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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克林姆特画展

2021-02-28杨帆

文学港 2021年10期
关键词:小姐

杨帆

歪小姐近来有点闷。以前这种时候,她就要求小郭回家。这一次也不例外。中午,办公室的人走完了,四周空落下来。熟悉的数字自动跳到歪小姐手指下。

你又怎么了?小郭说。

什么叫又?

吃饭了吗?

喉咙疼。

多喝水。

你回家吧。

我手头有事要处理,等会打给你。

不行,歪小姐拒绝。听着百里之外小郭不紧不慢的声音,歪小姐觉得浑身没劲。自从小郭升了官,他换了一套说话腔调。他掌握了一些语气词,用来应对她的无理要求;学会了停顿、拖延,随时发声和收声。小郭没有挂断电话,说是给她找个利于夏季清心安神的菜谱。过了一阵,歪小姐没有听到那边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下午没有小郭的电话。

那个电话照例扫兴,小郭没有给时间让她把事情说明。天热上火确实败坏了歪小姐的胃口,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小郭像是准备听任她把话说完,歪小姐也尝试过说些什么。每次小郭都有事情要处理,什么事情都要等他拍板似的。家里的事情也是一样。小郭基本上一视同仁,就是让你等。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小郭烧了足足半年,还不见熄火。家里事再大没有工作大,家里人再急也排在公家人后面。等他回家,病好了,伤口草草愈合,似乎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在他抚摸她周身的时候,有心思琢磨某块疤痕的来龙去脉、生长过程吗?莫非歪小姐也只是他小郭要处理的事情?

这么一想,歪小姐的苦诉得索然无味。

歪小姐遇上小郭那年,在一所私立医院谋到份会计的差事。小郭是院长的小舅子,那时在食堂管事,每当歪小姐来打饭,总要献献殷勤。歪小姐算了三年零七个月账,胖了五斤,院方没有给她转正的意思。这在她来应聘前就说明白了,编制不可能有;如果活干得好,在医院待下去是可能的。在这方面,歪小姐是个无所谓的人,她觉得做一辈子临时工没什么不好。愿留就留,想走就走。大学毕业那年,学校给优等生联系在沿海一带就业,名单里有她。那是一家外贸工艺公司,歪小姐在毕业前夕去广州实地考察过两日。歪歪爸歪歪妈不放心歪小姐去离家远的地方,整个暑假做她的思想工作,直到她应聘进这家医院。后来小郭向她求婚,等于给院方加固了篱笆,她固然不至于被清退,但也失去了某种底气。她的账面上不免稀里糊涂,一团和气,底板透出“剧终”两字。婚事是歪歪爸应下的,小郭每逢周末登门,给他带高度酒,又与他象棋大战,屡战屡败,他绷不住脸。顶得意的还是歪歪妈,她每次都给小郭煮一碗鸡蛋面,里面放两勺猪油。显然是这碗点心留住了小郭的人,稳住了这座靠山。小郭很快被提了干,抽调到邻市分院当二把手,周末改为给家里打电话。碰上歪小姐有点烦,小郭就说,不干了,来投奔我吧。

现在的小郭是领导了,说话透着一股直冲云霄的气势。说起来,小郭每天在家,跟他每月回家一趟差别不大。自然不能丢开工作不干,歪歪爸说过,女人一定要有份工作,待遇再低,条件再不济,总得保证万一哪天在婚姻里下岗了,还有个岗位能收容你。歪歪妈骂歪歪爸乌鸦嘴,让他催小郭办正事;歪小姐一天不转正,俩人没有一天不拌嘴。歪小姐这边倒是云淡风轻,每天两点一线,在单位不出差错,在家乖乖等月底哪一天,小郭大步流星踏进家门。

小郭虽说体形干瘦,却是脚底生风。门垫啊,地板啊,都被他的鞋底卷得失去了平静。小郭顶爱把歪小姐箍在胸口,两条细手臂像藤蔓勒得她喘不上气。听到呼哧呼哧的胸腔、鼻腔音,他感到满意。小郭把这当作女人对他久候不至的反应,并不计较歪小姐的挣扎,像一只慈爱的鸵鸟爸爸,喂着饥饿的幼鸟。小郭渾身长毛,背有点驼,远看像某种长足鸟类。接下来他的动作往往惊天动地的,似乎在炮制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这个时候歪小姐往往看不清小郭,看不出他满脑子理性脉络和寒凉天性。这些东西他要等浪潮渐次退去,等疲倦爬满全身,把歪小姐一人丢在浑浊阴冷的穿堂风里,才一点点现形。

