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清末水族作家迁徙文学的书写特征
——以潘文秀的《谱牒记事》为例
2021-02-27潘光繁
潘光繁
(贵州省民族研究院,贵州·贵阳 550004)
水族主要聚居在珠江水系的龙江、都柳江上游的贵州省三都水族自治县和荔波、榕江、独山、丹寨、从江、都匀等县市。根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全国水族人口数为41.1847万人。水族是中国的一个古老民族,其起源和迁徙,历史上虽然没有文献记载,但水族却有自己独立的语言和文字。水族之有文学,应始于水族活动之初。在长期的生产生活过程中,水族使用本民族语言创作了大量的口头文学,并以口耳相传的形式,为后代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民族文学遗产。水族虽然有一种名为“水书”的古老文字,但这种文字仅有400多个单字,而且其功能也仅限用于送神驱鬼、择吉避邪、祈福禳灾等祭祀活动,不具备人际交流、记载事物等方面的功能。水族民众“在日常生活中均以汉字作为记事和交际工具”[1](P1)。故水族口头文学只能在本民族内部流传,其他民族无法领略和欣赏到其外在的语言色彩和内在表达的深层含义。唐史载东谢地方“俗无文字,刻木为契”,以“刻木为契”来记事,就水族地区而言,直到清代这种方式依然存在。在水族地区,刻有汉字的墓碑,以清康熙年间为古,这种迹象说明清代中期汉文化教育才开始出现于水族集中居住的区域。
在水族乡村,始终存在着文学的因素,正是那些血液中流动着水族文化元素的民间文人,将水族文学的精义一代代地传承下来。清代雍正年间,朝廷实行改土归流,农耕文化得到推进,水族地区经济取得相应的发展,由此义学和私塾逐步兴起,汉文化教育推动了水族书面文学的出现。水族书面文学,顾名思义指的是水族作家用汉语来描物叙事的书面文学作品。水族书面文学由饱受中华传统知识和家国情怀熏陶的水族文人创作。他们创造出来的文学范例,影响当时的水族社会,激励水族后人,为水族融入中华多民族文学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水族书面文学的出现,时间大概在1855年前后,以潘文秀的诗作《一两五有序》为标志。1889年,潘文秀在结合水族地区关于潘氏源流及分布传说的口头资料的基础之上,完成了《谱牒记事》的创作。《谱牒记事》又名《潘氏宗谱》或《潘氏本源》。
宗法式家族实质上是一种血缘组织,用文字把这种血缘组织关系记录下来,就是所谓的谱牒。在中国,谱牒历史悠久,它承担着记述氏族世系的功能,并作为一种书籍的形式而存在,明清编修族谱的风气依然盛行。在谱牒的发展过程中,作为谱牒形式之一的“家谱”,亦叫单姓族谱,其不单单只是记载家族的历史名人事迹,还把家族内非名人的所有族众都一一地贯串起来,并注明他们之间存在的血缘关系。谱牒为“实录”,即非“虚构”,记事应如实反映。而潘文秀的《谱牒记事》 在叙事上,形式不仅类似于传统章回小说,而且内容上还具备情节、环境、人物等描写内容,和传统小说叙事均无两样。清末以来,虚构是小说本质特征的观念成为一种共识,侠人则说:“小说者,一种之文学也。文学之性,宜于凌虚,不宜于征实。”虚构作为小说的一种本质属性,在通读的《谱牒记事》文本时,可以看出潘文秀创作的《谱牒记事》在水族迁徙历史传说的基础之上,进行了虚构和演绎,并增加了许多令人神往的奇闻轶事,使文本的传奇色彩与可读性都得到了显著的增强。此外,《谱牒记事》与清末小说在文本叙述、情节安排、环境描写、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也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辞海》“小说”条云:“一种叙事性的文学样式。以人物形象的刻画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具体环境的描写,广泛地多方面地反映社会生活。”《谱牒记事》 完全就是历史小说的写法和表述模式,潘文秀在尊重水族口传历史原貌的基础上,对必旺、高彦等人物和他们所经历的事件,在情节上进行适当的虚构和补充,使《谱牒记事》具有浓厚的文学性和审美性。在表现技巧和文字修饰方面,作家也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使《谱牒记事》适合大众阅读,流传久远。这些均是历史小说的明显特点。
