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面儿
2021-02-28侯磊
侯磊
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文化学者。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热衷于北京史地、民俗、戏曲、掌故等的研究。著有长篇小说《还阳》,中短篇小说集《冰下的人》《觉岸》,北京非虚构三部曲《声色野记》《北京烟树》《燕都怪谈》,文史随笔集《唐诗中的大唐》《宋词中的大宋》等。有部分作品改编成影视及译为外文发表。
街面儿,北京话,指大街地面以上。狭义也算上两边的房子,即整个“凵”形中间的空间,广义是街道、社区、公共领域。街面儿人关系的总和,是在大街上活动的人构成了街面儿。中国自古没有广场和公园的概念,但有街面儿。
北京城谨按《周礼》,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造出了这座八背哪吒城。城内街道平直宽阔,少部分是斜街,大部分是正南正北的通衢土道。无风三尺土,雨天一街泥。皇帝要去天坛、先农坛和清西陵,走永定门、广安门的路才是两条石路,后在东总布胡同修了第一条马路。路上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这是两千年前的临淄,同是一百年前的北京。一大溜铺面房的是商业街,街旁地下有地沟用来排水,分明沟和暗沟,一些河道穿插在胡同街巷之间,北京是件大褂,绣着层层的团龙与暗花。
夏日街头洗浴的大象,冬日冻河上的冰车,游赏春山的过客,穿过一个个牌楼,赶着去护城河或坛根儿喊嗓儿的票友,赶去上学的学生,摇着串铃的游方郎中……小女孩在卖花儿,老娘儿们在拉皮条,纨绔子弟在街面上赛马,车把式在赶大车……在职的与致仕的大人,邮差解差,土匪灾民,送水的掏粪的,雇驴的赶脚的,捡破烂的缝穷的,换取灯儿换肥子儿的,镖师与趟子手,杠夫与窝脖儿,送餐伙计与小报记者,乞讨的卖唱的,租书下棋、修脚剃头、打狗卖油、王八戏子吹鼓手、夜里用长杆点路灯的(路灯是煤油的)……茅房、粪厂、水井、街灯,估衣庄与冥衣铺,人力的休息所与瞭望火警的警钟台,乃至黄赌毒,跳神扶鸾,风水阴阳……擦皮鞋的、洋车上坡时推车的、给人蹭油儿的、卖半空儿的(多是三毛那样的流浪儿)……街面儿人奔忙于市场之上,活跃于市井之中,各有各的型儿,各掌各的范儿,没重样儿的。
如果你带着一种介乎于雅俗之间的平民趣味儿,会发现街面上的一切或悲或喜,多少都是有人情的。老北京的街面兒是一场《清明上河图》,值得给他写本《东京梦华录》。
鱼有鱼的道,虾米有虾米的道。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起来赶这场活人大戏。
混街面儿的
街面上的人,学者王笛教授在著作中用作“街民”,北京就叫混街面儿的。
工商、服务、江湖等行业是混街面儿。过去混街面儿的人,普遍大字识不了几个。但他们嘴甜,能说会道,能办事,眼观六路;他们心思缜密,耳听八方;眼力见十足,最善于察言观色,能从一个微小的点上赚钱、坑钱、讨赏钱。每个说相声的、变戏法的、打把势卖艺的、铺子里儿瞭高的、饭馆里跑堂的、打小鼓收旧货的、当铺里的朝奉……都是街面上独当一面的大将。
常在街面儿的人,他可能和各种小贩、修理工匠、饭庄子的堂口、灶上、柜上都自来熟,擅划价或做中间人,即便使人损失了小利,也让人看在他的份上,吃了他几句顺心话而少挣点钱。他知道一些行业的裉节儿、内幕和潜规则,表面上一团和气,为人圆熟,亏不了你也欠不了我。我不坑你,你也休想占我便宜。真急了也会耍混不吝,好似脚踏黑白两道,杀七个宰八个不在话下,跟谁谁谁都认识。
他会算小账,表面子上豪气云天,惹了他得赔上六摞车的好话还不算完,让你占不了先手,还得给他赔着笑。他有他的精明,和让你瞧不见的道行,与他过账表面上是赌人品,实际上是猜账头。跟军警宪特打联联;跟车船店脚牙见风使舵;遇到挣陌生人钱于危难之际时,他也绝不会手软;做黑道勾当帮凶,自己却绝不湿鞋。心里咬牙切齿:有钱不挣王八蛋。
混的人,说穿了无非一个“钱”字,但在钱字上;他信离地三尺有神明,当头多少也得有一个“义”字。街面儿人表面上夹在这两者之间的拉锯战中徘徊,实际上是坑人的同时给自己找点心安,好像一个人一边发誓,一边悄悄在大腿根上写:“不算,不算,不算!”