傍晚,小郭的电话打过来了。那时歪小姐刚回家,把紧绷绷、窝了汗的裙子扯下来,赤足迈进卫生间。今天出大太阳,她包裹得太严实,窝了一身汗。她察觉到自己在发烧,不大适应这早春的天气。歪小姐猜到是小郭,这个时辰不是小郭,就是歪歪妈的电话。她坐进浴缸里,想着小郭永远不紧不慢,好像自己的不快、病痛、麻烦,统统能等到他空闲下来再发作。那也让他等等,等歪小姐洗完这个澡。

让小郭等了一回之后,仿佛上了瘾。铃声时而响在上班途中,时而响在下班途中,像一个守株待兔的人。更多时候在家里炸响,把歪小姐从睡梦中吵醒。歪小姐把手机调成静音,好在算账或睡眠时求个清静。小郭隔两天来一个电话,频率不高,但他来电的时间没有规律,神出鬼没。时而在傍晚,时而在午后,有一次响在她睡着后。仿佛窗外潜伏着一头怪兽,连咻咻的鼻息也清晰可闻。

歪小姐好像恢复了单身生活。不接小郭的电话成了一种诱惑,歪小姐懒洋洋地享受着,想象中男人的担忧或震惊。这种状态令人意外又轻松。后来这享受感也消失了,歪小姐那种以牙还牙的心理没有维持多久。说起来,她从不恨谁,心里像装着春天的雪景。一天一天,天气越来越热,她变得无话可说。现在,歪小姐接电话,似乎成了一件奇怪不过的事情。

周末晚上,小郭的电话连续来了三次。他似乎发了狠,非要歪小姐反应不可。歪小姐寻思着接了说什么,踌躇了一会儿。等她不知不觉摁了接听键,还没想好,眼望窗台摆放的花瓶,鸢尾花开得正艳。起风了,蓝色花瓣轻轻摇晃。两个休息日已经有所安排,一天逛街购物,报复性消费;一天整理家务,间歇性进食。以往她也是这样度过,败家女与贤妻交替发作,在小郭眼里倒也正常。凡是在家里,又或在步行街哪家店铺里,她总能接到他的电话。或者说,他总是在这些地方找到她。小郭心满意足地找到她,带她回家。他接过她手里的采购成果,那些大包小袋;他简直想把歪小姐一起接过来,攥在他空空的两手里。那个时期小郭好赌,乐衷于一切投机活动。一贯是输多赢少,在他升官后,这习惯才改了。

此时歪小姐凝神听着电话,那边没有一点声音。小郭在等她开口,这表示他准备听她倾诉。歪小姐说,哪位?眼看着秒针数字在跳动,三十五,四十三,五十七。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声传来。那边没有回音,哪怕是一个语气词。莫非小郭拨了电话,没打算她会接听,人又处理事务去了?可能他在惩罚她。或者他顺手拨了,没放在心上,人正在跟他手下一对一谈心。小郭对这类谈心,这类能显示他业务水平、行事风格的谈心是很用脑浆的,搁心上谋划半天,反复推敲、瞻前顾后,然后天衣无缝地展开。有几分钟,歪小姐似乎真听到他那颗略微呲出的上牙,对出入口腔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裁剪而发出的滋滋声;一会儿,又什么声气也没有,好像她的耳朵贴在了一座古墓上。

古墓的比喻让歪小姐感到恐惧。屋里暗沉沉的,有点墓地的气味。一阵风吹过,歪小姐缩了缩肩膀。她拉亮了楼上楼下所有房间的灯,静谧光辉,犹如古代皇家陵园。这套复式上面四房,下面两厅。客厅六十平米,加上开放式厨房和餐厅,格局方正有序,歪小姐站在当中像一颗棋子。她打开电视,让它大声嚷嚷。在新闻联播那个女主播亲切的播报声中,她寻思着自己是一个仕,还是一个兵。

这天下班后,歪小姐给小郭发了个微信。我要去看克林姆特画展,没事别联系。小郭秒回复,你赢了!今天开会我都差点忘记,人跟行尸走肉一样。歪小姐心想,不开会就跟行尸走肉一样。

我要负责吗?

