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二十四)
2021-02-25维克多·雨果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于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
这是一部有关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法国的命运的小说。作品记叙了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迫害吉ト赛女郎爱斯梅拉达,而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爱斯梅拉达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和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教堂高处。人们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在中央圆花窗上方的最高层走廊上,在两座钟楼之间,升起一股熊熊火焰,腾起一片滚滚火星。这狂暴而散乱的火焰,不时被夜风卷起残片,一部分随着浓烟消失。在烈焰下面,在梅花形空当里闪出火光的黑糊糊的栏杆下面,两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石头檐槽不停地吐出炽热的铅熔液,两股银色的液流衬托得正面更加黑暗。越接近地面,两股熔液就变得越粗大,像麦束状的水柱从喷壶里喷射出来一样。火焰上面,是两座巨大的钟楼,每座钟楼都呈现出两个色彩截然分明的侧面,一侧漆黑一片,另一侧火光通明;这两座钟楼把巨大的黑影投向空中,显得更加巍峨壮丽。钟楼上无数鬼怪巨龙的雕刻变得阴森可怖。火光闪烁,那些雕像仿佛也跳动起来了。吞婴蛇好像在狂笑,笕嘴兽仿佛在狂吠,蝾螈似乎在火中喘气,巨龙被烟呛得直打喷嚏。可是,在这些被火焰、被嘈杂声惊醒的怪兽中,有一个却在来回走动,不时地看见他在火光里晃来晃去,就像蝙蝠在烛光前飞来飞去。这奇怪的灯塔,无疑会引起远处比塞特尔山上樵夫的注意,当他看到圣母院两座钟楼的巨大黑影在他的灌木丛上面晃动,一定会感到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这时,乞丐们吓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听见关在后院的议事司铎在狂呼乱叫,比被大火困在马厩里的马匹还要惊慌不安,还有窗户悄悄打开又悄悄关上的声音,民宅和中心医院骚动的声音,风儿吹拂火焰的声音,垂死者最后的喘息声,铅雨溅在地上不停的噼啪声。
乞丐的头头们已退到贡德洛里埃府的门廊下,正在商议计策。埃及公爵坐在一块石桩上,怀着虔诚的恐惧注视着在两百尺高处熊熊燃烧的魔幻般的柴堆。克洛潘·特鲁伊夫怒火中烧,七窍生烟,拼命咬自己的大拳头。
“很难攻进去啦!”他咕哝道。
“这教堂是个老巫婆!”埃及公爵抱怨道。
“我凭教皇的胡子发誓,”一个当过兵的头发斑白的小偷接口说,“教堂的檐槽喷射铅液比莱克图尔城墙上的突堞还厉害。”
“你们看见在火边走来走去的那个魔鬼了吗?”埃及公爵喊道。
“老天!”克洛潘说,“是该死的敲钟人,是卡西莫多。”
埃及公爵摇摇头,说:“我告诉你们,那是萨布纳克鬼神,是大侯爵,是主管城防的魔鬼。他的身躯像武装的士兵,脑袋像狮子。有时,他骑着一匹非常难看的马。他把人变成石头,用来建造炮楼。他统率五十个军团。没错,就是他。我认得。有时,他穿一件土耳其式样的漂亮金袍。”
“贝勒维尼·德·雷托瓦尔在哪里?”克洛潘问。
“他死了。”一个女乞丐回答。
红发安德里傻笑起来:“圣母院让中心医院有活干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破这个门吗?”五法郎银币王急得直顿足。
那两股滚烫的铅流,犹如两匹闪光的卷纱,不停地从黑糊糊的正面墙上倾泻下来。
埃及公爵忧愁地指着这两股铅流,唉声叹气地对他说:“从前也有些教堂像这样自卫过。四十年前,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教堂就曾连续三次摇动它的圆屋顶,也就是它的圆脑袋,把穆罕默德的新月旗扔到地上。圣母院是纪尧姆·德·帕里建造的,他是巫师。”
“难道我们只能像胆小鬼那样落荒而逃了吗?”克洛潘说,“让我们的姐妹待在里面,明天给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绞死?”
“还有圣器室,里面有几车金子啊!”一个乞丐补充说,可惜我们不知道那人的名字。
“穆罕默德的胡子!”特鲁伊夫喊道。
“我們再试一次吧。”那个不知其名的乞丐说。
埃及公爵点点头:“我们不从大门进。应该找到那个老巫婆防御的弱点,比如,一个洞,一条假暗道,一个接缝什么的。”
“谁去呢?”克洛潘说,“我再去看看。——呃,那个全身披铁的小个子大学生约翰在哪里?”
