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中的民俗思想探析
2021-02-25王才俊
王才俊
孔子所处的春秋末期,王室衰微,礼崩乐坏,社会变动加剧,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观念都发生了很大改变。一部分服务于周王室的大夫、士纷纷流入民间,他们将包括周礼等上层文化也带到了民间,进而引来一场“礼俗互动”。周王室的衰微,诸侯僭礼而行,导致周礼分崩离析,社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失范状态。当此之时,孔子提出了“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复兴周礼主张。这一主张并非一味复古,而是结合民间的“俗”,结合上层的诗、乐等意识形态来达到社会治理的目的。针对这一救世方案,孔子做了诸多努力。首先,他为政时实行仁政,使鲁国大治。“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在政令、刑罚与道德、礼教之间,孔子更重视后者,这实际上是孔子重视民俗以俗化民的社会治理功能。其次,开办私学,一方面向为政者宣传仁政、周礼的思想并输送“合格”人才,另一方面发挥文化以文化人的作用,这其中包含着移风易俗的主张。第三,晚年编订《诗》《书》《礼》《易》《乐》,为后人保存传世文献,其中包含了大量的民俗资料。
一、人学化的文艺民俗观
文化有雅俗之分,文学亦有雅俗之别,上层的士大夫文人之作谓之阳春白雪,是为千百年来文学的正统。与作家文学相比,民间文学则是下里巴人,登不上大雅之堂,一直以来为士大夫文人所鄙视,宋词、元杂剧、通俗小说出现之初,无不如此。然而,几千年的文学史,不能没有神话、传说、歌谣等民间文学。在远古时期,没有文字的时代,人们靠什么来传承历史文化?只能靠口耳相传,因此,神话就产生了。由于封建统治者的管控限制,历史的书写从来都是出自御用文人,而这些历史也都只是英雄的历史,没有民众的影子。所以,下层的民众也建构了自己的历史,这便有了传说、歌谣、民间故事。
孔子晚年编订文献资料,为我们保留了大量的民俗资料。尤其《诗》《易》中的歌谣,《书》中的传说,这为我们探讨孔子的文艺民俗观提供了可能。结合《论语》文本,我们不难看出,孔子的文艺民俗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歌谣的重视
《论语》中的歌谣往往是只言片语,虽然这些歌谣已经很难还原本来的面貌,但从《论语》语录体的特点可以管窥当时社会中歌谣的流行,这些歌谣也显示出孔子对历史、社会、人生等问题的思索。如《论语·子路》中的“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孔子这句耳熟能详的歌谣告诫弟子们要有恒心。又如《论语·八佾》引《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夏从孔子所讲的“绘事后素”中,领悟到仁先礼后的道理。
又如《论语·子罕》:
唐棣之华,
偏其反而。
岂不尔思,
室是远而。
原是一首情歌,孔子加以发挥,用以表示求道的真心。又如《论语·微子》: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
凤兮凤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楚国的一位隐士接舆见到孔子,唱了这首歌谣,歌中以凤凰喻孔子,讽刺他在天下无道之时不能归隐,是一种德行衰败的体现。但从儒家的角度看,这正是“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除了日常言语引用歌谣外,孔子还重视歌谣的收集和整理,尤其《周易》和《诗经》。在某种意义上讲,《周易》就是远古时代中原地区的一部民间歌谣总集[1]。而《诗经》则是公认的第一部诗歌总集,其中的国风部分则是采自民间的口头歌谣。
(二)对神话传说的态度
《论语》对孔子及弟子的生活记录虽然重在说明思想,但许多地方已经显示出民间传说的雏形,甚至某些就是传说。譬如前面所说的“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子路遇荷蓧丈人”“长沮桀溺耦而耕”,虽然是片段,但可以看作传说,何况《论语》本身就是经过口头传播后形成的文字典籍。这里,我们不仅看到了民间传说的嬗变形态,而且也可以从中窥见孔子的民间文艺观。
孔子对神话传说的态度是二重的。一方面,生活在由上层文化下移、上下层文化交流的文化语境下,诸子们为了宣扬其说,充分利用下层民众的“嘉言善语”,广采街谈巷语、神话传说、寓言故事,以求扩大自身学说的影响力。在先秦的典籍中,诸子著作中保存的神话传说往往是不自觉的,尤其在《论语》等“语”类文献中,这种利用口传话语资源进行的思想建构,使其学说表达更加故事化、通俗化,甚至更加接地气,利于民众接受。(见表1)
表1 《论语》中关于歌谣、传说、谚语、神话的记载
另一方面主张“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将历史介入民俗,抛弃“怪力乱神”的思维,将神话传说历史化。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言:“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2]。”比如尧舜的事迹,多为当时的民间口传,文献资料实为不足以证明这些贤王的存在,但为了给世人树立道德的楷模,孔子将他们的口传资料整理下来,甚至日常生活中时有提及:
续表1 《论语》中关于歌谣、传说、谚语、神话的记载
宰我曰:“请问帝尧?”孔子曰:“高辛氏之子,曰陶唐。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能降。伯夷典礼,夔、龙典乐。舜时而仕,趋视四时,务先民始之……。”(《孔子家语·五帝德》)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
