳。他接触到的闪电比我猛烈,因为只隔了道薄薄的帐篷。在蓝色的营帐上闪电写着字,大概只有诗人能读出其中的含义。雨水紧跟着来到,噼里啪啦打在帐篷上,渗到帐篷防水布下面,它们已没有地方再渗入了,营帐在安扎下之前就做好了防水准备,连条小虫子也钻不进来,他们是安全的,与我在石头房里一样安全,暴风雨就在边缘地带了。
二、从此我们称你为“小瓦”
我们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出发了,向西越过杂乱的村庄、枯竭的溪流,再往西北方向走下去,渐渐辨认出来半年前走过的山道、树丛、卧倒在地的大片衰草。在同一个大豁口朝下望去,城市的风貌尽收眼底,再过一个艰难的拐弯,城市全部隐退为过去,山才显露出宁静的起伏来。九月我们去“小瓦尔登”时台风登陆,虽在深山里,那一晚夜宿仍感受到大风撕裂树杈的力量。这次在腊月,太阳将它的热力毫无保留地洒向人间,春天瞬息转换成初夏,没有季节过渡可言。去年的一场大雪,山上的树被冻得苍白,大自然依然一派严冬过后的枯槁,它们要经过更多的和风细雨才能吐露出嫩芽来。
我更愿意站在山的高处望着“小瓦尔登”。比起许许多多个有名无名的水库,“小瓦”只能算它们中蓄水量很小的一个,它不卑微,亦不宏伟,称之清澈和深邃那是最得当的。水库堤坝的正对面,一列原先较高的山淹没了一半在水里,好比一条有灵性的龙走累了在此喝水,把头探向水里,从这边的山上看下来,的确如此。高处斜坡上“龙头”两侧的树林长势茂盛,称得上郁郁苍苍。斜坡往上的地方别有一番颜色,焦黄的向赭红色递进,山的颜色有了层次,表现得更为丰富,而所有的山系全部倒映在水里,从远处望去,呈现了蔚蓝颜色,连树上的分权在水中也看得一清二楚。这时的“小瓦”就不是一个普通的水库了,它盈满了山,盈满了天,盈满了过去的季节——秋季和冬季,它在二月春风里迎候我们到来。我没有在冬天来过“小瓦尔登”湖,去年南方不多见的大雪,雪花一定飘过了“小瓦”,从湖面上飞扬过去了,一夜又一日。我没有见过大雪过后的湖泊,从这个山坡望过去,翠绿的山在积雪下面,更深一层的蓝在水里面。雪后就到“小瓦尔登”湖吧,来看看它的宁静和积蓄颇久的深邃。同样的蓝,湖泊蓝不同于天空的蓝颜色,天空的蓝在山坡后面显得高远,酷似唯一圣徒的脸孔,蓝得威严。湖泊蓝因带了绿色而比天空生动,它将山上的草草木木轮番闪现,风吹过来的时候,将湖面上山的倒影天空的倒影吹皱,像浸入水里的丝绸,风停下,水的褶皱也便收起,湖面上的山和天空恢复了原来模样。湖水很清澈,一根从坝堤上放下来的铁管子在水中一米深的地方仍看得清清楚楚。湖里游着多少尾鱼?据每周来水库里钓鱼的诗人说,他曾钓到了三尾鱼。他不在水库的坝旁边垂钓,把地点选在了坝对面的山坡上,山脚下的水深、安静,鱼儿喜欢安静,稍有动静就跑开了,从山坡下来到接近水面的地方,再放下钓钩,有时候一天钓不到一条鱼,他也不灰心,下次再来。“小瓦”与诗人的关系不就是灵感与纸张的关系吗?那蓝绿色才是长久积聚、留存的东西。“瓦尔登湖应该有多少水量才能泛出这样的绿色呢?我从来都无法证明。”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这样写道,我们眼前的“小瓦”到底容下了多少立方的水?水最高的时候涨到什么地方?最浅的时候又低到何处?堤坝有一天会不会突然离水而去?答案大概只有鱼知道了。
三、秋天去看“小瓦”
“小瓦”到底有何魅力让我们时不时回去看它?不妨将这个问题抛给亨利·梭罗,为什么他将一个湖泊写成了一本大书?有人去探访瓦尔登湖,看了之后大失所望,一个不起眼的小湖泊,其气魄根本无法与美国的五大湖相媲美,当年梭罗在湖边搭起的小木屋也仅仅是一堆纪念的石头了。垂范于世界文学史的是瓦尔登湖而不是五大湖,它是梭罗的心湖,自然也成为热爱梭罗的读者的心湖。我的心湖是高高的喀纳斯湖,喀纳斯湖不常去,群山包围中的“小瓦”出来代替了它。心湖,hean lake,你应该懂。你不需要时时想念它,你去过了,尤其是当你在一夜暴风雨中睡在了坝上,与水只隔了几米距离,闪电鞭笞着蓝色的帐篷后,你就知道了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这是任何一个湖泊都不能代替的。三年后四人再次相聚,大家提议去看看它。经过三港庙,我们进去讨水喝,三港庙坐落在山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出现,高大气派,完全是副水泥钢筋的模样。我站在寺庙的厨房里,风从门窗吹进来,非常凉爽,山上的风与城市里的风不一样,山上的风更贴近人心。有人睡在厨房里,我朝他喊了一声,老师,我要水喝,那人也不起来,应了一声,我走进去倒开水。水倒进粗瓷大碗里,放在风口吹,很快凉了。喝完水后到三港庙里走走,十几尊神仙女菩萨造得富丽堂皇,一个电子管发出的念经声音在阔大的庙堂里回旋,没有一个香客,也没一支香烛,有的只是单调乏味的机械声音。