街面儿上彼此制约,人人自以为是公权和法律,有着民间最大的“法”:“看法”。任何人在街面上混,都不能不服从民众的看法。要顾及颜面,撑起场面,全须全尾儿,充满禁忌。越是不够主流的行业,越用忠孝仁义来标榜,生怕被人看低了。因为这样的人哪怕在行业内位尊权重,在主流社会仍是一介草民。落魄的富家弟子去当铺,多是背着人。大凡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街面儿上的人也会多少看人随点份子。
街面儿的人服饰、神态上都表明了身份与阶层,人人以职业为身份,第一句就问你:“你是干什么的?”职业决定身份,身份决定功用,功用决定地位。不论高低都客气有礼,但很难交心。北京人讲规矩讲礼仪,保守且爱摆谱儿,越是上不得台面的人,越要有规矩。所谓礼仪,是不体面的人要维系自己仅有的一点体面;所谓规矩是每个混街面儿的人最后的说辞,他们都想自己立规矩。
按古人的话,混街面儿的出身不净,孩子不许考科举。他们也不会读什么《四书》《五经》,表面上对读书人点头哈腰,实际上在心里说了一万遍:“我鄙视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有本事跟我上街面儿,看谁能让人甘心把钱从自己兜里掏出来,放你兜里去。街面儿上,到处是职场,处处是战场,拼得个你死我活,没能耐就别赚钱,没钱就饿着,饿死活该。自己豁命挣来的东西,一定要保住它,决不能让孩子败了去。
混街面儿的自卑,干的多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混街面儿的自傲,我能挣钱,我干的你来不了。
半熟人社会
《茶馆》第一幕:“在街面上混饭吃,人缘儿顶要紧。”
街面上是半熟人社会。北京人能把公共空间过得家长里短,见谁都是圈套圈的亲戚,跟谁都论街坊。街面上崇拜权力,向往皇家,卖小吃的一定是乾隆吃过、慈禧尝过,给临殡天的光绪爷续过命。甲贝勒、乙额驸、丙王爷……都住在内城,不是亲戚也是亲戚,起码是街坊。
香河人卖扫帚、三河县出老妈子、大厂人卖乌豆、定兴有条河,河东边是开澡堂子带修脚、河西邊的人摇煤球,沧州人打把势卖艺、吴桥人耍猴儿、章丘人锔碗,宝坻人负责剃头;而天津宜兴埠的卖荞麦皮、武清的卖豆腐丝,山东人来挑水做饭,山西人来卖油盐和开“大酒缸”,河南人收废品、安徽人卖茶叶,凤阳人负责打铁,浙江人卖文具和旧书,青楼里号称是苏州扬州的姑娘,蒙古人到城北来贩卖牛马和皮货,回民卖羊肉和切糕,练武术的帮着有纠纷时评理……北京人的街面儿,也是外省人的街面儿。他们各行其道,各安其分,不“……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也不“在这里寻找,在这里失去”,而是在这里挣到嚼谷,支应挑费;享受着挣钱与花钱,伺候与被伺候。
过去买菜寻(xín声),除了买的菜以外,还能寻两棵香菜,寻根葱,要一点零散的,好像饭馆里点了一桌子菜后,可以赠送个果盘。给赤裸裸的交易遮上礼仪、人性与情面的盖布,让交易不那么像交易,倒像老友之间的礼尚往来——咱俩谁跟谁,甭算那么清楚。
茶馆里贴着莫谈国事,小店中贴着概不赊账,因为有面儿的人逛街不带钱,能从东头赊到西头,年关结账。自谓曰:“都熟。”能赊的店铺早把主顾摸得一清二楚,谁家有个马高磴短,年关时结不上账了,来年就关了闸门,所有的店铺不赊给他。谁家走个人,谁家偷个人,谁家进去个人,都是了不得的事,哪能那么悄么声地就死人、偷人、进局子呢?耳根子早就嚼烂,搞得人人都像管片民警。片儿警要三班倒,住宿舍,要下到胡同里走访,每周才回一次家。要对管片内的五保户困难户、混混儿、顽主、酒腻子、取保候审者、监视居住者、刑满释放者、精神病人或地头蛇……还有那些三天两头进派出所,以及三天两头到派出所捞人的人,了如指掌。他们最熟知街道社区里乱七八糟的事,各家打架纠纷的事,也最能看清世态炎凉。
交警
20世纪八十年代时,交警位于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指挥交通,或在街边盘查车辆行人,在黄色、圆形的岗楼(老话叫“巡警阁子”)里办公。那年代车少,交警少,违章都由人来判。人与人之间的防备心比现在少。当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北京街头见人都叫师傅,也管警察叫师傅,仿佛人人都是相邻的工种。职业司机对某路口的某警察,日久天长成了半熟脸,违章了不叫师傅,叫大哥,叫甜了会被高抬贵手。
“哟,大哥,是您啊。真对不起,您原谅我这一回,把我放了吧。”
交警努嘴甩脸:“赶紧走。”
下一辆车又犯事了,交警拦下一看,是位皮肤晒得黑中透红、头发茬儿灰白的老司机。老司机眼见着警察师傅的制服从白制服红领章变为军装绿、由军装绿变为藏蓝,再由藏蓝变为带肩袢儿的。交警恨不得管司机叫哥:“老哥,您赶紧走。下回看着点,我不还在街面儿上呢么?”