“可能死了,”有人回答,“听不到他的笑声了嘛。”
五法郎银币王皱了皱眉头。
“太可惜了。他那身铁披下面可是藏着一颗勇敢的心啊。那么皮埃尔·格兰古瓦先生呢?”
“克洛潘统帅,”红发安德里说,“我们刚走到换钱桥,他就溜了。”
克洛潘跺跺脚,说:“是他鼓动我们到这里来的,可他自己却在半道上溜了。——爱吹牛的胆小鬼,用拖鞋当头盔的家伙!”
红发安德里眼睛看着前庭街,突然喊道:“克洛潘统帅,大学生来了。”
“谢天谢地!”克洛潘说,“可是,他身后拖的是什么呀?”
那的确是约翰。他像游侠骑士,全身披挂甲胄,身后还拖着一个长梯子,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跑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就像蚂蚁拖着一根比自己身体长二十倍的草叶。
“胜利!”大学生喊道,“我把圣朗德里港装卸工的梯子弄来了。”
克洛潘走到他身边。
“真是个孩子!你拿这个梯子想干什么?”
“我弄来了,”约翰气喘吁吁地说,“我知道它藏在哪儿。——就藏在副长官公署的货场里。我认识那里的一个姑娘,她觉得我很漂亮,像丘比特。——我就利用她去弄这个梯子了。我弄到了,帕斯克·马斯姆!那姑娘穿着衬衣来给我开门的。”
“好的,”克洛潘说,“可是,你要这个梯子干什么?”
约翰摆出一副狡黠而无所不能的神态看着他,手指捏得咯咯响。此时此刻他是那样高傲,头戴一顶十五世纪的钢盔,那稀奇古怪、沉重累赘的鸡冠状顶饰,敌人一见就会被吓退。约翰的头盔上矗立着十个铁喙,真像是荷马笔下涅斯托耳战舰上的十个冲角。“您问我拿它干什么,威严的五法郎银币王?您看见那排傻里傻气的雕像了吗?就在三座大门上方。”
“看见啦。怎么?”
“那是法兰西列王走廊。”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克洛潘说。
“不要急嘛!那条走廊尽头有一道门,从来只上门闩,我用这个梯子爬上走廊,就进教堂了。”
“孩子,让我第一个上。”
“不,伙计,梯子是我的。来吧,您第二个。”
“让别西卜掐死你!”性情暴躁的克洛潘说,“我不愿意在别人后头。”
“那好,克洛潘,你去找个梯子。”
约翰拖着梯子在广场上奔跑起来,边跑边喊:“孩子们,看我的!”
不一会儿,梯子便架了起来,靠在教堂最下面一层的栏杆上,在一道侧门的上方。乞丐们欢声雷动,拥在梯子周围,争着爬上去。但是,约翰维护自己的权利,捷足先登。要爬到顶上可有段路程呢!今天,法兰西列王走廊距离地面大约六十尺。在当时,大门前有十一级台阶,使走廊的高度增加了。约翰披挂着沉重的甲胄,影响了速度,他一只手抓住梯子,另一只手握着弓弩,慢慢地往上爬。爬到中间时,他忧伤地向布满台阶的乞丐们的尸体看了一眼。
“唉!”他说,“尸体都堆成山了,这景象真像是《伊利亚特》第五章中描绘的。”
他继续往上爬。乞丐们跟在他后面。每一级都有一个人。看到这一长条披着铁甲的背影在黑暗中一起一伏,向上蠕动,会以为是一条覆盖着铁鳞的长蛇攀附在墙壁上。约翰是蛇头,他打着口哨,就更让人觉得那是一条长蛇了。
大学生终于触到走廊的阳台,他敏捷地跨进去,乞丐们报之以热烈的欢呼。他占领了城堡,高兴得大叫一声,可是,又立即愣住了。他看见卡西莫多躲在一座国王塑像后面,那只独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还没等第二个进攻者踏上走廊,可怕的驼背就已经跳到梯子跟前,一句话也没说就用两只大手抓住梯子的两边,用力一掀,使劲摇晃了一会儿,然后用超人的力量猛地一推,就在一片恐慌的喊叫声中把那从上到下爬满了乞丐的折叠长梯推向广场。那真是连最勇敢的人也要心惊胆战的时刻:梯子推出去之后,先是直直地立了一会儿,接着似乎站不住了,就晃动起来,突然划了一个半径为八十尺的可怕圆弧,满载着强盗倏地摔倒在石板地上,速度之快甚至连断了铁链倒下来的吊桥也望尘莫及。只听见一片咒骂声,接着就沉寂无声了,有几个摔断肢体的人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刚才,围攻者们还在发出胜利的欢呼,现在却在痛苦和愤怒中号叫。卡西莫多双肘撑在栏杆上,不动声色,向下观望,就像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国王伫立在窗口。
约翰·弗罗洛处境危急。他在走廊上,孤身一人同可怕的敲钟人对峙,一堵高达八十尺的墙壁把他同伙伴们隔开。当卡西莫多耍弄梯子的时候,他就跑去看暗道了。他以为门开着,没想到却关着。那聋子进了走廊后,就把门关上了。于是约翰躲到一座国王石像后面,屏息敛气,惶恐不安地望着可怕的驼背,犹如一个向动物园看守人妻子求爱的男人,在一天夜里去同她幽会,结果爬错了墙,突然发现面前是一头白熊而吓得魂不附体。
起初,聋子没有注意他,但他终于回过头,霍地直起身子。原来,他刚才看见了约翰。约翰准备挨一猛击,可那聋子没有动弹,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嘿!嘿!”约翰说,“干嘛用那只忧伤的独眼盯着我看?”
