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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逢凛冬散尽

2021-03-01蓝筝

花火A 2021年12期

蓝筝

作者有话说:从古风权谋转向校园,夸夸自己真百搭,争取每一篇都给花粉带来不一样的感觉。,最后,很高兴和CP(伙伴)鲸歌同刊

楔子

那一年,夏天最热的一天,明悦刚参加完暑期补习班回家。

她踩着破脚踏车从车棚出来还没多远,便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男生穿着一身亚麻灰的衬衣,撑着一把黑伞慢吞吞地走,速度慢到已经被遛弯的老大爷超过了。

即便是在常人看来和蜗牛差不多的速度,对于顾崇来说也足够费力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刚取出随身的水杯准备喝两口,身后忽然炸响一道女声:“顾同学!”

然后他的胳膊结结实实地被扶住了。

“你没事吧?”有点紧张的声音,清亮的大嗓门。

顾崇咬着下唇,试图扒开那双力大无穷的爪子:“没事,放开我,谢谢。”

女生剪了清爽齐耳的短发,黑白运动衫,一双眼睛圆且澄澈。

“我带你回去吧?你坐在我的车后座上,放心,我技术很好的!”明悦盛情邀请,想了想怕顾崇觉得不好意思,又适时地补充道,“或者,你坐车座上我推着车把——”

顾崇简直拿这个女生没办法了,天很热他很虚脱,但是,他一个大男生坐自行车上,让女生推着走,跟娶亲的小媳妇似的,这让熟人看见像什么话?

明悦的真诚丝毫不作伪,看得出根正苗红好青年的优良品质。

是的,她一向乐于助人。

一 有女彪悍如此

若说对明悦的初映象,大概要追溯到上个学期的体侧。

作为学生部部长,顾崇负责女子八百米的检录。

说实话,这一天忙得他够呛,有上场之前紧张跑错队的选手,有中途偷偷地停下试图跟着下一圈蒙混过关的选手,有抄近道结果自己摔在半路的选手,还有……

“同学!快一点!就差十秒了!你不想去东校区补测一日游吧?!”“冲啊,冲啊,别停啊!胜利就在前方!”“加快速度!”

顧崇心很累,觉得自己宛如古代伺候一群千金小姐的老妈子。

“部长,你快看那个女生!”

他顺着身边副部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见一袭亮眼的荧光黄如同小火箭一样,“咻”地弹射出去,几乎瞬间甩开大部队,一马当先。

“这种我见多了,”顾崇咳嗽了两声,略带酸意地评价道,“大部分都是开头一时爽,冲刺火葬场。就照着这个速度,我看她最后能跑下来就不错了。”

“可是,”副部长咽了一口唾沫,“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跑第一了。”

“啥?”

在女生视若洪水猛兽的耐力测中,代亲朋好友测的也不是没有,通常来说,只要不是太明显,他们也不会过于较真。

然而,当这位奇女子脱下荧光黄的队服,转头又大步流星地走向另一队时,顾崇很无语。

在众目睽睽之下,明悦被人拦了下来。

“同学,你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

和明悦天赐神力天赋异禀相反,顾崇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最常去的地方除了学校就是医院,不管春夏秋冬,脸上都挂着一副病态的苍白,可以说他要是再出生早几百年,男版林黛玉就有了。

别人眼中的顾崇就像是漂亮昂贵的瓷娃娃,五官精雕细琢,学习成绩优异,还有庞大到足够让他骄矜傲慢的家世。

在那个年纪一群不修边幅的野小子里简直是一股清流,不,一股琼浆玉液。

但只有顾崇自己心里清楚——不能剧烈运动意味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龄的男生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不能情绪过于波动意味着要收敛起世界上最纯粹的情绪,所有人都羡慕这一张脸,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喜欢。

如同不喜欢每次撞见明悦的场景。

“喂,小心啊!”