后来,摄像头当了法官,它能看清每个细节,违法与否它说了算。
吹
街面上混的人,与其说会装,不如说会吹。吹是夸张,通过夸张来牟利,就成了骗——那叫干买卖,贩卖人生捷径。有吹的,还得有托儿;有逗的,还得有捧,便一起凑成了耍人儿的圈子。吹得让你相信了,便成了。这种混街面儿的人给北京人落下个“京油子”的诨号。平地抠饼,对面拿贼。
雍和宫附近有卖“藏药”的,潘家园附近卖“和田玉”、卖狼皮卖狗皮的,新街口等地是卖打口儿和盗版盘的,到处有碰瓷儿的,人人都是嘴巴开花,说出大天来。大凡卖药的,都是先恨不得把人说死,这人全身烂透了,马上就凉了,然后用上他的药,立刻就能参加奥运会去了。这种广告公然在报纸上登,在电台里播,用低级的骗术,尽快把最贪的人筛出来。你还不能说它是假药,它保证吃不死你——混面儿的没那么傻,兴许能有点药效。总之依照传统,大力丸是切糕做的(实际上是用药渣和糖浆做的,无益无损,调侃为切糕做的),管饱还扛时候。只吹牛,不要命,就要钱,被坑了还不易取证打官司,还不招街面儿上的人同情——谁叫你没眼力呢?
认栽吧。
通常,吹的方法是这样:
“听说没,那某某文物是从宫里头流散出去的。先是被英国人抢了,又被法国人卖了,再然后流传到某某爵士手中传了四代,再后来流散到香港,现在准备拍卖,起步一个亿,那是由我牵的线;慈禧太后,那是我们老祖的亲戚……”
其实,他可能只是知道或围观。
看街的与“臭脚巡”
北京大街上巡逻的三人一组,一个持长棍、一个持防爆叉、一个持盾牌(天津的配狼牙棒),这不叫站岗的,叫街面儿弹压的。
过去街面儿弹压的,首先是甲长保长,乡约地保,俗称叫地方,而今在我国台湾依然存在。延续的是古代的保甲制,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保长、甲长多是义务的,原是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也有机会往仕途上运动,再后来发展成地痞无赖、地头蛇来当了,要不压不住街面儿。
这其中最底层的,是看街的。
看街的,清代是指官面上有差事的人,所谓堆房看街;民国后介乎于巡警之间,他们对本地面情况极为熟悉,有利于街面上的工作。往往一个人负责一片街,俗话说:“看街的摆手——不管这一段。”
北京看街的由清代遗留下来,民国六年前后有些直隶保定人落在北京,便以保定人为主。他们当差时会有个坐堆的地方,叫堆房。平常多在堆房里偎窝子。大凡有什么在街面上涉及公共事务的杂事,多是要找他们。不同时代,看街的有不同的任务和待遇。冬天大街上有了倒卧,眼珠子都被老鼠吃掉了,第二天看街的拿芦席一卷,埋到城外的乱葬岗子去。各个店铺交钱成立水会(消防队),水会雇人在街面儿上值班巡逻,也会指派看街的来当临时工。他们相当于下等的安保,也没有什么正式工资,但可以鱼肉邻里。北京人受满蒙等民族风气影响不吃狗肉,但看街的不吝。街上的野狗疯狗,成了看街的之牙祭。
更官面儿上的人,是巡警,头儿叫巡长。明代北京街面儿的治安归都察院,叫巡城御史,俗谚云:“巡城御史鬼难缠。”清末归步军统领衙门管,后改为巡警厅。
