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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庚日记中的谭家菜

2021-02-27周松芳

书屋 2021年2期
关键词:鱼翅日记

周松芳

容庚先生1922年携《金文编》北上京华,名动学林,并借以顺利留京深造然后从事研究和教学工作,直到1946年南归,旅食京华长达二十二年之久。

北上京华之前一直未曾离开过本府本邑的容庚,按理说在北平应该莼鲈之思甚重,常赴粤菜馆觅食才对,而且单从他的朋友兼同事邓之诚的日记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北平先后出现过不少粤菜馆;邓之诚常去,可容庚愣是未见一去,无论从邓之诚等人的日记还是新出的《容庚北平日记》,我们都未见丝毫踪迹。何以故?细忖之下,原因大约二:一是初居东莞会馆,日日得食正宗地道的家乡菜;二是后来得以常去高大上的谭瑑青府上吃足以表征“食在广州”的谭家菜,那入乡随俗的粤菜馆的市味,自然不吃也罢。

关于谭家菜,邓云乡的《谭家鱼翅》介绍得最好。文章说,谭家菜的叫法和历史并不太长,也只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才叫出名的,而且还是文人末路的产物:“谭篆(应作“瑑”)青先生穷了,才想出的办法,叫如夫人赵荔凤女士当(掌灶),大家凑份子,一起吃谭家的鱼翅席。开始还都是熟朋友,后来才有不认识的人辗转托人来定席……大概直到解放前,也从未公开营业过。”谭瑑青,名祖任,以字行。广东南海人,同治甲戌(1874)科榜眼譚宗浚之子。谭宗浚曾督学四川,又充江南副考官、云南按察使,著有《希古堂文集》、《荔村诗集》。做官之余,一生酷爱珍馐美味,亦好客酬友。谭瑑青幼承家学,既是一位饮馔专家,又是一位著名的书画鉴赏家和著名的词章之士。跟他同样旅居北平的同府好友东莞伦哲如《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说:“玉生俪体荔村诗,最后谭三擅小词,家有籝金懒收拾,但付食谱在京师。”所说谭三,即谭瑑青,因其行三。玉生是其祖父谭莹的字,曾入两广总督阮元之幕,大受器重,著有《乐志堂诗文集》。伦哲如在诗注中说:“瑑青有老姬善作馔,友好宴客,多倩代庖,一筵之费,以四十金为度,名大著于故都。”饮食文化大家唐鲁孙先生的《令人难忘的谭家菜》,更是对谭家菜推崇备至:“近几十年来,川、滇一带讲究吃成都黄敬临的姑姑筵,湘、鄂、江、浙各省争夸谭厨,如果到了明、清两代皇帝都的北平,要不尝尝赫赫有名的谭家菜,总觉得意犹未尽。”并述其形成,首先是罗致了曾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杨士骧家厨的淮扬菜名家陶三以为己用,其间爱姬赵荔凤偷师学艺有成。其次是家姐谭祖佩嫁与岭南大儒陈澧文孙陈公睦,陈公睦也以鼎食之家而精割烹之道,而实践者则非谭祖佩莫属;谭祖任携如夫人带艺投师家姐,终兼淮扬岭南之长,自是一鸣惊人,成就谭家菜盛誉。

谭瑑青优贡出身,清末进邮传部作过员外郎,辛亥后又当过议员,北洋政府时代,也都在各部当差,当过财政总长李思浩的机要秘书,北伐后又到平绥铁路局担任专门委员,收入都还不错。其实这只是坊间的泛泛而论,我们具体搜集一下他的仕履资料,发现除上述职位之外,其他也多是肥缺,宜其能潜心饮食之事。如在前清时,还曾随许景澄出使意大利三年:“去冬出使义(意)国大臣许星使咨照吏部公文一件,略云:使署随员优贡生谭祖任自光绪二十八年十月随同到洋,连闰计算扣至三十一年九月三年期满。该员究心外交,遇事赞助。遵照部章,业经奏请以知县分省补用,奉旨着照所请。钦此。应将该员详细履历咨送贵部查照。”

民国后,他基本上在广东人执掌的利益最大的交通系任职,先做过几处电政监督,那也是肥缺中的肥缺:“令广州电报局长兼理广东电政监督:谭祖任,广州电报局长兼理广东电政监督。陈光弼现经调充重庆电报局长兼理川藏电政监督所遗职务。查有奉天电报局长兼理奉吉黑电政监督谭祖任,堪以调充,除分行外,仰即导行,前往接事,妥为经理。此令。中华民国六年五月十七日。”转年又任湖北电政监督,再过一年,调入交通部任参事,职务更为清要。

1926年民国政府迁都南京之后,谭瑑青便失业赋闲在家,经济自然变得窘迫,以至托陈垣出让藏品:“江门手书卷(有木匣)奉尘清赏。任日来颇窘,乞为我玉成之。敬上励耘先生。祖任顿首。(一九二七年一月)卅。”这时朋友们凑钱按期到他家吃鱼翅席,每人四元,名叫“鱼翅会”,着实能帮得上忙;为了凑够人数,还亲自邀同乡、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加盟”:

