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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同内地与地方调适: 清代婼羌地区开发研究

2021-02-26

历史地理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克里克罗布绿洲

王 翩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婼羌,维吾尔语名为“卡克里克”,词源自维吾尔语“卡克库都克”,意为“四口井”。(1)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新疆年鉴》,新疆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41页。晚清时期,英、俄等国为争夺对中亚地区的控制权,觊觎新疆日久,清政府为保障其西部疆域安全,通过移民屯垦,加速了对塔里木盆地周边地区土地的垦殖。光绪二十五年(1899),经巡抚饶应祺奏请,设立卡克里克县丞,归新平县辖。卡克里克营守备归蒲昌营游击辖。光绪二十八年(1902)后复经巡抚院部饶应祺奏奉,二十九年五月改婼羌县,属焉耆府辖。(2)马大正、黄国政、苏凤兰整理: 《新疆乡土志稿》,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版,第539页。直到1959年,婼羌县才更名为若羌县。

区域尺度上人类活动与地球表层系统之间的相互关系是环境变化研究的重要议题。(3)满志敏、郑景云、方修琦: 《过去2000年中国环境变化综合研究的回顾》,《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婼羌地处阿尔金山北麓、塔里木河尾闾,处罗布泊西南,区域内米兰河、瓦石峡河等滋养出串状绿洲。婼羌依托绿洲农业而起,深受水源等自然条件左右,是研究干旱地区人地关系的典型对象。对此,学界将婼羌置于罗布泊区域内,从地质、环境、气候等方面开展了长时段研究,指出近两千年来,包括婼羌在内的罗布泊地区发育了两期古绿洲,一是楼兰古国时期(1—4世纪)(4)夏训诚主编: 《中国罗布泊》,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张莉: 《楼兰古绿洲的河道变迁及其原因探讨西北历史环境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1年第1辑;吕厚远、夏训诚、刘嘉麒等: 《罗布泊新发现古城与5个考古遗址的年代学初步研究》,《科学通报》2010年第3期;Bing Xu, Zhaoyan Gu, Xiaoguang Qin, et al., Radiocarbon Dating the Ancient City of Loulan, Radiocarbon, 2017, Vol.59, No.4。,二是明清小冰期前(5)林永崇、穆桂金、李文等: 《小冰期新疆楼兰地区绿洲生态环境变迁事件》,《干旱区资源与环境》2020年第7期。,且塔里木河改道与水源萎缩是绿洲及其滋育的人类文明式微的决定性因素。近年来,丝绸之路发展史及其与气候环境变化关系的研究,越来越强调要对干旱区的人地关系开展多尺度研究。(6)陈发虎、董广辉、陈建徽等: 《亚洲中部干旱区气候变化与丝路文明变迁研究: 进展与问题》,《地球科学进展》2019年第6期。韩春鲜等人通过文献考证的方式指出,近300年来罗布人迁徙不定的原因在于喀喇库顺等河流湖泊的萎缩。(7)韩春鲜、吕光辉: 《清代以来塔里木盆地东部罗布人的生活及其环境变化》,《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6年第2辑。宋立州利用汉文档案复原了清代民国时期婼羌道路及沿线环境。(8)宋立州: 《清代民国时期敦煌婼羌道路考》,《历史地理》第33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20—331页。在强调环境对婼羌开发影响之外,刘建超从小尺度上对清代移民规模、屯田面积、农业技术选择、土地权属等人文要素进行探讨,认为屯田可以为生态环境带来积极的影响,促进荒漠戈壁变为绿洲,其带来的负面影响并不突出。(9)刘超建: 《从清代新疆屯垦政策角度谈屯田与生态环境的关系——以天山北路东部屯垦为中心》,《干旱区地理》2015年第2期。在此基础上,本文聚焦婼羌地方开发背景下不同群体的行为选择,综合运用汉文历史文献、近代英文考察报告和笔者田野调查等资料,对晚清婼羌绿洲群的开发与城市建设开展小尺度剖析,探析串珠状绿洲开发与城市建设背后自然与人文的互动历程。

一、 碛路要冲: 边陲县城发展肇始

(一) 绿洲星布

晚清时期,婼羌县主要由卡克里克、瓦石峡、米兰、阿不旦四处距离相近且规模较小的绿洲组成,“间有可耕之土,背水面山,形势爽垲”(10)〔清〕 陶保廉: 《辛卯侍行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50页。。其中,卡克里克绿洲面积相对较大,居米兰与瓦石峡之中。

斯坦因坚信:“不论古今,卡克里克绿洲都是整个罗布泊地区的核心。它所赖以形成的是从昆仑山东部流向罗布洼地的大河。在其冲积扇上修建灌溉设施,远比塔里木河下游水缓漫流且不断改变河道的支流可靠得多。对于了解马可·波罗笔下罗布当地情况的人而言,种种地理事实毫无争议地表明,这一在通往沙州或内地途中、进入沙漠前用以补给的‘戈壁边缘大城镇’,就是今天的卡克里克所在。”(11)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12, Vol.1, p.343.

根据斯坦因的记载,卡克里克绿洲以外的广阔沙漠地区,道路沿途罕见河流踪影,地表裸露,只有少量的红柳,鲜见其他树木。在这样的路途上,人往往会感到无比消沉。(12)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429.关于卡克里克瓦石峡、米兰等绿洲的无垠荒漠,中外游客都听说过恶鬼出没的恐怖传说。据亨廷顿整理,这些传说中的荒漠鬼怪,往往都会用别具风格的幻象诱惑行人,或者模拟熟人的声音召唤行人,或吓退胆小的人不再前行,或诱惑行人走向沙漠深处,直至死于饥饿和干渴。(13)Ellsworth Huntington, The Pulse of Asia: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Illustrating the Geographic Basis of History, London: Archibald Constable & Co., Ltd., 1907, pp.239-240.

