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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生活

2021-02-28马海轶

文学港 2021年7期
关键词:瓦楞云团乐章

马海轶

听见屋頂的雨水

雨,前天晚上开始下的,时断时续,直到昨天晚上还在下。连着下雨的天气,摊在南方也许并不算事情,但在北方,在西北,就有些让人忐忑。西北干旱少雨,即使有雨,也是来得猛,去得也快。阴雨连绵,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西北,山河的样子还是汉朝的,人们生活的习惯还是唐朝的。可见几千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情。所以有理由担心,发生的似乎都不是好事情。夜里,我睡不踏实,总是醒来。借着对面楼上的微弱反光,我起床到窗口看雨。昏黄的路灯光里,雨孤独地落下。倒是没有风,雨线是直的,一心一意的样子。我注意到了雨,但雨没有留意到我,它无声息,砸在路上,形成看不清的水流,汇集在路两边的低洼之处,然后形成暗黑中闪着钝光的一团。最后看了一眼被楼宇裁割,所剩无几的那段山峦,我从窗口退回,坐在床边发呆。从前听老年人说夜里睡不着的事,以为说着玩的,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况且还有这居心叵测的天气和雨。哪里都不能去,什么也没心情做。茶园、饭店、度假村,农家乐都僵硬凝固了,那么多的投资泡在雨里了。“泡汤”这个词真让人既感叹又无奈啊!

大约快到天亮时,我迷迷糊糊睡着,并且做了一个梦。梦见早时候的一只母鸡正在下蛋。乡下把不下蛋的母鸡叫做铁鸡。家里人一致认为她就是一只铁鸡。但她突然要下蛋了,她高看低看,找了一个草窝下蛋。我守在她身旁。奇怪的是我没有不好意思,她也没有不好意思;更奇怪的是,她不是下一颗蛋,而是不停地下,仿佛要把耽搁的蛋都找补回来。我呢,也是不停地捡,想把找补的鸡蛋都捡到篮子里。我与这只母鸡,就像比赛似的,她不停地下蛋,我不停地捡蛋。高强度的劳动耗散精力,我终于捡累了,求她别下了,但她毫不妥协,继续下蛋。于是我叫来一个评论家朋友帮忙。但他捡一颗,打碎一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母鸡大约对打碎她的蛋很不满意,用她又小又圆的眼睛看了几眼评论家,但终于没有说什么。我既丧气,又好奇,装作不经意也打碎一颗蛋,并没有蛋黄蛋清流出来,仔细一瞅,原来是颗煮熟的鸡蛋。我讨好地对母鸡说:你肚子里温度很高嘛!她则不客气地回答:你管得着吗?我想吃掉这个熟蛋,但不知被评论家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有点生气,就醒来了。

其实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虽然天还黑着,但该起床给孩子弄早饭了。雷打不动的煮鸡蛋热牛奶。煮鸡蛋的时候,突然就回想起了梦境,怪清晰的。梦境与现实叠加,形成了朦胧的毛边,有点不大真实。孩子无精打采吃早餐的时候,我一直在梦与现实之间。梦见鸡下蛋有什么预兆?梦见鸡下的蛋是熟的又是什么意思?评论家与这只下蛋的母鸡是什么关系?那只熟蛋到底被藏在什么地方?一时间问题层出不穷。是啊,随便的人生,都能提出许多问题,但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答案。雷锋日记里的名言是“生命是有限的”,转眼我们已经老了。打发孩子出门,我随后走到阳台,推开沉重的玻璃窗,伸出脑袋,看孩子从楼门出来,停了一下,撑开伞,这才开步往前走。我想大约雨还没有歇,这么想的时候,就有水滴落在我裸露的脖子上。但我忍住了没缩回来,目送孩子出了小区,拐到张飞路,最后消失在张飞路与关羽路交叉口的树丛下。我收回脑袋,关上窗户,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想再回卧室,睡一个回笼觉。犹豫了一小会,终于没有去,大概是愿望不够强烈的缘故。我又想到坐在桌子跟前,拧开台灯,把下雨以来堆积下来的问卷答完,但只是这么想了想,还是没有动。什么时候不能做问卷,偏偏要在这时候?于是我就这么站着,在阳台和客厅之间,无聊,无奈,无助地站着,我听见屋顶的雨水,汇集到楼壁上的洋铁皮管子里,往下流动的细小的声音,我听见外边街上,隐约的人声密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有点沉闷的噗噗声。我就这么站着,直到光线越来越亮,屋里的摆设渐次显现出来。我觉得仿佛要永远站下去,把自己站成石柱。

失去方向的瞬间

一只鸟在天上飞。因为飞得高,看不清是什么鸟。说实话,即使它飞得没有那么高,我也未必就能说出它是什么鸟。我的意思是,知道它是一只鸟就可以了。这只鸟飞得够高了,它还在往更高的地方飞。更高的地方,黑压压的雨云正在生成,聚集,压缩,眼看就要崩溃。但鸟儿根本不在乎,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并不断空翻旋转。或许,它还对着险恶的云团大喊:“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鸟儿这是跟谁学的呀?

