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传统服饰工艺销售内外部市场区别以及相对应的传承功能
2021-02-27郭又新
张 晓 郭又新 万 顺
(1.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广州 510631;2.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062;3. 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北京 100101)
一、背景:从自给自足走向市场销售的民族服饰工艺
“穿”是与“吃”并列的人类生存最早最大的需求之一。在传统上,绝大多数民族伴随着性别的分工,由家庭女性成员自己生产满足一家人“穿”的需要,也就是说,服饰是制作给自己穿戴的,不是拿去市场上卖的。农耕民族传统的性别分工是“男耕女织”,很多民族女孩从五六岁开始就要学习服饰工艺。技艺的高低成了评判女孩聪明才智的标准,甚至成为组建美满婚姻的先决条件。所以,传统上民族服饰工艺是该民族女性为满足家庭、民族内部的穿着需求而制作。随着社会的发展,民族服饰工艺发生了一些变化。一方面,因为民族的交往交流,民族服饰工艺相互影响交融,共同点越来越多;另一方面,现代轻工产品深入村寨,慢慢地替代了传统服饰制作的某些环节。不过这些影响还没有根本性地动摇民族服饰工艺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以及传承。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以后,外部世界的工业化进程对民族传统服饰工艺产生了几近颠覆性的冲击。与此同时,各民族社会性别分工也模糊化,“男耕女织”变成了“男女同耕”甚至“女耕为主”,或者“男女不耕”“男女挣钱”等。“耕”的部分扩大了,“织”的部分缩小了,甚至“耕”和“织”都没有了。不是因为人们只“吃”不“穿”,而是“穿”可以从市场上去买。随着大量的农民离开农村到沿海城市工作,甚至于“吃”也通过市场来购买。因此,各民族对人的评判标准也改变了。对于女孩,掌握民族服饰工艺不再是衡量其聪明才智的最重要标准,民族服饰工艺传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各民族人们日常很少穿着民族服饰,只有在节日才穿,民族服饰成了礼服。既然穿着时间少了,对民族服饰的需求量也就减少了。服饰制作少了,服饰工艺也就衰落了。
长此以往,精湛的民族服饰工艺有可能会慢慢地消失。但是事物的发展总会蕴藏各种机会。现代化、市场化、全球化浪潮虽然一定程度上关闭了民族内部“全民制作”民族服饰的那扇门,但是却开启了“专职人员制作”民族服饰这扇窗。民族服饰工艺仍然还需要,只是生产路径和需求范围与传统不太一样了。也就是说,在新形势下,民族服饰工艺被外界发现、需要、审美,相应地也就出现了另外一种促进传承的动因。这样,民族服饰工艺市场形成了以非本族人为主体的,以审美、收藏、装饰等为目的的“外部市场”,和满足本民族自己作为礼服穿着为目的的“内部市场”。这两种市场对民族服饰工艺都有利用和传承,但是各自的传承功能不尽相同。
二、“外部市场”助力民族服饰工艺的传承发展
民族服饰传统上都是自己制作、满足自我需求,服饰工艺也是为了满足本民族社群内部的审美。但是随着科技、经济的发展,民族服饰工艺被外界发现,成为一种公共需要的艺术产品。
20 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我国的改革开放深化扩大,很多其他国家的人来到中国,其中不乏艺术家、收藏家,他们发现中国的民族服饰工艺非常精美,因此渴望获得各民族服饰工艺。这些国外的艺术家、收藏家,以及许多博物馆和艺术馆纷纷到中国的民族村寨大量购买各种民族服饰以及工艺品。一些商人看到其中的商机,更是大批地购买民族服饰和工艺品。随后,中国的一些摄影师、美术家、收藏家也加入到购买和收藏民族服饰的行列。中国公共博物馆也开始重视民族服饰的收藏。目前,很多民族传统服饰工艺收藏在海外的博物馆、收藏家手里,中国公共、私立博物馆以及收藏家手中也有收藏。外部世界对民族服饰的关注、收藏打造出民族服饰工艺的“外部市场”,也使各少数民族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服饰不仅仅能够穿着,也可以成为出售的商品。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经济触角”敏感的本民族人开始参与到民族服饰商业流通中,主要是各民族的妇女。她们开始在家乡或其他民族村寨搜购各种民族服饰,再带到城市里的博物馆、宾馆、艺术学院等机构兜售,或在游客比较多的地点摆摊出售。