即便没有深入荒漠,流经婼羌境内的诸河流在进入沙地后,由于河道变宽、土质松软、蒸发量大等自然条件,也多呈现水流减缓的状态,还时有河流改道现象发生。1906—1908年,斯坦因在卡克里克西南部考察时就了解到该处河流已五年左右未见上游来水(14)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430.,矮树和草丛越往南去越是稀疏,然后是数英里贫瘠的荒地,地表呈现风蚀特征(15)⑤ 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435.。在卡克里克绿洲附近,河道宽阔,但水量少。(16)⑤ 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435.此外,斯坦因此行还在途中发现若干行将枯竭或已经干涸的河道,只有几处小湖之水可资饮用。不过,在地下水位较浅的地方,即便河道里未见水流,地表却长有茂密的芦苇等植物,成排生长的胡杨林也喻示着地下水源或河流的基本走向。

(二) 碛路要冲

尽管自然环境难称优渥,婼羌仍是沟通东西、联系新疆与青藏等地的交通门户。在西汉时,其地近鄯善国扜泥城,东汉时称罐泥,唐时地名纳博波城。(17)钟兴麒编著: 《西域地名考录》,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510页。该地形势“地小而腴,辖境甚远,东接敦煌,南通于阗。为边隅冲要之区”(18)〔清〕 朱寿朋著,张静庐等点校: 《光绪朝东华录》卷一百七十五“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八月”条,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923页。。不论是从和阗至敦煌还是从库尔勒南下,卡克里克都是交通中转点和行人补给点。无怪乎斯坦因于1906—1908年来此地考察时,就感叹:“我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把楼兰那样的古城首都放在别处。”(19)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343.

汉唐时期,丝绸之路青海道分为主辅二线,其主线由青海河湟地区折向西北,跨越祁连山隘口,与丝绸之路河西干道相连。而青海道的辅线则自西宁起,沿柴达木盆地西进,跨越阿尔金山口即抵婼羌境。在东晋南北朝及北宋时期,受地方割据阻碍,丝绸之路河西走廊段梗阻,由青海进入婼羌的这一路线,甚至曾取代河西走廊干道成为丝绸之路的主线。(20)王育民: 《丝路“青海道”考》,《历史地理》第4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45—152页。以联系青藏地区而言,婼羌则是节制青藏高原北部西藏势力的前哨。(21)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451.光绪三年(1877),在平定白彦虎叛乱的过程中,左宗棠就曾指出南经罗布淖尔取道吐鲁番经敦煌而往青藏是防御的重要一线。(22)〔清〕 左宗棠撰,刘泱泱、岑生平等校点: 《官军克期进剿应防贼踪纷窜折》,《左宗棠全集·奏稿六》,岳麓书社2009年版,第660—661页。

光绪二十一年(1895),新疆巡抚陶模奏请在卡克里克设立巡防局。陶模认为,一是该地汉唐时即属楼兰古国,有驻军开发的历史,二是该地东接敦煌、阳关,南通青海、西藏,西达于阗,“居碛路之要冲,为矿山之孔道”(23)〔清〕 陶模: 《卡克里克设立营局片》,〔清〕 陶模著,杜宏春补证: 《陶模奏议遗稿补证》,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09页。,其第三条理由则在于设置卡汛营哨抵御河湟反清势力,再次强调了婼羌联系敦煌、连接青藏的地位。光绪二十一年,在平定刘四伏等河湟反清势力过程中,清军即调动驻扎在罗布淖尔的各营旗,严守红柳峡、阿不旦、阿武斯三处,严密防范,预备战守。具体而言,英吉沙尔参将李金良派队出红柳峡迎击,营务处提督曾松明遵商抚标练军前旗马队刘清和驻防阿不旦,屯营巡检施再萌派队扼守阿武斯卡,李金良偕阿克苏镇标中旗马队蓝德清驻防卡克里克。(24)〔清〕 朱寿朋著,张静庐等点校: 《光绪朝东华录》卷一百三十七“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冬十月”条,第3886页。

图1 光绪时期婼羌县村庄与河流分布示意资料来源: 改绘自马大正、黄国政、苏凤兰整理《新疆乡土志稿》(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版,第539页)。

(三) 矿务孔道

婼羌县地居要路,但自身却并不是物资富庶之所。婼羌县本身的动物出产以牛、羊、驴、马、野马、猞猁为主,相关的动物制品包括狐皮、雕尾、皮靴、羊裘、毡毯、口袋等,作物产出有小麦、苞谷、青稞、胡麻、棉花等,这些物产与南疆他处相比并无优势可言。(25)马大正、黄国政、苏凤兰整理: 《新疆乡土志稿》,第544页。即便交通地位如此重要,清政府对婼羌地区经济、社会的深入经营仍被推迟至光绪年间。直到和阗等阿尔金山北麓城市发现金矿等物产,沙俄觊觎其间,清政府在婼羌境卡克里克等处设营驻兵、凿通道路等事项才被提上日程。

