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琯樵书学思想探究
2021-02-27沈莹
沈莹
(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谢琯樵(1811-1864),起初别名采山,后改管樵,三十几岁因有人误以为其姓管,乃改为琯樵。谢琯樵出生于素有“书画之乡”的福建诏安,因为天资聪慧、勤奋刻苦,又从小深受家学和邑中书画风气之熏陶,诗书画各方面成就极高,时有“三绝”之誉。作为“诏安画派”的领袖人物,在谢琯樵短暂的一生中,多次东渡台湾传播书画艺术,对台湾书画坛起着启蒙和开拓作用。作为一位诗书画印兼具的艺术家,谢琯樵在书画实践的基础上,有着极高的文化素养,形成了独有的艺术思想体系;而思想文化的厚重也不断渗透和滋养着他的艺术作品和人生道路。对于谢琯樵的书学思想,前人大多泛泛而谈,因此,笔者从收集到的谢琯樵诗词、绘画题跋、书法作品、笔记等一手资料中总结归纳,欲做进一步探究。
一、书画同源
中国传统文人画,自唐代王维提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开始,至宋代的苏轼、米芾,元代的赵孟頫、明代的董其昌等都被看作是文人画家的杰出代表,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清代。由此,人们对文人画形成共识:具有深厚的文学素养,作品应是诗、书、画、印相互融合下的综合性艺术。而谢琯樵正是这种时代背景下出现的,他作为诗书画印兼具的传统文人画家,尝言“:人曰‘:余书法实佳于画而次于诗。’”[1]诏安人士也称谓:“能学得其画,未必能学得其字;能学得其字,未学得其诗。”[1]显然,谢氏认为画中必定要有强大的书法功底做支撑,而文化则是书画艺术背后更为强大的力量。
正因为文人画家这个身份,谢琯樵在其一生的书画艺术道路上更愿意去学习、关注类似苏、米、子昂、香光、板桥等书画家,在书学思想上深受他们影响。正如谢琯樵在《竹石图》的题跋中所写道:“作画是书家余事,古今如坡公、米老、松雪、香光,诸公并以书画名于世。但用笔用意须别有一种气味,令人得于笔墨之外,此语恒临工深,乃能领悟,非不以迹象求之也。”[2]谢琯樵认为坡公、米老、松雪、香光诸位文人画家之所以能以书和画名于世,是因为首先他们具有深厚的书法功底,他们把作画当作闲暇之余的事。但是书家以书入画,在用笔用意上便会区别于一般画家,自然有更深层的艺术魅力。人们对于画家的评判标准,并非只通过表面的笔墨技巧,更难的是突破书与画之间的审美范畴,透过笔墨感受作品的意趣,感受作者无穷的艺术涵养以及当下的心境。
谢琯樵善画梅、竹,力推郑板桥、柯敬仲,认为他们善于以书入画,运用篆隶遗法、草书法,使其竹具有豪逸之气,出乎天姿,于是苦学其用笔。这在琯樵的绘画题跋、笔记中均可得到印证:“板桥先生画竹,本朝推为大家……其书亦与画法相参,时带篆隶遗法,世人好其怪而学之,终莫能肖。盖先生书本乎苏黄间,作古体亦不离晋人之意。所谓欲之可反正者也。”[2]谢琯樵认为,郑板桥的画极其高古,原因之一是他将其对于书法用笔的理解运用于绘画中。郑板桥书法既有坡书的肥厚短悍,又具有黄山谷的欹侧之势,同时融入篆隶笔意,最终创造出独树一帜的“六分半书”,作品给人感觉古拙不俗,但始终不离晋人之意。郑板桥将书法中的篆隶笔意融入绘画当中,篆籀为书法中的古法,在绘画中加以运用,必定使画作更为高古。反之,他也将绘画中的意趣、造型、疏密、浓淡、大小等强烈的视觉对比运用于书法中,使其书法作品在章法布局上更具强烈的视觉冲击,突破书画审美范畴的界限,信笔挥洒,把自身对于书画的理解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从侧面也能反映郑板桥过人的才华以及不与时风苟同的孤傲情怀。谢琯樵在作品《墨竹条幅》中写道:“柯敬仲画竹,晴雨风雪,荣枯老稚,各极其妙,自云凡踢枝生叶,当用草书法,此语最难解,非积学子不能悟也。”[2]台湾学者谢忠恒将此“踢枝生叶”解释为竹子最高枝梢所夹生出的叶子,用“踢枝”二字代替如“抽芽”等词,除其文学造诣的高妙外,并说明画竹之生叶,应当运用草书的笔法,就有如踢的动作,使之清新快意。[1]柯九思受文同的影响,也主张以书入画,曾提出:“写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折钗股、屋漏痕之遗意。”[3]古往今来,很多著名的画家亦是书法家,如,米芾、赵孟頫、董其昌、赵之谦、何绍基等。他们在注重绘画的构图、造型之外,最看重的还是笔墨质量。笔墨的内在精神,方为绘画之大美,笔墨根基深厚,才能使其作品不流于浮薄。
