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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空间的地方性与世界性

2021-02-22刘宏志

南腔北调 2021年1期
关键词:佩德罗主旨媒介

刘宏志

一般认为,小说是时间的艺术,小说叙事必须在时间中展开,相对来说,空间对于小说叙事并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经典美学著作《拉奥孔》就指出,诗是时间的艺术,画是空间的艺术。所以,长久以来,关于小说的研究,一般都忽略了对小说叙事空间的强调。20世纪60年代以来兴起的叙事学,虽然力图呈现叙事过程中的规则,但是,叙事学更多关注的也还是时间、故事、聚焦、人物等主题,而相对较少关注叙事中的空间问题。不过,空间显然应该是小说叙事研究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因为在叙事过程中,叙事时间的延展过程,最终还是需要在叙事空间中完成的,“在文学艺术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1]。所以,在某种意义上,空间甚至可以说是文学叙事的最终成果,“叙事艺术的全部秘密也就在于通过实践媒介(语言)来创造出一个独特的价值空间”[2] 。不过,对于文学叙事中的空间问题,也有一些研究者提出了富有影响力的观点。米歇尔在《文学中的空间形式:走向一种总体理论》中,提出了文学空间的四种类型:文本的物理存在层面;作品表征、所指的世界层面;文本表现的事件序列层面;故事背后的意义系统[3]。 米歇尔对文学中的空间形式进行了具体的区分。查特曼则在其《故事与话语》中,提出了“故事空间”和“话语空间”的概念。“故事空间”是指叙事内容所发生的环境,而后者则指叙述者所处的空间[4]。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故事空间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叙事文学进行叙事的主要目的,或者是为了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或者是为了表明作家对于人性、对于世界的认知和思考,毫无疑问,一般而言,建构故事空间并不是叙事文学的主要目的。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叙事文学要完成最终的叙事目的,肯定是离不开特定的空间描述的。黑格尔曾经说道:“作为主体,人固然是从这外在的客观存在分离开来而独立自在。但是纵然在这种自己与自己的主体的统一中,人还是要和外在世界发生关系。人要有现实客观存在,就必须有一个周围的世界,正如神像不能没有一座庙宇来安顿一样。”[5]首先,引论指出空間构造的意义,换言之,叙事文学的展开,必须是在特定的空间中进行。那么,这样,虽然空间建构不是叙事文学的叙事主旨,但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叙事主旨,作家进行必要而妥当的空间建构却是必不可少的。显然,对于小说叙事来说,故事空间的构建其实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虽然小说通常被视为时间的艺术,但是,最终小说中延展的时间是要在空间中体现的,所以,故事空间不仅仅是叙事内容发生的场所,事实上,它还会对叙事内容的呈现构成巨大的影响。如果处理好小说的故事空间,那么,故事空间将会和叙事主旨交相辉映,反之,如果空间处理不好,也必然会影响到小说主旨的表达。很多优秀的作家,很早就注意到了故事空间与表达主旨的关系,比如大作家巴尔扎克就特别强调故事空间的营构,“巴尔扎克对创造场景如此讲究,这是真正经济的手法;那不仅仅是为戏剧性场面布置舞台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为戏剧性场面一开始就准备好人物和气势的”[6]。比如在他的小说《高老头》中,“伏盖公寓一切有说服力的生活都是深思熟虑地搜集、蓄积得恰到好处的,一经释放出来,就能以强有力的气势把故事向前推进。到转入到故事本题的时候,伏盖公寓已完全造成一种强烈印象,为戏剧性场面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7]。当然,不仅仅是巴尔扎克这样的传统现实主义作家,对于现代主义作家来说,空间的构造一样具有特殊的意义。

《佩德罗·巴勒莫》是一部蜚声世界的著名作品,马尔克斯甚至觉得,“发现胡安·鲁尔福,就像发现弗朗兹·卡夫卡一样,无疑是我记忆中的重要一章”[8]。《佩德罗·巴勒莫》是以其生死界限的消失、叙事时间的空间化引起了众多作家、评论家的注意的,但是,不容忽视的是,这些艺术的创造,都是建立在小说对叙事空间的精心构筑的前提之下的。小说的叙述者进入到科马拉的时候,借助小说中叙述者的眼光,我们看到的科马拉是这样的:

来到这个没有任何喧闹声的村庄。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双脚踩踏圆石铺砌而成的道路的脚步声,这空心的脚步声在映照着夕阳的墙上产生了回声。