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台江县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台江县苗族占总人口的比例为95%左右,是自治州苗族人口比例最高的一个县。台江县苗族以各种神话故事为图案的破线绣闻名遐迩。台江苗族妇女最早外出销售苗族服饰,她们足迹遍布凯里市、贵阳市、昆明市等地,甚至在上世纪80年代就背着大包小裹的苗族服饰到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销售,名声远扬。至今,她们还留在那里销售苗族服饰。在中国各大城市常常会看到一些苗族妇女向路人兜售苗族小银饰,她们主要来自黔东南自治州州府凯里市附近的一些苗寨。不仅是台江的苗族,还有其他各地不同支系的苗族,都有一些人利用当地苗族服饰工艺资源优势,建工厂办公司,生产销售苗族服饰,销售对象主要是非苗族顾客。
泰国的旅游业非常发达,苗族服饰也成为当地知名的旅游产品。2000年6月底至7月初,笔者到泰国清迈大学参加学术会议,其间到泰国苗族村寨进行调研。在当地苗族协会的引领下,笔者一行来到当地苗族服饰工艺精品批发市场。在公园一样美丽的市场里,苗族妇女在树丛的空地上设摊,一边接待游客出售苗族服饰,一边利用空闲时间忙着手中的针线活。这个批发市场是一个集生态、旅游、文化于一身的苗族服饰“外部市场”的展示点,产品主要是卖给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笔者2002年至2005年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期间,在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一个苗族家庭住过较长时间,这个家庭的主妇经营了一间苗族精品店,店中的苗族工艺品主要来自泰国和老挝,少量来自中国。每年女店主都会花费一段时间到东南亚去进货,购买苗族服饰。女店主还会根据所拥有的材料,指导东南亚的苗族民间艺人,对苗族服饰进行改造,或者将苗族的工艺和现代生活用品结合,加工成既实用又美观的工艺品。就像这位女店主一样,做苗族工艺品生意的美国苗族都会把东南亚作为生产基地。因为东南亚苗族保留了传统工艺,生产加工的成本又比较低。东南亚和美国构成了供销链条,东南亚生产的苗族服饰、工艺品,被带到美国销售给美国人。在东南亚的苗族村寨常常会遇到妇女们在为美国苗族制作苗族服饰、工艺品。
从东南亚的村寨到美国的都市,苗族服饰的“外部市场”日趋成熟。随着苗族服饰商品流通的频繁、扩展、常态化,越来越多的人们认识、欣赏、购买苗族服饰,形成推动苗族服饰工艺传承发展的“商业助力”。
除了苗族之外,我国跨境而居的哈尼族、瑶族等民族,都有着相似的“外部市场”,这些市场也在潜移默化地对他们传统手工艺的保留与发展产生着影响。例如与我国西双版纳地区哈尼族相同支系的阿卡人,在泰国等地也有着相似的“外部市场”。“阿卡人”指的是分布于老挝、缅甸、泰国、中国等自称为“爱尼”的哈尼族支系,他们的女性喜欢上身穿着麻布绣花对襟衣服,下着百褶短裙与花绑腿,头戴着大量银饰、琉璃、甲虫和流苏装饰的头冠,显得婀娜多姿,十分美丽。因为他们的头饰非常具有特色和装饰效果,一直都是东南亚工艺品贸易的重要产品之一。笔者曾经在美国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威斯康星州立大学的“艺术中心”,都看到精美的阿卡人头饰展示与陈列。在东南亚地区,生活于山地的阿卡人常常和苗、瑶、克伦等民族杂居,造就了他们相似的以种植为主体的生产生活方式。从20世纪80年代后,他们开始逐渐走出山林并转变了生产方式,其中有一部分阿卡人就在泰国政府的指引之下,利用自己独具特色的刺绣技艺,开始进行了串珠头冠、绣花包、拼布绣床单、麻布小工艺品等特色旅游纪念品的生产,加入了泰国旅游的从业者之列。阿卡人的串珠花冠是最有特色的工艺品之一,也是前往泰国的旅游者最喜欢购买的阿卡人工艺品,所以他们常常在泰国的各大城市之中头戴花冠,手拿其他各种小工艺品进行零售与贩卖。随着泰国阿卡人的艺术作品越来越丰富多彩,许多老挝、缅甸的阿卡人也进入了生产的行列之中,并由这些泰国的“亲戚”拿去代卖,也让他们获得了实在的经济收入。