这个调皮鬼边说边暗暗准备射箭。
“卡西莫多!”他喊道,“我要给你换一个外号。以后大家要叫你瞎子了。”
箭射出去了。那支装有羽毛的旋转箭呼啸着射中驼子的左臂。卡西莫多无动于衷,仿佛只是被法拉蒙的石像蹭破了一层皮似的。他抓住箭杆,把箭拔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在他粗壮的膝盖上折成两段,扔在地上,不,应该说是箭自己掉在地上了。但是,约翰根本来不及射第二箭。卡西莫多折断箭后,喘了口粗气,蚂蚱似的一跳,扑到大学生身上,把他一下撞到墙上,连甲胄都撞扁了。
于是,在这飘忽着火炬微光的半明半暗中,人们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卡西莫多用左手抓住约翰的两只胳膊。约翰感到自己完了,就不做任何挣扎。接着,那聋子又用右手默默地、慢慢地把他的剑、匕首、头盔、护胸和护臂一件一件地全都扒下来,就好像猴子在剥核桃。卡西莫多把大學生的铁壳一块一块地扔在脚下。
大学生看到自己被解除了武装,被扒掉了甲胄,赤手空拳地落入那双可怕的手中,可他没有向聋子求饶,而是放肆地冲着他的脸大笑,并用十六岁少年的无忧和无畏唱起了一首流行歌谣:
康布雷城呀,
花团锦簇,
马拉凡把它洗劫一空……
可他来不及唱完了。只见卡西莫多站在走廊的栏杆上,一只手拎住大学生的两只脚,把他当做投石器般在空中旋转。接着,就听见砰的一声,就像骨盒子撞碎在墙壁上似的,有一样东西坠落下来,落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时停在建筑物的一个突角处。原来是一具尸体挂在那上面,折成了两段,腰肢撞断了,头颅撞碎了,脑浆流空了。乞丐们发出可怕的喊声。
“报仇!”克洛潘喊道,“洗劫!”
乞丐们齐声响应:“冲上去!冲上去!”
那是震耳欲聋的吼叫,混杂着各种语言、各种方言、各种口音。大学生的惨死在这群人中燃起了怒火。这么多人竟被一个驼背阻挡在教堂前面这么长时间,他们又羞又恼。狂怒的人群找来了一些梯子,又增加了一些火把。几分钟后,卡西莫多惊惶地看见这支可怕的队伍像蚂蚁似的从四面八方开始进攻圣母院。没有梯子的,就用打结的绳索;没有绳索的,就攀着浮雕往上爬。后面的人拽着前面人的衣服。一张张可怕的面孔怒潮般地涌上来,简直不可阻挡。狂烈的怒火烧红了他们凶恶的脸膛,他们土灰色的额头上布满汗珠,眼睛闪着亮光。这些奇形怪状、丑陋不堪的面孔,此刻一齐向卡西莫多围上来,仿佛另一座教堂派它的妖魔鬼怪——最神奇的雕像来攻打圣母院了,仿佛是一层有生命的怪兽压在了正面墙壁的石头怪兽身上。
这时,广场上突然火把星罗棋布,照亮了一直隐蔽在黑暗中的混乱景象。前庭广场火光闪闪,照得天空一片明亮。平台上那堆柴火仍在燃烧,火光一直照到城市很远的地方。在这片亮光中,两座钟楼的影子远远投射在巴黎的屋顶上,形成了一个硕大的V形黑影。城市似乎惊动了,远处警钟在呻吟。乞丐们不停地往上爬,大吼大叫,骂骂咧咧,气喘吁吁。面对众多敌人,卡西莫多一筹莫展,无计可施,想到埃及姑娘就要遭难,怕得浑身战栗,看见一张张愤怒的面孔越来越逼近他的走廊,只好祈求苍天赐给他奇迹。
读者大概还记得,卡西莫多站在钟楼上眺望巴黎的时候,在发现那群夜袭乞丐之前,曾看见一星亮光在黑暗的巴黎闪烁,那是从圣安托万门旁边一幢高大而黑暗的建筑物顶层窗口射出来的灯光。那建筑就是巴士底城堡,而那灯光就是路易十一的烛光。