此时我在村里的那条大道上走着,目光扫视着那一处处空无一人的住宅,家徒四壁,杂草丛生,房门破败不堪。刚才那个不知姓名的人对我说这种草叫什么来着?“这种草叫‘格壁塔娜,先生。这种草一俟人去房空,便迅速蔓延到房子里。您瞧。这里不都长满了这种野草了么?”[9]

小说的主旨是要呈现佩德罗·巴勒莫对于这块地域的压迫和掠夺,那么,小说一开始,就呈现了这一片地域的荒凉,很有效地切入到了叙事主旨。墨白小说《幽玄之门》也是借助一个外来者的视角,描述了他看到的这个即将发生故事的村庄:

那个时候,太阳迷迷瞪瞪地从云层里钻出来,把他眼前的土道照得一片灰白。土道边上有几株秃秃的杨树呆立着,一两片干死的树叶被枝条穿过胸膛,在寒风中一上一下地舞动。狗眼被突然出现的阳光镇住,他收住脚。阳光照耀着的麦田呈一带灰色,这颜色和他记忆里的秋后旷野没有什么两样。狗眼看到田野里远远近近有十几只白色的羊,随着羊的走动,他把目光再次移到脚下的土道上。路边的杨树在他的视线里一棵低于一棵,随后他看到了被一片云彩罩住的村子。村子里的树和房屋呈着各种不同的灰色,这或许是云的缘故。云的身影被风一点一点地驱赶着,最后走出村子。[10]

《幽玄之门》呈现的是中国一个贫困乡村中发生的悲剧事件。小说也非常巧妙地设置了一个名叫狗眼的艺人,利用他的视角来呈现这个乡村。因为人被装入狗的眼球后,虽然能够视物,但是却无法完全看清事物的色彩。于是,小说中狗眼视野中的乡村便都是灰色的。这既是某种程度上的写实——对狗眼视物的一种客观呈现,同时又是一种象征,暗示着悲剧的发生,暗示着乡村生活的灰色与压抑。

从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从某种程度而言,构建出与叙事主旨相呼应的叙事空间已经成为优秀作家的叙事本能。不过,对于当下的小说来说,叙事空间的建构不仅需要与叙事主旨相呼应,而且,更要有独特的美学色彩。换言之,小说的空间建构不仅仅是要服务于小说表达的主旨,而且,空间建构本身也应该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之所以这样说,是和当下电子媒介时代的到来密不可分的。电子媒介的迅捷发展,已经完成了“用时间消灭空间”的设想,“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已经成为现实。无论是遥远的索马里,还是非洲大陆,地球上所有地方发生的重大事件,都会被第一时间传递到全球各地,而且是可以用视频、图像、文字任何一种表现方式。所有的空间的神秘感,都被无所不在的电子媒介给打破了。这也构成了我们电子媒介时代大众关于空间的一种想象和认知。“在电子媒介时代,社会空间被极快的传播速度所重组和重新规划,最终呈现出一种拼贴、同质、复杂的后现代风格”[11]。不过,倘若深入下去的话,我们会发现,这种后现代风格的社会空间认知,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表象,因为大众媒介是无法表达出一个地域的独特的文化内涵的,而这,恰恰就是小说空间建构无法被取代的地方。那么,对于独特地域文化内涵的展示,独特地域空间的建构,实际上是需要作家独特的地域文化经驗介入的。换言之,在现在这样一个时代,作家只有扎根在某一个特定的地域,对特定地域的特定文化有深入地了解,我们才可能想象作品中有这种独特地域文化空间的出现。波兰诗人米沃什曾说:“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12]显然,米沃什所谓的“小地方人的谨慎”,其实就是对自身的一种限制,就是强调建构具有独特地域文化特色的空间。甚至,也只有建构出这种独特地域文化特点的叙事空间,小说才可能打破电子媒介对我们周边生存空间的祛魅,呈现出独特的意味。