这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由于当晚没有休息好的顾崇在值日拖地的时候一脚踩空滑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他,他就这样跌入一个尚且带着奶香余温的怀抱里。

顾崇愣愣地挣脱那个怀抱:“谢谢。”

女生的脸庞近在咫尺,他记忆犹新的却只是那个荧光黄,在操场上一骑绝尘的小炮弹。  “我三班的,明悦,明亮的明,喜悦的悦。” 她拍拍手,“你不用自我介绍了,我认识你,顾崇对吧?我们班挺多女生讨论你。”

他开始隐隐头疼。

顾崇的脾气并不算很好,在学校也是独来独往居多,从来没有人这么自来熟,就跟——他脑子里划过一个不大好的比喻——就跟热情无比的萨摩耶犬。

“谢谢。”他急于离开,“我先走了。”

好巧不巧赶在这个精妙的卡点,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发出一连串清晰可闻的声音。

明悦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大笑,笑得弯了腰,从书包里掏出一袋尚有余温的牛奶,男生却飞快地跑掉了。

顾崇这个人吧,除了一身的少爷脾气,还有点心思敏感,尤其是那一次在明悦面前出糗,他在心里已经将此人归为“不想在学校见到”榜上前三。

可惜明悦不是他,所以在学校打照面的时候她会笑眯眯地招呼自己。

顾崇冷着脸一挥手,心里想着:讨厌,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

二 两朵并蒂奇葩

所以,在这诸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之下,顾崇绝对不愿意搭明悦的车,他一个人闷头走在前面,明悦还不以为意地在后头碎碎念:“哎,你为什么不坐公交?”

“晕车。”

“那你为啥不骑自行车?”

“没学。”顾崇顿了顿,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过于恶劣,又补充说道,“我不能摔跤,血小板过低,如果磕着碰着会很麻烦。”

他这边解释完,明悦却不作声了,顾崇又开始无限多想: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娇气?是不是觉得自己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上来吧。”明悦轻轻地说,柔软又带着一点祈求,“我骑车很稳的。”

不知名的花朵开了满树,香味温和悠远,明悦的自行车吱呀吱呀地响,她的上衣后摆被风微微地卷起,顾崇很奇怪——明悦不算那种特别好看的女孩子,但为什么笑起来,就像是所有春风暖阳加在一起的感觉?

顾崇和明悦,同龄人中的两朵并蒂奇葩。

那一年十八岁的顾崇肤白胜雪,眉眼精致得不像话,只有嘴唇血色很浅,常年靠各种中药调养,而小他半岁的明悦一顿饭能打四个菜添一次汤,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顾崇找到明悦的时候,她正轻轻松松地给班里换水桶。

“哎,是顾崇?”

“A班的那个吗?”

“睫毛好长好长啊。”

他拧眉,有点不耐烦地对待那些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这其实怪他自己——一身是病的人,总容易多想,觉得别人的目光里都是属于对他的窥探欲和怜悯心。

“明悦。”他终于没好气地叫,“明悦,出来一下。快点。”

“你怎么来啦?”少女身怀轻功似的左冲右突、欢天喜地地蹦出来,“今天要不要坐我的车?”

又是那样没心没肺且美好的笑容。

顾崇都不知道她天天哪有那么多事可高兴的,但是,看到她开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像也跟着挺开心的。

鬼使神差地,在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学楼,他说:“你吃不吃冰激凌?”

学校食堂三楼是被私家承包的餐厅,装潢相对精致,当然,价格也水涨船高,明悦点了两个冰淇凌球,在听到十八元的时候惊呆了。

“好、好贵!”

“哈哈,可以让男孩子请客啊。”小姐姐眨眨眼,意有所指地看向顾崇。

“他没那么多钱!”

“哟,同学,你朋友被这么说,不怕磕碜?”

“不怕,唔——”

明悦被黑着脸的少年拖到一边,他此刻生气的样子很像只炸了毛的布偶猫,凶且毫无威慑力。

“这种时候就不要讨价还价了好吗?!谁说我不怕磕碜的?”

两个人选了靠窗的位置,顾崇慢慢地喝着燕麦牛奶,明悦剜了一勺冰激凌送過来:“你小小地吃一口,应该没关系的。”

顾崇愣了愣,慢慢地起身,毛茸茸的睫毛微微颤动,乖巧得不得了。

就是这个瞬间,让明悦尘封十八年的少女心重见天日。

据她事后再回忆,少年眯起眼睛品尝时的模样,干净,澄澈,认真,纯粹。

心中的小鹿一跳三尺高。

而事前,也就是当下,顾崇盯着明悦身后的玻璃,忽然间收敛起笑容,吓了少女一跳:顾同学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不喜欢西瓜味的冰激凌?这是什么表情?

“楼下那个黄色的自行车是你的吗?”

