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式神名“太炅”考*

程少轩

中国古代有一类利用式盘进行贞卜的占术，被统称为“式占”。太乙式是式占的一种，为《唐六典》所载“三式”之一：“凡式占，辨三式之同异。［注：一曰雷公式，二曰太乙式，并禁私家畜；三曰六壬式，士庶通用之。］”①张九龄等撰，李林甫等注：《唐六典》，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595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150—151页。其中，雷公式（或称遁甲式）时代稍晚，太乙式（或称太一式）与六壬式则起源较早。太乙式有一些区别于六壬式的典型特征，如太乙式重视“九宫”而六壬式重视“十二辰”，太乙式配“十六神”而六壬式配“十二神”，等等②李零：《中国方术考》修订本，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年，第119—128页。。本文讨论的太乙式神煞专名“太炅”，就是太乙式所配“十六神”之一。

神煞是兼具周期性、神灵性和符号性的数术元素：神煞按一定规律在时空中运行，具有周期性；不同的神煞执掌不同事件的吉凶，具有神灵性；在数术体系中，神煞因其时空位置而被赋予各种属性，本质上是代表时间、空间及特定性质的符号。多个神煞可组成一套覆盖全部时空、逻辑可以自洽的神煞体系，不同的数术流派往往设计出不同的神煞体系。太乙式十六神是太乙式占专用的神煞体系，“太炅”是这一体系中位于巽位的神煞。“太炅”或作“大炅”，在各种太乙式占文献中十分常见。唐人王希明所撰《太乙金镜式经》是年代最早的系统讲述太乙式占的传世古书，该书卷2“推十六神所主法”章列举了太乙式十六神，并对这些神的命名作了解释：

《尔雅》云：四时和为玉烛。《律历志》曰：太极运三辰五星于天元，气转三五流行于下地也。子神曰地主：建子之月，阳气初发，万物阴生，故曰地主也。丑神曰阳德：建丑之月，二阳用事，布育万物，故曰阳德也。艮神曰和德：冬春将交，阴阳气合，群物方生，故曰和德也。寅神曰吕申：建寅之月，阳气大申，草木甲拆，故曰吕申也。卯神曰高丛：建卯之月，万物皆出，自地丛生，故曰高丛也。辰神曰太阳：建辰之月，雷出震势，阳气大盛，故曰太阳也。巽神曰太炅：春夏将交，盛暑方至，阳气炎酷，故曰太炅。巳神曰太神：建巳之月，少阴用事，阴阳不测，故曰太神。午神曰大威：建午之月，阳附阴生，刑暴始行，故曰大威也。未神曰天道：建未之月，火能生土，土王于未，故曰天道也。坤神曰大武：夏秋将交，阴气施令，杀伤万物，故曰大武。申神曰武德：建申之月，万物欲死，乔麦将生，故曰武德也。酉神曰太蔟：建酉之月，万物皆成，有大品蔟，故曰太蔟也。戌神曰阴主：建戌之月，阳气不长，阴气用事，故曰阴主也。乾神曰阴德：秋冬将交，阴前生阳，大有其情，故曰阴德也。亥神曰大义：建亥之月，万物怀垢，群阳欲尽，故曰大义。①王希明：《太乙金镜式经》，李零主编、刘乐贤副主编：《中国方术概观·式法卷》上册，北京：人民中国出版社，1992年，第172页。黑体字为作者所强调。

《太乙金镜式经》对十六神命名的解释，多与神名字面意义相符。但巽神“太炅”之“炅”，若依一般理解读作训为“光明、明亮”的jiǒng②常见字典、词典“炅”字条均注两音，一音“古迥切（jiǒng）”，一音“古惠切（guì）”。音古惠切的是秦汉文字“贵”之异体，罕见使用。音古迥切的，均以“光明、明亮”为常训；或有增设“热”之义项的，多是已经注意到另文将讨论的马王堆帛书《老子》中“静胜热”写作“靓胜炅”之例，但未能揭示“炅”当径读为rè。详见另文讨论。，其实是与其解说不合的。“春夏将交，盛暑方至，阳气严酷”，重在阐述“盛暑严酷”，与“光明”无关。本文认为，“太炅”之“炅”，并不是读为“古迥切”的“炅（jiǒng）”，而是秦汉文字与传世医书中屡见的“热”字异体。