谱牒的目的是真实反映、再现宗族传承脉络,为后世展现真实的家族历史,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但在潘文秀的虚构和演绎下, 《谱牒记事》成了水族迁徙人物和迁徙事件的演义小说,由此衍生出了它的重要文学意义。因此,作为由诗文到小说的过渡性作品,《谱牒记事》虽名为族谱,实则是水族小说的滥觞之作。作为最具水族迁徙书写特征的《谱牒记事》,其蕴藏的精神特征,在水族文学史上具有非凡的意义。
一、蕴含着浓烈的家国情怀意识
“潘文秀,字松亭(约1837—1904年),贵州省荔波县三洞乡梅山村(梅山村,原属荔波县,1957 年三都水族自治县成立,划归三都水族自治县) 人,清末秀才。潘文秀于清同治五年(1867年) 在家乡创办梅山学馆,潘文秀终身执教,著有《松亭诗稿》,但已散佚。”[2](P226)潘文秀一生致力于水族地区的教育事业,他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并把在水族地区实施汉文化教育当成是启发水族民众和促进水族社会融入封建主流社会的一个重要途径。在接受汉文化知识和长期的教育实践过程中,潘文秀自觉地担当起水族教育家的职责。汉文化在水族地区得到推广,使得拥有汉文化知识的水族人逐渐增多。在封建社会,居住于穷乡僻壤的少数民族往往受到诸多歧视,清朝后期,随着汉文化教育在水族地区的逐步深入,为了避免本民族在参加科举考试时遭受民族歧视,水族文人敏锐地意识到整理族谱是水族融入现实社会的一种需要,加上出于对本民族历史渊源的一种文化探索,生活在贵州南部边远山区的水族文人回应了这个问题。于是水族迁徙历史得到书写,用以表达水族与周边其他民族乃至国家的关系。为此水族诸多文人作出了艰辛的建构和探索。水族书写在文学创作上,这一时期以潘文秀创作的水族小说《谱牒记事》最具代表性。
在《谱牒记事》第一回,作者开门见山对水族先民必官、必旺、必宦三兄弟略作介绍之后,便这样叙述道:“只因金兀术五路进兵,朝遣派三昆玉带兵去助韩世忠元帅守两狼关。”[3](P173)如此便将水族先民置放到韩世忠率军反抗金兀术入侵南宋的战场之上,体现了浓厚的家国情怀。家是人成长开始的地方,国是人愿景的源泉。简而言之,家就是最小国,国即是千家万户的有机组合。生活在现实社会中,每个人的生命和体验都与家国有着密不可分的诸多联系。作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核心内涵之一的家国情怀,其本质上是主体对共同体从内到外的认同,并促使其朝良性方向不断发展的一种愿望、思想及理念。家国情怀内涵囊括家国同构和仁爱之情,从古至今,都是行孝尽忠、乡土观念、民族精神、爱国主义的高度融合,以致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直以来都是中华民族亘古不变的人文理想。作为水族小说滥觞之作的《谱牒记事》,其以水族先民迁徙故事为题材,是一篇带有浓厚历史演义传奇色彩的英雄传奇小说,作家以中国传统章回体的形式,在镇守两狼关、激战黄天荡、征服汝南等战役中,将水族先民必官、必旺、必宦的忠义之心,在文字中淋漓尽致地显现出来。以韩世忠抗击金兵入侵的广阔历史为背景,水族先民在抗击外侮上,与抗战派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卫国书写,表达了清末水族文人对家国命运和民族命运的关注与思考,将水族族群的命运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命运史,将水族族群的抗争植入华夏民族的抗争长流,将水族族群的荣辱植入中华民族的荣辱观念,作家的目的是为了体现水族历史和家国的紧密相连,在荣辱与共的历史长河中,书写水族先民参与著名历史事件,不仅是寻求外界对水族历史的认可,也是对水族传统文化的一种超越,更是激发水族民众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的重要精神力量。