“啊?是啊,”

顾崇推了一下眼镜,深吸一口气:“如果你肯定,那么,有人在偷你的车。”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眼前一花——就好像武侠小说那种绝顶高手撤离现场似的,明悦爆发出了惊人的蹿跳能力,几乎让其他在就餐的同学以为这是一个吃了霸王餐然后在线逃亡的选手。

社会性死亡只需要一瞬间,之后却可以无比难熬。

“喂,偷车小贼,你给我站住!否则你会后悔的,我跟你讲!”

不管小贼后悔不后悔,顾崇算是后悔透了,不就是一辆自行车吗?现在大家都来围观了,更有甚者举着手机一通拍,还有,这是什么电视剧中的二流台词?

人家偷都偷了,难道不跑还站在原地等你打吗?

然而,很快,明悦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会后悔的”这句话。

只见她干脆利索地解下书包,绕了三圈,然后扔铅球一般狠狠地砸了出去。

咚!

一声见者心酸闻者落泪的闷响之后,偷自行车的小贼和明悦的自行车一起倒在了地上,明悦纵身飞扑上去,熟练的小擒拿手,将对方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崇瞠目结舌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就仿佛看到了青铜死磕王者的画面。 等他赶到跟前,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只有偷车小贼一声有气无力的哀号。

“女侠……饶命。”

三 阴郁恶劣也是他

“原来呀,你觉得一个人喜欢你,不代表感觉是对的,但若觉得一个人很讨厌你的话,那一定不是错觉,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大概我们俩不适合当朋友。”

这段话应该是天生乐天派的明悦十七年来发过的最伤感的说说,事情发生在她自认为和顾崇友好邦交的两个月后。

她在医务室找到顾崇的时候,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输液,睫毛忽闪出一片细碎金光,单薄的小身板几乎架不住宽大的病号服,看上去像是摆在玻璃橱窗里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校医给他上药,一边皱眉:“把袖子撸上去,我看看上面还有没有伤……哎哟!这都是怎么回事?”

“多明显啊,您看不出来吗?”顾崇嘴角挂着散漫的笑,“打架嘛。”

“包扎好了,你在这里静待一小时,看看伤口反应我再决定要不要给你开消炎药。”

校医指指旁边的木凳子,顷刻间医务室只剩下两个人。

“为什么要打架?”明悦问,“你不是好学生吗?”

“我想打就打喽。”顾崇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句式还回去,“为什么你们画一个圈子,我就得规规矩矩地在里面待着?医生还断言我出不了三五年就会死呢,我是不是现在准备一下后事?”

“顾崇!”她厉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样自来熟又彪悍的明悦,第一次瞪圆了眼睛,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掉下来一颗就被她恶狠狠地抹掉,咬着牙,跟炸了毛的小老虎无异。

“明悦。”他的声音无比平静,“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说我又是什么样的?让我来告诉你,我就是这样,多疑又恶劣,难以与人共情。”

不欢而散,他们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不欢而散。

顾崇其实是一个很宅的人,只要他让司机接送,基本上不会有机会让两人重逢。

明悦渐渐地从前桌后桌那里拼凑出来事情的原委,顾崇不知道从她们班上哪个饶舌的男生嘴里听到的——她爸爸因为打架斗殴进监狱,她是暴力狂的女儿,还领着学校的助学金。  于是,那些在班上自动承担下来的工作全成了细枝末节的证据。

什么换水桶,什么天生力大无穷,原来是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呀。

明悦开始一个人上学、下学、打饭、体育课。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从父母南下工作的时候,她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如何兼职赚钱,学会了如何守着一颗空的心,平静地过自己的人生。

从父亲入狱开始,她明白过来任何人都不是绝对可靠的,也拒绝相信任何人。她像生长在野蛮荒原上的植株,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有着不得已坚硬的壳。

放学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明悦站在车棚的屋檐下,下雨天骑车会不会很危险?冒着雨跑回去又要被妈妈碎碎念。

一把伞在这个时候凑到了她的面前,手执黑伞的是顾崇,他笑地看着自己:“干吗,你还真的不理我?”

明悦没有说话,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顾崇,你就别好心去贴人家的冷脸了,当心再被揍进医院!”

说出这句话的女孩子叫朱彩灵有张很娇俏的脸,只是眉眼的张扬之处,是铺天盖地的尖锐恶意。

明悦有点惊愕,她以为自己和朱彩灵并不熟,惊愕之余,心里开始钝疼。

“说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家,你也没必要跟这样的人一起吧?”