谢琯樵在其一生的绘画实践中,反复论证和强调书画同源这一观点,认为书法绘画具有同根性,若不通书法,终难理解绘画之真谛。在谢琯樵与友人的交流中,也能够看出他将“书画同源”这一观念深深根植于他的书画艺术中。比如,在赠友人林国芳的绘画作品《题翠竹临风图》中题及:“画法通于书法,故未有不工书而能画者,尝见东坡长卷,新篁数枝,风致妍秀,虽用墨淋漓而结构健劲,与公书法相类,所谓书画同一关纽者也。小潭五兄大雅,深于八法,当能悟此意也。”[2“]小潭五兄”即林国芳。“八法”即中国书法用笔中的永字八法:勒、策、掠、啄、趯、侧、努、磔。古人喜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来比喻书法中的线条、结构、意境,用具象事物来表现抽象画面,方便人们接受。比如,点如高山坠石、竖如万岁枯藤、横如千里阵云等。永字八法则是塑造书法形象最真实、最生动的重要手段。谢琯樵认为,书画的精髓是相通的,深于书法中的八法便能通其画法,而东坡画竹,其用墨、造型皆与书法相类。元代书画家赵孟頫也曾在《秀石疏林图》上题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4]赵孟頫认为,画石头的笔法类似书法中的飞白体,画树木的笔法类似书法中的籀文,画竹子需要通晓书法中的八法。如果有人想要理解、领悟这一点,就必须知道书法与绘画在远古时代本来是同为一体的。赵孟頫一生在书画艺术的探索上用功甚勤,因此,他将书法运用于绘画这一实践也更加有说服力。
二、入法离法
在谢琯樵有限的资料中,发现很多对于法度的论述:“昔人论书,入法贵能离法,画理亦然。况文人墨戏,当传神于笔墨之外,如壁间月影,纵横缭乱,自有天趣,乃为妙品。若枝剪叶裁,按笔求工,不啻落画工绳墨矣,焉能自出新意成一家法乎?”[2“]昔人论临书,贵能露己意,始称高手,此卷虽不能必定何人所书,然笔笔从《十七帖》得来,却无一笔不露自己笔意。所谓学古不泥于法也。蔼人司马定为明季人书,可谓精于赏鉴矣。”[2“]画竹随手自如,勿泥成法,要如窗前灯影,纵横历乱,皆有天趣存焉。”[2]
谢琯樵认为,书画本来同,最初学习要深入古法,倘若没有古法的支撑,便难以深入传统,每一位优秀的艺术家都必须追根溯源,以古为师,打下坚实的笔墨根基。但是无论是学书还是作画,都应在“入法”之后懂得“离法”,学古而不泥古,倘若“按笔求工”拘泥于笔墨,则艺术家的性灵会受到限制,无法创作出天趣自然的妙品。艺术品的最高境界,是能“离象取神,妙在规矩之外”[5]。关于“妙”和“神”,谢琯樵认为“自然天趣,乃为妙品”[2“]笔气生动,一种豪迈之气,神溢毫端,□为妙品”[2]。其在作品《墨竹斗方》中也曾题道:“昔人论书,每谓为物写真。余谓当于笔墨外传其神耳,何必形似。”[2]东晋时期,画家顾恺之便提出了传神论,认为艺术家要以形写神,让观者能通过作品发挥想象和联想,达到迁想妙得的境界。谢琯樵十分赞同其说法,他认为,天地间无物非现成文章,艺术家在将其纳为创作素材的同时,要结合自身对于笔墨精神的理解以及艺术家的个人性情,因为每一位艺术家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真正的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用来书写性灵、传递思想的手段和工具。性情所至,信手拈来,不受限于法度,不工于绳墨,自然能创作出神品、妙品来。