事实上,路易十一国王来巴黎已有两天了,后天就要返回他的蒙蒂兹-雷-图尔城堡。他很少到他可爱的巴黎城来,即使来了,逗留的时间也很短,因为他总觉得他周围没有足够的监狱、绞刑架和苏格兰弓手。那天,他来巴士底过夜。在卢浮宫,他的寝室很大,差不多有十米见方;壁炉也很大,雕刻着十二头巨兽和十三位先知;床也很大,十一尺宽,十二尺长,他不大喜欢。在这个什么都挺大的房间里,他往往不知所措。这位市民习气很浓的国王更喜欢巴士底城堡里的小房间和小床。再说,巴士底城堡比卢浮宫更坚固。
国王在这座著名的国家监狱里的所谓的小房间里,其实也不小,它占据了主塔的一个墙角塔的最高层。这是一个圆形的陋室,地上铺着光亮的草席,天花板桁梁上装饰着镀金的锡制百合花,桁梁之间五颜六色,华丽的护墙板上布满了白锡蔷薇花,其余的地方被漆成鲜绿色,那绿色是用雌黄和靛青配制而成的。
房间里只有一个窗户,是狭长的尖拱窗,装有铁栅和铜丝网。此外,窗玻璃也很漂亮,绘制着国王和王后的彩色纹章,但也挡住了光线。每块护窗板价值二十二个索尔。
房间只有一个入口。那是一道当时流行的低矮的拱形门,门里挂着布帘,门外是爱尔兰式的木结构门廊。这种不结实的门廊上刻着稀奇古怪的雕刻花纹,一百五十年前,许多老式房屋还有这样的门廊。索瓦尔遗憾地说:“它们既不美观,又妨碍进出,可是,我们的老人们却不愿意拆掉,不顾别人反对而把它们保存下来了。”
在這个房间里,找不到一件常见的家具,没有板凳,没有托架,没有软垫长凳,没有箱子形状的普通矮凳,也没有价值四索尔的漂亮柱脚凳。这里只有一张非常华丽的折叠安乐椅,红漆木料上绘着许多玫瑰花,朱红色的羊皮椅座上缀着长长的丝绸流苏,还饰有许多金圆头钉。房间里只有这一张椅子,这说明只有一个人有权坐着。椅子旁边,紧挨着窗口的地方有一张桌子,铺着百鸟织锦的台布。桌上有一块墨迹斑斑的吸墨纸、几卷羊皮纸、几支鹅毛笔,还有一个雕花高脚银杯。再过去一点,有一个炭盆和一张饰有金圆头钉的红丝绒祈祷凳。房间的里面放着一张普普通通的床,帐幔是红黄两色的缎子,没有金属饰片和金银线镶边,随随便便地坠了些流苏。这张床记载着路易十一的睡眠情况,目睹过他许多个不眠之夜。两百年前,这张赫赫有名的御床还在一位行政法院顾问的家里放着供人们观赏,那位在《塞琉斯》一书中以阿丽西迪和“道德的化身”这两个名字闻名遐迩的老皮鲁夫人,就曾在那位顾问家里见到过。
所谓“法兰西路易先生的祈祷室”,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把读者引进这间小屋的时候,里面一片昏暗。宵禁的钟声敲过一小时了,夜很黑,只有一支烛光幽幽的蜡烛放在桌子上,照着分散在房间里的五个人。
挨着蜡烛最近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族老爷,他穿一条齐膝短裤、一件紧身的银色条纹红外衣,罩一件黑花金呢外套。这套华丽的服装在烛光的照耀下似乎每一个皱褶都洒上了一层火光。穿这套衣服的人胸襟上饰有艳丽的绣花纹章,那是人字形条纹,尖顶上有一只奔鹿。纹章右侧是一个橄榄枝,左侧是一只鹿角。他的腰际佩带一把贵重的匕首,镀金的银刀柄雕刻成盾形,柄端是一顶伯爵冠冕。他一副凶恶傲慢、趾高气扬的神态。第一眼,你在他的脸上会看到傲慢,第二眼,会感到他老奸巨猾。