由于顾崇没有接话,所以女生咄咄逼人地又接了一句,顾崇突然间收起雨伞,漂亮的眉眼藏着阴郁。

“你再讲一个字试试看。”

“朱彩灵,我说你再讲一遍试试看?”

四 可你是希望本身

作为争端的“主角”,明悦的脑子里居然只有两个字。

逃离。

她把书包顶在脑袋上冲进了雨里,原来电视剧里那些凄美的场景是骗人的,她淋着雨跑,只觉得鞋子里吸满了水,冻得小腿失去知觉,头发乱糟糟湿淋淋地贴在脸上。

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她听到了身后逐渐追过来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很沉重。

顾崇停在她身后不远处喘气,他用尽全力支撑着膝盖,仿佛下一刻就要摇摇欲坠地倒下来。

这样的人居然能煞有介事地威胁别人,并真的为了她去打架,明悦慢慢地上前撑起那把黑伞,忽然间心里满是酸涩的温柔。

“你干吗啊,顾崇?”

他的手冷冰冰、湿淋淋的,一丁点温度都没有,好像永远都暖不热。

“其实朱彩灵说的是真的,如果我亲口告诉你,你会不会觉得为我打架不值得?”明悦抓着他的衣袖,眼神却渐渐飘散在雨幕里。

“我爸爸的确在监狱,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在我初三的时候,他答应给我买一个新的雨伞,那一天他们发工资。可是,老板在合同做手脚,那些钱要不回来,对于有些人来说,是赶着给家里救命的钱。”

“所以他冲动了,伤了人,可是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会喂楼下的猫猫狗狗,闲暇的时候帮楼下的宋奶奶修桌子,他是包工头,他只想为那些人讨一个公道。顾崇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很不公平啊?”

“对。”

这是一个出乎明悦意料的回答。

“比如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所以我可劲儿地作,我想,死了就死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不是有病啊——”

“对呀。”顾崇无赖地笑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了。其实我也有想过的,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可爱,我想热爱这个世界,可是……我找不到一个理由,在我每一次复查做骨髓穿刺的时候,我真的没办法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不过呢,就算死很痛苦,分离也很痛苦,我想,活着还是别那么丧了吧,毕竟像你这种笨蛋都能次次考第一,说明上帝也有对努力的人无可奈何的时候。” 少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摸了摸她的头,“医生说,二十五岁的时候会给我动一场手术,或许能成功,或许我再也回不来了……我一开始超抗拒的,现在我找到理由了。”

明悦愣愣地撑着伞,很迟疑地“啊”了一声。

“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无论对于你爸爸还是对于我来说,你都象征着希望啊,笨蛋。”

“我想,为了你,跟命运赌一把。”

明悦在雨中看着他,一秒两秒,终于号啕大哭。

五 被狂追是什么体验

为了让顾崇同学体会一下踏青的美好,明悦策划了一场浪漫的单车行。

前半段还算顺利。顾崇欣然赴约,虽然对明悦的上身碎花下身格裙的装束讶异了半晌,并对她不甚熟练的化妆技术报以不厚道的笑声。

“笑什么笑!”明悦说完,自己看了看自行车自带的小镜子,“哇”了一声,“这口红怎么这么红啊!”

顾崇看着她跳脚炸毛,也微微笑:“其实挺好看的。”

“你不骗我。”

“骗你是小狗,快走吧。”

明悦载着顾崇骑行过田埂,看着沉甸甸的麦穗在阳光下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泽。

到了一块果蔬园,两个人停了下来。顾崇生在城里,一次乡下也没去过,对于结出的半大瓜果新奇不已,在明悦采花的时候,慢慢地顺着篱笆墙往深处去了。

“喏,给你吃桃子。”

明悦正笨手笨脚地编织一个花环,忽然间面前多出一只手,半大的水蜜桃含羞带涩地躺在掌心,细密的绒毛像是少女微红的脸颊。

“谢谢——等等,你从哪摘的桃子?”

顾崇理所应当地一指那小院篱笆:“树上呗!”一面带着得色狡黠一笑,“怎么样?我是不是身手矫健啊?.”

“汪!”

说时迟那时快,那篱笆之后忽然间窜出一条半人高的大黄狗,龇牙咧嘴地瞪着顾崇手上的“罪证”,眼中迸射出一点凶光。

城里人顾少爷近乎天真地转头问道:“它也想吃桃?”

“你偷的是人家种的果树!”明悦大叫一声,一把掀翻了手中的罪证,拉着他掉头狂奔,“还不快跑,啊啊啊!”