在《谱牒记事》的文本叙事中,当金兀术五路进犯南宋时,潘文秀以边远山区水族文人的视角回顾历史,他建构和赞扬了水族先民必官、必旺、必宦等人用生命护卫国家政权存续和领土完整的爱国情怀。“必旺殷勤忠友,元帅以凤鼓与之。巡夜有功,元帅都督夫人梁氏以其义女吴氏配之。及与元帅征服汝南有功,保奏必旺公晋升,特授知州之职。至攻黄天荡,吴氏侍候梁夫人在桅竿顶上鼓楼,看职有功,因此夫人请元帅保奏吴氏七品孺人。”[3](P173)通过抵御金兀术进犯、黄天荡水战、征伐汝南等一系列战争的描写,水族先民的忠义得到了彰显。尽管战争场面在作家的笔下,常常是一笔带过,但战争的激烈和残酷,透过文字,仍然能够让读者感受到历史事件的艰险和悲壮。风平浪静式的语言表述下,娓娓道来的是波涛汹涌的静水深流,水族先民必官、必旺、必宦三兄弟在抵御外侮战争中,敢于抛头颅、洒热血的家国情怀在作家的笔下,隔着岁月的尘埃,依然能够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地呈现于读者的脑海之中。
面对外敌入侵,水族先民的表现不是被动地防守,而是主动、积极地参与民族的抗击,在《谱牒记事》中,潘文秀用了“三昆玉带兵去助韩世忠元帅镇守两狼关”等语言表述,以示水族先民为抗击外侮,敢于出战的勇毅情怀。且作家在创作时有意识地把历史事件和文学建构紧密地加以联系起来,形成一个意蕴独特的水族先民参与抗击外侮的战争场面,使得原本隔着历史岁月的历史事件和地处贵州南部边远地区的水族人民,在文学的建构中,融入汇集之后,变得相互交织起来。作家想要表达的是生活在贵州南部边远水族地区的民众,在重要历史事件上,是有力量助力国家抵御外侮的族群,从而建构出水族先民为捍卫国土完整而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的情景。
家国情怀是中华民族能够绵延不绝、继往开来的、极为重要的精神支柱,也是中华民族最素朴、最深层、最持久的一种情感。千百年来,家国情怀更是华夏民族个人的立德之源和立功之本。在历史发展的长流中,家国情怀在民族受辱和国家危亡时刻常常表现出强劲的生命力。把水族先民植入保家卫国的战争中,充分表现出水族作家潘文秀对水族先民在抵御外侮上的重视,体现出他的民族情怀和家国责任感。战争结束,功成名就,作家随即将水族先民必官、必旺、必宦三兄弟的志向置放在他们的对答之中:“必旺公曰:‘值此天下大乱,朝廷听奸害忠,不可仕也。我兄弟共寻一山明水秀,躬耕为乐得以自由罢。’必官,必宦二公同曰:‘士各有志,勿庸拘乎一辙,二哥归田以祀先人,乃是尽孝之意。我二人出仕,以祀人主亦为尽忠之情。’”[3](P173)必旺直接放弃知州之职,为实现“躬耕为乐得以自由”开始了带领水族先民“寻一山明水秀之地”的漫长迁徙之旅。
二、流淌着强烈的民族团结情愫
水族的迁徙之路,在《谱牒记事》叙事文本中,是充满执着和艰辛的一个漫长过程,这一过程中,在水族先民的身上,作家的笔下流淌着一股强烈的民族团结情愫。战争结束,志向明确之后,作家在《谱牒记事》中这样写道:“於是昆玉议曰:吾兄弟俱有山高水远之志,恐异日子孙无凭可记,难认弟兄,遂伐椿木芽一株作船,三枝于红水河之间,共分手足,兄从红水而上去做土司,弟从清水而下去任汉官。我祖仲氏必旺公入营以来,不言官爵,故撤营之际,丢官不做,悬挂鼓冠遂与吴太泛舟从中河向黔南,往寻一知水仁山以自乐。”[3](P173)自此之后,在先民必旺的带领下,水族民众开始了他们执着前行又漫长艰辛的迁徙历程。