北京城有了秩序,但巡警这碗饭不好吃。
《我这一辈子》中的主人公说:“是呀,我沒有什么出众的本事,但是论街面上的事,我敢说我比谁知道的也不少。”巡警身兼片儿警、交警、公安等多重身份,负责抓贼捕盗,监督“门前三包”,要熟悉街面儿上的一切。街面上有人晕倒要及时救治,拉洋车的跑得太快,巡警要劝止他们,防止跑快了猝死。巡警常在街面儿跑动,一身漆黑发硬的制服,鞋子特别捂,冬天他们进一家店铺取暖,解开鞋带松快一下连酸带冻的脚,满屋子人立刻熏倒,绝对灵验。北京人热衷于贬损一切,哪怕是巡警,当面叫“巡警老爷”,扭头叫“马路桩子”,进一步奚落为:“看街狗”“臭脚巡”。说这类话的人自己呢,不过是“吃马路饭”的。
巡警不为抓差,而为了吃洋车夫们的“上供”;不为平事,只为避祸。有权有势的太多,哪里敢管?当官的当兵的、东洋人西洋人、有权有势的土豪,你不知他是哪方的势力。警察大多是底层的旗人,工资跟骆驼祥子相差无几,伙食不好,且会欠饷,有口饭吃就不易了。
巡警也干不过江湖人,想活着便要明哲保身,想挣点钱,便要成为江湖的一员。更管不了群体事件、公共暴行,所有人在打砸抢,巡警只好跑了。
巡警活得不悲催,老舍就不必写一部《我这一辈子》了。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春节,在龙潭湖庙会中的一块土地上,有四个人吆喝成了一圈,周边围满了人。有个人在场子中间偏一点的位置滔滔不绝,而另一个站在场子正中,赤着上身表演——这便是撂明地的捧哏和逗哏,而另两个人在表演后负责捡钱或打下手。庙会正规的节目表演,都不是现场打钱。
那个一直在说的人把点开活(根据围观者的情况来表演),他的身份像是表演者的师父,像这四个人里的头儿,一口气说到底——这叫铺纲。说我们四个流落到此,生活艰难,在此有点玩意儿要演给大家看。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他始终在说,口音虽重,但字字入耳;纲口瓷实,铿锵有力。而那个表演的人始终在演,一言不发。
表演者先轻松地把一个钢球放在嘴里,只比揉的钢球小上一号。只看他喉咙在动,舌头在起伏,一动就吞下去了。在演说者的口音中,一条小蛇出现在表演者手中,蛇很小很短,湛清碧绿,拇指粗细,不过一乍来长。他跟蛇嘴对着嘴,仰头举起双手,让所有的人看得真真的。演说者向观众要掌声,四周叫好声涌起。
“吃,全给我吃下去。”说的人怒喊,声色俱厉,额头上的青筋绷起多高,几乎要把黄土地说得裂开道口子。
表演者人嘴对着蛇嘴,把蛇一点点吸入口中,那蛇消失在黑洞里,不见了。
“好,好……!”人群爆发出喊声,鼓掌声。
表演者在场子中来回走了几步,开始要钱。人们掏钱包往地上给他们扔钱,我随着扔了几枚硬币。他们继续哭穷,说自己怎么受苦,靠要的钱生活。
“我们四个人,今天一顿早点就吃了六十多。”一个打钱的人对观众说。
那两个负责打钱的人一起兜起一块红布,表演者几番干呕,将蛇连带着黏液哇地一口吐在红布上。围观者在担心蛇的生命,纷纷伸头看看,蛇还活着么?
