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美元：欧盟撒开的一张战略之网

毕夫

作为对美元称霸全球地位显著不满的官方表达，欧盟委员会全体会议日前通过了一份旨在强化欧元地位与金融体系建设的战略文件。文件明确指出，美元在全球金融体系中的主导地位不仅干扰了欧元独立性，而且全球金融市场过度依赖美元，根本无法缓解金融紧张局势和经济稳定风险。作为美国重要的经济伙伴，欧盟将美元定义为全球金融市场的“风险因素”实属罕见，一定程度显示其“去美元”的铁定决心。

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美元与黄金脱钩，很长一段时间美元价格上蹿下跳，全球外汇市场也动荡不安，虽然不久之后美元又与石油产生了勾连，形成了所谓的“石油美元”，但美元表现出的价值不稳定性又使石油等大宗商品连续颠簸不停，许多国家货币当局与市场参与者对此也无所适从，出于在捉摸不定的全球金融环境中为自己架构安全屏障的目的，法德两国提出了建立欧洲货币体系的建议，不久之后欧元便以以主权货币形式闪亮登场。不难看出，欧元自诞生之日起就携带着“挑战美元”的基因，由此也可以确认欧洲试图打破美元在全球金融和贸易的主导地位也绝不是一时兴起。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欧盟并没有明确表示欧元就是朝着挑战美元而去的目的，而只是服务欧洲经济一体化的货币工具，但自欧元产生30多年来欧盟在与美国过招过程中所经历的诸多痛苦也不能不让欧元必须增添叫板美元的血性和力量。金融危机期间美联储数轮量化宽松以及新冠肺炎期间启动“超级量化宽松”让美元贬值并带动欧元被动性升值从而轮番打压欧盟出口不论，特朗普当总统期间以美元为刀砍伤欧盟的几个血淋淋动作让欧盟着实愤懑难平与憋气难咽。

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的同时，特朗普对伊朗“极限施压”，关闭所有进口伊朗石油的国家通過SWIFT（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进行结算的通道，要知道美元是SWIFT结算的主要货币品种，并被美国所控制，美国通过SWIFT对相应国家进行经济与金融制裁，不仅成本低，而且还可一剑封喉。但问题是，欧盟从伊朗进口的石油不仅价格上比其他出口地低得多，而且进口伊朗石油占到了欧盟原油总进口量的9%，美国封杀伊朗，等于就是部分掐断了欧盟经济的能源动脉，但屈服于美国的淫威，欧洲投资与进口企业被迫撤出了伊朗市场。还有一件事似乎如出一撤，欧盟与俄罗斯共建“北溪2号”的天然气管道项目，美国制裁俄罗斯，但同时要求欧洲公司退出“北溪2号”项目，否则冻结这些企业的美元结算账户，结果，不仅这些欧洲公司无奈认怂，“北溪2号”管道贯通时间至今还处在冷冻状态。

除了过往历史上的恩怨纠葛让欧盟对美元多了几份禁忌之外，欧盟如今“去美元”的立场愈来愈鲜明以，背后映射出的实际是全球经济格局重组之下一个经济强大主体的利益表达。理论上说，一国货币的国际地位大多由该经济体经济、政治和军事综合实力来支撑，可由巨大经济同盟撑起的欧元竟然要随着美元的价值浮动而浮动，欧洲人一万个不理解;不仅如此，欧盟成员国从初期的11个增加到27个，欧元区经济规模翻了一倍，GDP的体量与美国也相差无几，可欧元却一直被美元压在身下，比如在全球央行外汇储备中，欧元占比仅为20.7%，与占比高达61.7%的美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在全球外汇交易市场上，欧元的日交易占有量也不到16%，同样被占比为44%的美元远远甩在身后;至于在全球贸易结算、跨境支付与国际融资方面，欧元都被美元甩出几条大街。对此，欧盟怎能不生失衡与抗拒之心。

当然，欧盟还看到了许多难以接受的事实，比如欧盟每年高达1000亿欧元的进口物品至少有80%需采用美元来支付，欧制洲企业购买自己造的飞机也要用美元结算，法国兴业银行承受的罚款还要用美元支付。对此，欧委会主席容克的说法是“这一切实在是荒唐至极”，而且欧盟也坚定地认为，欧元如果不能另起炉灶，也许永远就会被束缚在他人划定的跑道之中。值得欧盟欣慰地是，欧元的影响力虽然眼下不能与美元相提并论，但长期却是全球第二大交易货币和第二大储备货币，而且SWIFT的即时数据显示，去年欧元在全球支付的份额占比一度在历史上首超美元，尽管不久后又被美元反压，但二者权重比例至今相差不大，对此，欧洲人看到了可以出头的希望，也绝不会放过能够再试身手的任何机会。