在东南亚地区也有大量的瑶人。瑶族人喜爱运用挑花技艺,将颜色鲜艳的几何图案大量地装饰在绣花长衣之上。早在晋代的《搜神记》中就有了对瑶族“好五色衣,裁制皆有尾形”[1]的描述。每当农闲,瑶族妇女就会以绣花针和丝线用挑花技艺按布的经纬刺绣图案,并在其中杂以贴布、平绣、锁绣等技艺增加图案的丰富感。
瑶族主要分布于中国的广西、云南、湖南、贵州、广东等省区,因为相似的历史原因,许多瑶族人也和苗族一样,从中国的西南地区到了越南、老挝、泰国等东南亚国家,成为了一个世界民族。在越南老街省与中国云南省河口县的交界处,有一个叫沙巴(Sapa) 的小镇,它坐落在越北的群山峻岭之中。随着越南改革开放浪潮的到来,沙巴成了大家喜欢的旅游胜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就催生出了由当地苗人和瑶人进行刺绣作品的生产,并形成了一个非常大的刺绣交易市场。这个刺绣交易市场位于沙巴镇的中心位置,其中的上百个摊位基本都是瑶族和苗族在经营,向世界各地游客兜售他们设计的手工制品。
在沙巴这个小镇上的苗族和瑶族为了从事旅游行业的工作,许多人都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但是和苗族不同,瑶族因为日常生活和宗教中使用大量汉语的原因,一些人粗通部分西南官话甚至会写一些汉字,这让沙巴瑶族有了和中国游客做生意的便利条件。在沙巴经常会看到瑶族妇女说着亲切的西南官话和游客套近乎,并向游客兜售她们的刺绣作品。因为瑶族的刺绣作品较当地苗族的绣品精细且不容易脱色,加之并没有过多的语言障碍,这些瑶族刺绣产品成为了许多前往沙巴的中国游客常买的产品。越南瑶族人的刺绣作品不仅是在越南旅游市场受到欢迎,还“墙内开花墙外香”。在贵州省黔东南州凯里市的草坪新村,每到周末之时都会有来自于五湖四海的人,拿着从世界各地收罗来的古老刺绣前来进行贩卖,其中就不乏瑶族的作品。但是令笔者惊讶的是这些瑶族的工艺品,大多是来自于越南地区的瑶族所绣制,经过和贩售者了解之后发现,这些贩售者基本都是来自于云南边境地区的瑶族或者苗族人,他们凭借着自己的民族语言优势,与越南瑶族人进行贸易,大量从越南收来这些瑶族老绣花进行贩卖。
除了刺绣,瑶族人的银饰也非常具有特色,在泰国的许多地区的瑶族人都从事着银饰品加工的生意。笔者曾经在泰国一个叫“八杠”的小村庄中的银饰铺子里,看到过很多刻有“永葆平安”“长命百岁”等中文字样的老旧银饰在贩售,笔者好奇地询问才知道这些都是当地瑶族人的作品。当地瑶族人告诉笔者,其实在清迈、曼谷等地贩售的所谓“泰银”,很多都是瑶族工匠的作品,这些“泰银”上面的一些特色的图案和形制,其实都是来自于瑶族。
侗族主要分布于贵州、广西、湖南的三省区交汇之处。侗族妇女喜欢在头顶或者脑后梳发髻,内穿肚兜,外披对襟或者交领短衣,偏襟衣服在冬天之时也是受欢迎的款式。下身一般会穿无花过膝百褶裙,再在腿上打上绑腿,部分地区因为在民国“移风易俗”已经改穿了裤装。银饰也是侗族人喜爱的装饰之一,虽然没有苗族那么隆重,但是头簪、耳环、项圈、项链、手镯、戒指也一样不少。与苗族崇尚衣服款式厚重宽大不同,侗族妇女的衣服比较修身与精干,在制作面料上,侗族也更喜欢使用自己手工制作的亮布作为面料,装饰用的绣花也较为素雅。
随着改革开放后苗族服饰受到收藏界的热捧,与他们比邻而居的侗族服饰也同样受到了重视。侗族服饰因为制作得比较合身,能很好地展现出女子的身材,在现代社会中可穿性较强,所以在旅游工艺品市场上销量也比较好。侗族的刺绣艺术虽然没有苗族那么繁复与精美,但是他们的构图和绣法也是非常具有特色的,因此收藏市场上对她们的刺绣也有一定的需求量。除了这些老衣服,侗族的亮布是最受欢迎、最具有特色的产品。侗族的亮布是用靛蓝、蛋清、牛血等为原料,通过多次的捶打所生产出来的具有特殊金属光泽的布料,具有经久耐用、防风防雨的效果,同时特殊的金属光泽又充满了时尚的气息,许多人都买来改制成其他的工艺产品或者服饰,在市场上需求量很大。许多侗族妇女都将自己在家中加工的侗布交由收老绣的商人带到凯里的老绣市场进行代卖,以此增加自己的收入。