你开心就好。

歪小姐看看窗外,夕阳徘徊不去,晚霞不请自到。她的鼻子甚至闻到一股草香,青蒙蒙的气味。现在,歪小姐准备把这一页翻过去了。

原谅你吧。

谢主隆恩。

歪小姐想想,补发了一条:……如果你今天回家。完整一句话是,如果你今天回家我就原谅你。这句话当然有威胁的意思,可歪小姐用了倒装句式,还用了女性化十足的省略號。小郭会吃她这一套的。今天是礼拜五,没有道理天天开会。周末前一天,空中飘着细雨。春雨贵如油啊。她哪里有那么多工夫和他斗,想想怪没意思的。你看,他回了一个嗻字。歪小姐下旨,现在出发,我等你到六点。

接下来,歪小姐在办公室听音乐。她时不时摘下耳机看窗外,雨停了一回。有两三次,她疑心小郭在下面喊她。小郭跟着岳母叫她歪歪,并不深究这小号的来处。他几乎忘了她大名,这种忽略里到底带着几分迁就。听起来总像是他在纵容她,她一家子人。楼下没有人,单位的人差不多走光了。隔壁院子里有一支队伍在踢球,你追我赶;他们时而把球踢出院墙,对路人发出喂喂的叫唤。后来看不清人影了,他们还在抢球,大呼小叫的。歪小姐直等到天黑,小郭也没有出现。

歪小姐走出电梯的时候,小郭的微信出现了。这条信息叮的一声,带着强光出现,像一个鬼钻进电梯:明天我带队到省里,开两天会。歪小姐张大眼睛,看了半天,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回了两个字:奴才,关掉手机。

歪小姐走出大楼,感到黑夜裹住了身体。天是猛地黑下来的。像从悬崖滚下一块巨石,惊天动地。路上有一辆车子,从背后蹿到歪小姐身侧。司机的大嗓门硫酸一般泼过来,找死啊!歪小姐想到了行尸走肉的说法,冲司机笑了笑,谁能说这灯火通明的大路上没有这种物体呢。

回家煮了一碗粥,就着年前腌的姜片和一只鸭蛋送下肚。歪小姐在沙发上打盹。忽然醒了,望见时钟指向九点。歪小姐正望着,墙面一下黑了,石英钟不见了。断电了。歪小姐起身找到手机,借着屏幕的微光找蜡烛。歪小姐把仅有的两根短蜡烛都点上,经过卫生间门口时,把脸撇到一边,但还是捕捉到了镜子里荧荧烛光中女鬼般的脸。她趴到阳台看外面,四下里漆黑。有人声浮在黑暗里,夹杂着尖锐的口哨声。歪小姐决定在蜡烛熄灭前跑到外面去,就像是躲避一场级别不小的地震。同样在黑暗中,外面到底人多势众。歪小姐打定主意,一动不动地盯着蜡烛看。蜡烛被她盯得眼泪汪汪,一点一点矮下去,吐出雪白的花朵。歪小姐并不想出门,她希望蜡烛坚强一点,能捱到来电。

歪小姐去了迪厅,那里总是有电。她一进门就把外套脱了,头顶的假发在旋转灯下闪闪发光。她仿佛是来找灯光的蛾子,此时她需要强劲的鼓点,以及电子乐混合的地震音效,冲刷她脑子里凝胶般的暗部。她为此流汗流血也在所不惜,身子晕了醉了,脑子比任何时候清醒,直到她身边出现了柳贵泉。柳贵泉先是揽住她肩膀,把脸凑到她面前,夸张地大叫一声。歪小姐挥出一拳,照来人面门打去,因为对方个子高,拳头只触及锁骨到心脏之间的部位;紧接着她看出来这个唇型大张的男人是柳贵泉。柳贵泉边晃边揉胸口,受了重伤般东倒西歪。两人面对面劲舞,直到身子发热腿发软。歪小姐跟柳贵泉到包间休息,里面闹得很,唱歌,喝酒,玩骰子。柳贵泉给她端来一杯红酒,碰了下杯,歪小姐仰脖子干了。歪小姐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开始发笑。她觉得留了胡子的柳贵泉很好笑,揉胸口的动作好笑,故作绅士地邀请她跳慢四的样子更好笑。她在他耳朵旁大声说,送我回家!