援庵先生:久违清诲,曷胜驰仰。傅沅叔、沈羹梅诸君发起鱼翅会,每月一次,在敝寓举行。尚缺会员一人,羹梅谓我公已允入会,弟未敢深信,用特专函奉商,是否已得同意,即乞迅赐示复。会员名单及会中简章另纸抄上,请察阅。专此,敬颂著安。祖任再拜。(一九二七年)一月二日。

会员名单:杨荫北,曹理斋,傅沅叔,沈羹梅,张庾楼,涂子厚,周养庵,张重威,袁理生,赵元方,谭瑑青。

并申明:“定每月中旬第一次星期三举行。会费每次四元,不到亦要交款(派代表者听)。以齿序轮流值会(所有通知及收款,均由值会办理)。”不久,谭瑑青在一封回信里说:“手示及钱、赵两册并席费肆圆均照收。座无车公,殊减色也。张辟非瑑屏,前途减至叁拾伍圆,如晤兼老,乞一询其有意收购否?匆复,敬颂援公先生著安。祖任谨上。(一九二七年元月)廿七。”参文意,当是陈垣未及与席,但席费照奉!

唐鲁孙先生说:“到了民国十七八年,谭瑑青玩日赏月、花光酒气的生活再也支撑不住,于是把西单牌楼机织卫住宅,布置了两间雅室,由其如夫人亲主庖厨。名义是家厨别宴,把易牙难传的美味公诸同好,其实借此沾润,贴补点生活费倒是真的。”这个时候,也就更需要陈垣这样的同乡大佬站台帮衬了。陈垣虽然身居辅仁校长高位,但按年龄,尚属同乡后学,故不仅亲自参会与席做贡献,也确实在利用自己的影响拉大腕帮站台:“丰盛胡同谭宅之菜,在广东人间颇负时名,久欲约先生一试,明午之局有伯希和、陈寅恪及柯凤荪、杨雪桥诸先生,务请莅临一叙为幸,主人为玉笙先生莹之孙,叔裕先生宗浚之子,亦能诗词、精鉴赏也。(一九三三年一月)十三晚。”也曾单独假座谭宅请客,如顾颉刚1931年10月4日记:“到丰顺胡同谭宅赴宴。……今午同席:孟心史、尹石公、黄晦闻、洪煨莲、邓文如、马季明、许地山、谭瑑青、予(以上客),陈援庵(主)。”

而从陈垣信中“在广东人间颇负时名”一语可知,谭家菜是得到了广东人的高度认可的,说是“食在广州”的代表并不为过。而每位四元每席四十元的鱼翅席是个什么档次呢?邓云乡先生说:鱼翅是比较贵重的海味,过去北京各大飯庄最讲究吃鱼翅,所谓“无翅不成席”。尽管如此,一般的鸭翅席,即既有鱼翅羹,还有砂锅全鸭,也只需十二元,即便在东兴楼、丰泽园这些一流饭庄子吃高级的“红扒鱼翅”酒席,也只需二十元,四十元一席已比高级的大饭庄子贵出一倍多了,而且还一月只办一次。则不仅昂贵,还来个“饥饿营销”,令很多人想吃而不可得,甚至遗憾一辈子;比如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奠基者之一谭其骧教授,就是其中的一个,并在给邓云乡先生《文化古城旧事》所做的序言中缅怀春明旧事时,还把未曾吃过谭家菜这件憾事写了进去。谢国桢先生倒托尊师傅增湘的福,得以多次厕身其间,因为傅老作为“鱼翅会”的发起人之一,掌握每次出席的情形,出现空缺,想着反正钱都交了,不吃白不吃,便拉上弟子侍座——何其美好!故谢先生后来便也常常跟他的弟子如邓云乡等说起——真是难忘啊,又怎么能忘!

相比之下,作为谢国桢同辈好友的容庚,则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吃谭家菜的频率,恐怕还高过“鱼翅会”诸公呢!主要在于谭瑑青的父亲是同治甲戌(1874)科榜眼谭宗浚之子,容庚的祖父容鹤龄则是同治癸亥(1863)恩科进士,可谓同属广府世家子弟,论辈分则容庚称谭为年伯。

笔者寓目容庚吃谭家菜的最早记录见于顾颉刚1926年6月6日日记:“与履安同赴《史地周刊》宴于太平街谭宅。……今午同席:谭瑑青、希白夫妇、煨莲夫妇、元胎、八爰、思齐夫妇、致中夫妇、荫麟夫妇、予夫妇。”容庚自己日记所记,则始于1935年7月11日:“三时与李劲广访谭瑑青。”还不能确定食饭与否。1935年10月13日倒请谭瑑青吃过一顿饭:“请博山东兴楼晚餐,约谭瑑青、徐中舒、李棪、顾廷龙等作陪。”李棪,广东顺德人,咸丰己未(1859)科探花李文田之孙。转过几天,10月16日,“六时半谭瑑青、李棪请食饭”,则极有可能在谭家了。1937年也录得几次谭瑑青邀请容庚食家宴的记录:“1月23日:晚七时陈援厂、谭瑑青请食饭。”“3月28日:谭瑑青年伯请午饭。”还有李棪所请:“5月9日:李棪在谭宅请午饭。”而“6月17日:午,国文系在谭瑑青家聚餐。”则有可能是容庚“拉”的客。