清廷在咸丰年间即着手开采新疆各地已探明的矿产,但受制于采办资金与人力的匮乏,尚未形成大规模的采矿局面。咸丰二年(1852),为了缓解军饷的筹措压力,清政府以招商的形式议行开采新疆、热河等处金银等矿产。咸丰帝认为,“开采矿产,以天地自然之利还之天地,较之一切权宜弊政,无伤体制,有裨民生”(26)《清史稿》卷一二四《食货五》,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666—3667页。。其时,新疆在喀什噶尔已探明金矿,在罗布淖尔、乌鲁木齐、库车等处开有铜矿、锡矿多所。不过,直到咸丰五年(1855),这一“无伤体制,有裨民生”的采矿业,在新疆推行得并不算顺利。当时,乌鲁木齐地方的铜锡矿务尚未开炉鼓铸,在乌鲁木齐都统赓福的督导下,罗布淖尔等处已探明两处铜铅矿,但无款可筹,如何奖励奋勉、督促经理,成为当时当地道州委员无法回避的问题。(27)《清文宗实录》卷一五六“咸丰五年正月十二日”条,《清实录》第42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4927页。

随后,因南疆多地叛乱反复,包括婼羌在内的新疆采矿业直至光绪年间,才在内外交困、亟需裕饷的背景下,重新提上议程。光绪二十二年(1896),出使大臣许景澄在翻译俄国人所绘地图时,发现俄人已经在和阗至罗布淖尔一线探明金矿十七处,并有精准测绘。御史陈其璋遂奏言:“富蕴含积,既若是之多,外洋测探,又如此之确。拟恳皇上饬下各督抚、将军,遴派熟悉矿务之员,相度地脉,择要开采。既可以固边防,并可以裕饷项。”(28)〔清〕 李宗棠: 《御史陈其璋请各省开矿折》,〔清〕 李宗棠辑,李兴武校点: 《李宗棠文集之四·奏议辑览初编》卷五,黄山书社2016年版,第177页。又值“库储匮乏,全在广开矿产以济急需”,于是光绪帝特别嘱托,“和阗金矿系属内地,俄人自无可借口,俟查勘之员回省。如果矿产实系畅旺,即着饶应祺酌度情形,官办商办,究以何者为宜,迅速定议具奏”(29)《清德宗实录》卷三八五“光绪二十二年二月九日”条,《清实录》第57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9968页。。

不过,技术、人力、运输等问题如不解决,单纯地政策性扶持采矿业,并不能有效地缓解开采成本大、经费不足等带来的产业发展牵制问题。光绪十九年(1893),新疆巡抚陶模即奉上谕拟商办和阗金矿。陶模委派嘉峪关洋员比利时国人游击衔林辅臣、候选巡检施再萌裹粮往勘罗布泊以南之后,面对罗布泊以南旷无人烟的现实,对如何推进矿务开采“尚无端绪”。陶模也坦陈,几次官方鼓励开采,效果不及预期,“只因矿学乏人,沙漠长途转运薪粮所费尤巨,历年亏累,无从报销”(30)〔清〕 李宗棠: 《新疆巡抚陶模覆陈自强大计折》,〔清〕 李宗棠辑,李兴武校点: 《李宗棠文集之四·奏议辑览初编》卷一,第29—30页。。光绪二十四年(1898),李鸿章在论及新疆采矿业时,直陈“新疆矿产丰富,但用土法开采,则得不偿劳。目前中国矿学未兴,又乏巨款,自不如与西人伙办,犹可坐分利益”(31)〔清〕 李鸿章: 《复新疆抚台饶》,顾廷龙、戴逸主编: 《李鸿章全集36·信函八》,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78页。。可见,技术、人力之外,沙漠长途运输带来的成本剧增也成了采矿受阻不可忽视的因素。

(四) 官路开辟

在军事与经济两大压力的催促下,筹划南疆官路便提上议程。清前期,和阗至婼羌一段尚未辟为官路。不过,从和阗至噶顺淖尔尚有道路标示在《乾隆十三排图》。在1884年新疆建省前夕,清政府即着手重新开辟从敦煌至卡克里克/阿不旦的道路。光绪年间新疆安定后,清政府在罗布泊西岸筑蒲昌城,设立县治。由此,婼羌与库尔勒之间建立起穿越沙碛与塔里木河的驿路。《新疆乡土志稿》婼羌县乡土志图与《新疆全省舆地图》新平县图,驿路自婼羌县底驿,过罗布桥至罗布驿、破城驿、喀拉台驿、和罕驿,渡阿拉竿河至阿拉竿驿、喀喇台驿,至库尔勒、都拉里、合什墩、古斯拉克庄、乌鲁可立、英格可立、河拉、英气盖、新平县、克尼尔、库尔勒。(32)马大正、黄国政、苏凤兰整理: 《新疆乡土志稿》,第544页。在斯坦因1906—1908年的游历中,他通过与当地的一名年近六十的老人沟通得知,由于沙碛演化,旧路难寻,负责探路的官员还是在两名罗布土著的带领下才重新打通这条塔里木盆地南缘的东西道路。(33)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342.而汉文文献详细记载了清政府开辟道路经过: 郝永刚等人受新疆巡抚刘锦棠与魏光焘的指派,沿塔里木盆地南缘、昆仑山脉北路,抵达和阗,经过三次探路,采集并保存下沿路经过地和里程。(34)〔清〕 陶保廉: 《辛卯侍行记》,第350页。

从婼羌前往敦煌,主要有两条路线。其一,为西湖道。西湖道从婼羌往东行,经羊大什哈、密远庄、咸水井子、大墩、苇子泉、火石镰子、红柳泉、五棵树、小阳关、清水沟、马厂、碱泉子、下西宁等地至敦煌。西湖道沿线各处多分布有水草,人烟稀少,可以骑行,但不宜行车。该线从且末至敦煌全长2 295里,从敦煌向东北行280里可以抵达安西。其二,为南湖道。南湖道同样由婼羌东行,经羊大什哈、密远庄、红柳沟卡、野马沟、双泉子、聚水沟、龙尾沟(沙泉)等地进入甘肃境,最终亦抵达敦煌。南湖道沿线水草丰美,水大多带有苦味,山路险峻,从且末到敦煌全长2 421里(表1)。