而表演者最先吞下的钢球,一直没有吐出来。
多少年后我看了史料,拜访了江湖中人,了解一些他们的春典(春典:江湖行话)。明白江湖人的功夫不仅在表演,还在怎么打钱,那套告帮的说辞也是表演的一部分。纲口硬实,捧逗适宜,方能圆粘子(招人围观);能磨咕人,方能打下钱来。他们打钱的词,和记载的一样,一个套路,几乎没变。
老荣、小绺、佛爷
现在单说说小偷。
小偷,又叫老荣、小绺、佛爷,俗称叫荣家门的。宅门里丢了东西,三天内是可以通过警察或混混儿,给钱赎回来的,不追贼,不报官。正如匪徒遇到熟悉的镖车并不会抢劫,他们进城还有镖师保护一样。街面儿是一种生态,它保持了小偷——警察——本主之间彼此和谐的关系。部分顽主令人唾弃,也是因为他们吃佛爷,保护佛爷并接受上供。有的顽主很看不惯,遇见别人手下的佛爷就给洗(劫)了。
旧京做小偷的,有登堂入室的绝技;能在绸缎庄里偷布,金店里偷首饰的,叫高买,更有身份。夜里蹿房偷大户人家的飞贼,叫黑潜。有戴串铃来偷的,意思是告诉你有贼,这次先不下手,快留下“买艺”钱。主人家往往会打赏,往房顶上扔点钱,而飞贼会给你鞠躬作揖,下次就不来了。到家换下夜行衣裤,第二天早晨起来一身长袍马褂,喝茶遛鸟照样不误,如公子阔佬一般。飞贼不能让人看见,被人看见就风紧扯乎,同样也罢手不偷了。那时的贼原则上只偷不抢,“术业有专攻”。
20世纪八十年代社会秩序尚未恢复,小偷也猖獗,公交车,菜市场上,都曾是民警反扒的战场。小偷相面识人一绝,一眼就能看出肥瘦,特爱偷外地进京的干部——就他们身上现金多还不方便追讨。且多是团伙作案,掏到钱包后就传走了,不会撒腿就跑,被抓了也没证据,讲究的会把证件扔进邮筒而只拿钱。小偷多带刀子,普通人发现了也不敢管。
他们往往是有动手的,有望风的,两只手搭在一起放在身前身后,下面那只手就已经在偷了。他们都有“行话”,上衣胸前口袋叫“天窗”;下面的口袋叫“平台”;裤子前面的叫“底兜”;裤子后面的叫“马后”。怎么用镊子,怎么用手;扣子怎么开,手表怎么摘;上衣扣怎么解,下衣扣怎么解;外兜怎么顺,内兜怎么掏……传说还要练功夫,要能割断别人的辫子绳而不伤及头发,从翻滚的油锅里捞铜钱不烫手。北京站曾逮住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贼,一辈子没失过手,被同行点了炮(举报)才折进去。
不过,北京人丢的最多的不是钱包,是自行车,丢过五六辆的大有人在。有专门偷自行车的,他们有个特制的挂钩,一头挂在自己皮带上,另一头往车座子上一拎,推着别人的车就走了。这号人对各种车都骑得很溜,更对大街小巷了如指掌,眨眼间车就出手了。有位亲戚把自行车用铁链子锁在楼道里的扶手上,绑在五楼与六楼之间,前后轮都上了锁,不一会儿,连车带铁链子都没了。
街面儿上对江湖人有百种洗白,千种说辞,万种开脱。
一、赞美其高超的技术手段,仿佛小偷也是在卖艺。你被偷了,因为你得为小偷练就的“绝艺”付钱。
二、赞美其规矩和底线,如“七不抢、八不夺”:喜车丧车;出家人、医生、书生、妓女、邮差、车店、摆渡、赌徒、吹鼓手、卖棺材的、挑八股绳的,不抢。
三、赞美偷富济贫,代表人物:山东是梁山好汉中的时迁,北京是燕子李三。偷富济贫,则为大侠。
我有一次挤公交车,忽然觉得上衣左下兜一动,便往前拥挤过去,扭头时,见一个贼眉的人在看我。我挤下车看,衣服被划了一道口子,若不是双层就透了。
世风日下,小偷的手艺也衰落了。
穷家门
过去的乞丐,老北京话叫打闲的。有的在前臂的尺骨和桡骨之间插根匕首,或在锁骨上穿着铁链,也有擂砖叫街,冬天光着膀子,拿半块砖头往身上擂,嘶哑着嗓子喊:“老爷,我的太太哟,可怜可怜……赏碗剩菜剩饭啵!”越是围观,擂得越欢。意思是我都这么惨了,你还不给钱?不给钱,就闹你。
江湖門派中,叫穷家门。《茶馆》里大傻杨打着两块牛哈拉巴(肩胛骨,源自满语)唱着数来宝,便是穷家门,有师承,是真正的丐帮。
丐帮的头领叫团头,也叫杆头,是某片街区的叫花子头儿,乞丐便称“杠儿上的”。京剧《豆汁记》讲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金玉奴用豆汁救了倒卧街边的穷书生莫稽,她的父亲金松是团头。团头沿街叫化帮助莫稽到京城赶考,使其高中。中举的书生即是朝廷命官,授任江南德化县知县,他将金玉奴推落江心,并赶走金松独自赴任。哪位县长愿意岳父老泰山是个叫花子头呢?
