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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返之途

2021-03-01易清华

散文 2021年1期
关键词:散文诗蟋蟀星星

易清华

知道陆蠡,缘于十年前一本偶然得到的书。

这本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于1982年的小书,名曰《现代散文诗选》。书体业已泛黄,透着时光浸染过的轻斑,翻开时书页在指尖掠过,像寒冬里的枯叶蝶。首篇鲁迅先生的《火的冰》,是第一次读到。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虽说热爱鲁迅,但也绝对没热爱到非要读尽他每一个文字的地步。

很显然,鲁迅在创作时并没有将《火的冰》当作一首散文诗。《火的冰》源自他发表在1919年《国民公报》新文艺栏的一篇连载,篇名为《自言自语》,貌似一组小品文或微型小说,一共七节,连载了五天,在第七节末尾注明未完,想必大先生是要当一个大工程来计划的,不知何故却成了烂尾楼。说是自言自语,却不是他在说,而是假托了一个水村的老汉陶老头子,这老头已然昏聩,一辈子没有进过城,见识有限且耳聋眼花,水村里大人不屑与他谈闲,小孩无意听他讲古,于是他只有闭着眼自言自语,讲些昏话。《火的冰》是他所讲的第一席昏话,被大先生在夜深人静时记录下来。

“流动的火,是熔化的珊瑚么?”想不到,开首一句,就击中了我,一瞬间,胸次仿佛堆砌了千峰万仞。我完全没有想到,鲁迅在1919年就写出了这样的句子。而要在多少年后,中国才出现了北岛那样的诗句?

要是早在北岛之前就遭遇了鲁迅的《火的冰》,我的阅读和写作生涯又将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现代散文诗选》将原本是一个片断的《火的冰》单列,当作一首散文诗,可谓别出心裁。

散文诗文体寿脉不长,在外国的肇端是法国的波德莱尔,在中国则是刘半农。早在1918年,曾留学法国的刘半农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由他转译的印度歌者拉坦·德维的短章《我行雪中》,并在附言中称之为结构精密的散文诗,后一些报刊在发表此类抒情短章时才得以蹈袭此称谓。至今我都不认为收录在《现代散文诗选》里鲁迅的《秋夜》《雪》《风筝》等是散文诗,那些短文我早在语文课本上读过,甚至因为要背诵而心生腻烦。接踵而至的,还有朱自清的《匆匆》《春》,茅盾的《雷雨前》《白杨礼赞》,对我来说都高不可攀,或是一头雾水。倒是散文诗的首创者刘半农,在《现代散文诗选》里收录的《在墨蓝的海洋深处》《雨》,谈来颇有些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

在墨蓝色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

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一个初秋的夜晚,暑气尚未全消,闷热像不知名的小兽潜伏在书房的某个角落,不觅踪影,但散发出盛气凌人的体息。我的手指在一排排紧密相倚的书脊上划过,划过卡夫卡,划过荷尔德林,划过王维,划过苏东坡,划过博尔赫斯,划过狄金森,划过沈从文,一路划过去,最后抽出的那本,竟然是暌隔多年的《现代散文诗选》,这是我没想到的,于是硬着头皮翻开。

不再是《火的冰》,我读到的是陆蠡的散文诗《桥》,继而是《海星》《失物》和《松明》。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一些动人的情愫迎合着自然的节奏,在寂静的氛围里飘浮,弥漫,我暗自庆幸,要不是这次冥冥使然,我这一辈子恐怕都会与他失之交臂。

陆蠡所写的第一篇文字是《海星》,只有两百来字,当时他已经二十五岁,正是歌德出版《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年纪。那是1933年的秋天,经过一番失业流离的陆蠡在一所平民中学任理化教员,照他的话说是“因了一种喜悦”,每次写两三百字給比他年轻的小朋友们看。有了十几篇后,被一位朋友推荐到报刊上发表,但之后就停了下来,两年间只字未写,不知是因为忙碌还是心境出了问题。直到1936年,他才出版了第一册小集《海星》,二十五篇文章总共不到两万字,在他心目中,这只是一串未成熟的青葡萄,要不是朋友催促,他根本无心将其付梓。