在谢琯樵的书画题跋中,我们常常能够看到他对于画竹的论述:“东坡画竹,意过于形,所谓得其理趣也,曾见大幅风竹,苍翠万竿,濛然滃然,实渭川千亩之量,宛然万目。非胸中有万壑风雨,安能落笔若此,使观者如履其地也。”[2“]板桥画竹,纵横处可以规仿,而一种豪逸之气,出乎天资,非可学而致也。近日学板桥笔法,益知板桥殊未易学也。瘦而腴,劲而秀,人徒知其胸有成竹使然,而不知胸无成竹,方臻妙境也。盖随乎自然,无法中皆有法耳。与可画竹,胸有成竹;板桥画竹,胸无成竹。余常下一解语云:‘不是有成竹,焉能无成竹。’惜不能起板桥于今日,共参破此偈也。”[2]
谢琯樵认为,东坡和板桥画竹之所以有“方臻妙境”之感,首先是因为他们胸中有万千丘壑,即所谓的“胸有成竹”。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评论与可的竹子:“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6]也就是说,要做到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这是艺术创作过程中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画竹子前,先观察竹子,其后在心里要对竹子有一个大致的形象勾画,才能下笔如有神助。但谢琯樵认为,东坡和板桥并不拘泥于法度之中,他们不工于形,更追求形式之外的艺术境界。他们融入自己的性情,随乎自然、笔气奇健、思致高远、出之天真。看似无法,实则“无法中皆有法耳”,正如板桥题画竹云:“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7]胸无成竹旨在说明内心不要被既定的法规所束缚,而要注重发挥艺术家的主观能动性,追求笔墨之外的精神境界。所有的法度仅是一时之用,不足以表达艺术的自由自在、宇宙的瞬息万变。中国美学思想认为,无意之作远比有意来得精妙,刻意为之的总被视作较低层次。谢琯樵始终秉承这一创作思路,不论在绘画还是书法上,都能重自然、轻雕琢,重神韵、轻形似。他常对着竹子的影子格物,感悟古之六法的奥秘:“月上竹梢,斜影满壁,悟多少六法不传之秘。”[2]“观竹影,悟思六法不传之秘。”[2]《诏安县志》曾赞:“其画以山水、花鸟、兰竹为著。天资秀逸,学力兼赅,每一着笔,辄饶生趣。诏安画派之盛,实颖苏有以发挥光大之。”[8]可知,谢氏作品受古代传统文人画思想的影响,在法度基础上,下笔又不为客观物象所囿,神与物游,趣在法外,他深知要“有成竹”安能“无成竹”。
三、雅淡绝俗
观谢琯樵作品,我们总能感到一股平淡天真、务脱铅华、超凡绝俗的高雅之感。《康熙字典·俗条》中对“俗”的解释曰:“不雅曰俗。”俗的对立面是雅。琯樵的用笔“雅淡中有别致,如太羹元酒,不假调剂,至味爽人牙颊。”[2]他把自己作品的雅淡比作“太羹元酒”,是不加调料的肉羹,亦是古代祭祀中当酒用的清水,味道并不浓烈,却令人久久不能忘怀。这与他一直以来追求高格调、不入俗套的艺术观是相通的。纵观谢琯樵的书画作品,在气韵、用笔、构图、赋色、上总能寻找到六法的奥秘。他使用的色彩常常是清淡雅致,构图简练不繁琐,用笔随性情所致,再加上洋洋洒洒的题画诗,既在文化深度中透露当下情感,又巧妙地填补画面空白处。艺术作品格调的高低,不仅仅在于笔墨技巧,而是透过这些技巧,是否能够让观者感受作者感情的真切程度。我们能从谢琯樵的作品中感受他是十分崇尚高雅而摒弃低俗的。“偶写烟梢数笔,作画务脱铅华,归之平淡。有未尽处,正耐寻思也,求至偶无,此语未易为外人道也。”[2“]铅华”是指古代女子化妆用的铅粉。谢琯樵认为好的艺术作品最终务必要脱尽铅华,归于平淡。那些不是很完美的地方,更是耐人寻味,让人迁想妙得,不必面面俱到。
