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日出
2021-02-21徐志摩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太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的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的兽形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的馒形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莅……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彩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太戈尔来华的颂词。
(选自《徐志摩散文经典全集》,哈尔滨出版社)
品读
不同于德富芦花先生的写实风格,徐志摩先生的日出则带有浪漫主义诗人的风格。
这是浪漫主义的日出——想象奇特,手法夸张,会制造形象,更会制造气氛。用神奇的形象呈现“我”振奋的情绪、澎湃的脉搏。制造了拳头如泰山的“巨人”,面对日出,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排比出急切的盼望,热烈的呼唤。“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加上短句、整句的輔助,作者的情绪、脉搏变成巨人的情绪、脉搏;巨人的情绪、脉搏,又变成读者的情绪、脉搏。
这也是诗人的日出——虚实转换,想象奇特,意象瑰丽。泰山如巨人的拳头,日出时云霞丰富、浓郁、变幻、奇丽的色彩,诗人用“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这些色彩绚丽的意象来堆叠泼洒,像酷爱鲜艳色彩的画家最奔放不羁的一幅油画。又用“鱼龙”“神驹”“雀屏”等各种神奇动物的形象来凸显一种瞬息万变、变幻莫测的奇幻景象,如诗,如画,如闪电,如神出鬼没,如地裂山崩般的强烈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