从前面所述,可以看出潘文秀把水族参与历史抗战事件不断融入到中华民族中的这一过程进行了开门见山式的表述。在潘文秀本人看来,《谱牒记事》不只是文学文本的建构,更是水族民众千百年来永不褪色的理想和信念。在水族迁徙的过程中,潘文秀认为水族理应和其他民族和谐相处,并共同走向社会历史发展的征程。他的这一思想,在小说文本中,借助必旺、高彦等人,得以一一实现。因此,在《谱牒记事》中,作家特别注重对水族先民必旺的刻画,他既机智勇敢、又能功成身退,作为小说中的两大主人公之一,在必旺的身上流淌着强烈的民族团结情愫。在他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水族族群坚持与人为善的性格得以集中体现。在遥远、漫长、艰辛的迁徙路上,无论是在“山明水秀,层峦叠嶂,烟锁波澜,潆洄不堵”的南丹州,还是在“山中虎踞龙蟠帝王居,地胜南丹百十倍”的东土十二洲,抑或是在“西山呈爽气,西壁耸文峰”的西十二濂和“地方山势奇耸,水流曲回”的集贤村,必旺都亲自率众筑屋、播谷、种瓜,他率领族群与人为善,自给自足,不与周边发生纷争。虽然在“四面青山如笔画,一坪沃壤尽桑麻。水涌波涛,山出荔枝”之地时,和廖德产生过土地纷争,但必旺也没有采取蛮横粗暴的方式,而是有理有据地跟廖德进行商议谈判,最后让廖德心服口服、主动地停止纷争。必旺不仅是水族民众的生活模范,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又是水族民众的精神偶像和情感归宿;“尔等唯耕读为本,勤俭是务,为人总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此八个字乃我格言,你们子孙须记在心。”[3](P179)必旺临终嘱托后人的这一遗言,更是迁徙途中水族民众都一致坚持遵循的处世法则。
必旺逝后,必旺之子高彦成为《谱牒记事》中的主要人物,相比其父,作家对高彦的人物性格刻画,显得更加丰满。在处理周边民族诸多纷争上,以高彦为代表的水族先民一如既往地继承了必旺那种强烈的民族团结情愫,并将之发扬光大,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效果。
“妙厘人与七叶妙争田地十余年打仗不停,闻我高彦公时在营盘带有强勇,特备礼物聘请彦公去打七叶妙,夺回失地。彦公再三辞金不受,劝他回去和息。他实不肯跪哭求之,公不已,带家勇起程。”[3](P181)高彦首次处理民族内部纷争是在妙厘和七叶妙为争田抢地混战十余年之时,受妙厘人之邀,高彦答应帮助妙厘人夺回其失地,在参与夺回失地的过程中,高彦运用自己的智慧,数次捉到七叶头人,但他都没有加害,而是以酒肉送食,然后释放,最终让七叶妙心悦诚服地把侵占妙厘的土地退还对方,消除了妙厘人和七叶妙多年争斗不休的混战局面。“次年东妙厘与西妙厘同争中妙绝业田地,仗打十余年,不得清楚。东妙厘人闻我公高彦打平七叶,故备礼聘请我彦公,公亦承领。”[3](P184)在东妙厘人和西妙厘人同争中妙绝业田地中,战事一触即发之际,高彦私底下就交代自己的部将不要滥杀无辜,为避免双方出现更多的伤亡,高彦又使人劝人多势众的西妙厘,说:“你双方所争田地,乃是绝业之地,又不是你们的本己地,劝你二比均分和息了事,免得兵勇死伤。你们家眷大小依人分得地岂不甚好。”[3](P185)西妙厘,不听劝阻,战事无法避免之后,高彦并不大开杀戒、滥杀无辜,而是运用自己的实力、智慧、勇武,赢得了战事双方的尊重,让双方平分了彼此所争的田地,调停了东妙厘和西妙厘之争。最后,高彦“将于西妙得货物概退还原,东妙谢金亦辞不受,东西妙厘共感公之恩德。”[3](P185)
此外,在处理此彼妙就土地的纷争问题上,高彦也力劝双方和平商议,反对武力战争,最终“众诚曰:‘倘日后再争此田地者,天诛地灭,绝种断根。’”[3](P188)作家在水族迁徙过程中致力于书写民族交流,他笔下呈现的是从“战争”到“和平”的过程,突出地表现出水族先民在迁徙过程中强烈的民族团结情愫。