两年后,陆蠡的第二本集子《竹刀》面世,全书九篇文章总共不到三万字,书中多篇仍未能使他满意,尤其是定作集名的《竹刀》。其实,《竹刀》在喜欢他文字的人眼里,真正是削出了一片崭新的散文境界。最后一本集子《囚绿记》也只有三万来字,虽然在这本散文集中他的写作已经臻于炉火纯青的境地,但他出版此书的目的,只是为了告别,他不想写什么了。

相比歌德和亨利·米勒,甚至卡夫卡、狄金森,陆蠡无疑是脆弱的。他的朋友巴金在一篇文章中也谈到这点,认为他有写作才能,却不肯轻易发表文章,他的散文和翻译得到了读书界的重视,却不愿登龙文坛。

陆蠡不是一个自信的写作者,在写作中,他没有宏大的结构和野心,而且老天爷也没有留给他更多的时间。1942年,日本人进入上海租界,他所供职的文化生活出版社被查抄,为要回一卡车被抄的书籍,他独自前往巡捕房交涉,却被移解到日本宪兵队,从此下落不明,其时只有三十四岁。

在他身后,一些朋友撰文赞扬他的勇气与担当,但在评论他的文学成就时,仍嫌他的视界不够开阔,写的多是身边琐事,下笔也不够恣肆。尤其致命的一点,是他写得太少。所以在他不幸离世后,也没有谁认为他是文豪或巨匠。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注定是个湮没无闻的作家,和世界上很多的作家一样。

叔本华在谈论书籍时说,如同地层依次保存着古代的生物一样,图书馆的书架上也保存着历代的各种书籍,那些书也许曾纸贵一时,而现在已等同化石,了无生气,只有一些文学的考古学家在鉴赏而已。

我不是叔本华所说的那种鉴赏家,在图书馆寻找陆蠡,并不是为了哪篇论文或某项研究,只是因为《现代散文诗选》上的一次偶遇。那惊鸿的一瞥,让我念兹在兹,无日或忘。陆蠡显然是个湮没无闻的小作家,但对我而言,他并不是化石,打开蒙尘的书页,他的那些文字会不知不觉间飞动起来,像梦的羽翼一样扑在我的身上。

那是一个午后,我从袁家岭那边的图书馆里出来,在一座白玉般的石桥上,遇到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跟我很像,那眉眼,那口唇,根本就是少年时的我,一股好奇心驱使着我跟住他,来到一道山丘下的小街上。山影移上短墙,风从巷口吹来,微有一丝凉意。我找了个理由和那个男孩攀谈起来,他说话的声音和模样也与我年少时一样。在惊诧间,我跟着男孩来到了他家里。在他家中,我知道了这个男孩叫陆蠡,或许是一种类似血缘的亲近感,我贸然的来访没有让陆蠡家人有丝毫不适,相反,我们相谈甚欢。陆蠡的母亲告诉我,陆蠡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孩子,他们甚至说起他的隐私,说他掉第一颗牙齿时的趣事,说他九岁时的画作和生过的各种疾病。

不可思议的是,为了拒绝与同龄人玩耍,他还装过病,咳嗽或腹痛,当同龄小孩在空坪上疯闹的时候,假装生病的他来到屋外的大树下,独自养他的蟋蟀。他将它养在一只瓦盘里,盘里放了在溪中洗净的清沙,在沙中用手指掏一个小洞,在洞口放两颗白米,一茎豆芽。白米给它当作干粮,豆芽给它作润喉的果品。为了让它安居,小陆蠡还别出心裁地种上花草,造了一座假山。

听大人说,蟋蟀最长活不过白露,他翻开墙上的挂历,找白露的那一天,屈指计算着他的蟋蟀还可以活几天,不能盼望它不死,只盼望它是最后死的一个。他希望能够延长这小动物的生命。一个早秋初凉的日子,他用棉花层层围裹住那只瓦盘,沙中的草因不见天日枯黄了,便换上绿苔。他天天察看这小虫的生活,常见它头埋在沙洞里,屁股朝外。是避寒吗?是畏光吗?他便把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个较浅的洞。一天,他惊异地发现,它吃了自己的触须,又有一次啮断自己的一条大腿,那蟋蟀终于在白露临近前死了。他用一只火柴盒子装着,在园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下挖了一个小洞,用瓦片砌成小小的坟,把匣子放进去,掩上一把土,复在一张树叶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一番。