云团当然不发一言。它对此挑衅毫不在乎。它有庞大的体型,有浩茫的心事,有周密的规划和路线图。最重要的,它还有毫不掩饰的野心。它按照计划自我成长,自我膨胀,自我炒作,它有时候跳出,站在更高的地方自我欣赏。它没听见这只鸟的抒情,确切地说,它根本不在乎这只过于自信的鸟,根本不在乎这只喜欢“天高任鸟飞”格言的鸟儿。在它看来,鸟儿过于渺小和脆弱,不值一提。

鸟儿的心情越来越急迫,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有一次,翅膀都掠着云团的边缘了,云团还是没有在意,它只是咕噜了一句:“飞你的吧。关我鸟事。”鸟儿吃了一惊,想改变方向和高度,但它已经飞这么高了,如何舍得退却?正在犹疑之间,云团的压缩终于到了极限,轰然炸开,哗啦啦崩溃,朝着辽阔的天空倾泻。瞬间鸟儿就被湮没。在失去方向的瞬间,它想起了自己在地上的鸟巢。

雪还在下

低河下雪了。不是雨夹雪,不是鹅毛大雪,而是那种颗粒状的细雪,从昨夜一直下到今晨。现在还在下,很快就要盖住瓦楞,瓦楞看不见了,整个屋顶就沦陷了。

一个人在下雪之前,从低河从容撤退,往西300公里。现在她在兰州的某个窗口拍照,并把雪景的照片不断传回低河,同时报告高速公路事故和关闭的消息。

一个人昨天半夜惊醒。他睡在帐篷里。风过的时候,脚步在帆布上格外凌乱。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被风惊醒的。他只好听了一会风。他听出它是北风,老风,悲风,二十一世纪的风,共和国的风。但他并不悲伤,没有在手机上写诗,很快重新睡着了。时过境迁,他确定重新入睡之后,比之前睡得还要香,因为他没有做梦。

一个人早上按时起床。飞机在400公里开外。他要抓紧时间收拾。把衣物塞进箱子,刷完牙洗脸,最后他把《亲爱的生活》这本书放在旅行箱的外层。做这一切准备的时候,他假装不知道积雪的下面有冰层,他可以顺利出发。现在一切收拾好了。他给炉子里填了好几块煤,他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看火苗在炉盖缝隙里闪烁。

一个人显得不大淡定。淡定的反义词是不是烦躁?他不时走到院子里,踢开积雪,测度雪的厚度和雪下结冰的硬度。回到屋里时,他叹声叹气,自言自语。他不断给自己提出问题:为什么昨天没有出发?为什么偏偏今天下雪?雪为什么要盖在冻雨结的冰上?

一个人早上根本没有起床。他心想.这种下雪的日子,特别适合睡懒觉,做白日梦。他要实现长久的理想。他躺在帐篷里做梦。这次是交響梦幻。在序曲与第一乐章之间短暂的间隙,他听见隔壁砸煤的声音;在第二章与第三乐章的衔接之处,他听见从井里打水的声音;在第三乐章向第四乐章过渡时,他听见老毛驴的叫声。最后主题再现,黑沉沉的寂寞。他纳闷为什么没有狗的叫声。

一个人不甘寂寞,不甘失败。他以瓦格纳、保尔·柯察金作为榜样。要是现实里没有革命,他就在头脑里刮起风暴。他想象租借城里的直升飞机,降落低河唯一的平顶山上。他怒冲冲要求老祖母负担租借飞机的部分费用。另一部分费用,将由政府有关部门报销。他们在实施增雪工程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到春节返城的交通。

一个人态度模糊。他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他坐在随便什么地方,都能保持高深莫测的表情。他高深莫测的眼光,透出低河一带古老的窗户,投向广袤的大地。天地之间,雪针越扎越稠,眼看就要把简单的历史复杂化。

一个人起身,穿过巷道,去看雪景。巷道两旁,是百年的土坯墙,巷道尽头通向旷野。现在旷野茫茫,只有坟园里的芦苇还未被完全说服。

一个人没有出行计划。他对下雪与否并不关心。他只是为下酒菜操心。既然猪头肉已经过时,能否尝鲜马王堆发现的野狗肉?吃过狗肉,性情大变。幸灾乐祸,雪上加霜:这天气,别说今天,明天后天甚至后天,哪里都去不了啊!

一个人扬扬得意。他说下雪正好,可以多吃几碗干饭。于是,大清早的,他又吃了三碗干饭。干饭坚挺,难以成眠,他通过刷屏劳动,实现消化目标。

一个人从起床到现在,始终没有进屋,而是徘徊在猪圈那边。在低河,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只有在猪圈跟前,中国联通和中国移动的信号才比较稳定。

低河下雪了。不是雨夹雪,不是鹅毛大雪,而是那种颗粒状的细雪,从昨夜一直下到今晨。现在还在下,很快就要盖住瓦楞,瓦楞看不见了,整个屋顶就沦陷了。

在下雪的时候,除我列举的上述这些人,其余的人,都在吃烧土豆。吃完土豆,他们聚精会神看电视。电视里主要节目是新猫捉老鼠。猫和老鼠之外,还有其他动物出没主席台。炉火越来越旺,雪还在下,不知要下到何时。

原载于《格尔木> 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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