除了这些初级市场上的老绣和亮布销售外,旅游业和文创产业的发展,也为侗族的“外部市场”带来了新的生机。例如近年来的国际化设计创新联盟“新通道”,在侗族亮布捶打、织锦制作、绣花刺绣等侗族艺术工艺的基础上,由专业的设计师设计,开发出了具有特色的文创产品。这些产品都是来自侗族的绣花纹路或者传统配色,在宣传了侗族文化的同时,也为掌握服饰生产技艺的侗族妇女带来了工作岗位,助力了技艺的传承。
因为“外部市场”的形成,“赚钱”成为民族服饰工艺制作发展的一个动力,这个过程中因为要降低时间成本,虽然有粗制滥造,或者以假乱真的服饰绣品;也有为了迎合商家的需要,对传统的民族工艺进行大幅度改造和变异的服饰绣品,等等。但是更有为了卖出好价格精心制作的工艺品,还有为了突出民族特点认真去学习传统技艺的产品。总之,“外部市场”一定程度地推动了传统民族服饰工艺的传承发展。不过,“外部市场”的产品特点是除了博物馆、收藏家、服装设计者等以外,大多数人需要购买的不是传统服饰工艺的全套,更多的是从服饰里面分离出来的工艺产品。因为我们说的“外部市场”,主要指民族服饰工艺的购买人是“非本民族人”。非本民族人对民族服饰工艺的兴趣,是结合他/她自己生活的需要。他/她的需要主要不是服饰的整体,而是部件。
三、“内部市场”推动民族服饰工艺的传承发展
“外部市场”到民族村寨大量购买民族服饰以及工艺品,形成了一些固定的民族服饰市场。博物馆、艺术馆、收藏家等关注保存传统的全套原样精美服饰,但是量不是太大。而更多的商业市场会根据非本民族顾客的需要改造民族服饰工艺,出发点更多的是创新,而不是保护传承。所以,民族服饰工艺可能被“外部市场”(非本民族人)的需要激励生产,但对民族服饰工艺的传承来说,“外部市场”的“外需”对民族服饰工艺的传承还不算是促进民族服饰工艺传承的“主动力”。民族服饰工艺的传承更大的动力更多是来自民族的“内部市场”,也就是本民族人购买本民族服饰,以此推动民族服饰工艺的传承。
以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雷山县为例。雷山县的苗族占全县人口总数的85%左右。雷山苗族服饰分为便装和盛装两种,便装上装为大襟衣,下装为长裤;盛装上装为交襟衣,下装为百褶裙,并佩戴银角(银翅)、银花、银雀、银项圈、银耳环、银手镯等。便装是日常装,盛装是节庆、婚嫁等重要时候才穿的豪华装。在雷山苗族的传统中,女孩嫁人是不需要另外添置嫁妆的,只要把自己从七八岁开始刺绣和母亲帮助制作积攒下来的十几件甚至几十件苗族服饰带去婆家就行,届时男方家的家族亲戚会来参观这些服饰,由此评判这位新娘的技艺高低。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对女孩的要求和女孩自己的追求在慢慢变化。特别是中国改革开放后,苗族女孩们再也不以服饰工艺作为自己的主业,大多外出去城市打工挣钱。她们希望像一位城市女孩那样去生活,崇尚一元的流行文化,苗族服饰以及工艺被视为落后的符号。
在文章中所讨论的哈尼族、瑶族,和苗族一样也有着一套成体系的服饰文化,是其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哈尼族有30多个支系,每个支系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服饰文化和习俗,他们都喜欢用靛蓝染过的家织布制作衣物,女子喜穿绣花上衣,佩戴有大量银泡或银片装饰的帽子或头帕,下穿绣花裤子,有的支系还会穿百褶裙,周身挂满耳环、银链、手镯、戒指等银饰,显得富贵美丽。哈尼族的服饰除了具有御寒保暖和装饰作用之外,也有很强的文化功能,例如云南元阳的“糯比支”哈尼族支系女性共有6种服饰,代表了她们不同的年龄阶段和身份,而本文所讨论的“爱尼”支系,也会从头冠和衣服穿着方式的不同,分别出女子是否婚配和生育。但是随着城镇化与现代化程度的加深,许多少女们都走出了大山进入都市打工,让许多年轻人都放弃了传统服饰的穿着。这样的情况在民族服饰工艺传承中并非个案,许多民族的年轻人都觉得传统服饰老土过时。
