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慢

宋雨薇

1

为了一种安定的生活，而选择一座小城。

十年前，在那个我读书的城市，午夜的泉城，我环膝坐在宿舍的楼顶，遥望繁华的城市夜晚。想到次日清晨，就要离开自己奋斗的城市，回到一个远离现代气息的小城，那里的工作节奏和未来都不再属于我，生活也将变得面目全非。这一切都将深深地，没有准备地迎接我，想到此，内心茫然而又充满惊惶。

深夜，突然感到有那么多的无助和凄惶，紧紧地将自己围困，哭到累了睡着，醒来继续哭，脸上满是未蒸发的湿润。此时，满是辐射的显示器屏幕，轻透的音乐毫无意义地循环播放。

次日清晨，我精简了自己所有的行装。朋友、拥抱、耳语;行李、忧伤、车票;空气、房间、街道……这里的一切全部残留着我曾经奋斗过的气息。

当我驻足于小城的时候，时间安静得仿佛停止了流逝。我在小城的八月里，看到了它的宁静与安详。尽管这样，我依然无法确定，这一来，是否就是我小城生活的开始。

此刻的小城，夕阳顺势摊开掌心，将余辉毫不保留地洒在缓缓流淌的珠子河水面上。生生不息的珠子河，就这样不疾不徐地缓缓向前流淌。

看着这一切，内心终于进入了极度安宁的状态，在慢下来的时光里，少了几分焦躁，多了几分轻松。

2

小城慢而简单，但小城从不会冷落每一天的生活，尤其是中国传统的节日。小城小，人一多便显得热闹异常。

端午节，小城的清晨相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早一些。就连那些喜欢睡懒觉的人们，这天也会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踩着节气，去野外采摘艾蒿，去河边洗脸应景。太阳还没出来，生活的细节，就已经从这一刻开始了。

走在小城的大街上，如同爬行在荒原中。大街小巷全是艾蒿、灯笼和粽子的身影，一切声音仿佛都不如人们脸上的笑容来得真切。此时，生活就在街面一一铺展开来。在小城，焦虑常常是立体的，从四面八方来，再朝四面八方去。安静在每一个焦虑的时候，也都能让人安心。时光这种稀缺的元素，在这里，似乎很难被人想起。

这时，在绿水青山处袅袅升起的炊烟，渲染着小城的宁静。小城里的烟火人家，一粥一饭、一窗一月，朴素的光阴就这样在慢慢流淌的时光中，在生动的炊烟里，绣柴米油盐、绣儿女情长、绣慢下来的光阴。一绣，便是一生。

原来，小城恋的，原本就是一朵烟火。左手诗意时光，右手柴米油盐，将光阴慢慢坐老。

3

岁月的脚步踏着似水流年，无形，却有痕。

我没有开车，我不知道我的车跑哪儿去了。我虽然早已认准了它逃跑的方向，但我至今没有勇气，把领养它的计划提上日程，因为我有比领养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生活。它不在也不要紧，索性就让我循着小城的足迹，沿途去走访这里的一草一木吧。读懂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就读懂了一种生活。

小城小，它深居在交错缠绕的群山之中。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限制了小城往高处和宽处发展。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个村庄。迷离的小雨，让颇具姿色的村庄看起来又多了几分宁静。

一踏上这片已逐渐熟悉的土地，文武开江的气势便瞬间相互开火。脱贫攻坚的氛围使我从众人眼里的不食烟火气息，瞬间变得与地气如此相爱。在人烟里浸泡得太久，壮志满怀的气势早已失望地打马而去，只剩下沉默还在与喧嚣长久恋战。

行走在干净的村路上，看着村庄的农家小院里，鸡鸭鹅狗觅食时的欢快，那么多的陈旧感堆积在熟悉的记忆里。曾经供养我从村庄里走出的烟火气息，已在我这些年匆忙的行走中，因我的冷落，变得忧伤而遥远。我能看到村庄的村路通向哪里，却看不到我的远方在哪里。

离开的时候，看着村民们淳朴的笑脸，我的内心豁然开朗。一个人，就是一座城，城里载着什么样的景色，由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自己决定。

我庆幸这里没有冷漠，我来时，温度还在。在这个古老的村落里，那些门里院外的，窗前屋后的，新痕，旧迹，或深或浅，都留在了时光深处。生活曾经在这里挣扎过的痕迹，在时光的覆盖之下，也早已变得无迹可循了。

4

慢下来的时光，慢慢地生活。

每座城，都有属于它自己的节奏。小城，却似乎总是不疾不徐地，将每一天的日子都从头到脚，慢慢地抚摸一遍。

人处于抉择时，不能因伫立、犹疑过久，而遗失未来或往昔。一念起，就决定了一辈子。至今，我都无法确定这个抉择——回到这个小城，它能否意味着我命运的彻底改变。

希望与彷徨，总是在关键时刻，构成我内心的两面。

机关，人数不多，但关系并不会因为这人数不多组成的圈子，而变得简单。灿烂的笑容背后，常常是让人感受到的无限心机。在机关，个人的社会背景及经济状况，往往成为现实中人们是否敬仰一个人的唯一标准。一个人的优秀程度，能否达到众人眼中预期的目标，似乎与个人的努力无关。直到进入小城机关工作十余年，我才深深地明白了当年那位优秀的学长，在酒深入醉后，掩饰不住的深深失意。

