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大象”
2021-02-26徐凯文
徐凯文
笔者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临床心理学博士,从1997年开始在医院精神科工作,自2009年在北京大学博士毕业后到今年7月,在北大工作了12年,现在创立了“大儒心理”,主要进行青少年心理咨询、学术研究和专业发展的工作,一直关注着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之所以介绍个人背景,笔者是为了更好地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来阐释家庭教育的重要意义。
现在,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不容忽视。中科院心理所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共同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指出,中国青少年抑郁的检出率是24.6%,北京安定医院的郑毅教授等人做的全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显示,现在儿童青少年的精神障碍的时点患病率是17.5%。在最近这两年多的时间里,笔者也一直在做中小学的青少年心理健康研究,并且研究抽样很广泛,无论是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还是一些三四线城市,笔者的调查都有样本。相比于这两个数据,笔者研究数据只高不低,基本上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障碍呈现出30%以上的检出率。这个数据非常可怕,但是也反映出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亟待解决的这一基本现实问题。心理健康问题是使中小学生产生休学、自我伤害等行为的重要原因。例如,B市某区一年中发生多起中小学生的极端事件。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来看,笔者认为这种情况其实是很荒谬的。在我们“70后”“80后”上中小学的时候,学生自杀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现在变得这么普遍,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这值得我们去反思。
心理健康问题引发了青少年“空心病”的问题。笔者最初提出“空心病”这个概念,就是因为在大学生群体中发现这种情况大量存在:那么优秀的孩子考进名牌大学,但他们的内心并没有积极的价值观做支撑,他们没有理想、信仰,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生命有什么意义和价值,没有办法完成自我认同,甚至自我厌恶到抑郁自杀的程度,这就是“空心病”。现在“空心病”问题越来越多,而且已经向中小学蔓延。青少年来访者经常问笔者的问题就是“能否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在笔者看来,到处都是活下去的理由,但他们对这些完全无感。
时下,人们对解决这些心理问题的认识还存在很多误区。从医学角度来说,人们总会研究针对不同的心理问题该吃什么药,比如,最近国外有研究提出在人脑中植入电极,激发电极能使人不再抑郁。这是非常荒谬的理论方向,然而类似的愚蠢事例,我们人类干过不止一次——1949年的一位诺贝尔奖得主试图通过切除大脑的一部分来处理精神障碍问题。这是完全错误的方向,是诺贝尔奖历史上的一大丑闻。人的大脑非常复杂,心理问题绝不是刺激或者切除大脑的某个部分就能解决的。20年前中国人抑郁症的患病率是5‰o,即1万人中有5个人患有抑郁症。当时的抑郁症具有非常明显的生物特征,病人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就出现了很严重的自杀倾向,一般在服用抗抑郁药物后马上就会好转。然而,在这样的治疗方式下,现在国人抑郁症的时点患病率却达到了6%,是20年前的120倍。
就此,不禁令人深思:抑郁是什么?抑郁只是一种症状。就好像我们现在进出楼都要测体温,但体温高就意味着患新冠肺炎了吗?当然不是。导致体温高的原因很多,导致抑郁的原因同样也很多。目前来看,导致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检出率达到30%以上的因素绝对不仅是生物因素,用处理生物因素的方式来解决,甚至用一般的心理治疗的方式来解决,其方向都是错的,都是南辕北辙。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笔者深感家长和孩子面临的很多问题是不能简单地靠一次次的心理咨询解决的。其背后其实是教育的问题,也是社会心态的问题,它不能靠医疗的方式解决,因为医疗只能解决个别人的问题,解决不了整个社会的问题。比如,一个班里如果只有一个孩子出了问题,那可能是他家庭的问题,也可能是由他个人特殊的因素造成的;但如果一个班里筛查出30%的孩子出了问题,而且这里的30%不仅仅是抑郁,还包括在进一步评估前表现出有自杀倾向和意念的情况,这就不是个体因素可以解释得了的,而必须要从家庭、学校乃至社会层面去理解和解决。因此,笔者认为儿童青少年心理问题的检出率之所以呈现如此明显的增长趋势,与他们的课业负担与学业“内卷”,以及家长乃至整个社会的焦虑心态有关系。如果现在的孩子们在其儿童青少年时期的课业负担不能减下来,心理健康就无从谈起。课业负担所导致的睡眠剥夺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是会让人心理崩溃的,连睡眠都不能保障,就不要谈什么心理健康和幸福了。