他光着脑袋,手里拿着一卷文书,站在安乐椅后面。椅子上坐着一个衣着滑稽可笑的人,他很不雅观地弓着腰,跷着二郎腿,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读者不妨想象一下坐在那张豪华羊皮椅上的人是什么模样:两只膝盖弯曲着,细瘦的大腿寒酸地套着黑羊毛紧身裤,上身裹着一件粗斜纹布大氅,皮里子只见皮子,几乎不见毛。这还不够,头上还来一顶劣质黑呢礼帽,油腻腻的,又脏又旧,帽檐上还有一圈小铅人,再加上脏兮兮的帽衬把头发遮得严严实实,几乎没有一根头发露在外面。这就是我们从坐着的那个人身上看到的一切。他把头埋在胸前,被阴影笼罩的脸上除了鼻子外,什么也看不见。一道烛光落在他的鼻尖上,他的鼻子大概很长。他的手皱皱巴巴,瘦骨嶙峋,可想而知这是个老头。他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从装束可以看出他们是佛兰德人。他们没有全被阴影遮住,看过格兰古瓦圣迹剧的人可能会认出他们是佛兰德使团中的两个主要成员,一个是领取根特市养老金的足智多谋的纪尧姆·里姆,另一个是深得民心的袜店老板雅克·科佩诺尔。大家一定还记得,这两个人常常参与路易十一的秘密政治活动。
最后,在房间的另一头,靠近门的地方,黑暗中泥塑般地站着一个人。此人五短身材,力大无比,他身穿军服,外衣上绣着纹章,长着四方脸膛,凸眼睛,阔嘴巴,披檐似的头发遮住了耳朵,盖住了额头。那模样既像警犬,又像猛虎。
除了国王,全都光着脑袋。
站在国王身旁的那位贵族正在念一份账目之类的东西,账目冗长,国王陛下似乎听得很专心。那两个佛兰德人在交头接耳。
科佩诺尔嘟哝道,“我都站累了。这里没有椅子吗?”
里姆摇摇头,谨慎地笑了笑。
科佩诺尔又说,他感到像这样压低嗓门说话实在太难受,“我都想盘腿坐在地上,就像在我的袜店里一样。”
“可别这样,雅克先生!”
“哟!纪尧姆先生!难道在这里只能站着?”
“或者跪着。”里姆说。
这时,国王说话了,他们就不吱声了。
“仆役做衣服要五十个索尔,教士们做大衣要十二里弗尔!这么多!成吨的金子往外倒啊!您疯啦,奥利维埃?”说话时,老人抬起了头。只见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闪闪发光的圣米歇尔修会的贝壳状金项链,烛光充分照亮了他那瘦削而忧愁的面孔,他从那个叫奥利维埃的人手中一把夺过文书。
“您要我们倾家荡产啊!”他用深陷的眼睛朝那文书扫了一眼,嚷道,“这都是些什么嘛!我们用得着这样庞大的侍从室吗?两名布道神甫每人每月十里弗尔,一名小教堂教士一百索尔!一名随身男仆每年九十里弗尔!四名主膳官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里弗尔!一名烧烤师,一名汤羹师,一名香肠师,一名大厨师,一名膳食总管,两名助手,每人每月十里弗尔!两名厨房跑腿的,八里弗尔!一名马夫和他的两名助手每月二十四里弗尔!一名脚夫,一名糕点师,一名面包师,两名车夫,每人每年六十里弗尔!还有马蹄铁匠一百二十里弗尔!总账房先生一千二百里弗尔,稽核五百里弗尔!——这么多名目!简直是疯狂!这哪里是在付我们侍从的工资,明明是在掠夺法国嘛!卢浮宫的金银财宝都要被这样庞大的开支吞掉了!我们只好变卖餐具了!明年,如果(说到这里,他举了举帽子)还允许我活着,我只好用锡罐子喝汤药了!”
说到这里,他朝桌子上那个闪光的银杯看了一眼,咳嗽一声,又继续说:“奥利维埃老爷,统治领地的老爷们同国王和皇帝一样,不应该让他们的仆从室滋生奢侈之风,因为这股火焰会蔓延开来的。——因此,奥利维埃老爷,这一点你务必记住。我们的开支年年增加。我们不喜欢这样。这怎么可能!七九年以前没有超过三万六千里弗尔,八零年达到了四万三千六百一十九里弗尔——我脑袋里记着这些数字呢——八一年是六万六千六百八十里弗尔;可是今年,我用我的身子担保,肯定会达到八万里弗尔!四年翻了一番!真可怕!”