表1 经婼羌至敦煌路线 (单位: 里)

续表

内地人前往和阗等南疆地区,多数情况仍是取道经玉门、星星峡、哈密、吐鲁番、焉耆一线。西湖路、南湖路这两条路多成为当地土著的往来道路。(35)支那省别全志刊行会编: 《新修支那省别全志》第8卷“新疆省”,东亚同文会1944年版,第600—601页。在从婼羌至敦煌之间的交通路线上,有两处主要的物资采购点,可以开展雇佣骡马等事项。若从西往东行,必须在于阗采办,若从东往西行,则必须在甘肃酒泉采办,或者选择敦煌作为物资补给点。如果未及时在前述各地雇佣骡马、补采物资,在且末、婼羌、安西、玉门各地进行物资补给的难度将会大幅提升。

从婼羌前往青海的路线,主要由婼羌往东南出发,先后经磨朗、阿五拉斯、特必达坂、噶斯湖、忙奇、噶顺等地,最终抵达屈莽山南口。屈莽山南口位于新疆与青海交汇地界,由此地经柴达木川,可以抵达西宁,行程大约需要19天(表2)。

表2 经婼羌至青海路线 (单位: 里)

续表

需要指出的是,婼羌的交通地位除了社会经济开发的因素外,更重要的是由塔里木盆地南缘特殊的地理环境所决定的。斯坦因在从和阗前往卡克里克的途中,就明显地感知到塔里木盆地南缘的道路已经为荒漠与绿洲严格地确定下来。这些沿着绿洲边缘的道路,路线迂回,沿途几十英里杳无人烟,随处可见巨大的红柳包、枯死的杨树或成片的枯草丛,历年往来此地的外国人,只能沿着这条路行走。(36)Ellsworth Huntington, The Pulse of Asia: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Illustrating the Geographic Basis of History, p.220.在这些面积小且分布集中的绿洲范围内,行人可资获取的饮水都来自水量无多的绿洲咸水井。

二、 区域开发: 清政府主导下的移民社会

(一) 移民迁入

同治年间南疆大乱,“回民避难者,多杂集蒲昌海左右,流离转徙,死伤过半。大吏劳徕安集,焚灌莽,起屋居,艺树决渠,资牛、种、镃基、纴绩、组之具,教以耕织。行之十年,民乃大殖。”(37)谢彬著,杨镰、张颐青整理: 《新疆游记》,新疆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8页。清政府在卡克里克、瓦石峡、米兰等婼羌境内绿洲的移民活动随之开始。

行军以粮为先,转运尤重。同治以来的数次用兵,使得军事行动所需粮食日多。但由于新疆本地所产粮食尚不足以为继,往内地采购既不能一时齐集,也会因粮食市场供不应求而导致粮价上涨。更重要的是,粮食运往前线的成本益高。至光绪二十一年河湟反清事起时,罗布淖尔垦区虽有数年经营,但无粮可买。至于往安西直隶州等地采办,甚至出现了“近渐搜罗殆尽。无论如何加价,安属均无粮可采。豌豆一项,每市石增银至七两有奇,竟颗粒购求不得”(38)〔清〕 朱寿朋著,张静庐等点校: 《光绪朝东华录》卷一三五“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八月”条,第3850—3851页。的现象。由此事起,开展卡克里克等绿洲要地的屯垦工作、提升农作产量就显得尤为重要。如同光绪皇帝所晓谕:“刘四伏就擒,办理甚好。罗布淖尔安插事宜,著饬该局妥为布置。”(39)〔清〕 朱寿朋著,张静庐等点校: 《光绪朝东华录》卷一三五“光绪二十二年丙申秋七月”条,第3843页。

自光绪十九年修筑蒲昌城、设置抚辑招徕局之后,清廷开辟的罗布淖尔垦区东西达两千余里,南北有一千余里。区域之广,管理上自然鞭长莫及。于是新疆巡抚陶模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奏请在卡克里克设立巡防局。光绪二十一年,清军追剿河湟反清头领刘四伏等众报捷后,安插降众五六千人于罗布淖尔及塔里木河滨,计口授田,以图甘新境安。(40)〔清〕 缪荃孙编,王兴康整理: 《续碑传集》卷三二“光绪朝督抚十二·陶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92—1194页。

尽管曾国荃在给时任护理、新疆巡抚的魏午庄复信中,曾谈及“罗布淖尔善后一切,尚属得手”(41)〔清〕 曾国荃撰,梁小进主编: 《曾国荃集(四)》,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33页。,可是,在卡克里克屯垦活动的实际落实中,则受到了来自移民、土著等多方群体的重重阻力。对于被安插在卡克里克的人而言,他们多为遣犯,或为招徕的贫民、流民,“良由农事最苦,非退卒游民所乐为”(42)③ 〔清〕 李宗棠: 《新疆巡抚陶模覆陈自强大计折》,〔清〕 李宗棠辑,李兴武校点: 《李宗棠文集之四·奏议辑览初编》卷一,第29—30页。,旋垦旋逃,成为常态。由是,卡克里克地区招徕内地人民垦种的实践几近“无效”。为了改善这一局面,陶模认为,“惟有责成地方官加意抚循,招徕土户,逐渐垦辟,宽定升科年限,务期岁有加增。惟地旷人稀,非克期所能奏效。”(43)③ 〔清〕 李宗棠: 《新疆巡抚陶模覆陈自强大计折》,〔清〕 李宗棠辑,李兴武校点: 《李宗棠文集之四·奏议辑览初编》卷一,第29—30页。