一条新造的水泥路从山上一直通到黄村,一个被废弃的小山村,村民移居到城里去了。近日黄村名气格外大,从黄村迁移到乐清城关的村民在分房上涉嫌造假,他们拟造了一名死人参与分房。我想那位在分房事件中被扮演为活人的死人可以用一部小说去复原,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被假死”的人,一个“活”在活人中的死人,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库抹掉他,只需一个删除键即可。刚下车,村里的狗恶声恶气地叫起来,这厮看管着养在山上的鸡,见到提相机的我们象征性地叫了几声后随即沉寂了。黃村路口有座龙王庙,庙里栽种一棵大树,形状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一座被油彩画涂抹起来的小庙,四壁与天花板上色彩浓重,以红与绿为主,画中的人物选自中国各路神仙:关羽、张飞、八仙、孙悟空、哪吒、姜子牙……凡是你想得到的神仙,古书上名气大一点的人物,这里都有表现。在寺庙天花板的位置上,有一幅酷似西方著名的西斯廷教堂穹顶画,正中央站着“福禄寿”,一个小孩从他们手里接过仙桃,典型的中国世俗理想画。寺庙的画匠随心所欲,把自己对神仙世界的向往一股脑儿泼洒在这里,把龙王庙描摹成了一条真龙。整座寺庙凡空间所到的地方均画上了画,雕梁画栋的渲染,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站在底下仰头看画的人感觉脑袋都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俄尔恐惧,继而战栗,天庭人物一把俘获了你的心,可谓一举两得。黄村龙王庙,那个下午,除了我们三人,还有一大群叮在墙画上嗡嗡作响的黄蜂,此外再无其他。
“小瓦”消瘦了。下半年雨水不多,水位下降了,淹没在水里的土墩露出來。堤坝上芦苇丛生,芦苇尖开始转红,到深秋渐紫,进而发白,此刻如一只手,停住秋风。我向堤坝的另一头走去,山边的芦苇更茂盛。我躺下来,睡在坚硬的石头上,它们筑成了堤坝,我则成为堤坝上一根可以忽略不计的芦苇,仰望蓝天,浮云飘过,这根芦苇不要思考,便可以轻松惬意地度过一个午后时光。太阳落山,阳光大好,光线纯了,也柔了,给湖水和树木抹上金辉,瞥见水里的宝石蓝。离开“小瓦”,在山道上遇见了大片芦苇和盛大的落日,比起“小瓦”深处最蓝的蓝宝石,落日芦苇都不算什么了。
四、天堂村的“小瓦”
通往“小瓦”的是一条毫无生机的水泥路,也看不出山中有多少风景,大多数为蕨类植物,你可能要熬过数十分钟南方死气沉沉的绿,才看到一点点变化。在一个弯道口有一个路牌:天堂村。让人心惊。天堂村离这里有多远?它只是一个符号而没有实际意义吗?在西门有一条光鲜的柏油路,在山脚下分出两枝,一条通往动车站,一条通往殡仪馆,无数车辆飞快地行驶着,运载人,也运载着死尸。去往殡仪馆的车辆有限,“小瓦”的必经之路被许多人忽视了。天堂村,按我的理解就是公墓的代名词。山坐落在西面那只是亘古以来的坐标,可人会给它安上文化概念,比如“日薄西山”,国人的死亡总是跟“西”有关。岩前村是车到“小瓦”路途一半时才看见的村庄,是一个废墟村,坐落在一块大岩石底下,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岩石干净利索,村庄也干净,村民早搬走了,荒凉的院子被藤蔓掩盖,一个空瓮翻倒在地上,没人去扶起,竟有了艺术品的感觉,仿佛是从地上长出来的。石头砌的两层楼房铺满阳光,可我依然感觉阴森森、凉飕飕,说不定大太阳底下跑出来一个鬼——窸窸窣窣,我吓了一跳,回头看,院子里跑进一只骡子,站定在一棵树下撒尿,完事后又不动声色地从院门里出去。这一路上都是骡子的粪便,我得小心翼翼地躲开。九年后重返“小瓦”,当年夜宿的石头房还在,被一大蓬杂草盖住,前面的空地无处不是马和骡子的粪便,有些被太阳晒成粪饼,有些刚刚堆积,被成群的苍蝇盘踞。内心的诗情画意一点点腐蚀掉,可我还要迈向山中湖泊,在犹疑与坚定之间,在肮脏与苍翠之间,我期待天堂村的“小瓦”。它为什么流落在这个腐烂的山腰里?它过去服务过人类吗?水库里的鱼有什么想法?围绕它的不计其数的树呢?树上的鸟呢?昆虫呢?堤坝上的芦苇长了一圈,好像中年男子的胡须。我不需要这个比喻。我站在上午十点明晃晃的太阳下,想着那夜初来“小瓦”的情景,有人从我身边走失,有人继续在天边外生活着:
我的村在天堂方向吗
甚至我不知道有我的村
在一个小山谷里,在我内心
开始萌芽或结束
蚂蚁飞奔来搬走它
蓝背雨燕低声衔走它
南方稻田
成熟在八月无休止的傍晚
我走着,闻着天堂村吹来的腐鼠味
即将被俘获的秋天
即将重生又灭亡的天堂村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