杆头的杆儿也叫大梁,即打狗棒,象征着丐帮至高的权力。乞丐见到这根杆儿,便要下跪磕头;犯了帮规,要用杆儿来责打。外来乞丐没向当地的标名挂号,没拜过杆子,不许在本地乞讨。“杆儿上的”有善要和恶要,善要还好说,恶要能在你买卖开张时真围过来几十号,拎着黄刺瓦罐,破衣拉撒。掌柜的免不了花钱来打发,比平常打发要饭的费钱多了。
我见到过两个十几岁失明的孩子在西单街头拉二胡。他们身穿破衣,一人坐一把椅子,相距不远,每人面前有一个铁皮罐头筒用来放钱。他们用一样的胡琴,一起合奏悲伤的曲子。路人为曲子,为他们的失明和祈祷而悲伤。
民国时北平便有乞丐收容所,能让乞丐贷资营业,并帮助介绍工作,资遣回籍,送入救济院等。人们同情他们,也要治理他们,因为街面儿上假的比真的多多了。
经常见到有人假扮残疾人行乞,特别是装瘸。装瘸的坐在地上或带轱辘的平板上,如被打残的孔乙己一般,用戴手套的手行走,实际上他的腿没残,是盘着盖起来的。怎么盘腿有技巧,也得练一阵子。还有在冬天光膀子要钱的,装作身上冻成了深红色,这也有“门子”,是抹了药材。他们多少还有点“功夫”。但现在的乞丐“盘腿功”都没传授,懒得学,直接坐着装残,可随时“下班”,站起来就走。
地铁中曾有若干的职业乞丐,有的在换乘站的过道里卖艺,雍和宫二号线换五号线处,曾有个落魄的体操运动员。这人个子不高,长得帅气,一身肌肉,上宽下窄的身材,双臂很是粗壮。地上放着他的姓名事迹、得金牌时的照片和要钱的不锈钢盆。他先是自己原地拍巴掌,双手上缠的布中间腾起尘土,发出砰砰声,仿佛是他要上高低杠或吊环前,在双手涂满滑石粉后的架势。一阵拍巴掌后,他便轻轻地打个倒立耗大顶,上衣滑落,露出了坚实的肚腹。不一会儿他下来,这对他不算什么。眼前都是急着赶地铁换乘的人,他仿佛是岸边饥饿的钓者,看着匆匆游过的鱼群。
没有人停下来给他钱,好像所有人提前在网上查到过他的负面新闻。他的金牌早卖了,很便宜。
也有乞丐在地铁车厢中穿梭着要钱,和找乘客扫二维码的人,假装聋哑高价卖指甲刀的人混在一起。五号线沿线里曾有个要钱的小女孩,瘦瘦小小,散着头发戴着眼镜,还缺了颗牙,脸上起着红斑。她每次都在五号线沿线乞讨,怯生生地怕人。她行动很快,到每个人面前点点,手举在胸前抖抖,发出“呃呃”声,没等人做出反应就立刻找下一个了。她就这么穿梭于人群中,跟她说话,她不回,总是嗯嗯啊啊的,好像不会说话。
以前乞丐只要饭,现在不要饭只要钱。我初中时在天桥上,给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前面的盆里放了一块烤白薯,走远后扭身再看时,他直接把那块我没舍得吃的烤白薯扔下天桥。也见到三十多岁并不残疾的男子跪地磕头乞讨,上去问为什么不上班,答曰:“上班?上班能挣多少?”
扑买
街面上的买卖,有可能带着赌。用转盘抽奖的方式来画糖人的,转到什么就画什么,买家转到龙凤就赚了,转到耗子就赔了,多是为了哄孩子。就这么个玩意,在过去还能吆喝呢:“转糖来,得彩!”