陶模招抚土著辟垦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也带有一点“一厢情愿”的意味。在卡克里克的屯垦活动,对于居住在该处土著,尤其是罗布人而言,无异于一种侵犯“祖产”的行为。在罗布人看来,卡克里克、米兰等绿洲地区系其世代所居、世代所有。因而,在清政府筹划罗布淖尔垦区,并源源不断迁入内地居民、河湟降众等人口时,罗布人在情感上最直接的认知,就是祖业受到了侵占。(44)M. Aurel Stein, Innermost Asia: 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Kan-su, and Eastern Iran,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28, Vol.1, p.170.由此,不论罗布人是否有主观上的意愿,他们实际上采取了选择主动迁入米兰等地的做法,占据绿洲资源,以示对这片土地拥有所有权。这也在一个侧面表明,罗布人从其旧居阿不旦迁往米兰的做法,可能受到了阿不旦环境趋于不佳的影响,但这一迁徙也是出于守护世业的内在驱动。

在实际执行中,招徕土著在婼羌境耕种的政策亦非毫无响应。不过,要想让这些从他处迁来的维吾尔族人长久稳定地留居在卡克里克,也非易事。美国人亨廷顿游历卡克里克时,就曾从三名移入卡克里克已有三十年的维吾尔族人口中得知,尽管清政府采取发给籽种、缓征粮赋等奖励性措施,但这些移入人群仍面临歉收与纳税压力。卡克里克的气候与水源条件并不能保证农业收获的稳定,而一旦歉收,承种的移民就会降低耕种的意向,如果承种地亩已经达到了熟地升科的条件,在税赋的压力下,农垦歉收则更会强化这种负反馈。同时,随着移民的增多,卡克里克、瓦石峡等本就不算宽阔的绿洲就变得“拥挤”,农业劳动的竞争也会提升。

从农业耕作技术来看,迁入婼羌的维吾尔族人所言农作物常有歉收的现象并不为虚。卡克里克、米兰、婼羌等地为典型的大陆型干旱气候,农业与生活用水依赖发源于阿尔金山的河流水源。同时,当地新开地亩仅可维系三年耕作。尽管当地属于诸河流的山前冲积平原,但其土质黏性大,灌溉后容易产生土壤板结现象,因此灌溉农业亦难长久维系。亨廷顿还注意到,当地土壤疏松,源出高山的大河甫一出山,河水便迅速渗入地下,河流中裹挟而来的细腻黏土便沉积下来,干化变硬,需要用两年左右的光照和雨水才能使其软化,使庄稼在黏性土壤中得以播种。(45)Ellsworth Huntington, The Pulse of Asia: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Illustrating the Geographic Basis of History, p.244.

正因为这些现实压力的存在,从新疆他处迁来卡克里克耕种的维吾尔族人,对于清政府的奖励或优惠措施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信任。在管理维吾尔族事务的伯克组织下,这些维吾尔族移民采取了一种更为精明的做法,即在响应招垦号召之外,还通过建造休憩场所、粮仓和巴扎等设施,强化米兰绿洲作为进入楼兰最后补给点的地位,吸引往来人员。对于驻扎卡克里克的清政府官员而言,这也足以作为地区经营的功绩写进其奏报给上级的文书中。(46)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335.

(二) 建筑营造

尽管清政府及驻扎婼羌的官员或出于军事目的,或基于采矿裕饷的考量,都积极推进包括卡克里克在内的罗布淖尔垦区的发展,但清政府并未在婼羌境内牵头开展修筑城池等活动。清政府未筑城池,既是因为财力确实不济,也是因为在有限的绿洲空间内实无可资圈用的地亩,再加上光绪年间已平定多年叛乱,筑城池似不是地方建设的必备举措。从婼羌西部的且末来看,“且末无城,无邮政机关,衙署系统就前稽查局改设,塌废不堪,规模陋隘”(47)⑨ 谢彬著,杨镰、张颐青整理: 《新疆游记》,第182页。。

不过,必要的政府办公与民间宗教场所仍有建设的需要。在晚清,婼羌县内的各类政务、民生建筑也渐趋完备,具体来说,“县署有回堡一座,庆祝宫一座,社稷坛一座,定湘王庙一座,附祀各神牌位,城隍庙一座,罗布驿提桥一座,阿拉河渡船一只,县署初等小学一堂,喀拉台译日学一堂,回堡劝学所一处”(48)马大正、黄国政、苏凤兰整理: 《新疆乡土志稿》,第542页。。由此可知,随着安插内地民户愈多,以及地方主政官响应清政府的新疆与内地一体、广推郡县制的主张,内地的诸多民间宗教信仰也传入新疆,并修建相关活动空间。光绪三十二年(1906),在时任知县刘谟的主持下,在婼羌县城中大街修筑了城隍庙。次年,由知县周源主持,在东郊又先后修筑了社稷坛、神祈坛。(49)〔清〕 王树枏等纂修,朱玉麒等整理: 《新疆图志》卷三七《祀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687—688页。而自光绪三十三年(1907)至宣统二年(1910)间,知县瑞山陆续在婼羌设立学堂四所。

定湘王庙在婼羌县的设立,反映出此地曾为湘军征战与驻守之所。定湘王本为湖南善化县城隍,咸丰年间经湖南巡抚奏请被封为永镇定湘王。左宗棠率湘军进驻新疆,甫一抵达,一些士兵由于水土不服每多患病,后经随军医官“调印善邑城隍庙药方,随在设位供奉,患者求服之辄应,故西陲各地,多立定湘王庙以妥神”(50)陈乃勋辑述,杜福堃编纂,顾金亮、陈西民校注: 《新京备乘》,东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0页。。新疆之乌鲁木齐、哈密、奇台等地曾各有定湘王庙。