在处理民族问题上,潘文秀倡导水族与周边民族和谐相处的主张,不仅是对封建王朝把水族地区视为“化外”的不满,更是体现出作家对水族民众既能跟其他民族和谐相处又敢于反抗外来侵略的自信与自尊。
潘文秀通过《谱牒记事》,向我们叙述了水族在迁徙过程中与周边其他兄弟民族的交往和交融,以必旺、高彦为代表的水族先民在不断调停其他民族内部纷争的一系列过程得到一一呈现。这不仅是作家为了告诉人们水族不是想象中的蛮荒和落后,还要表达的是水族在迁徙过程中感应着历史和社会的进步。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为清末边远地区的水族文人,潘文秀已然把民族与民族之间和谐相处当作是促进民族地区发展、体现国家民族认同,并将这一进程通过文学,动态地表现出来。借助潘文秀的《谱牒记事》,我们可以深层次地探讨他在创作过程中所带有的那种强烈的民族团结情愫,以及建构出水族在迁徙路上与周边兄弟民族在交往中出现纵横交错,共同发展的密切关系。
三、 体现出勇武的民族性格特征
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曲折的经历不仅增强了他们外在的体质,更是磨砺了他们内在的意志;水族民众不仅形成了开拓进取、勇于奋斗的民族精神,更是形成了勇武豪放,坦率重义的民族性格。水族族群的民族性格在《谱牒记事》中,潘文秀刻画得尤为明显,从必官、必旺、必宦三昆玉带兵去助韩世忠元帅守两狼关,到高彦出兵帮助妙厘人收复失地、调解东西妙厘之争、平息此彼妙互争田地的一系列事件中,战争场面此起彼伏、斗智斗勇场合轮番出现。作为水族迁徙先民的代表性人物必旺、高彦、岜扈等人,他们往往能身先士卒,表现出水族族群的智慧、坚韧、担当,散发着勇武的民族性格特征。这种性格刻画成就了《谱牒记事》人物的活灵活现,其中尤以高彦勇杀猛貅最为震撼。“勇杀猛貅”在《谱牒记事》中,是一段极为精彩的文学表达,作家入木三分的语言表达,淋漓尽致地刻画出高彦艺高胆大、勇武机智、敢于为民除害的性格特征。
“妙厘客议道有大猛兽常吃牲口,逢人一口便吞去,在他山那一方做不得活路了,甚是害怕,不知何物。高彦公曰:‘闻古人云,貔貅猛恶,莫非此兽?地方何不杀之?’客曰:‘身大如房,头大如仓,谁人敢近?’高彦公曰:‘不如请我以除民患。’第二日,妙厘集数百人来请我公去杀此兽。引到那山,我彦公身披铠甲,腰扎牛剑,手拿金葫芦,中有火钢花染毒。貔貅一来,撞树树倒,践石石崩。我公举剑向兽猛砍。兽皮厚硬不能砍进。砍了半日,兽猛地扑公,公以金葫芦一挥,火钢花射着兽右眼,兽一吼声倒树崩石而去。土人请公回馆款待安宿。次日土人有一二千来迎我公,去再打猛兽。公带金锏一双重一百二十斤,向兽飞打如故。兽眼已着火毒,不见分明了,我公与兽打了半日,钢锏打断兽的一腿,兽又再逃。土人喜欢又迎公回馆倍加款待。安宿一夜,第三早土人又二三千人,来求公再打。我公问土人:‘你地方有更重的军器否?’土人曰:‘前世遗有一把斧头重三百斤。’公曰:‘还可!’众人将斧磨利。此斧乃金钢口,檀木柄。我公持斧到那山,猛兽虽伤,一跳起来,树倒石崩,我公仍用锏飞打,日至将午力渐衰。兽猛地扑公,我公执斧正立,猛兽见斧檀杆便倒威蹲伏股栗,我公将斧飞打兽头,一劈脑浆迸裂,兽大吼一声,倒从山头而下,与木石并滚,落到轰硐口毙死。四方土人天天来看往来不绝,个个割肉尝其猛兽肉。地方土人凑成千金以谢我公,我公辞曰:‘此乃除孽,敢救生灵,吾乃取之是祸也。’辞金不受,回转岜荣。”[3](P183-184)
借妙厘客之言,极言貔貅性情凶猛:“常吃牲口,逢人一口便吞去。”体型之巨:“身大如房,头大如仓。”力气之大:“撞树树倒,践石石崩。”高彦自告奋勇,愿意为民除患。然后描写高彦先后用利剑、金锏、重斧与猛貅决斗,连斗三日,方击毙猛兽。极力描写貔貅的凶猛,目的是为了更加衬托出高彦的无畏。
作家呈现出不断变化的勇武场面,也是为了凸显水族先民在迁徙路上的执着前行。作家选择高彦在具有象征意义的“勇斗猛貅”中奏起胜利之歌,是为强调水族先民的英雄气概,以及他们的敢于担当和使命意识。