孔子对神的态度决定了他对神话传说的观念,“敬鬼神而远之”,因此,他对神话的态度是否定的。但孔子对神话传说中的圣王形象又加以推崇,使后人坚信历史确有其人。孔子用人文历史的观点透视神话,这就使神话这种精神民俗从上古社会已开始就具有价值,也在春秋社会的现实生活中获得了重要的意义和社会地位[3]。
二、“功能派”的礼俗观
《论语》中充分反映了孔子的社会治理模式,即仁和礼,前者注重内在的修养,后者强调外在的规范。仁包括“孝、慧、信、智、勇、敏、恭、宽、忠、爱人、博学、好礼”等一切美好品格。礼是维护尊卑、长幼、贵贱、亲疏等社会政治地位的行为规范。仁往往外化为礼,在知礼、尊礼中得到体现。孔子以知礼而闻名,“入太庙,美事问。”充分表现了他对礼的重视。其实,这些礼很大程度上都夹杂着民俗的成分,比如婚、丧、嫁、娶、冠、祭、宴等都是具体的民俗事项,仪式的程式、场景的布置,乃至所用的音乐都有一套规范。可以说,孔子的民俗观是源于其礼乐思想的民俗观,或者说是礼俗合一的民俗观。
(一)礼俗合一的思想
民俗的根本属性是模式化的惯习,是一定范围内民众群体共同创造并遵循的生活规范。上古之初,未有法律、哲学、文学、艺术等学科,唯有约定俗成的风俗,大家共同遵守,这也是最初的习惯法。所谓的周礼,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是将远古到殷商周的原始礼仪加以大规模地整合、改造和规范化,以适应当世的阶级统治的一种礼仪规范[4]。也就是说,所谓的礼制,其本源来自于民众中流行的风俗。不过,当统治者从民俗中提取某些营养加以升华,就成了早期法律的雏形。
在孔子的言论中,当提到上层阶级的风俗时则多称“礼”,这些概念并非孔子的独创,而是出自对前代礼俗的学习。“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孔子是殷商的后裔,近祖为宋国宗室,所以,他能言夏礼和殷礼,除了学习所得知识外,更多地是出于他们家族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旧俗遗留物。“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在孔子看来,这种“野人”风行的礼乐是先进的,可见他对殷商古俗的尊崇态度。很明显,前一句提到的庶民(野人)所保持的“礼乐”就是民俗,在这里,礼俗是合一的。
同时,孔子也注意到礼俗的流传变异性。“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随着时间的推移,民众中流传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民俗必然会被淘汰,又会有符合新时代环境的新民俗应运而生,对此,孔子是肯定的。“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对于夏朝的“遵命文化”与殷商的“尊神文化”,孔子持批判的态度。孔子“不像各国君主那样,每逢旦夕祸福,便绕着天地鬼神的形象兜圈子,而是宣传从事祭祀活动的关键,在于对祭祀对象保持一种至高无上的虔敬态度[5]”。虽说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所重:民、食、丧、祭。”(《论语·尧曰》)前后看似矛盾,实则表明了孔子不流于俗、随俗入世的态度。
(二)孔子对礼俗社会治理功能的重视
民俗对社会具有教化、规范、维系、调节等多种功能,“礼之所兴,众之所洽也;礼之所乱,众之所废也。”(《礼记·仲尼燕居》)在孔子看来,婚嫁、服饰、宗庙、丧葬、饮食、器物、岁时、祭祀、宴飨等民俗事项无不对民众起到浸润和儒染的作用。人们就生活在这些民俗之中,时时刻刻都受到民俗的限制。“故生乎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舍此而为非者,虽有不亦鲜乎?”(《大戴礼记·哀公问五义》)《论语》中多处提到孔子的这一思想,他将诸多民俗事项提升到一定的政治高度,使民俗与礼制、政治结合起来,达到社会治理的效果。
1.丧葬习俗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孔子提倡这一丧葬习俗,旨在为社会树立一种养老敬祖、奉上爱下的社会风气,以维护社会和谐。
2.服饰习俗
《论语·乡党》中孔子对着装有大段的论述,服饰的颜色、款式、配饰,适合的阶层、场合、季节都详有说明,这种礼俗起着强化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的社会维系功能。
3.饮食习俗
《论语·乡党》中除了对饮食的选择、食材的加工等各个环节有论述之外,还重点强调了饮食中的礼俗。“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食不语”。对于既成的礼俗,孔子也认为不能随意更改,否则名实不副。“觚不觚,觚哉!觚哉!”
4.祭祀习俗
《论语》中记载有祭祖、祭神(奥、灶),甚至驱鬼的活动。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论语·八佾》的一章:“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每月初一都要杀一头羊来告祭祖庙,子贡或许出于爱惜动物,主张那头羊也应该省去,而孔子却认为告朔必饩羊,无羊,就违背了祭礼制度。
三、结语
综上所述,孔子的民俗思想主要反映在以下五个方面:一是发觉民俗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将礼制贯穿于民俗事项之中,民俗、礼节、政治相结合,礼俗合一的民俗观。二是对传说、歌谣、街谈巷语等民间口传资料的重视,将其纳入思想说理之中,以民众耳熟能详的民间话语,提升了儒家学说的通俗性和影响力。三是将历史介入民俗,抛弃“怪力乱神”的思维,将神话传说历史化。四是重视民俗的社会治理功能,通过提倡优良习俗,遏止恶俗陋俗来移风易俗。五是将民俗与诗、乐相结合,用诗乐推助民俗的教化,“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