传世古医书中用作“热”的“炅”字屡见，文例如“寒炅”“炅气”等。唐人王冰注《素问》时在好几个“炅”字下注“热也”或“谓热也”，但并没有为此字注音③裘锡圭：《谈谈编纂古汉语大型辞书时如何对待不同于传统说法的新说》，《辞书研究》2019年第3期，第4—6页。。最早明确指出这些“炅”读为“热”的是明代学者方以智。方以智《通雅》卷9《释诂》“昧昧”条：“《素问》‘炅’字无音，按当读‘热’。燮（按：指方氏友人姚文燮）云：‘楚已有呼日如热者矣。’”④方以智：《通雅》，北京：中国书店，1990年，第112页。日本学者丹波元简、森立之等亦有同样看法。森立之《素问考注》更引其子森约之说，认为“炅”是“热”的异体：“炅，古迥反，无热义。《素问》炅字，恐是热字之异文，中世之俗字。以‘日火’合之，盖会意字耳。犹苏作甦，触作之类欤？”⑤［日］森立之著，郭秀梅、［日］冈田研吉校点：《素问考注》下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年，第82—83页。上世纪70年代出土的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第18行“靓胜炅”，今本作“静胜热”。《老子》甲本第151行“或炅或□”，乙本作“或热或”。马王堆帛书整理小组认为“炅，从火日声，当即热之异体字”⑥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7页。。王辉指出“炅”字“是会意兼形声字，从日下有火会意，日亦声”⑦王辉：《秦器铭文丛考（续）》，《考古与文物》1989年第5期；收入氏著《高山鼓乘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93页。。至此，学界对“炅”可用作“热”字异体这一文字现象已经认识得很清楚了⑧裘锡圭：《考古发现的秦汉文字资料对于校读古籍的重要性》，《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5期；收入《裘锡圭学术文集·语言文字与古文献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72—373页。。后来，学者在西北汉简⑨白海燕：《“居延新简”文字编》，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729 页；甘肃简牍保护研究中心等编：《肩水金关汉简（壹）》下册，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第11页。、秦汉私印⑩施谢捷：《汉印文字校读札记（十五则）》，《中国文字学报》第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87页。等材料中又陆续发现了一些用作“热”的“炅”，证明秦汉文字常以“炅”为“热”。这一观点至少在出土文献与古文字学界已经得到了公认⑪裘锡圭：《谈谈编纂古汉语大型辞书时如何对待不同于传统说法的新说》，《辞书研究》2019年第3期，第4—6页。。

“太炅”属于式占专门术语，专名中的一些不太常见的用字易在传抄过程中得以保留。例如《山海经·西山经》有一个山名作“峚山”，李家浩指出“峚”其实就是战国文字“埶”的简体“坴”⑫李家浩：《说“峚”字》，《汉字研究》第1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05年，第488—491页。。《太乙金镜式经》与《素问》等古医书同属于古代方术文献。这种技术性较强的文献，在文字传抄方面有一些共通之处。注《素问》的王冰和撰《太乙金镜式经》的王希明均为唐代学者，前者将《素问》中的“炅”注为“热也”，后者将“太炅”解释为“盛暑严酷”，可见他们至少明白“炅”是“热”的意思。总之，唐代式占文献中保留了秦汉文字“热”的异体“炅”，从文字学的角度看是合理的。

上世纪70 年代，安徽阜阳双古堆汝阴侯汉墓出土了一件九宫式盘（如图1）⑬殷涤非：《西汉汝阴侯墓出土的占盘和天文仪器》，《考古》1978年第5期，第341页，图二。。式盘正面为九宫格局，背面为钩绳图（又称“式图”或“罗图”）。严敦杰据式盘正面九宫格局，指出该盘为最早的太乙式盘⑭严敦杰：《关于西汉初期的式盘和占盘》，《考古》1978年第5期，第334—337页。。

图1 汝阴侯墓太乙式盘图

式盘背面图像较之常见的十二辰钩绳图，多绘了四维的四条线。尽管学者早已发现该图像特别绘出四维，但长期以来仍将这一图像与十二辰钩绳图归为一大类，并未细究该图的特殊之处。近来，笔者深入发掘该图的内涵，指出多绘四维自有其历法意义。十二辰加四维共16 道线条，是用来推算阳历小余的，线条的次序数，即对应冬夏至之十六分小余数。因此，这种16 道线条的钩绳图，并非偶然多绘四维，而是据专门的历法和特定的占术精心绘制的①程少轩：《汝阴侯墓二号式盘地盘背面图文新解》，《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8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48—263页。。

如前所述，太乙式的典型特征是“九宫”与“十六神”。汝阴侯墓正面为九宫，背面有十六线钩绳图，这种钩绳图自当与十六神相匹配（如图2）。可资比较的是汝阴侯墓出土的另一件六壬式盘。该盘分地盘与天盘，地盘书有“十二辰”，天盘书有“一”至“十二”12个数字。其他出土汉代式盘的天盘均书有“大吉”“小吉”“功曹”“从魁”等十二神的名字，且位置与该盘12 个数字一一对应②李零：《中国方术考》修订本，第90—109页。。六壬式的典型特征是“十二辰”与“十二神”，汝阴侯墓六壬式盘虽未书写十二神名，但要素俱全。汝阴侯墓两件式盘的体例应该是一致的，盘上不书神名，不代表当时的占术没有这些神灵。十六线钩绳图的历法本质是古四分历十六分阳历小余数，而古四分历行用至汉武帝太初改历。太初历非四分历，不可能出现十六分的阳历小余。汝阴侯墓墓主夏侯灶卒于汉文帝年间，此时社会上行用的正是古六历，因此与十六线钩绳图相配的太乙式十六神出现的时代，不会晚于西汉初年。

将“太炅”释为“太热”，既能与《太乙金镜式经》的解说“春夏将交，盛暑方至，阳气严酷”意义吻合，又能与秦汉文字及传世古医书“炅”用为“热”的文字现象相符，还能与汝阴侯墓所出太乙式盘实物及其历法原理相互印证。由此亦可知《太乙金镜式经》所载太乙式十六神，并非汉以后之人的杜撰，而是传承自早期太乙式占文献。

图2 太乙式十六神与古六历十六分小余对应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