那天,他真的病了,母亲为他请来大夫,开了两服中药,一以驱寒,一以安神。

陆蠡家人的叙述纷乱而零碎,但在我听来却那么完整,那都是发生在我儿时的事情,我和他得过同样的病,甚至也装过病,养过蟋蟀。陆蠡就是我。我们有过一样的幼时,倒不是一模一样的复制品,至少是一个相似的镜像吧。

我不知道那个梦是怎么醒的,醒来之后,在床头乳白的灯光下翻开《陆蠡文集》,看着他对童年生活的记叙,才明白,不是他重复了我的童年,而是我重复了他的。时至今日,陆蠡已经死去快八十年了,而我还活着,一点一滴地感受着人世的悲与欢,但我也知道,我的生命正在一天天流逝,不论长短,最终都有结束的一天。

陆蠡早在我出生的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早就活过了他的生年,且比他活得更为长久,然而我终究会死去,我不知道,在我死后,是否还会有人长得像我,和我生一模一样的病,且在没病时装病,还养过一只蟋蟀呢?

他的文字里贯穿着一种沉默,是难以感知和体悟的沉默,带着忧郁与高贵的气息,不管时间过去多少年,那种沉默仍然闪着光,一点一点地将人照亮。

孩子手中捧着一个贝壳,一心要摘取满贝的星星,一半给他亲爱的哥哥,一半给他慈蔼的母亲。

他看见星星在对面的小丘上,便兴高采烈地跑到小丘的高顶。

原来星星不在这儿,还要跑路一程。

于是孩子又跑到另一山巅,星星又好像近在海边。

孩子爱他的哥哥,爱他的母亲,他一心要摘取满贝的星星,献给他的母亲。

海边的风有点峭冷。海的外面无路可以追寻。孩子捧着空的贝壳,眼泪点点滴入海中。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手中捧着贝壳的孩子的冰冷的身体。

第二夜,人们看见海中无数的星星。

陆蠡的这首散文诗《海星》,仿佛一则忧伤的童话,看得出来,是夜晚海中的星星启发了他的想象,那些星星像泪滴,如果仅仅是靠这个变幻莫测的意象,无论运用得多么精巧感人,都只是抒情的常态,那短暂的情感通道,注定会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动关闭。陆蠡匠心独运的是,他通过泡沫般易逝的意象,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无有凡尘,也非仙境,那是心最初的领域,时间静止,欲念消失,那孩子冰冷的身体,海中无数的星星,一同构成了陆蠡独特的本原世界。

在陆蠡的笔下,那是一只怀孕的母鼠,她细心地捡起片片红叶,叠成未来的产褥。她无须忧虑给养,巨大的粮仓和广袤的田畴都是她的采邑。她是命定的安闲者,一切都有人为她预备端整;她是命定的幸福者,别个的灾祸正是她的侥幸。怀着这极有把握的骄矜,母鼠诚然有时未免忘形,但谁也无法妒羡,因为这世上自有命运注定。

那是一个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农家少女,出嫁时风光一时,为人所羡慕,却命运多舛,最终自焚于储藏在箱底的嫁衣。

还有那个靠打柴烧炭为生的年轻人,为了大家的利益,毫不费力地用自削的竹刀刺进一个奸商的肚皮,官厅在检验凶器的时候颇怀疑竹刀的能力,他拿了那竹刀,捏在右手里,伸出左臂,用力向臂上刺去,入肉有两寸深了,差一点不曾透过对面,复抽出这竹刀,掷在地上,鄙夷地望著臂上涔涔的血,说:便是这样。

陆蠡说,往事如坠甑,他颇懒于一顾,若不幸遗下一丝感喟,那不过是凡人之情而已。

的确,打破的甑,能拾起的只有碎片。

安于沉默的陆蠡,相比同时代的作家,他的心中似乎没有那么多恨,也似乎没有那么多爱,那些凡人之情,抗争、抱怨、希望与叹息,是他心灵起伏的痕迹,他用文字的彩衣将它装扮起来,那是他用一个字一个字精心缝纫的彩衣。

一个锦衣夜行的人,隐身在他的文字里,就像七十八年前的一天,他在亲人和朋友的期盼中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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