柳贵泉把车停在歪小姐面前,跳下来,把她塞进车里。歪小姐睁了下眼,嘟囔着说,这么破的车呀。柳贵泉说,一直是破车,破永久,破红旗,难得才女光顾啊。车子似乎还在行驶,沿途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歪小姐说,你要保证我的安全啊柳贵泉。柳贵泉拍拍胸口,说,保证完璧归赵。我一直想保护你一回,今天机会来了,你怕不怕?歪小姐哧地笑了,怕你?柳贵泉说,我以前怕你,如今我心智成熟,阅人无数,到你怕我的时候了。歪小姐眼前浮现出柳贵泉在课堂上人猿般的侧脸,作为尖子生的他气焰嚣张,在课余各类赛事上属于攻击型选手。在同桌那段时期,他踞守在三八线外发动过多轮辩论,辩题囊括文史政经,长篇大论里夹杂成语、格言和英文,总要引起歪小姐的闭关锁国。柳贵泉凑过脸来,低声说,等下你又要消失了,对吧?歪小姐一侧头,碰到了窗玻璃。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一点,她睁开眼问,这是哪儿?柳贵泉正说,我顶怕这一点……歪小姐直起身子,打断他的话,你开错了开错了。柳贵泉在后视镜里盯着她,你上了我的车,我带你上我家看看。看什么看,歪小姐说,掉头。柳贵泉笑笑说,莫慌,想当年我们差点好一回,要不是你嫌贫爱富,这就是你的窝了。

车停在一栋多层楼房前,单元门口有两棵树。歪小姐把上半身探出窗外,咕哝着,这是哪儿?上面有人吗?柳贵泉说,没人。歪小姐拍拍额头,喊道,为什么没人啊?柳贵泉说,没人就是没人。上楼的时候,柳贵泉搀了她一把,进门后也没有松开。歪小姐打量这个窝,一居室,不会超过五十平米。上世纪的老式装修,主墙上挂一幅《加歇医生像》。整个屋子味道是乱的,尽管家具不多,摆放有序。柳贵泉把她按进沙发,棕绿格子布沙发很低,坐进去就像陷入波涛里。歪小姐想,还真是个窝。柳贵泉端来一杯水,放在她左侧的木茶几上。歪小姐转头看柳贵泉,眼前的人同墙面融为一体,这房间仿佛是拉芙宾馆那间阁楼。天蓝色墙壁,明黄的窗户,木板床,满是缝隙的木地板,或许还有一双皮靴。在这个房间之外,是一片无垠的闪闪发光的夜空。歪小姐定了定神,眼前的重影分开了,墙是墙,灯是灯,人只有柳贵泉一个。这是梵高最好的画,他说它呈现了一个真正的人。柳贵泉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来,同她一起望着墙上的精神病医生。

我每次看医生像,都要以为梵高画的是自己。医生画过梵高的遗像,在他生前他们相处不来。

柳贵泉说,像不像你当年看我,一样嫌弃?歪小姐打了个哈欠,我看不见你,你坐到最后一排了。老师嫌你闹腾,影响我们上进。

我不在你眼里,我知道。柳贵泉摊开两手放在膝盖上,他手臂很长,当年外号类人猿。沙发低矮,他可以抓住自己的脚踝。歪小姐摇了摇头,你和我一样不重要。

你不重要?柳贵泉微微睁大了眼。他的眼睛从前是细长的,现在是两个洞,像房间角落漆黑的墙洞。歪小姐想起他在她的速写本上用毛笔题字,翻来覆去,多是李白那几句。葡萄美酒,拔剑四顾,都是寒光闪闪的器物,跟他的清秀小楷并不匹配。柳贵泉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的人,家境贫寒,思虑的是同温饱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体。在那所小有名气的重点中学,歪小姐听惯他的长吁短叹,之乎者也,倒像一场场私密的古汉语训练。那是柳贵泉复读的第二个年头,他看不上应届考取的普通大学,复读再三。歪小姐被外省一所二本录取,暑假里总是传来柳贵泉复读的消息。他正在被遗忘,像被放在跑步机上的人,总也到不了头。