彩头较大的,是卖大肥卤鸡的。由客人在一个筒子里抽签,签子上是从一点到十二点的各种点数,五毛钱抽一支,从一点到十二点,抽三支加起来超过23点就赢一只大卤鸡,不够23点就给你点其他零碎的熟食,也有的会一毛钱抽一支,不够点数就什么都不给了。这种形式在宋代就有,叫扑买,是一种变相的赌博。几十年后,我站在一个抽签的摊位前,面对着这种古老的游戏。
我玩的抽签是用筷子来当签,筷子的另一头用油漆染成红色或黑色,言明签子里红黑各占一半,每把抽十根,抽到的签子颜色比例悬殊越大,所得奖品越贵;如果抽到五比五,则倒给掌签的五块钱。我看好了,绝对不一根根地抽,就照着一边一把抓,一口气拿出十根。我抽了七根红的,三根黑的,白得了一把蓝色的塑料拢子。据说里面有门道。个别签子后面有绳,会被人攥在手上,抽不出来。这种扑买在民国时就是非法,巡警见一次抓一次。
另有一次,在东直门交通枢纽处,有人搭了个台,举着话筒卖打折手机,以及各种夸张到没边儿的优惠、返券、返点。下面居然有人排队,十个人里有八个是托儿。那人拿了个pos机,挨个让买的人刷卡。话里话外连忽悠带训斥,都是逼着人家立刻掏钱,有的人积极主动,立刻刷卡,由pos机现场打出单据。那人在吆喝中还抖着包袱,貌似是在唱单出头。我拍了张照片,立刻有看场子的人围过来,在我身后耳边,阴森森地说:“这儿不准拍照。”
强卖者仿佛成了天地之间的执法者。他们在表演强大的权力,还是在利用人的集体无意识呢?没有证据,要构成伤害事实,很难取证。
如同游乐场上套圈的圈儿永远轻飘飘,打靶游戏枪的准星是歪的,抓娃娃机的爪子异常松垮来回晃动。
有时也想,这类事可以存在,以治人之贪。
最街面儿的地方
街面儿是集市也是江湖。本身是个暴力空间,天津、上海、武汉、重庆等码头文化盛行之处,街上更是五方杂陈,比戏园子里还热闹。江湖人不完全遵守儒家社会的规则,游走于违法犯罪的边缘,有的就是犯罪。顶可恶的三样,是偷、抢、骗。最没良心的还有《茶馆》里刘麻子那样的人贩子,其结局也如人所愿——“当初,我爸爸就是由这儿绑出去的……绑出去,就在马路中间,磕喳一刀!”(小刘麻子语)
北京最为街面儿的,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天桥、前门、北京站。
天桥是街面儿上的撂地艺人的自留地。宝三儿的跤场,连阔如的评书一直持续到六十年代。父亲自幼从北城的家中到天桥听评书,两毛钱一位,看门的看演出快结束了,再一看门口还有几个孩子:“得啦,给五分钱都进去吧。”八十年代还有不少天桥老艺人活跃于舞台,他们是最珍贵的见证人,但人们不觉得。
前门楼子下最嚣张的,是蹬三轮的板儿爷,以及专拉拢外地人的各种摊贩、小旅馆、野导游。他们北京口音最不纯正,说话最为江湖,骂人也最脏,最污染北京的形象。三轮平板儿车是运货的,车板儿上往往用麻绳、自行车内胎等来捆货物。他们任何买卖带着博弈,遍地是坑,人人都得精明,否则就吃亏上当。买卖上不明码标价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明码标价的,暗中也有各种说辞。当地的野导游带旅游团逛八大胡同时说:“你看,这就是当年的妓院。”再用手一指胡同里的老太太:“那就是当年的妓女。”马上有人从门里冲出来:“我X你妈,那是我妈。别让我看见你,见你一回打你一回……”
北京站是各种势力盘踞之处,遍地是拉客的黑车、黑三轮和小公共,混杂着各地的乞丐、上访者与流窜犯。夏天热的时候,整个站前广场上睡满了候车的人,和医院的急诊病房一样,远远望去像难民营。这里曾有个乞丐叫墩子,他很胖,但只有一只胳膊没有腿,是小时候被火车压的,有人给他做了个大皮褥子垫在身下。他的头发有一二尺长,每天靠乞讨为生,那一只手就那么抱着孩子。他捡了两个弃婴,就这么抱着渐渐养大了。
看 客
街面儿上新鲜事多,闲人多。遍地是广告、照片和新闻纸,那根本不够看的,街面儿上但凡有什么响动,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刚过,不一会儿又呜哩哇啦——娶亲接新娘子啦,打着响尺撒着纸钱啦,耍着狮子、踩着高跷走会啦……“哎,这事怎么茬儿?”——立刻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街上有撞车的打架的,游行的出殡的,即便是拉洋车的人跑得又快又稳当,也有闲人跟着喝彩。哪怕是一个卖爆米花、卖大挂山里红的,甚至旗人吃大饽饽,干脆就是狗咬狗,都能让十五个人围着看半拉月。赶上菜市口砍人,那可算过了节了。犯人喝了断头酒摔了豁牙瓷碗,高喊着“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看客们就当在戏园子里给杨小楼叫好。鲁迅先生最痛恨的看客心理,却包裹着人们在此生存了一代又一代。有个笑话讲,有人在街面儿上抬头望天,不一会儿身边聚集起层层叠叠的人都在望天。他问:“你们在望什么?”