三、 行为调适: 世居婼羌民众的社会响应

(一) 罗布人口

婼羌境内的人口以维吾尔族为主,汉族人口极少。《婼羌县乡土志图》记载:“本境尽是缠民。”(51)马大正、黄国政、苏凤兰整理: 《新疆乡土志稿》,第541页。该志记载,婼羌县境内尽为维吾尔族人,除本地土著外,建县后还从吐鲁番、喀什、于阗等处迁入不少维吾尔人。直至1917年,婼羌全县人口有4 298人,684户。(52)谢彬著,杨镰、张颐青整理: 《新疆游记》,第189页。除县署与军队外,境内只有汉人二家。(53)谢彬著,杨镰、张颐青整理: 《新疆游记》,第191页。谢彬发现,婼羌及其邻近的且末、尉犁三县,境内皆无酒坊、猪种和汉人日用京货店,“可见汉人之极少,而缠民所宅也”(54)⑨ 谢彬著,杨镰、张颐青整理: 《新疆游记》,第182页。。

在这些泛指的“缠民”之中,还有一支独特的人群,即罗布人。《回疆志》记载,罗布人“不种五谷,不牧牲畜,唯划小舟捕鱼为食,或采野麻或捕哈什鸟剥皮为衣,或以水獭等皮并哈什鸟之翎持往城市货卖,易布以为衣带。此种回人世居海边,不维不通中华,亦不与各部落相通”(55)《回疆志》卷一“山川”,《中国方志丛书·西部地方》第1号,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24—25页。。关于罗布人族源一说尚未有定论(56)关于罗布人的族源问题,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认为生活在天山以南的诸民族是由多种族群通过迁徙交流、融合而来。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则推测罗布人的族源可以追溯到蒙古人或者柯尔克孜人。日本学者佐口透通过文献考证的方法,认为多伦人(亦有称多兰人、惰兰人、多郎人、多浪人)与罗布人属于同一种族。近年来,国内的学者通过对罗布人语言、生活习惯、宗教信仰等方面的考证,对罗布人的族源提出了不同的假说,包括“楼兰人后裔说”“焉耆维吾尔族移民后裔说”等。,苗普生、王野苹等学者则将罗布人视作一支具有独特社会习惯的塔里木土著人群(57)苗普生: 《关于清代的多浪维吾尔人》,《新疆社会科学》1989年第5期;王野苹: 《罗布淖尔与罗布人》,《西北民族研究》1994年第1期。,这一提法虽然未能回答罗布人从何而来的问题,但突出了罗布人自身特点,对讨论罗布人社会具有一定指导意义。

历史资料与近代西方人的游记,也观察到了罗布人与维吾尔族人在宗教与社会习俗等方面的不同。《西域闻见录》称罗布人“语言与回子通,不解诵经礼拜之事。时有至库尔勒回城者,不能谷食肉食,食即大呕”(58)〔清〕 七十一: 《西域闻见录》卷二《新疆纪略》,嘉庆七年抄本,第2b页。。1906年,受沙俄军队的指派,马达汉(Carl Gustaf Emil Mannerheim)在新疆等地区开展长达两年的情报调查。马达汉认为,罗布人之于缠民犹如犹太人之于基督教众,并注意到罗布人与维吾尔人在宗教方面的鲜明区别。(59)Carl Gustaf Emil Mannerheim, Across Asia: from West to East in 1906-1908, Otava Publishing, 1969, Vol.1, p.92.亨廷顿也留意到生活在米兰的罗布男女之生活习惯特点,“女人可以在陌生男人面前摆食物的事实表明,伊斯兰教律在这里没有得到严格遵守”(60)Ellsworth Huntington, The Pulse of Asia: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Illustrating the Geographic Basis of History, p.247.。民国时期,谢彬至婼羌考察,也注意到罗布人“操缠语而不善诵经礼拜”(61)谢彬著,杨镰、张颐青整理: 《新疆游记》,第188页。。

关于罗布人的整体外貌,亨廷顿则有如下描述:“罗布人皮肤白、黑头发,可能是有着大量蒙古人或藏族血统的缠头人。他们讲突厥方言,但和缠头人没什么不同。他们和塔里木盆地其他地区的人一样温柔、热情好客,但在我看来,他们更加独立和自尊。”(62)⑩ M. Ellsworth Huntington, The Pulse of Asia: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Illustrating the Geographic Basis of History, p.246.斯坦因曾在罗布人的聚居地阿不旦与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攀谈,据其所描述,这位罗布老人“身形瘦长而结实,满脸皱纹,具有典型的蒙古人特征”(63)M. Aurel Stein,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341.。

在社会生活方面,亨廷顿也记述了生活在荒漠绿洲之中的罗布人所掌握的独特自然条件下的生存技能。“令我惊讶的是,他们中的一些人能够绘制地图来标示沙漠中的道路、湖泊和河流,其比例和方向标注的准确性还很高。这对于未受教育的人而言是很难得的。也许,喀喇库顺复杂的河网和分散的湖泊,迫使他们养成了用地图记下距离与方向的能力。他们以渔业为生,用杨树制成独木舟,在池塘间往来穿行,在茂密的芦苇丛中穿梭。”(64)⑩ M. Ellsworth Huntington, The Pulse of Asia: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Illustrating the Geographic Basis of History, p.246.