但是伴随着世界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呼声和行动的兴起,随着中国民族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推进,民族服饰以及工艺被列为国家级以及多个级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对象,从而又出现这种状况,在各族的年轻人穿着现代服饰,追随城市的时尚潮流的同时,民族服饰及其工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被保护、传承。这似乎是一个悄悄地扬弃又慢慢回归的过程,各个民族人重新认识自己民族服饰工艺的价值,民族服饰的制作又得到社会的重视。那些掌握服饰制作技艺的民间艺人又有了用武之地,也受到人们尊重。于是例如像在雷山县这样苗族人口比较集中的地方,有以民间节日为基础,又有政府每年一届的“苗年节文化周”的助推,在节庆或者特定场合穿着苗族服饰成了一种流行时尚,并且很多民族地区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因为历史延续的惯性以及文化遗产保护对传统文化价值的强调,民族服饰及其工艺虽在日常生活中日渐减少,但在节日庆典活动中作为民族符号被彰显,成为主流文化重要的点缀品。所以,不仅上了年纪的各族妇女继续保留本民族服饰,即使是接受汉族文化程度较高的各族女孩也希望至少拥有一套本民族服饰,本民族服饰成了每位女孩必备的礼服。对本民族服饰有了新需求后,一些人才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制作,或者已经没有时间来制作本民族服饰。于是,为了孩子,甚至为了自己,拥有一套工艺精美的民族服饰,只有到市场上去购买。伴随着民族服饰从日常生活着装演变为具有象征意义的“特殊”服装,服饰制作艺人也从家庭主妇转变为专职人员。专门制作民族服饰的人把服饰卖给放弃了民族服饰制作的人,民族服饰的“内部市场”就出现了。“内部市场”指民族服饰工艺购买人是本民族,特别是本民族内部的亚族群——穿同一种服饰的民族支系的人。
例如在贵州省雷山县县城,有一条街道和许多精品店专门销售苗族服饰和工艺品。也有人就在家里制作,自有人会找上门来订货。雷山苗族的“苗年节”如同汉族的春节一样重要,不同的村寨在不同的时间举行。在这个节日中,苗族女孩要穿着苗族盛装,在男孩吹奏的芦笙引领下,跳芦笙(舞)。苗族女孩结婚,如果按照苗族的传统婚礼形式举办,那么也需要穿苗族盛装。苗族人需要制作新的服饰、工艺产品,因此以苗族为购买者的“内部市场”对苗族服饰的需求量反而比“外部市场”大许多。而且,这种“内部市场”所卖的苗族服饰通常是按照传统苗族服饰的样式和工艺原模原样地制作。当然,因为人工刺绣时间长,成本高,苗族传统的独特技艺辫绣和皱绣现在少见了,多是平绣;传统、抽象的神话故事图案减少了,更多的是写实的图案;机绣的服饰也出现了,以满足不同消费水平和不同追求的买家。近些年,雷山苗族人因为做生意、外出打工等,赚的钱明显增多,不仅家家都想为自己的孩子置办银饰,甚至有人购买更多的银饰以求保值。现在苗族银饰需求量大增。不仅仅是雷山县苗族的“内部市场”在不断发展成长,中国其他的苗族聚居区,抑或世界任何地方的苗族集聚区,也都有这种的苗族人的“内部市场”。
哈尼族和瑶族,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不断加深,也逐渐产生了自己的“内部市场”。因为中国的经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对金钱的追求,对文化的渴望也在日益加深。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中国政府积极调动各种力量,利用非遗传承人保护、博物馆收藏、文创产品开发等等方式,对优秀的民族传统文化进行保护,也发挥了很大作用。一些逐渐抛弃传统服饰的人们,通过外界的宣传和政府的介入,开始转变了意识,认识到自己民族的服饰是美的、文化是优秀的。这样让已经快要被遗忘的传统服饰又继续能在群众中生存下去。