此外,在迁徙路上,在必旺、高彦的带领下,水族族群身上“汇集着广大群众的机智勇敢,闪烁着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1](P234)。无论是抗击外侮、参与战争,还是商议谈判、决斗猛兽,以必旺、高彦为代表的水族先民,在知己知彼中,往往有理有据,并能浑身是胆、冲锋陷阵,勇往直前,凸显出水族先民刚毅勇武的民族性格。
四、具有丰富的人道主义精神
所谓的人道主义精神,它的特质具有相对的崇高性和超现实性。精神层面的东西,往往超越现实而存在,所以精神多指愿望中的东西,在常规的现实生活中,精神常常是空间存在的一种人为愿望。因此人道主义精神,往往更着重地体现以人为本,并以人类社会基于自身功能带来的良知为基础,在此意识的支配下,形成一种以高度文明和人类和谐发展的一种普世价值取向。
中国封建时代,性别歧视色彩浓厚,女性常常被社会所“物化”。绝大多数女性,在其一生中,很少有思想上的自由。由于长期受到封建思想的荼毒,妇女的生存空间极为狭窄、精神状态极为压抑,以“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为主要内容的“三从四德”,在封建时代,是常常用来约束妇女的行为准则。长期受“三从四德”的制约和影响,许多年轻寡妇以守寡为荣。而在潘文秀的《谱牒记事》中,作家却能独树一帜,突破封建主流社会对女性的压制,描述在地处边远的水族山区,妇女在夫死之后顺利改嫁,还能赢得子女及众人尊重的事例。“吴太曰:‘我一去,我家内治无主,喊我媳来一一交代与她清楚我才放心下堂。’喊媳妇韦氏交代明白,遂教岜扈去拉茅寨报接亲之期。韦氏奶曰:‘要一男媒,要一女媒,要十名人伕。’去人转来到家说知其情。太曰:‘女媒现有,男媒请谁?’高彦公曰:‘烦廖德公一往。’德公曰:‘我去,我去。’高彦公曰:‘要轿子去。’德公曰:‘要这轿子何为?’高彦公曰:‘吴氏脚细走不得路。’德公看见旗伞、锣鼓,问曰:‘要这些做什么?’高彦公曰:‘这旗,恐路上有风,遮之;这伞,恐路上有雨,盖之;这鼓,恐路上撞鬼,打之。’德公曰:‘诺,诺。’众勇笑曰:‘德公真长者也。’人伕轿马百余,路上到了拉茅,韦奶点数谓曰:‘连我轿子,才满十数,何以拾完东西?’岜扈人说:‘怪为弟不明白,多喊几个人伕来,若抬不完丢一些寄于此处,二回再抬。’於是,让廖德公骑马赶先,韦氏拖懒搭坐我吴太的绿鹰撒网轿。人伕轿马,旗锣执事,吹箫鼓乐,山鸣谷应,簇涌如云离硐溪。烛摇红彩,仪金凤香,喷青烟、舞玉龙。二人堂前先拜天地祖宗,重拜母亲。”[3](P180)
作家以较大的篇幅,对吴太改嫁一事,进行了详细的叙述,字里行间呈现出沉静自若的语言风格。人道主义充盈其间,“为女性如何获得自由和解放这种宏大命题留下思考的空间”[4](P40)。可以这样说,身处封建社会,又能跳出封建时代的观念局限,在对待封建妇女人生的问题上,作家的思想倾向和创作态度,洋溢出浓烈的人道主义精神。
经过漫长的历史岁月,人类最终从动物界分化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道德观念和廉耻之心而动物没有。孟子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礼记》亦云:“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数千年来,人类逐步从蒙昧、野蛮走向了礼仪、文明。进化到文明阶段的民族,往往都具备着鲜明的伦理道德观念,有伦理、知礼仪是一切民族脱离蒙昧野蛮,走向文明的重要标志。《谱牒记事》叙述了有人以猴为妻的事例。“一日,我高彦公思母吴太,乃备礼带家勇同往妙厘探母。路过四方井,坳上见一猴子手提尿片,彦公问勇曰:‘此猴何故?’勇曰:‘闻杨柳人有姓王者,其妻死,以猴婆为妻,接养孩儿,即此猴也。’彦公曰:‘吾不忍人堕於禽兽,射死此猴,吾愿以家女代之。’家勇闻公言此,即张弓搭箭射之,猴倒地死。是晚,公宿杨柳,王姓抱儿查访谁射杀猴死。公曰:‘吾令家勇将猴兽射死。’王姓哭曰:‘谁抚养此儿长大?’公曰:‘猴死不能复生,若你无妻抚子,我有一外甥女嫁与你做妻,岂不甚好。’王姓喜欢,即杀鸡而黍以谢恩。”[3](P181)不忍人伦堕兽何,高彦消除了人以猴为妻的落后习俗,让人懂礼仪、有尊严地活下去。正如《谱牒记事》诗云:一弓射罢无猴气,杨柳於今兽俗泥。高彦践行“止利害,化仁义”,做到“排难、解纷、和争、息讼”,勤耕苦读,仰崇仁义。