容庚从1937年12月18日日记提到“六时往谭瑑青家聚餐”开始,赴谭宅聚餐的频率大幅增加,1938年全年共录得三十三次,差不多每周一次。

1939年,北京已经沦陷,饮食业也已经处于衰退之中,而谭家菜仍然备受好评。北京《益世报》1939年2月4日第五版署名见微的文章《谭家菜与周家酒》就先抑“南谭”:“前天‘绿叶谈到‘谭家菜,南谭、北谭并举,据予所知,南谭(组庵)名虽大,实不如北谭(瑑青)之精美,其中最大异点,则南谭馔品制自庖师,北谭则出夫人手制也。”复抑“周酒”:“北京‘士大夫阶级,无不知有‘周家酒与‘谭家菜者,周为周作民先生,家储陈绍精品至多,每斤二元,周氏与人宴叙,非自家之酒不饮,友好知之,座客有周,必向周宅买酒,或不得已而向市上买酒,亦须用二元一斤者,故人有谓周氏饮酒,意含豪兴。周家酒孰不若谭家菜之名副其实也。”两抑皆为一扬——扬“北谭”也:“谭菜最脍炙人口者,为‘鲍‘参‘翅‘肚四种。色色精绝,而鱼翅尤美。最高者,一碗鱼翅,须耗本二十金,三日乃能制成。如一席为六七人,则仅此一菜,已够饱矣。”并借谭瑑青本人之言以介绍其鱼翅之美,更是罕闻:“予曾闻之瑑翁,京市最著名之饭馆,如东兴楼、丰泽园之类,所作鱼翅之红烧者,多带黑色,此即黄色,又馆肆之翅,亦无整个不碎者,至于西来顺等之清炖翅,则根本掩没翅之特点,因翅是带液质的,一清炖便无液汁,岂非糟糕。诚经验之谈。予因一般尽称道谭家菜之美,而绝少道出其美之所以然者。”最后,以“去年作古之散原老人陈三立”为其宾客张目:“每次莅京,友朋欢宴,非谭家菜决不一顾也。亦纪谭家菜事,颇多可笑处,尤妙者,谓凡有借聊园宴集,主人必须列席云云,余向以逐日被邀陪宾为‘苦差,屡辞不获,今藉某报一言,竟好借口脱身事外,诚一大快事也。”这也是前所未见的史料。

容庚1940年虽只录得八次自己吃谭家菜的记录,不过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谭家菜的鱼翅席,已经由原来的每位四元调至每人七元;11月3日和24日,容庚更是一月之内两吃鱼翅之席。容庚1942年的日记也缺失了,甚为遗憾。1943年,则仅录得三次。因为谭祖任已经日薄西山,无力张罗宴请了,是年6月5日去世。6月6日容庚有日记:“下午游琉璃厂,往谭宅吊丧。”

对谭的去世,南京《京报》有较详尽的报道,将其一身仕履介绍得相当清楚,这是在以前今人的研究中未曾涉及过的——虽然前面补充过一些相关史料;关于谭家菜的介绍也颇适宜:

谭氏以烹调驰名,对于清淡浓厚,配备极为考究,尤以鱼翅一菜脍炙人口,有“谭家菜”之雅号,中上流社会人士,莫不以一尝谭菜为快。据深知内幕者谈,鱼翅以黄翅为上选,肥厚油嫩,谭菜不惜重资远至津沪港粤搜求高货。先数日用清水发开,以文火细煮,大约黄翅二斤,肥母鸡一二只,火腿二三斤,不加酱油或盐,即以火腿之咸味,经二十小时以上,鱼翅油光照目,其色杏黄,取出鸡及火腿,仅以纯翅款客,谭翅匪特质佳,制作尤费时日,此其所以名贵也。

谭菜驰名京都达四十余年。其始为光绪末年,谭氏每邀文学友好,作诗词画,每周一会,会必聚餐,每餐必由谭氏躬自动手,或指导夫人治佳肴以■客。初谭氏以词林友好,借地诗会,以其主精于烹调,而又好客,遂成诗人雅士集会之所事变前,门禁尚严,非词林之士盖不招待,及其卜居西城西太平街,经友介绍,来者不拒,其唯一条件,室主必要敬陪末座。廿八年,西太平街房出售,乃迁居宣南米市胡同十九号现寓,继者大开方便之门,加以主人多病,遂不出户门执行亲友,一任管家经理事务。现以来者日众,每夕二三桌同开,车马盈门,权贵并市会齐集,诗人雅士乃裹足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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