那一年，回到小城机关工作两年后的师兄，借出差的机会，回到校园看望旧友。一番热烈的寒暄后，大家相约在校园附近的酒店小聚。那晚小聚后的畅然，却让我看到了他酒醉后的真实。酒至中旬，已进入微醉状态的师兄，一改酒醉之前意气风发的姿态，K歌的时候，竟唱得自己泪流满面。当时，我虽然读不懂他那满脸失意的泪水，但我永远记得那晚他唱的那首《英雄泪》。

是紧张，为着各自的利益，不惜相互倾轧，空气里都渗透着紧张的氛围。然而，小城里的机关生活，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和不可理喻，卻不仅仅局限于这些。直到后来，在饱尝机关生活的无奈和无助，在读了阎真的小说《沧浪之水》后，我才深深地明白了当年那位优秀的师兄，为什么在大家看到的光鲜背后，极尽一切地掩饰，却还是一不小心，在酒精的麻醉下，释放出失意和泪水。

时隔多年，那位出色的师兄，如今，在属于他的城市里，在他的小城机关生活里，是否读懂了阎真的《沧浪之水》，读懂了他原本的意念和理想，也在不知不觉间，随波逐流，走上了官场的另一路？

5

相对于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小城的慢，慢得仿佛会让青苔也能够记住石头的籍贯。

小城的大街小巷，似乎从没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小城小，在这里不用担心迷路。小城远，一旦有大人物经过，就会沸腾多日。小城静，如果有根针在午夜掉在城里，小城也会打一个激灵，在瞬间清醒过来。

夏日的午后，走进逼仄的胡同里，老旧的事物让我恍惚。泛着光的青石板，容易让人想到陈旧，想到岁月。一砖一瓦，都沉默不语。

此时，一只瘦弱的小猫在阳光的抚摸下，惬意地趴在青石板上。对于意外的声响，以及我的到来，它只是懒洋洋地抬起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又趴下。什么都不想，只享受着它当下的安宁和闲适。

原来，无法改变生命走向的，总是另外一个轨迹。

此刻，我踯躅在小城的老街，倾情跟青石板交谈，一步又一步丈量着自己走过的，曲曲直直、深深浅浅的路。在小城的慢时光里，找回丢失的自己。

6

我们看遍了风景，却只想与一个人过细水长流的余生。

盛夏的晌午，清澈透明的阳光，洋溢着火一般的热情，倾泻在我的办公桌上。桌上，高傲地生长在水瓶里的富贵竹，似乎极其享受这样的柔软阳光。在这座小而得当，且又精致的城市里，时间安静得仿佛都停止了流逝。

工作之余，捧着一本书，坐在窗前看人间。窗外，视野里红墙、白杨、青瓦与青山绿水浑然一体。记忆里，却是一段一段远逝的时光，拼接着小城生活的片段。

阳光，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慢慢地从干净的办公桌面走过去，就像走了一辈子。这时候，极希望有一个温暖的人，能够走进自己的心里，从内心找回那种已经遥远了许久的，一见钟情的喜欢。

可是，生活中无论是喧嚣，抑或是宁静，那种在河边洗衣服的干净美好，以及那种一见钟情的喜欢，都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渴望。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幸福的。毕竟，幸福不是故事，不幸才是。

对未来，我笑着允诺，内心却一片潮湿。

7

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在这个东西南北分明的小城里，有多少人的婚姻是与爱情结合的，又有多少人的婚姻却是与现实相守呢？这一切想要做到泾渭分明，似乎有着相当大的难度。

这些年，我一直是安静的。安静地行走在小城里，静静地看山、看水，看机关生活、看世俗纷争。其实，看山看水，看机关生活，到头来看的依旧是人。小城在深深的传统中，静谧前行着，就像城中心那条明净的小河一样，不疾不徐。

小城春秋，光阴知味。在岁月的流淌中，每个人婚姻生活中的那味药，到底有着怎样的滋味，大抵只有深尝过后的人们，才有资格道出其中的冷暖和个中滋味。

邻居的一段婚姻，曾经让很多人羡慕得绿了眼球。工作和家境俱佳，二人才学相当、相貌般配，在世俗的眼光中，婚姻男女的最佳组合条件，也大抵不过如此。

从热恋时的如胶似漆，到婚后的柴米油盐酱醋，初始的婚姻生活还算甜蜜。但是，随着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短暂的甜蜜生活，顿时画上了冰冷的休止符。完美的爱情组合开始出现了清晰的裂缝，这一切让曾经隐藏在生活深处的，那些不堪重负的现实需求，从此占了上风。