此外,无论是妙厘人与七叶妙战事、还是东西妙厘之争,抑或是此彼妙之战,在诸多争夺田地的对抗中,水族先民高彦都信奉:“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贵多。”且通常采取商议谈判的方式来解决战争中的诸多问题。在不可避免的战场上,他也总是想方设法,从力求双方人员伤亡最小的角度出发,尽量避免杀人,从而在争夺资源的残酷战事中,闪现出人道主义的光芒。“在某种意义上,文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种类似于自然美的东西”[5](P150)。如上所述,《谱牒记事》做到了这一点。作为水族文学历史上小说的滥觞之作,《谱牒记事》的迁徙书写蕴藏着丰富的人道主义精神,清末水族文人建构水族先民处理民族矛盾采取的人道主义精神,对当今世界范围内,小到民族矛盾,大到国家纷争,仍然具有现实的指导和参考意义。
五、结语
“士人们需要更加丰富的思想资源的补给来拓宽精神向度。”[6](P58)作为封建末代文人,潘文秀对水族的迁徙书写,源于他本身就是土生土长的水族人,通过长时间对水族地区历史文化,和当时水族社会现状的考察研究,使得潘文秀对水族的迁徙书写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此在创作上,他能站在历史的高度来追溯水族的往日历史。他以文学作品的方式向世人呈现出水族在迁徙过程中的果敢姿态。“民族,作为客观存在,是民族自然体、民族社会体和民族人种体的多维统一。”[7](P103)潘文秀以激动振奋的心境,书写水族迁徙的内在精神。水族汇入历史的动态过程,通过作家的《谱牒记事》,得以生动描绘。就民族文学创作而言,“少数民族作家大多采用可靠叙述的形式,以展现民族身份,表现本民族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显现出来的民族风俗、风物人情、民族心理等方面的变化,从而在可靠的叙事中寄寓对本民族生活现状以及未来发展的深层思考”[8](P67)。基于此,在《谱牒记事》创作中,潘文秀亦将水族地区的民族风俗、风物人情、民族心理等方面尽情地融入其中,形成了一幅幅生动的水族迁徙的历史动态画卷。
整理族谱的目的是想得到封建王朝主流社会的认可,作为清末水族地区文人,无可否认的是,潘文秀创作的《谱牒记事》,其直接目的应该是希望水族士子在参加科考中免遭歧视。同时潘文秀又是一个具有民族情感和家国情怀的水族作家,他挚爱黔南大山深处的水族山乡,长期在梅山学馆从事私塾教育,使得他心中聚集着强烈的民族使命感。清末时期,作为水族地区文化教育的先行者,潘文秀通过教育实践和文学建构,为推动水族地区社会文明和进步而不遗余力。文学不仅对个人品格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而且对于民族精神的建构,在价值观上更是无可替代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学起着引导和奠基的作用。为此,清末水族秀才潘文秀以梅山学馆为阵地,在教书育人的同时,从事文学创作,创作出水族小说的滥觞之作《谱牒记事》。在寻根情感中,是潘文秀对本民族历史来源的一种文化探索,其目的是用来提升水族民众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更深层次的是不断地在水族山乡建构起民众的家国情怀,这种家国情怀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