例如绿春哈尼族博物馆馆长白者黑,凭借自己的力量通过走村串寨,在各个地方的哈尼族社区去收集文物与资料,开创了“绿春哈尼族博物馆”,并开发出了一系列的展示、传习、研究等系列功能,将哈尼族传统服饰文化与文化保护行业和旅游业相结合,在保护了传统文化的同时也给绿春的哈尼族同胞带来了一定的经济收入。而在云南的其他地方,一些例如“嘎汤帕节”“普洱茶叶节”“江城中老越三国丢包节”等与哈尼族相关节日推出,让曾经沉寂的传统服饰再次被使用起来,每到节日大家都换上了异彩纷呈的服饰,一起共襄盛举。与此同时,旅游观光业的兴起,对传统服饰有了使用的要求。元阳梯田是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在大量的国内外游客前来欣赏美景的同时,也对当地的民族风情有认知的需求,于是当地许多人纷纷将民族服饰再次穿起来了。正是有这些契机,让许多哈尼族聚居的集市上都出现了三两家民族服装售卖店,也成立例如“绿春县哈尼服饰协会”“元江澳和民族服装厂”“景洪说三工作室”等等民族服饰加工厂或基地,在把哈尼族服饰售卖给本族的同时,也加工成工艺品贩售到各地。
瑶族的情况也和哈尼族类似,在政府保护、媒体宣传、旅游业、自我保护意识提高等等多方面的刺激之下,越来越多的瑶族开始穿回自己的传统服饰,并且在聚居区中出现了一些服装店,像贺州、文山等地还出现了小型的瑶族服饰加工厂,“内部市场”在推动传统服饰工艺逐渐恢复。
虽然侗族服饰在民国时期的“换装”浪潮和文革期间受到了一定的冲击,但是因为人口基数较大且比较聚居,因此他们的服饰文化保留得还是相对较好。同时因为他们主要聚居的月亮山区旅游开发得比较早,传统文化受到了政府和当地群众的重视,这让侗族内部对传统文化也比较有好感,在侗族聚居的从江县和榕江县,它们的市中心依旧保留着一条专门售卖侗族服饰的街道,这里可以定做各式各样的侗族服饰和银饰,以满足侗族人民的日常需求,而且这样的“内部市场”在其他的侗族聚居区之中也都是广泛存在的。除了日常的需要之外,因为“申遗”成功和旅游业的蓬勃发展,让侗族的“侗族大歌”声名远扬,各个歌队常常都有表演任务,这也让传统服装需求变得大了起来。笔者基本在每个侗寨都看到过捶布和制衣的侗族妇女,问起来很多都是给孩子或者自己制作演出的服饰。因为传统服饰的制作流程比较长,而且侗族人也比较崇尚手工,所以衣服的制作常常赶不上演出需要,这就让“内部市场”变得空前繁荣,许多订单都要排队很久才能做完。可以说虽然侗族的“内部市场”还比较松散,基本上没有大的制作工厂,但是基于本民族的自身需求和生产,已经发展得越来越好,让更多人都进入到了服饰制作和销售的行业之中,较好且全面地保护了传统服饰制作的工艺。
大多数本族人的“内部市场”是本地生产本地销售,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本地生产,却多销往外地,销往大城市,甚至是中国以外的“外地”。既然是外销,为什么还划归“内部市场”呢?那是因为我们所讲的内外,是指本民族内外,不是指地域的内外。例如苗族服饰的销售虽然远渡重洋至欧、亚、美各洲,但都是卖给苗族人,我们仍将其划归“内部市场”。中国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的苗族服饰工艺跨国“内部市场”,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代表。
自明清时期,由于种种原因,中国西南地区的部分苗族迁徙到如今的越南、老挝、泰国、缅甸等东南亚国家。越南战争期间,部分苗族又从老挝逃亡到泰国难民营,继而迁徙到美国、澳大利亚、法国、加拿大、德国、法属圭亚那等国家地区,苗族成为世界性民族。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很多迁往美国、澳大利亚等国的苗族也回到中国来寻根。他们首先到的地方就是云南省的文山、红河、昭通等自治州和地区,因为这些地方的苗族和他们说同一种方言土语,交流便利。历史上苗族就是从这些地方迁往东南亚各国,乃至迁徙到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于是,这些地方被称为海外苗族在中国的故乡。其他国家的苗族来到这些地方,大多会买上一些当地的苗族服饰带回国。而没有到过中国的海外苗族也希望通过邮购买到这些地区的苗族服饰,因此以海外苗族为顾客的位于中国云南省文山、红河、昭通等自治州和地区的“内部市场”出现了,尤其是靠近越南边境的文山,海外苗族都认为自己祖上是从文山迁到东南亚的,他们只要说到中国,人人都知道文山这个地方。海外苗族喜欢购买文山等地的苗族服饰固然有审美等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源自对中国故土的认同。文山等地的苗族服饰代表了中国苗族服饰,穿上中国苗族服饰,如同沟通了自己与故土的联系。