歪小姐感到周身像吹进了涟漪般细密的风。屋里气氛不错。灯光是橙黄色的,从沉重的金属灯罩里洒在她身上。这是一个小小的舞台,让她想起某个周末踏青,南山腰那片草坪上的聚会。一群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凫出各自的孤岛,在逼仄的空间里拼凑一幅天空。朝霞漫天,他们轮流登上土堆吟诗和歌唱。就是在柳贵泉纵声朗诵里尔克的诗句后,赢得了类人猿的美称。何来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柳贵泉眉头深锁,闭目叹息,面部带着一种咬到舌头的痛楚。

我给你写过信。柳贵泉完全向她转过身来。他说话时舌头有点大,像当年一样有种热气腾腾的猴急。信寄到你爸爸的单位,我制制制,制订了两个成才方案。我们这阶层除了高考还有别的路?不能说你是女生,生理期比男生早,青春期比男生短,就该尽快进入婚姻家庭。你画得多好啊!我告诉他他他,你是一个天才!你值得获得更好的条件,我让让让他好好培养你,等我毕业就来找你。

歪小姐望着对面的墙。墙上的画框化作一团雾气,雾气仿佛随着过往岁月涌现出来。在那些弥漫雾气的早晨,在学校的操场上,或是南山的草坪上,他们曾经进行过一次有关未来的交谈。柳贵泉从未向她吐露过这种野心,有关他对她的看法,他对他自己的看法,潜伏在他为她拟写的六页冲刺计划,那套从省城带来的画笔里。他的嗓音也笼罩了雾气,像是随时会跟着他的身体一起消失。

他有没有好好培养你?

她从来没有跟柳贵泉贴得这么近,面面相对,他的膝盖尖锐的部分扎进她的骨头里。柳贵泉脸红红的,被酒精刺激得略微肿胀,左眼里新添了血丝。不知过了多久,柳贵泉已经歪在她怀里。她的手掌盖在他乱糟糟的头顶。格子布沙发手感很好,颜色也干净,灯光铺下来,她头顶有一小片灼热的感觉。窗帘纹丝不动,屋里暖洋洋的。

他培养了,歪小姐说。

此时他们看不见彼此,或者说,只能看到对方的局部。柳贵泉的形象却在她心里矗立起来了,有些歪斜的塔,风和鸟停驻在上面。在整个中学时代,他是惟一给她写信的男生,对此她感到安慰甚至庆幸;如果没有这场偶遇,如果不是今晚停电,如果小郭已经回家,她就永远不知道发生过的一切,生活里那些叫人悲喜交集的部分,以及画画这件事引起的动静。

下月23号,东京有一场克林姆特画展,你知道克林姆特吗?我不记得是哪一年在书店撞见的,一整页的金色画面,把我镇住了。几条鱼一样的女人,乌黑的河流,金光闪闪的水草,就像生活本来就是放光的。那画面和我的生活不同,连它的暗部也比我所梦到的丰富。那段时间我着了迷,做梦也梦到那些女人,《朱迪斯》《女性的三个阶段》《吻》……克林姆特画出了命运里的女人,超越情色,超越自我,金色的史诗……我想画出那幅画。那是第一次在布上画,我还记得笔落在布上,那种润滑、舒适的手感。我刚画出半个女人身子,就被我爸爸扔湖里了。你送的笔我就画过一回。

嗯,你家阳台外就是南湖。

我跳下去了。

什么?

在梦里我一次次跳下湖,一直到高考后。

房间里安静,只有冰箱发出断续的嘤嘤声。湖水灌满了整个房间,底部发出咕咕声,像有人在摆布停止了的时间。几道水光晃在歪小姐眼皮上,她感到一种缴械后的疲惫和失落。柳贵泉翻身抱住她,喃喃说,你就当我是傻瓜吧。他嗅她的头发,准备跟她再说几句要紧话似的。歪小姐撑开手掌,盖在他口鼻上。我跟你说话呢,柳贵泉。柳贵泉就对着她手心说话,像一只机灵的狗。他的话语穿过团团雾气,从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晚霞消失了,吟诵声和歌声听不到了,越来越浓的雾带着奶黄色颗粒弥漫了整个房间。雾气混合着水汽淹没了墙壁,墙上的画,露出的画框像行驶在黑暗的海面。室温上升,空间逼仄起来,乌云低沉如殒石向她额头滚落。歪小姐缩回手,手臂挥出,带过一记耳光。啪!柳貴泉愣住了,他乱糟糟的头发也愣愣的。歪小姐也愣住了。柳贵泉翻身爬起来,两手向脑后拂着头发。你这么折磨我算怎么回事?你以为我还是十年前的柳贵泉吗?我还会忍气吞声吗?你过来!说着他把衬衣一扯,露出雪白的胸膛。照这里来,你以为还能打倒我吗?