作为“去美元”的实质性行动，由德国、法国与英国三大欧洲经济强国担任股东并与伊朗合作构建的INSTEX（贸易往来支持工具）已运行一年之久，截至目前已有比利时、丹麦和芬兰等9个国家正式加入。按照设想，INSTEX构建的目的就是绕过被美国控制的SWIFT，从而搭建起欧盟自己的贸易结算平台。值得关注的是，INSTEX机制推出之前，欧元区部分国家其实已经在原油贸易领域展开了多方位的“去美元”布局，如土耳其与伊朗开启了黄金交易石油的新法则，同时土耳其也与俄罗斯达成了类似的交易协议，而且欧元区和挪威的原油贸易早已采用欧元结算。

增加外汇储备中非美资产的配置是欧盟“去美元”的重要一步。资料显示，除欧洲央行不断增配人民币外汇储备外，德国、法国、比利时和西班牙等多国中央银行均在积极收储购买了人民币，截至目前欧洲各国央行的人民币外汇储备保守估计超过了10元; 另一方面，欧盟各国央行在积极吃进黄金，包括最最近几年德国已从美联储金库运回黄金743吨，意大利也将近400吨的黄金运回国内，法国央行从美联储手上提取的黄金也超600吨。欧盟不少成员国不约而同地回运黄金，释放出的是对美元信用担忧的信号，其真实目的就是企图凭借作为美元最大“对手”的黄金来对冲与平抑美元所造成的各种不确定性风险。

打蛇打七寸。鉴于原油等大宗商品对于美元霸权的至关重要性，欧盟准备寻求找到原油的替代能源，如天然气和氢能等，依此通过对原油的需求量和交易量的减少而压缩美元的气场，与此同时，在名为“朝着欧元更强的国际化地位前行”的行动倡议中，欧盟委员会计划在能源、大宗商品、飞机制造等战略性行业增加欧元使用，而且参照俄罗斯、中国等推出的以本国货币计价的原油期货市场做法，欧盟创建欧元定价的原油基准价格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之中。

在内部全力整编与聚合“去美化”力量的同时，欧盟也在外部市场上展开着风生水起的合纵连横。由于法定数字货币可以实现点对点的交易结算，因而被视为隔离SWIFT与美元的重要工具，欧洲央行在准备5年之内推出数字欧元的基础上，还联合加拿大、英国、日本和瑞士等国中央银行成立了一个联合研发加密货币的小组;同时，鉴于欧元区长久的低利率政策所产生的货币融资价格优势，欧洲央行积极拓展资本市场联盟阵营，最有代表意义的就是去年欧盟不仅与中国达成了《中欧全面投资协定》，中国财政部还首次得以在欧洲市场以负利率发行了欧元主权国债。动态来看，中国已成欧盟第一大贸易伙伴，如果能在《中欧全面投资协定》的基础上最终达成《中欧自由贸易协定》，中欧组合完全可以成为最为强大的“去美元”方阵。

无疑，欧元要取代美元甚至追平美元并非易事，欧盟“去美元”的道路势必无比艰辛与漫长。在定价和支付领域，石油由美元定价，使得美国对外输出美元;同时，美国通过发行国债等金融产品又将美元回流到美国，进而形成“石油-美元”与“国际美元-美国国债”货币循环。因此，对于任何一届美国政府而言，美元都会被视为手中之宝，并会不遗余力地加以呵护与拱卫美元在全球的主导地位。另就欧盟内部而言，在“去美元”问题上也很难用一个声音说话，27个成员国中还有不少是美元的信奉者与追随者，让他们改变信仰与习惯难上加难。更为重要的是，美国作为一个消费力很旺盛以及融资功能较为强大的市场，欧洲企业对其浸入其实已经很深，这就意味着，即便是欧盟有着明确的“去美元”政策导向，但存在于美国本土之上而拒绝使用美元，任何一个欧洲企业都将无法承受遭遇惩罚或者放弃美国市场的巨大机会成本;也正是如此，人们看到，Instex运转至今，欧洲企业应者寥寥，落地效果也乏善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