“不会吧?”

看门的黄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了上来,吼叫之凶恶,速度之飞快,让明悦在田埂上夺路而逃时整个内心都是崩溃的。

苍天可见,她可是穿的裙子啊!

“这么跑不是办法,你往左、我往右,让它在追逐的路上迷失方向吧!”

在分岔路口,两个人一左一右分道扬镳,黄狗果然茫然了一瞬,然后龇牙咧嘴地冲向了跑得比较快的明悦。

很好,非常好,看来这还是一条有胜负心的狗。

明悦欲哭无泪,本来梳好的披肩长发此刻迎风狂舞,全贴在脸上。

彼时的顾崇已经爬上了一个小土坡,土坡之后不知是谁家四面围起的瓜田,他不住向明悦挥手,两人也算心有灵犀一点通,明悦狂奔而去,顾崇一把抓住她的手,带着她翻过土坡,爬上砖墙。

黄狗在底下悻悻地狂吠,却也无可奈何。

两个人呼哧呼哧喘气,跟俩小型抽风机似的,看一眼对方,又忍不住笑了。

顾崇伸出手替明悦顺了顺凌乱的鬓发:“明悦,你说,是你能让我开心,还是能让所有人都这么开心呢?”

她抹着汗:“啥?”费劲儿地想了一会儿,琢磨不明白。

可能少年的心事就是如此,顾崇笑了笑,也没追问下去。

落日、篱笆墙,金灿灿的油菜花田、两颊绯红的少女,这样好的时光里,不需要答案。

两人在围墙上静坐了一阵,待晚霞落尽,顾崇一跃而下,动作不怎么熟练,踉跄了两步,明悦哈哈大笑:“闪开,站远点,看我的。”

随之“嗖”的一声,果然如武侠小说里那样潇洒落地,她甩甩头发,扬起下巴:“怎么样?”

顾崇果然看呆了。

“你……”

“不用说,我知道我厉害。”

“不是,你后背——”

明悦有一丝莫名的凉意,嗖嗖地刮过。

明悦的心里陡然腾起一股子不祥的预感,抬手一摸,她的碎花衬衣被刚刚的铁栅栏划出一道长缝,整个后背都暴露在初秋的暮色之下。

顾崇眨眨漂亮的眼睛,猛地抬手掩面:我发誓,什么都没看见。

他顿了顿,从余光中看到明悦杀人灭口般的目光,连忙补充:我发誓,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你、倒是、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六 世事从来不讲道理

转眼到了高三,体育课终于成为所有学生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体育老师家里总是有事,体育老师天天请假,体育老师无比卑微。

好不容易有一节体育课,一群学生宛如野兽出笼,一撒欢没影了。

明悅和顾崇肩并肩地坐在树底下散漫地聊天,他耷拉着校服在头上,树荫斑驳的光影下,睫毛忽闪出一片碎金。

“顾崇,你有没有目标?我准备考厦大,听说那里靠海,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我还从来没见过大海呢。”

“我的目标吗?”男生懒洋洋地笑,“活过二十五。”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刺,隐匿而精准地扎在明悦的内心深处。这些日子小心翼翼维持的“相安无事”像薄冰一样“啪”的一声碎裂了,每一片棱角都是尖锐的痛。

她一下子跳起来,顺势推了男生一把。

“喂,你怎么又说这种话?顾崇你爷们儿点行不行啊?!”

少年头一歪,整个人倒在她的怀里。

“你——你别想用——”明悦的愤怒迅速凋谢,取而代之成了惊恐,“喂,顾崇?顾崇?!”

“明悦同学,”他好像没骨头似的完全靠在她身上,慢慢地笑着说,“其实我从来不讨厌你。有时候还是忍不住说出口是心非的蠢话,对不起。”

“干吗道歉呀?”

顾崇不再是那个毒舌自负的小少爷,不再是那个阴郁却暗藏锋芒的人,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血慢慢地从鼻子里流下来,一滴、两滴渗到她的校服外套上。

明悦快哭了。

虽然她经常跟顾崇说“要多笑一笑才好看”,但此时此刻,她一点儿都不想看到少年强撑起来的笑容,

那是,明知无力却强撑着对抗宿命的孱弱感。

明悦慌慌张张地将顾崇从草地上架起来,给学校医务室打救助电话。

男护士很快赶了过来,顾崇让他背在背上,冷汗顺着额角一颗一颗地往下流,分明是炎炎夏日,他的薄衬衫都被汗水濡湿,贴在单薄的脊背上。

“顾崇,你得醒着,千万别睡呀!”