歪小姐看着他,眼里升上了一层温情。柳贵泉拍打胸口,你过来试试,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爆发力。歪小姐摇摇头,人不能随便试的。我不想试你,柳贵泉。柳贵泉脸色发红,喘着气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是柳贵泉?歪小姐看着他懊恼的猿脸,想起他送给她的那支画笔漂在湖面旋转的情景。她叹气说,柳贵泉,我酒醒了。你别云里雾里的,你胸口再硬,你的心软。我们还是聊会儿画吧。这画在日本得几个亿呢,怎么被你搞到手了。柳贵泉盯着她,似在分辨她的表情,是不是包含嘲讽和轻视他的意思。他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狐疑和不快仍留在面部。他慢慢把目光转向墙上的医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还别给我发好人卡,甚至把我看作奴才走狗一类人,你这就看走了眼啦。

你是柳贵泉,我知道。

这些年,我看过梵高所有的画展。我迷上了那些画,想过搞一个画廊,名字就叫向日葵画廊。但我们不会在那里见面的,是吧?我一点儿也搞不定他们,梵高,克林……顿?今天我们碰见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没本事娶你。要是发达了,我早来找你了。我对你爸爸说了大话,我讲了大话……

外面下起雨来,屋里变得昏暗。雨声细小,像织女手下一根根线条,人间在这穿针引线里初现规模。湿气传进屋里,没有使空气变得清爽,反而酿造出无力的窒息气氛。歪小姐脑电图里出现一块草地,绿得不得了,点缀着零星小黄花,多少年前走过一些男孩女孩。有个时期那些身影失散了,以珍贵为名陪葬在泥淖里。现在,他们要滚到草地上了吗?他们要把娇嫩的小黄花压出痛苦的汁液来吗?要把他们的身体交给春的画笔,任由涂抹吗?草地上的岁月像是回来了,她闭上了眼睛。

我考了会计师,嫁了人,我做了他们要我做的事。喏,虎牙也拔掉了……早早看到自己的结局,多么害怕!我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放弃这个工作,连做梦都在想——年底就该转正了。我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我剩下的时间,同我失去的一样金贵。当年我跳进湖里,现在我怕水……

莫怕,柳贵泉咬着她的头发,含糊不清地说,没什么可犹豫的……

歪小姐睁开眼睛,有那个吗?什么?柳贵泉问。那个。柳贵泉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歪小姐讥讽地看着他,这张近在眼前的脸是陌生的。她转过头看窗外,湿润的春风轻掠过夜空。她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天,不过是对面楼房的窗口,黑洞洞一片联结成天空的模样。此刻的她跳出了湖面,升至半空,一种悬浮的清醒状态。歪小姐看到当年自己浸入三月的冰凉湖水里,不断下沉,下沉,无休止的绝望和刹那间的决绝,那样的抉择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迟到的一场打捞,这意外的、徒劳的、一无所获的夜晚。柳贵泉听见她说,去买。他愣了一下。现在?