自20世纪90年代,文山州政府所在地附近就有许多苗族家庭小作坊制作苗族服饰销往海外,特别是美国,因为美国苗族人数较多,需求量较大。这些作坊不仅自己家人制作苗族服饰,还从农村雇请艺人来帮忙,生意比较红火。另外,还有多家苗族服饰企业陆续开张,苗族服饰产业在文山得到较大的发展。例如,文山“江花民族印染厂”专门制作苗族服饰出售,其产品60%左右出口美国,30%左右出口老挝和越南,约10%的产品在当地出售。1993年,文山有30多个家庭专门制作苗族服饰出售,当年寄往国外的苗族服饰包裹有2933个[2]。我们在美国、澳大利亚等多个国家的苗族节日庆典活动中看见了身穿中国云南苗族服饰的当地苗族姑娘。
因为人数较少,哈尼族和瑶族在国内的“内部市场”没有苗族的规模那么大那么成体系,但是他们却具有跨境流动的“内部市场”,而且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内部市场”不是像苗族那样流向国外,即把中国苗族服饰卖给外国苗胞。他们的跨境“内部市场”是反向流动的,从东南亚流往中国,即外国同胞的服饰工艺卖给中国的哈尼族和瑶族。这样的“内部市场”就具有了多样性。
另外,“外部市场”和“内部市场”又是互相促进的。在东南亚,因为工艺品“外部市场”首先给山地民族带来了新的活力,让他们感觉到这些东西是重要的、是美的、是时尚的,同时实打实地给他们带来了真金白银的收入,让他们享受到了切实的利益,他们比较早就懂得珍惜传统的服饰工艺。因为“外部市场”所奠定的基础,所以越南、泰国等地的哈尼族和瑶族在做“内部市场”的时候,传统工艺和图案保留做得比较好,质量上乘价格较低,因此也通过边境贸易来到中国哈尼族或者瑶族的聚居区之中,让中国的哈尼族和瑶族也用较为低廉的价格购买到了传统的高质量的民族服饰工艺制品。国外的“内部市场”也就做到了中国来。
由此,民族服饰工艺的“内部市场”虽然卖家的动因主要是为了赚钱,但客观上却把民族服饰工艺保护和传承了下来。它和“外部市场”相比,是整体性的保护和传承,也就是说它主要销售的是整套服饰,包括款式和各种工艺,当然,也不排除单独的工艺品销售。而且,购买的主体和穿着的主体是该民族服饰文化的拥有人。这种保护和传承具有可持续性,是民族服饰工艺保护传承的主力。
四、结论
既然少数民族传统社会是通过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方式传承民族服饰工艺,那么在现代化、市场化、全球化的当代,民族服饰工艺还能传承发展吗?本文作者通过田野调查发现,在全球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民族传统服饰工艺曾停滞,继而快速衰落,但也是因为市场的推动,同时在世界遗产保护行动的作用下,民族传统服饰工艺的传承焕发新的生机。民族服饰的“外部市场”和“内部市场”以不同的方式和力度推动着民族服饰的传承发展。“外部市场”偏重以“创新”民族服饰获利,虽然近期和未来会有不少的艺术爱好者、服装设计者将民族服饰工艺的元素嫁接到时尚艺术品和社会生活中,让民族妇女为她们加工“新”民族服饰,但是市场空间比较有限,只能为民族服饰工艺的传承发展提供“助力”。民族服饰工艺的传承发展更多还是依靠民族自己的“内部市场”,因为历史延续性、民族认同、经济发展等原因,重视传统工艺文化的民族服饰“内部市场”在不断地扩展,推动着民族服饰工艺继续传承发展。同时“外部市场”和“内部市场”也在互相促进。对民族服饰工艺传承而言,现代市场的消解作用和推动力并存,此消彼长的较量会如何发展,依然有待于继续观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