谢琯樵的作品之所以让人感觉高雅无俗态,除了超高的笔墨功夫之外,更与其读书和阅历有关。“少时见古人画,略解笔意,苦学之,弗得,遂弃之。后移好诗章,潜心十年,时方执笔,觉有主张,见古人画渐知笔外神韵。可知画虽小技,非读书不能工,况其他乎?非此中人未易与言此也。”[2]谢琯樵非常强调读书的重要性,称自己年轻的时候尽管苦学笔法,也只能略懂一二,不得已而弃之。后来将喜好转向诗词文章,潜心研习数十年,“晨起读离骚数篇,胸次洒然,觉此身如游潇湘沅澧间矣。”[2]畅游书海,与古人对话,读史知兴替,洗涤自身的灵魂。有了深厚的文学积累后,笔底自有雅言,重新拾起毛笔,对于古人的笔墨神韵便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正所谓:画之道在书法中,论其法者,则在古人文辞中。一切技法皆为表面文章,有法可依,加以天赋和勤奋定能学会。清末状元吴鲁跋谢琯樵画云:“琯樵先生笔力沉雄,蔚然深秀,盖书卷之气溢于毫纸间矣。”[9]谢琯樵所处年代是极其动荡不安的年代,时代越动荡,思想越活跃,其博大精深的学识修养以及丰富的人生阅历,不断滋养着艺术家的气质,自然而然地渗透到艺术作品中。读书并非一日之功,需一辈子恪守,终会在作品中显露。但作品格调的高低不是勤学苦练出来的,靠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谢琯樵曾言:“画法可学而得,画意非学而有之者,惟多书卷以发之,广见闻而廓之。”[2]又言:“壮年纵游四方,所见既广,各体兼备。”[2]谢琯樵一生足迹遍布天南海北,有如北京、浙江、江苏、湖南、福州、厦门、漳州、泉州、建瓯、建宁等地,亦渡海至台湾流寓数年。[10]他在文学方面孜孜不倦,在旅途中增长见识,这些精彩的人生经历悄无声息地融在他的生命里,化为情感表达于作品中,也为其自成一家的书画面貌打下坚实基础。
一位伟大艺术家的诞生,必定是多方面综合因素的结果。除了本身技法的熟练高超以及自身的读书、阅历能让琯樵作品透露出雅淡绝俗的气质外,他的家国情怀与人格气度也令其作品有着非凡的格局。他能在国家危难当头,投笔从戎,将生死置之度外,曾言:“大丈生逢乱世,宜立功疆场,何必局促书生,博领青衫耶?”[2]谢琯樵一生虽历尽沧桑,却依然豪情壮志,胸怀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正因为有这种坚劲不屈的气概,他更喜画四君子,敬佩其高洁坚贞的品格、飘逸优雅的姿态。画梅时他认为:“写梅要有一种坚劲不屈之气,虽霜压雪催,无憔悴衰落之态,所谓穷益坚也。物各有品,况人乎?”[2]梅花一身傲骨,虽经历风霜雨雪的摧残,依旧有一股坚劲的力量,丝毫没有表露出衰落之态,物都如此何况人呢?画竹时,他认为:“画竹须挺然森立,有劲健不拔之势。老杜所谓:‘请君放笔为直干’者也。”[2]竹清雅淡泊、虚心直节。四君子自古以来便成为人格象征,谢琯樵通过一花一草,赋予了自己一片真情,他想让自己有限的生命艺术通过此种形式升华成无限永恒的美。艺术家自身的品格与所书写内容的契合,让其作品整体格调更加高雅。从其书法作品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其用笔有米芾的爽利遒劲,率性而天真,结体有颜真卿的宽绰浑厚,彰显忠心爱国的大将之风,总体而言,作品给人以雄迈俊逸、清新脱俗之感。
四、结语
日本学者尾崎秀真称赞谢琯樵为:“清朝中叶南清画坛第一巨腕。”[1]可见其超高的艺术造诣。谢琯樵在继承和发扬中国元明清以降文人画的基础上,结合漳州诏安本土艺术特色,将书画艺术带到台湾,给台湾早期的书画坛带来了一股流行与学习的潮流,他在闽台两地有着重要的地位和影响力,被誉为“台湾美术的开山祖”[8]。至今,他的画作依然悬挂在台湾忠烈祠和历史博物馆。只可惜当年他于漳州万松关遇难,随身携带的作品都散佚殆尽,老家仅存的作品也被日本人掠夺而去。仅存的珍贵文物对于新时代的书画艺术,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谢琯樵短暂的一生,不断实践、不断体悟,形成了自己对艺术的独到见解。他秉承着书画本来同的原则,将书法笔法运用于绘画中,在传统法度中恪守,又跳出法度的牢笼,随性情所致,自然天真、不落俗套,作品格调高雅。目前对于谢琯樵的研究和推广只局限于闽台两地,还有许多地方值得后来者深挖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