明悦跌跌撞撞地追在校医后面,无比惶然。

天气晴好,甚至没有一丝一朵云在旁边,那样盛大明媚的阳光,以及整个操场上朝气蓬勃的学生,唯有他们逆着人流往前跑。

明悦觉得喘不过气来,不是因为累,而是庞大的铺天盖地压下来的恐慌。

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什么都抓不住。

七 漫长的告别

高考在连绵的细雨之中结束了。明悦特意去了顾崇所在的考场,看到了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流窜着凉风,记忆呼啸而来,将她整个人层层包裹。

她甚至不敢打电话过去问一声。

也许他在治疗吧,也许他会在某个地方想念她。

毕业典礼,明悦又穿上了那条格子裙,也许顾崇看到就会发笑,想起两个人被黄狗追得仓皇而逃呢?

都没有。

他好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流入海底,好像被阳光无声地蒸发掉了。

明悦的高考成绩不错,上了外省的大学。

她仍旧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简单的莫兰迪色衬衫,在高考完那一年盛夏如破茧之蝶,四肢渐渐纤细修长,虽然仍不白,但五官舒展,渐渐有了冷美人的骨相。

大学生涯里,身边也不乏示好的学长,可是她的青春,好像就那么短促地随着顾崇的离开而销声匿迹了,小鹿躲进深林,再无鸣声。

好像能从每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中捕捉到他的影子,好像看到穿白衬衣戴着眼镜的侧颜会有刹那的恍惚,但细细地推敲,谁都不是他。

明悦很清醒,不应该让任何人成为替代品,所以安然地看着身边的舍友甜蜜地打电话、穿了裙子化妆出去约会,看着自己身边的朋友聚而复散,成双成对,悲欢离合,始终独善其身。

顾崇偶尔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响声,阳光下的水蜜桃,还有他清澈好看的眼睛。那些片段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

十七岁的明悦遇到十七岁的顾崇,那时候他高冷得不像话,又傲娇地蹭自己的车坐,十八岁他为了自己打架,整个人像是被触了逆鳞的小兽,他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其实就一年多一点点,在十八岁的盛夏,顾崇杳无音讯。

明悦发现记忆开始模糊的时候,就着手写日记了,一篇一篇密密麻麻,事无巨细地将所有能想起来的细节全写上去,厚厚的一本,沉甸甸的。

四年如苦行僧一般隐忍、沉淀、打磨,她想,至少,顾崇无论身在何地,能和她看到一样的月亮。

明悦在毕业的时候,手上已经攒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钱。

她回家,开始联络那些高中同学,包括老师。许多人讶异明悦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听她提起“顾崇”这个名字又叹息,从某些人提供支离破碎的线索里,得知他在国外接受治疗。

明悦回到家。其实这四年她都不怎么回家。骤然见到父母,尤其是倍加苍老的父亲,她鼻翼发酸,然而还是上前一一拥抱,不用多说,自己过得很好。

饭后,母亲从铁皮盒子里翻出一封信。

明悦微微讶异,看落款时间是她大三的时候,从美洲加利福尼亚远寄而来。

顾崇的字很飘逸秀气:“这三年,一定很想我吧?”

还是这么傲娇欠揍的语气。

——其实我也是的。

——你不知道在这里天天吃沙拉吃漢堡吃土豆,太痛苦了。

——哦,不过我的老师人很好很温柔,她叫琳达。有时候我因为吃了安定的药,白天反应很迟钝,我记不住那些知识,就开始暴躁。我恨这场病,它剥夺了我引以为傲的一切。琳达老师说,崇,你之所以还在坚持,一定有你坚持的理由。“One is a gorgeous short dream, a cruel long reality.But,The darkness is no darkness because you.(一个是转瞬即逝的美梦,一个是漫长残酷的现实。但因为有了你,漫漫黑夜也有了亮光。)”

——对了,给你寄这封信是因为我终于要做最后一次手术了,如果成功的话,我在你毕业前就可以回去。

明悦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信纸下面是一张明信片。

是蔚蓝的天空,大片的白鸽飞过天主教堂。苍老而静谧的古钟,面朝东方祈祷的少年。

明悦在窗外的烟花声中闭上眼睛。

她的青春,终于在此刻正式告别。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