他喘不过气来,停了停,接着又气愤地往下说:“我看见我周围尽是搜刮我的脂膏养肥自己的人!你们在从我每个汗毛孔里榨取金钱哪!”
谁都不吱声,这样的怒气只能由他发泄。他继续说:“正如法国领主老爷们用拉丁文写的那份奏章里说的那样,是要我们恢复他们所谓的巨大的王室負担!的确是负担!压死人的负担!啊!先生们!你们说我不像国王,没有司肉官,没有司酒官便统治国家。我要让你们看看,帕斯克我到底是不是国王!”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粲然一笑,恶劣的情绪也就缓和了。他转过脸对佛兰德人说:“您看见了吧,纪尧姆伙计?面包官、侍从长、司酒官、宫廷总管,根本抵不上一个仆人。——请您记住,科佩诺尔伙计——他们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毫无用处地待在国王周围,使我想起了王宫的大时钟,有四个福音使者环绕钟面。菲利普·布里伊刚把这四个福音使者整修如新,给他们镀了金,可他们却不能指示时间,没有他们,时针照样运转。”
接着,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摇着衰老的脑袋,又说:“哼!我发誓,我不是菲利普·布里伊,我不会给我的大臣们镀金的。我赞成爱德华国王的意见:拯救平民,杀死贵族。——往下念吧,奥利维埃。”
那个叫奥利维埃的人从他手里接过文件,又高声朗读起来:
“……给巴黎总管府的掌印官亚当·特农十二巴黎里弗尔,支付雕刻上述印章之费用,原印章已破损,不能再使用,故做了新的。”
“付给纪尧姆·弗雷尔四巴黎里弗尔零四索尔,作为他在今年一月、二月、三月饲养图尔内尔宫两棚鸽子的工资和辛苦费,另外拨给他七塞斯提大麦。”
“付给方济各会的一个修士四巴黎索尔,他为一名罪犯做了忏悔。”
国王默默地听着,有时咳嗽一声。这时,他把药杯子拿到嘴边,呷了一口,苦得他直皱眉头。
“今年一年,奉司法宫之命,在巴黎各大街口吹喇叭宣读告示,共五十六次。费用尚待结算。”
“寻找和挖掘埋藏在巴黎和其他几个地方的财宝,尽管一无所获,付四十五巴黎里弗尔。”
“为了发掘一个苏,却埋葬了一个金币!”国王说。
“……为图尔内尔宫的大铁笼安装六块白玻璃,十三索尔。——奉王上之命,为王上定做四个盾形纹章,周围装饰一圈玫瑰花,于鬼怪节交货,十里弗尔。——为王上的旧上衣换两只新袖子,二十索尔。——为王上擦皮靴的鞋油一盒,十五德尼埃。——为王上的黑猪建一个新圈,三十巴黎里弗尔。——为关在圣彼得教堂的狮子安装隔板、地板和盖板,二十二里弗尔。”
“这些动物真昂贵呀,”路易十一说,“没关系!这是国王的派头。有一头红毛大狮子,温文尔雅,我很喜欢。——您见过吧,纪尧姆老爷?——君王应该有一些这样奇妙的动物。我们这些为君者,应以狮为狗,以虎为猫。帝王宜于伟大。在信奉朱庇特的异教时代,老百姓献给教堂一百头牛和一百只羊,帝王们就献给教堂一百头狮子和一百只鹰。那些动物很凶恶,但也很美。法兰西历代君王的宝座左右都有动物的吼叫声。不过,我在这方面花的钱比他们少多了,我用于狮、熊、象和豹的费用是很节省的,这一点后人自会做出公正的评价。——继续念吧,奥利维埃老爷。我刚才那些话只是说给我们的佛兰德朋友听的。”
纪尧姆·里姆深鞠一躬,科佩诺尔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看上去就像陛下刚才提到的一只熊。国王没有注意。他用嘴唇在药杯上抿了抿,呷了一口,随即又吐了出来,说:“哇!这药真难喝!”念的人继续往下念:
“付关闭在剥皮牢房里听候发落的一名拦路抢劫犯六个月的膳食费,六里弗尔零四索尔。”
“什么名堂?”国王打断说,“人都要绞死了,还要给他付膳食费!这样的钱,我以后一概不给。——奥利维埃,您和代图特维尔商量一下,今晚就给我做好准备,让那个风流鬼去同一个绞刑架结婚吧。——往下念。”
奥利维埃用大拇指甲在“拦路抢劫犯”这一项下画了个记号,继续往下念了。