旁人说:“你在望什么?”
他说:“流鼻血了。”
之所以在街面儿上围观,是因为有的可看,“相大了”。被看的人即便不新鲜,也是个西洋景儿。看的人带着奚落与鄙视:有身份的人看不上混街面儿的,宅门子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让上街面,有身份的女眷不逛街,铺子里的掌柜亲自送到府上去;混街面儿的看不上混街面儿的,他们只当别人是自己眼中的嘻嘻哈儿。看客要么满足无知、要么满足精神,或许人家就是用来谝的,显摆显摆,告诉你我吃得起炸酱面。《宫女谈往录》里记载了正宗的旗人吃大饽饽,这是清末民初的京城奇景。旗人已经落魄的上顿不接下顿,饽饽是满语,大饽饽是满族的点心糕饼,酥皮没馅。不仅要站在大街上迎着风吃,一定是用两手指头捏着,让酥皮掉下来,让你看到。那意思告诉你,我可有饽饽吃了。你没的,瞧着吧。
街面儿上撂地的,在地面上用白灰画个圈,叫画锅,就站在里面卖艺,向观众要钱。天桥时代有个说相声的丑孙子,大街上扮孝子,表演摔盆打幡哭爸爸,号丧一般地哭他爸爸死了,当然是假装表演,看客们围着真叫好给钱。天桥“八大怪”有一怪是拐子顶砖:一个残疾乞丐,行乞时头顶两米多高的一摞方砖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就跪着顶砖头,借此打钱谋生;大兵黄骂人,是个姓黄的艺人,曾当过辫帅张勋的兵,在天桥骂大街招生意,顺带着卖药糖。他的骂是抨击时弊,虽颇受欢迎,但真是祖宗奶奶地骂。
这也有人看!
街面上即是用来看、听、接受的,也是用来当日子过的。街面儿上的万事万物,即是风景也是生活本身,你一出家门便生活在街面儿上。
街面儿上的人,最容易来改编一下卞之琳的两句诗。
你在街面儿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街面儿上看你。
挣一碗干净饭
《茶馆》里的王掌柜有言:“都是久在街面儿上混的人,谁能看不起谁呢?”这句话是他作践自己,也把别人拉下去了。
如此作践自己,因为街面儿上有的行业一直由不干净的人来经营,比如宝局(赌场)、驴肉作坊。宝局自不必说,都要养打手;驴肉作坊里,好驴不问出处,偷来的照收。只要偷驴贼将驴拉入作坊,卖给作坊,讲定了价钱,不论失主来了如何追讨,都与贼人无关,想再牵走得由失主高价赎回去。现在,宝局是非法,驴肉作坊也不这样经营,不能像过去那样混街面儿了。
混街面儿是前现代的活法,这里暗含着一个例子,是《悲惨世界》中偷面包的冉·阿让:一个人穷得只能干点轻微犯罪或打法律擦邊球的事来糊口,这是社会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狄更斯、雨果、巴尔扎克,笔下多写混街面儿的,故事中含着大悲大喜。街面儿上的人不想这些,就是饿人聚在一起找饭辙,先有口嚼谷再说。
当你走出书房,也发现身边混街面儿的真的越来越少。如今一切都要现代化,要从无序进入有序、从旧秩序进入新秩序、从人治进入法制、从半熟人进入到全球化。我崇尚法治,但希望能保持一点过去的无序、旧秩序和半熟人社会,太整齐划一的生活缺乏烟火气,人被机械化地管理,会进化成半机器人。
此时街面儿上的人,越来越规矩,越来越整齐划一。电影《老炮儿》里面街面儿社会渐渐瓦解,警察抄了摊儿,六爷仍按街面儿上的那一套,必遭淘汰。街面儿上的事,听法律的,不会有老少爷们,在股在份儿,三老四少,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们了。
哪怕不是街面上混的人,也要听《茶馆》里康顺子一句话:“小伙子!挣一碗干净饭!”
我对街面儿百态,说不上是爱是恨,他们有朴实的一面,也有纷扰杂乱的一面,既会让你心乱,也会让你心安。他们还存在,但渐渐不上文字,被描摹得身影越来越淡。
有时候你喜欢它,有时候你想逃离它,但最后发现,你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