《佩德罗·巴勒莫》这部小说非常独特的一个地方,在于生死界限的消失。小说中的叙述者是佩德罗·巴勒莫的儿子,在母亲去世之后,他到科马拉寻父。不过,当他来到科马拉时,这个地方已经荒无人烟了,所有的人,要么死去,要么离开。可是,小说中的叙述者来到科马拉之后,却先后遇到了很多人,和很多人有交流。当然,也正是在和下一个人的交流过程中,读者才能知道,原来之前和叙述者交谈的人已经死去了。于是,小说作者就给我们构建出来一个特殊的叙事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一片死寂,荒无人烟,偶然到来的一个外乡人,在这里和不同的私人进行交流。毫无疑问,这带给读者巨大的陌生感。至少对于中国读者来说,生死界限的这种消失,是不可想象的。不过,胡安·鲁尔福显然也并不是一个想象力天马行空的绝世天才,他作品中所有的创造,也都是在他家乡文化的基础上的一种艺术想象和创作。“其实,鲁尔福的这种夸张、神奇、荒诞的写作方法古已有之,作为墨西哥的作家,更有以古老的阿兹台克文化为依据。阿兹台克人认为,人死后,灵魂得不到宽恕,便难入天堂,只好在人世间游荡,成为冤魂。另外,墨西哥人对死亡和死人的看法也有别于其他民族,他们不害怕死人,每年都有死人节,让死人回到活着的亲人中来。”[13]显然,胡安·鲁尔福小说中带给我们最大的美学震惊的地方,是和墨西哥的地域文化密切关联的。毫无疑问,《佩德罗·巴勒莫》既包含了鲁尔福的天才的创造,也蕴含了深厚的墨西哥文化。正是在对于这种独特文化深入理解的基础上,鲁尔福才创造出了一个独特的叙事空间。墨白的小说《幽玄之门》在看似平淡、写实的叙述中,却也不时有怪诞,甚至不合时宜的对话出现,这些也构成了他这部小说非常有趣的特点。小说以民间艺人狗眼进村开始叙述。狗眼进村的原因是为小说主人公臭一年前被炸死的伯父进行周年祭祀演奏。在这一天,当村里人前来臭家里祭奠的时候,一个村民反而对臭的父亲贺喜,原因是给臭介绍的对象同意嫁给臭了。在这一段叙述中,没有亲人去世的悲伤,而且,在这样一个场合,似乎非常不合时宜的贺喜也出现了。接着,小说显示,在周年祭祀完成之后,臭恨恨地朝着伯父的坟头踹了一脚,原因是伯父这个老龟孙在死了后还要花他们家的钱。当然,小说也借助臭的思绪显示,在一年前,当臭的伯父被炸药炸掉了一条右臂的时候,臭的父亲反而赶着臭和其他年轻人赶紧出去拉沙子,因为他裹炮还需要沙子。在墨白的叙述中,亲情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死亡也似乎并不再是不得了的事情,所有的人似乎都是麻木的。《幽玄之门》的这种叙述其实也给我们构建了一幅荒诞的、不合时宜的空间景象。当然,经历过中国特殊年代生活的读者,显然并不会感受到这叙述的荒诞,因为这种看似荒诞的叙述,其实就是扎根在中国生活之中的,是植根于中国传统乡村生活特点以及乡村文化的。当然,也正是对这看似荒诞的叙事场景的构建,具有陌生化特点的叙事空间也建构完成了。如《佩德罗·巴勒莫》中的生死不分,如《幽玄之门》中对死亡的麻木,这些叙述,在完成了对叙事主题的表达的同时,也有效地构建出了一个独特的审美空间,从而让小说具有了独特的美学意义。

显然,对于作家的叙事空间的建构来说,地域性其实就意味着世界性。只有具有独特的地域文化特点,灌注了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的空间建构,才能带给读者陌生感,也才更具有世界性。这一点,在电子媒介时代尤其重要。从《佩德罗·巴勒莫》中,从墨白的颍河镇的建构中,从《幽玄之门》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独特的地域文化构建,毫无疑问,这些带有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的空间建构也使得这些作品具有了世界性的品质。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文学院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电子媒介时代小说叙事理论研究(15FZW062)中期成果。

参考文献:

[1][俄]M·巴赫金.白春仁 晓河 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M].//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4-275.

[2] 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297.

[3] W .J .T. Mitchchell. Spatial Form in Literature:Toward a General Theory ,Critical Inquiry,6 (Spring,1980).

[4] [美]西摩·查特曼.徐强 译.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81.

[5] [德]黑格尔.朱光潜 译:美学(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2.

[6] [7][英]珀西·卢伯克.方土人,罗婉华 译:小说技巧[M].//小说美学经典三种.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148,147.

[8][9][13][墨]胡安·鲁尔福.屠孟超 译.佩德罗·巴勒莫[M].北京:译林出版社,2011:1,7-8,182.

[10]墨白.事实真相[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77.

[11]梅琼林,袁光峰. “用时间消灭空间”:电子媒介时代的速度文化[J]现代传播,2007(03).

[12][波]切斯瓦夫·米沃什.西川 北塔译.米沃什词典[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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