现在,歪小姐说。

过了好一会,柳贵泉还陷在沙发里。他瘦长的身躯像一个问号,不断出现在她生活里,不断被覆盖、磨蚀的符号,重现之际带来不大舒服的滑稽感;他的手指在下意识地摩挲她头发,她有两天没洗头了。这是她在他面前不自在的原因吧,一种不洁净感,导致她在这个舒适的小窝里反复走神、跳戏。歪小姐打量着四周,带着某种不甘终止的梦魇状态。如果当初进入的是这个乱糟糟的窝,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不能不用吗?不等她作出答复,柳贵泉扳过她的身子。歪小姐扭动了几下,她感到那种不适感被扩大了,或者说被落实了。接下来男人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俨然得到她的默认,事后被柳贵泉定义为以局部同意来掩盖全盘否定。通俗地说这是一场跨越十年的变本加厉的折磨,以他给她发来一首痛不欲生的古诗词终结。歪小姐再次体验到湖底那种窒息感,失明失聪,一种平静的快乐扩散开去。浑浊的湖底,漂浮着不明微生物;一道明亮的光柱,笼罩住混沌无边的时空。湖底就是一张大画,金鱼,金币,金沙,闪着金光的女人,在其中游荡。歪小姐呛了一口水,眼睛在湖水浸泡下变大,牙齿沉入湖底。她顺手操起茶几上的食品盒,庆庆哐哐敲柳贵泉的头。这种声响打破了水的完整,整片镜子哗地碎掉。房间里像在唱一出老戏,过门显得过于长。柳贵泉拔出头来,眼睛血红地瞪着她。这个男人的脸膨胀了一圈,意气风发和孤傲全没有了,因为经历过漫长的消磨,只剩下死亡般的欲望纵横在上面。歪小姐过了好一会才停手,手脚哆嗦着,眼泪长长地流下来。俨然他们已经完成了既定行为之后,必然陷入那种空虚、失落和痛楚里。这是根据残酷的经验得出的结论,即便在柳贵泉抚摸她周身肌肤的时候,甚至在他摸索她每一个草草愈合的疤痕,释放出叹息和亲吻这类止痛药剂,歪小姐身体里没有配合地分泌出滚烫的火焰或雪水。

柳贵泉一把夺去铁皮盒,甩到另一个房间去。哐啷一声巨响。夜深了,仿佛身在荒地,周遭房屋在暗处现形。歪小姐望着柳贵泉,颤声说,我要去克林姆特画展,下下下月……她刚要直起身子,突然柳贵泉向她俯冲下来,双手扣住她双肩,嗓音嘶哑地说,买!我去买。从我见到你起,我就知道今晚有麻烦。你非折磨我不可吗?知道那个店有多远!我在你面前怎么惨到这个地步!

柳贵泉拍拍口袋,拍出一个钱夹的形状,然后他喘口粗气,撞上门。柳贵泉不见了。歪小姐望着那扇酱色的铁门,不知身在何处。她呆坐了一分钟,紧接着就跳起身。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她看上去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在履行专业侦探的职责;她什么也没想,处在溺水者被拉上岸的状态,连庆幸也感觉不到。歪小姐抓起提包就走,把她的外套忘在衣帽架上。楼道漆黑,她深一脚浅一脚摸到楼下。街上看不到车,夜风浇得人全身发硬。

门一打开,歪小姐就看见小郭向她扑过来。小郭还是像龙卷风,风卷残云一般,她被迅速带入风暴中心。这是他们结婚的头一年,俗称纸婚,歪小姐感到此时的自己正像一张纸,被揉皱了、浸胀了、字迹漫漶的一张纸,在暴风里跌落。越过小郭圆润的肩膀,歪小姐摇晃的视线捕捉到贴在窗口的画展告示,有一个角耷拉下来。窗外寂静无声,应该十二点了。她没有接到小郭的电话,情形如同在这段日子里单身生活的合理延续。这当然是一种假象。他尚未發表意见,没有找她谈话,他对她信心十足。画展告示十分醒目,像一种花在瓶口垂下花冠。电早来了。满室通明,小郭托起歪小姐往床上扔去,像陡然被投入湖底,汩汩的水声在耳边绽放。巨大的雪白浪花埋葬了所有人,彻底而恣肆的埋葬,令她昏睡过去。梦五彩缤纷,很多气球在漂浮。歪小姐登上梯子,在高空抓着气球。她听到小郭在向她问话,他喜欢在这个时候跟她谈话,也许他喜欢的是她不能回答,也不能发问。他的话语像气球一样浮上来。气球有的飘走了,有的炸掉了。纷纷扬扬的纸片礼花一样落下,歪小姐头顶、肩膀上铺了一层彩纸。其中一片是一只巨大眼睛,一片是一边臀部,她还找到了胡子,鼻子和下巴。那些纸片可以拼凑成一个人,有可能是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歪小姐手里总是缺关键的那一张,有时是额头,有时是脊柱,最后那一张似乎永无希望找到。纸片开始在空中爆炸,鞭炮一样炸得粉碎。为了抓住一只柠檬色气球,她纵身跳下了梯子。在梦里她一直往下落,整晚都落不下去。湖面倒映出她的身影,一面碎裂的镜子里,闪烁着无数个她。远处传来阵阵铃声,在冰雪般的铃声里出现了云海、晨光和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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