“奉巴黎总管大人之命,付给巴黎法庭总刽子手昂里埃·库赞六十巴黎索尔,该刽子手奉该总管大人之命买了一把大刀,供死刑犯斩首之用,备有刀鞘及一切附件;又把处斩路易·德·卢森堡时损坏的大刀重新修理,以便更充分地……”
国王打断说:“这个别念了,我完全同意。这样的拨款我不计较。这些钱花了我从来不遗憾。——往下吧。”
“新做大木笼……”
“啊!”国王双手抓住椅子的扶手说,“我就知道我到巴士底来是为什么事的。——等一等,奥利维埃老爷,我想亲自去看看那个笼子。我一边看,您一边给我念费用好了。——佛兰德先生们,跟我来看看,挺有意思的。”
说完,他站起来,扶着奥利维埃的胳膊,示意守在门口的那个哑巴似的人给他带路,又叫那两个佛兰德人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房间。
在门口,国王一行又增添了一些拿着沉重武器的士兵和举着火把的瘦小侍童。他们在主塔黑暗的楼梯和走廊里缓缓而行,那些楼梯和走廊甚至嵌进了厚厚的墙壁中。巴士底狱看守长走在最前面,给年迈多病、弯腰曲背的国王打开一道道便门。国王边走边咳嗽。
每过一道门,都得把头低下来,国王上了年纪,腰本来已弯成两截,就用不着再低头了。
“嗯!”他瘪着嘴(因为他没有牙齿了)说,“我们快要进坟墓的门了。弯下腰,过矮门。”
他们终于来到最后一道矮门,门上锁着好几把锁,用了一刻钟才打开。跨过小门,他们来到一间高大而宽敞的尖拱顶大厅。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大厅中央有一个大而笨重的立方形砌体,铁木结构,里面是空的。这就是用来监禁国家要犯的臭名远扬的笼子中的一个,这些笼子叫做“国王的小女儿”。侧壁有两三个小窗洞,装着粗铁条,密密匝匝,连窗子的玻璃都被挡住了。门是一块大石板,就像坟墓的门似的。这样的门从来只进不出,只是这里的死人还活着。
国王慢慢地绕着这个小建筑物走一圈,边走边仔细查看。奥利维埃老爷跟在后面,大声朗读那份账单:
“新做一个大木笼,装有结实的搁栅、框架、桁木,木笼长九尺,宽八尺,上下木板相距七尺,纵向安装粗铁条。笼子放在圣安托尼城堡一个塔楼的房间里,奉圣旨将一名关押在一个破笼子里的犯人转到这个笼子里。——新木箱子一共用了九十六根横梁,五十二根竖梁,十根十八尺长的桁木;雇用十九名木工花了二十天时间在巴士底的院子里砍削、加工上述木料……”
“相当漂亮的桃心木。”国王用拳头敲敲木笼子说。
“……这个笼子,”另一个继续念道,“还用了二百二十根九尺和八尺长的粗铁条,其余的为中等长度,还有用来固定这些铁条的各种铁片、铁板等附件,这些共用去三千七百三十五斤铁;还有八个用来系木笼的大铁环,以及铁钩和铁钉,共用去二百一十八斤铁,还不包括木笼所在房间窗户上的铁栅和房门上的铁条,以及其他……”
“这么多铁,”国王说,“足以让聪明人不敢轻举妄动了!”
“……合计三百一十七里弗尔五索尔七德尼埃。”
“帕斯克”国王叫了起来。
路易十一刚吐出这个骂人的口头禅,木笼里似乎有人醒了,只听见铁链摩擦地板咣当作响,接着,又听见一个像是从坟墓里传来的微弱声音:“陛下!陛下!开开恩吧!”
“三百一十七里弗尔五索尔七德尼埃!”路易十一继续说。
木笼里传出来的声音悲哀凄切,在场的人包括奥利维埃老爷都吓得毛骨悚然,唯有国王好像没有听见。他命令奥利维埃老爷继续念下去,他则继续无动于衷地视察木笼子。
“……除此以外,一个泥瓦匠为窗钻洞装铁栅,并为放置囚笼的房间铺设地板,因为囚笼太重,原有的地板承受不住:二十七巴黎里弗尔十四索尔……”
笼子里的声音又开始呻吟:“开开恩吧!陛下!我向您发誓,谋反的不是我,是昂热红衣主教。”
“这泥瓦匠要价真高!”国王说,“往下念,奥利维埃。”
奥利维埃接着念道:
“……付给做窗、床、便桶椅的木工二十巴黎里弗尔两索尔……”
那声音继续呻吟:“唉!陛下!您不听我说,是吗?我向您保证,给居耶恩大人写那个东西的,不是我,是巴吕红衣主教!”