随着家庭新成员的到来，身份已发生具体变化的男人，却依然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工作之余，在酒局和麻将局中流连忘返。而女人随着小生命的到来，面对的是彻底被颠覆的一切。工作的忙碌、夜晚照料婴儿的疲惫、哺乳期带来的种种不适，以及家里家外的人情世故，爱人不负责任的无底线自我放纵……终因疲惫与绝望，二人的争吵和矛盾持续升级。原本努力维持的美好，就这样被无情地打碎在现实版的婚姻中，日子就在问题叠着问题中艰难前行。

每天清晨和夜晚，二人相见时的对话内容，几乎不曾有过改变。一个是期待地询问对方，能否有个清醒的认识，迅速认清自己的身份和角色的转变，给她一个清晰的未来。另一个则坚定地回复：人生短暂，活好自我的每一天，不为任何人改变。话音未落，便听到了女人的心冰冷地碎了一地的声音……

忽然有一天，当我一下子想起生活中有一种声音仿佛消失了很久，方才醒悟，原来是隔壁邻居的争吵声，在我的忙碌中，已被忽略了许久。

再听见声响时，已是婚姻刚刚解体不久的男邻居，家中住进了新的女主人。虽然是新的家庭组合，看到的画面依旧是似曾相识的如胶似漆。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持续不久的美好在人们的目光中，随着刚刚找回的熟悉感，又随着新生活的出现，而被无情地打碎。

随后不久，隔壁邻居家中的争吵声，又随着新生活的开始持续不断。后来，似乎便再未偃旗息鼓。具体情节我一直积极地努力屏蔽，生怕知道后，会影响了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因此，我迅速找到新的住处，搬离了那个被生活打碎过的小区。

原来，小城虽然与众不同，但也终归难以逃出流俗。

8

小城节奏慢，慢节奏的长镜头里全是生活的缩影。离不开，也走不近。

现实中的婚姻，那些看似门当户对，让世人羡慕的美好婚姻，又有多少是真正的精神上的门当户对呢？有多少人，在小城世俗的眼光中，一念之间，铤而走险，放弃了精神上的门当户对，而选择了如大地一般现实的婚姻呢？

当年，尽管内心极其渴望，一个与自己在精神上能够门当户对的温文尔雅的男人出现，尽管内心极其需要，一个在生活中敢于担当责任的温暖的爱人，可是，有些时候，人在其中也迷茫。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抛弃了精神上的爱情，选择了如大地一般现实的婚姻，就是绝望后的妥协。可是，当时面对那么多的劝阻，却不懂良药苦口，也苦心。以至于后来，自己为当初的那个荒唐的决定，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也许，当有一天，爱和孤独都有了着落，一个人才不会再为自己当年的荒唐，而耿耿于怀了吧。

写到这里，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斜对着的街道拐角处，那一对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十年如一日地坐在街边卖瓜子的老年夫妇，此刻，正安静地坐在那里，用目光注视着面前的人来车往。

不大的摊床上，摆着黑白分明、种类不多的几份瓜子。没有刻意的叫卖声，却似乎从不缺少顾客。顾客多时，一个忙着称秤，一个忙着收钱找钱。没有买卖时，两位老人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街上的人来车往，偶尔拉着家常，不争不吵，就这样从日出慢慢坐到日落。

把一生简单的日子串起来，最后，就串成了相守。生活在小城里的人们，当感情的方向遗失于往昔时，看到街道拐角处，那一对卖瓜子的老人，会不会从他们相守的细节里，看到自己想要的情节呢？

慢时光，让人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原来，有些相守看似遥不可及，其实，一念之间，却是触手可及。那些看似平常的人和事，还有那些自己对于生活的理解，这些细碎的生活细节，早已构成了这座小城生活里，不可缺少的日常。

9

时光那么慢，前方又太远，哪一处才是歇脚的岸呢？

不经意间，我的执念便遗落于小城的大街小巷，遗落于小城人们每一个凡俗的日子里。思考的时候，大片大片的阳光倾泻在这座时光小城里。闭上眼，再睁开，日子就跟着慢慢醒来了。

小城里的时光缓缓地注视着我，它不急于争分夺秒，依然慢慢地向前流淌。

尽管我一直没有勇气，去想象自己的未来。我一直试着，努力让自己融进这座缓慢的时光小城，但一直掙扎的内心，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想要的生活的模样。

法国作家罗兰·巴特曾说：“理想的生活就是有点钱，不要太多。有点权力，也不要太多。但要有大量的闲暇。大量的闲暇做什么呢？读书、写作、和朋友交往、喝酒、听音乐、旅行等。”

如果说生命是一场修行，我们终究要学会与另外一个自己和谐相处。我不知道这座小城在未来，能否兑现给我一份精彩。但我会努力做到，让自己在众多的社会元素中，成为那一个不甘落后的、出色的元素。我可以接受命运，但我不会怀疑生活，我不想活成别人，我只想在离世时，成为全世界唯一的自己。

还好，在小城，所有的光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