(二) “游移”的阿不旦

阿不旦是距离楼兰遗址最近的绿洲点,由是近代西方人前往楼兰多以此地作为物资补给站和歇脚点。从米兰前往阿不旦的沿途,为长有灌木丛的沼泽地带。普尔热瓦尔斯基关于阿不旦的记载,提升了阿不旦在西方探险家中的知名度。阿不旦旧有地址位于阿不旦海子南岸。根据《回疆志》,作为罗布人据点的阿不旦所在,为“各湖池之北、大湖之南”(65)《回疆志》卷一“山川”,《中国方志丛书·西部地方》第1号,第23页。。所谓大湖,即阿不旦海子。阿不旦海子实际上承载了八方来水。其北面有塔里木河及其下游支流铁列木河、阿拉竿河等,发源于天山的孔雀河,由新平县境汇入罗布淖尔,再入阿不旦海子。其南面发源于阿尔金山的卡墙河(即车尔臣河)同样经罗布淖尔汇入阿不旦,其余源出阿尔金山的凹石峡河(即瓦石峡河)、凹石峡干河(即瓦石峡干河)、婼羌河、密远河(即米兰河)则直接汇入阿不旦海子。(66)马大正、黄国政、苏凤兰整理: 《新疆乡土志稿》,第543页。

斯文·赫定于1897年考察普尔热瓦尔斯基所载的阿不旦,当时阿不旦村仍在河北岸。1900年6月斯文·赫定再次访问时,阿不旦村已搬至河流南岸,其旧址已被遗弃。(67)Sven Hedin, A list of the Places Where Plants Were Collected, in Southern Tibet, Stockholm, 1920, Vol.6, p.18.在斯坦因所绘制的卡克里克地图上,阿不旦旁特意标注了“new site”(“新址”,图2)。同一时期,散居在罗布淖尔附近的罗布人已形成了三大聚居区,在库姆恰普干(Kum-tschapghan)共有122人,其中定居57人,专事牧羊之人7名,在卡克里克从事农业耕种共计35人,还有23人专业从事畜牧业。第二个聚居点名为吐逊恰普干(Tusun-tschapghan),共计有73人,其中定居居民32人,从事农耕相关的共计41名。第三处罗布人聚居点名为玉尔特恰普干(Jurt-tschapghan),共有84名罗布人。(68)Sven Hedin, Scientific Results of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1899-1902, Stockholm, 1905, Vol.2, pp.131-132.

图2 斯坦因所绘米兰与阿不旦“新址”(局部)资料来源: M. Aurel Stein, Serindia: 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 Westernmost China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21, Vol.5, sheet No.57).

大约在1911年,罗布人的定居点最终转移到阿不旦海子以南、婼羌县城以东紧邻米兰河西岸的米兰绿洲。1914年,斯坦因抵达阿不旦的时候,阿不旦村已经彻底被废弃。(69)⑧ M. Aurel Stein, Serindia: 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 Westernmost China,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21, Vol.1, p.350.至1917年左右,谢彬的考察报告里记载了位于罗布淖尔西北的两处罗布人聚居的村庄,“望之丛薄蔚然,居民各十余家”(70)谢彬著,杨镰、张颐青整理: 《新疆游记》,第188页。。

(三) 罗布人生活转型

在亨廷顿的考察报告中,生活在卡克里克的维吾尔人在有限的绿洲地带发展出较为成熟的农业生产。亨廷顿还从环境与农业活动的关系相比较,认为草原环境下的游牧人不断迁移,形成了自力更生、坚忍不拔、勇于冒险的品格,而农事耕作环境下的种地人与耕地密切相连,形成了耐心而沉稳的性格,生活在卡克里克的居民就有着鲜明的耕作文明性格。(71)Ellsworth Huntington, The Pulse of Asia: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Illustrating the Geographic Basis of History, p.223.

而关于罗布人,斯文·赫定在考察其生存环境后,认为罗布人的村庄具有实体的所在,但这些村庄又是“流动的”。(72)⑤ Sven Hedin, Scientific Results of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1899-1902, Vol.2, p.152.这种“流动”体现在罗布人的居所并不固定地扎根在某处,但聚落名称却得以保留。如罗布人生活的阿不旦村,就有河南岸一址与河北岸旧址。在斯文·赫定看来,新、旧阿不旦的位置变化,主要在于村落临近的河流改道,阻挡了旧阿不旦村与卡克里克之间的交通。(73)⑤ Sven Hedin, Scientific Results of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1899-1902, Vol.2, p.152.他还用了一种文艺的方式表述罗布庄阿不旦的空间变迁,“严格地说,阿不旦已经不存在了。但也可以说这个古老的村庄仍然存在,只是它以前的居民现在住在玉尔特恰普干。”(74)Sven Hedin, Scientific Results of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1899-1902, Vol.2, p.132.

迁往米兰之后的罗布人,在房屋建造上发生了相应转变。罗布人的社会生活原本是半游牧式的,因而修筑规格巨大且坚实夯筑的屋宇就与其生活方式不甚契合。对于罗布人自己而言,不论是富人还是普通人,“他们也满足于住在芦苇屋里,并把他们的财产储存起来”(75)M. Aurel Stein, Innermost Asia: 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Kan-su, and Eastern Iran, 1928, Vol.1, p.170.。居住在阿不旦之时,罗布人“靠湖吃湖”,不同于卡克里克等邻近地方以红柳条、黏土筑房,而是以芦苇和泥建筑起若干小屋。(76)⑧ M. Aurel Stein, Serindia: 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 Westernmost China,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21, Vol.1, p.350.除此之外,居住在阿不旦的罗布人,并没有砖砌或者夯筑的屋宇。(77)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341.1907年,斯坦因再次抵达米兰时,位于米兰河西岸的罗布人的聚落已经发展为一个相当紧凑的村庄,并且建筑有十余个大宅院。这些罗布人在米兰修筑的房子,一如卡克里克居民建筑的房子,用相当坚固的泥砖砌成墙,并充分利用周围胡杨林等木材资源修筑柱子和屋顶。大部分的民居还在屋后新建了果园。罗布人似乎意识到米兰在前往楼兰路上的物资补给作用,还在村落中央空地修建专门的招待所,为即将进入楼兰荒漠的旅人提供休息处。(78)M. Aurel Stein, Innermost Asia: 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Kan-su, and Eastern Iran, Vol.1, p.170.