“木匠真貴,”国王说,“完了吗?”
“没有,陛下。安装房间玻璃的工钱四十六索尔八德尼埃。”
“开开恩吧,陛下!他们把我的全部财产给了审判我的法官,餐具给了托尔西先生,藏书给了皮埃尔·多里奥尔先生,挂毯给了鲁西荣的总管,这还不够吗?我是冤枉的呀。我在铁笼子里关了十四年了。开开恩吧,陛下!日后在天堂里您会得到好报应的。”
“奥利维埃,”国王说,“一共多少?”
“三百六十七巴黎里弗尔又八索尔三德尼埃。”
国王叫了起来,“这笼子贵得吓人!”
他从奥利维埃老爷手中夺过账本,一会儿看看账本,一会儿看看笼子,扳着手指头自己计算起来。那囚犯仍在呜咽。这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愈发凄凉,在场的人吓得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十四年了,陛下!十四年了!从一四六九年四月到现在。陛下,听我陈诉吧。这十四年,您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可我,体弱多病,我永无出头之日了吗?开开恩吧,陛下!发发慈悲吧。宽仁是君王的美德,它能平息怒火。陛下难道认为,一个君王临终时会因为没有放过任何冒犯他的人而感到极大满足吗?再说,陛下,我根本没有背叛您啊,是德·昂热先生干的呀。我脚上锁着一条沉重的大铁链,铁链上还拖着一个大铁球,重得不近情理呀。唉,陛下,可怜可怜我吧!”
“奥利维埃,”国王摇摇头说,“我发现账上石灰二十索尔一桶,实际上只值十二索尔。您把这笔账重新算一算。”
他转过身,背朝囚笼,准备往外走。那可怜的囚犯见火光渐渐远去,声音越来越小,知道国王走了,于是绝望地喊道:“陛下!陛下!”门又关上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狱卒沙哑的歌声在他耳边响起:
让·巴吕先生,
再也看不见,
他的领地;
德·凡尔登先生,
一块领地也不剩,
两个人全都完蛋了。
国王默默地爬着楼梯,向他的祈祷室走去。随行人员跟在后面,耳边回荡着囚犯最后的哀诉,个个胆战心惊。突然,国王陛下转身对巴士底的典狱长说:“对了,那笼子里没有人吗?”
“当然有啊!陛下!”典狱长听见国王提这个问题,大为愕然。
“是谁呀?”
“德·凡尔登主教先生。”
其实国王比谁都清楚。不过,他有装聋作哑的怪癖。
“啊!”他装出第一次想到这件事的样子说,“是纪尧姆·德·阿朗库尔,巴吕红衣主教先生的朋友。一个挺不错的主教哩。”
过了一会儿,祈祷室的门打开了,等本章开头给读者介绍过的五个人都进去后,门又合上了。五个人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恢复了先前的姿态并低声交谈。
刚才国王不在的时候,有人在他桌上放了几份紧急公文。国王亲自拆封,立即一一过目,然后,他朝那个似乎在他身边充当文牍大臣的奥利维埃老爷做了个手势,叫他拿一支笔,也不告诉他公文的内容,就低声向他口授复函。奥利维埃老爷很不舒服地跪在桌前做记录。
纪尧姆·里姆观察着。
国王说话的声音很小,两个佛兰德人听不清他口授的内容,只是断断续续地抓到只言片语:“……用商业扶持富饶的地区,用工业扶持贫瘠的地区……叫英国老爷们好好看看我们的四门大炮:‘伦敦号、‘布拉邦号、‘布尔号、‘圣奥梅尔号……大炮使当今的战争更加合理……致我们的朋友德·布雷絮利先生……不纳贡,就无法维持军队……”
有一次,他提高了嗓门:“帕斯克!西西里国王竟然和法国国王一样,用黄蜡封信。我们允许他这样做,也许是错的。当年,我那位漂亮的勃艮第表兄都不敢用红底的纹章。要维护家族的尊严,就得维护家族特权的完整性。请把这个记下来,奥利维埃伙计。”
还有一次,他说:“啊!啊!这可是一封重要的信!我们的皇兄向我们要什么?”他把信浏览了一遍,不时地发出感叹:“当然!德国强大得几乎叫人难以置信。——可是,我们不会忘记那句谚语:最美丽的伯爵领地是佛兰德;最美丽的公爵领地是米兰;最美丽的王国是法国。——是不是,佛兰德先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