当下“双减”政策的提出可谓是现在教育领域一项特别重大的改革。“双减”政策是非常必要的,但还不够,因为家长的心态还没有调整过来,家长还很焦虑,并且在焦虑情绪的驱使下继续让孩子偷偷补课。举一个很小的例子,笔者有一个中学生来访者,预约咨询等了好长时间都没排上,等预约上了之后,来访者的妈妈却说孩子只有周日才有1个小时可以做咨询,其他时间都要补课。孩子需要做咨询,他却没时间做咨询。通过这一点,这个孩子的严重强迫、严重抑郁的根源大概就清楚了——父母一方面担心他抑郁自杀,另一方面却逼着他去补课。笔者曾提出过“焦虑经济学”的概念,用来说明现在的教育行业使家长变得越来越焦虑、家长不得不不断花钱送孩子参加各种课外辅导班的境况。中国家长爱自己的孩子,愿意花光最后一分钱去买学区房,让孩子参加各种各样的培训辅导,结果孩子却苦不堪言——没有时间玩,没有时间进行体育锻炼,甚至没有时间睡觉,继而和父母产生冲突,亲子关系破裂,痛苦到患上精神病的程度。还有一些在线教育的广告,用“您来,我们培养您的孩子;您不来,我们培养您孩子的竞争对手”这样的语言赤裸裸地让家长焦虑、恐慌,使家长被整个社会的焦虑心态裹挟。所以,“双减”政策的落实需要家庭教育的支持和配合。只对有问题的教育培训行业进行整顿,而家庭教育跟不上,家长心态没有朝理性、平和的方向调整,“双减”政策就很难起到应有的作用,还是很难从根本上扭转目前严重的“内卷”状况与学生课业压力过大的问题。
针对“空心病”的问题亦是如此。为什么会出现“空心病”的现象?我认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下功利性的应试教育把价值观教育(包括德育、思想政治工作)挤掉了。通过这些年来对相关问题的研究和了解,我认为人需要精神层面的支撑,也就是所谓的理想、信仰、价值观的支撑。如果一个人缺乏价值观的支撑,不能明辨是非,没有一个对世界和自己的总体性的确认,那么这个人很容易变得虚弱,陷入虚无,并出現“空心病”症状。现在的教育其实并没有否定价值观教育的重要性,只是没时间去做这些事情,所有时间都用在了提高分数上,这便在事实上放弃了立德树人这一基本教育观。在这种情况下,青少年就很容易缺乏精神上的支撑,所以更容易陷入抑郁和迷茫,甚至出现自残、自杀的行为。
文化疗愈是解决“空心病”问题的一个途径。“空心病”空的是一些基本的理想和价值观,那么这些基本的理想和价值观是什么呢?笔者此前一直认为,我们的基本价值观实际上就是我们的基本良心,就是王阳明说的“不虑而得的良知”。在与湖南师范大学的燕良轼教授进一步的合作研究中,笔者更加肯定了这个理论假设,即空心与良知、良心有关。针对青少年所做的测评结果显示,被试者的“空心”得分越高,即因“空心”所致抑郁的情况越严重,其良知得分就越低。良心主要是燕教授经过多年研究总结出来的“八心”,它们是我们传统文化中以五常、四端为基础的“八心”,即感恩心、孝敬心、慈悲心、恻隐心、责任心、羞耻心、诚信心、是非心。“八心”跟“空心”呈负相关,而在我做的研究中,我发现感恩心、孝敬心、责任心和“空心”得分相关高达0.5~0.6。从临床心理学、人格心理学的研究角度来看,这样的相关度还是非常高的。所以,我们要补“心”,主要补的就是上述“八心”。文化疗愈要补的“心”,恰是我们在教育中或放弃或忽视的那个部分。
在这里,仍然需要强调的是,要解决青少年的“空心”问题,首先要解决父母的“空心”问题。“心”不是仅仅去读一些传统文化的书籍就可以补好的,如果我们要帮助孩子们好起来,老师和家长本身要有良知。如果老师和家长自己都只计功利,没有感恩、孝敬、恻隐之心,总被各种谬论裹挟,那么肯定无法让孩子做到不急功近利,甚至会适得其反,要解决孩子的问题就会非常难。但反过来讲,如果我们在这个层面上能做得更好,有很大改进的话,孩子人生的充实、生命的升华才有可能实现。有的时候笔者会问家长:“你真的要把孩子逼到跟你断绝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吗?这样的话,你把他送进名牌大学又能怎样?他不是一辈子都会把你当仇人吗?”孩子们出现了那么多焦虑、抑郁乃至自残、自杀的问题,不是因为孩子脆弱,而是因为那些让孩子做到哭得没完没了又越来越难的作业,是那些占据着他们生活的补习。这些问题真的需要我们好好反思。
中国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整体状况是逐步恶化的,现在已经到了一个爆发的临界点。希望“双减”政策能够成为一个转危为安的转折点,也希望家长可以理解孩子、帮助孩子,同时处理好自己的焦虑和压力,身体力行地向孩子示范如何过一种有良知的生活,这样才能给孩子一个美好的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