罗布人的生活方式逐步从在塔里木河下游生活时的半游牧状态,转向某种程度的农耕生活。居住在阿不旦时,罗布人在塔里木河及其支流河湖捕鱼为生,农业种植活动十分有限,只零零散散地种一些燕麦和大麦。(79)M. Aurel Stein, Ruins of Desert Cathay, Vol.1, p.341.罗布人在米兰的农业生产活动,在分散且尚未开垦的绿洲地亩上进行。他们一方面保持着渔猎或游牧的生产活动,同时也有一部分罗布人以种植小麦、大麦等作物为业。不过,罗布人的耕作活动,在空间上仍是零碎的,在时序上亦是断断续续而非长久为之。(80)M. Aurel Stein, Innermost Asia: 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Kan-su, and Eastern Iran, Vol.1, p.170.

米兰河的水量夏季节渐丰,而在秋冬季节甚至会出现枯涸状态。米兰河的水源是否足以支撑起罗布人迁入后的农业及生活用水?斯坦因也怀有类似的疑问。他咨询其聘用的阿不旦向导及其儿子,了解到每年早春播种的2、3月间,由于河床和低山积雪融化,会形成一波临时性的洪水,而在6月份,高山积雪融化,才形成了一年中流量最大的一波洪水。因而在自然条件上,米兰河的来水可以滋养起相当的农业活动。另一名给斯坦因当作向导、名为易卜拉欣的罗布人,拥有自己的土地,具有丰富的灌溉经验,在他看来,尽管在土壤、河床石质等条件上卡克里克河等相邻河流优于米兰河,但就供水量而言,卡克里克河就显逊色。据其估算,如妥为利用,米兰河可供约500户的人群在米兰绿洲从事农业活动,而远非彼时的24户人家。(81)M. Aurel Stein, Serindia: 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 Westernmost China, Vol.1, p.475.

不过,罗布人的数量在晚清时期呈不断减少之趋势。据亨廷顿测算,鼎盛时期的罗布人口是1907年其到访该地时的约250倍。而据谢彬《新疆游记》所载,清乾隆时期尚有罗布人家500余家,宣统时余存五六十家。(82)谢彬著,杨镰、张颐青整理: 《新疆游记》,第188页。这一罗布人口减少的趋势,一方面源自荒漠河流改道与萎缩,导致可资其赖以生存的渔猎资源无法承担起足够的人口生存;另一方面,则是受牛痘感染的威胁。罗布人对牛痘非常恐惧,以至于只要一有人患病,他们就逃到另一处新的村落,而把病人撇下,为病人留下一定的食物,舍弃他们用芦苇秆筑造的房子及本就数量无多的家具。(83)Ellsworth Huntington,The Pulse of Asia: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Illustrating the Geographic Basis of History, p.247.

结 论

自西汉以来,以屯垦戍边为导向移民活动便一直是中原王朝治理新疆地区的重要举措之一。而论及移民规模之大、分布之广、治理之深,中原王朝主持下的历次新疆移民活动均不及清代。清代前中期,清政府在婼羌地区的治理顺应“因俗而治”“汉回隔离”等主张,加以沙碛千里、战乱频仍,该地一直未能纳入地方开发的议程。至光绪年间,特别是新疆建省以后,清政府从长年的平乱经历中意识到婼羌优越的交通中转地位,而和阗等地金矿的探明引发沙俄垂涎,更进一步激发清政府采矿裕库的热情,强化边疆安危意识。由是,婼羌沟通河西走廊与青藏高原的路径复为辟通,安插新疆内外移民日隆。

从婼羌的人口构成来看,清末本籍人口占比约97%,外省人口占比不足1%,约89%的人口居住在乡村。由是,当清政府在光绪年间以矿务、驿路等交通考量而重视婼羌地区开发时,那些由他处迁入的移民和世居当地人群如何在水源、耕地资源紧缺的条件下开展生活与劳作,便是窥探新疆建省以后地方治理的一个侧面。

本研究在关注清政府主导下的婼羌开发的基础上,着重关注居住于婼羌的不同民众自下而上的政策反馈与行为调适。被清政府安插在婼羌的移民既仰仗政府的扶持开展农业活动,又因地熟升科之后而懈怠耕种。特别是受制于水土等自然条件的约束,清政府与移入民众之间未能建立起长期有效的社会联系,二者之间的关系较为松散。土著的罗布人则采取前往米兰绿洲的方式,既维持和开辟了自身的生活领域,又与清政府主导下的移民保持了一种相对和谐的距离,形成较为稳定的共生局面。而从县制建立以来的区域发展来看,清政府在婼羌境内的经营活动,以卡克里克绿洲为中心,修筑衙署、神坛等设施。在米兰绿洲等地,则出于维系交通的需要,设立驿站,开辟驿路,构筑起地区联络网。从政策所作用的底层群体的社会行为检视清政府在新疆建省以后的区域开发,有助于更为立体地认识在资源趋紧的民族地区开展地方开发和治理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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