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叙事下的英雄史观建构
2021-02-21欧阳凯
欧阳凯
师生共读《战争与和平》
编者按
《战争与和平》是列夫·托尔斯泰的伟大作品,其叙事宏大,结构谨严,人物众多而各有特色,几乎具备了人类社会的所有场面、阶段、情绪,因此,想要对其进行解说既是非常困难的,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本期所选师生文章各一篇,大体上代表了不同年龄段的读者,在研读《战争与和平》时的着眼点,以及其所依托的个人文化积累。
作为“俄国革命的镜子”(列宁语),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在现实主义美学的观照之下,客观地反映了俄罗斯民族一段波澜壮阔的战斗历史,细致地描绘了1805—1820年俄国社会的广阔画卷。正如文学批评家尼古拉·斯特拉霍夫所说:“近千个人物,无数的场景,国家和私人生活的一切可能的领域,历史、战争,人间一切惨剧,各种情欲,人生各个阶段,从婴儿降临人间的啼声到气息奄奄的老人的感情最后迸发,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欢乐和痛苦,各种可能的内心思绪,从窃取自己同伴钱币的小偷的感觉,到英雄主义最崇高的冲动和领悟透彻的沉思——在这幅画里应有尽有。”
但众所周知,“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所谓“历史的真实”仅仅是指主观的真实,而绝不可能是完全客观的真实,只能是近似真实与逻辑真实。托尔斯泰在19世纪60年代,在时隔卫国战争50多年之后,对这段历史必然做出大量的想象虚构与思想映射,而这正是欣赏这部作品的一个极有价值的角度。
托尔斯泰在叙述这15年恢宏的历史时,反复穿插阐述了自己对这一段历史的看法。他强调,历史的偶然性是历史金字塔的基座。他认为,从权力金字塔本身来看,作为顶端的英雄人物只能去直接影响自己下面有限的一部分,对于权力基座的大多数偶然性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因而那种以英雄人物作为历史动因的观点是非常可笑的。所以托尔斯泰极力将英雄人物的独特作用降低,甚至将他们当作普通人中的一分子来看待。他更为看重的,是作为权力金字塔基座的广大人民群众的力量。
他笔下的拿破仑,不再有英雄的光环。小说中写拿破仑模仿他人的言行,写拿破仑在使臣面前的自以为是与粗鲁举止,还多次写到拿破仑有抖脚的习惯……作者想证明,拿破仑无非就是一个借助时势起家的暴发户而已。在描写博罗季诺会战的时候,拿破仑的自负与傲慢更是暴露无遗,甚至在军事指挥上,给人留下的也是刚愎自用的形象。对库图佐夫,托尔斯泰也是极力地将其“普通化”。我们看到的库图佐夫是那样的虚弱与衰老。作为整个战争中俄方的总司令,他的能力不仅受到作品中包括亚历山大大帝在内的军队内外的广泛否定,也受到了叙述者的明确否定。总而言之,许多英雄人物在作品中都失去了光环,变得普通甚至丑陋。
托尔斯泰曾经表示:“在《战争与和平》里我最喜欢人民的思想”“俄国的前途就在于优秀的贵族与人民的合作”。于是,他以极大的热情描写俄国军民为保卫祖国神圣的土地而英勇无畏地同侵略者誓死战斗的英雄气概。他充分肯定了人民在反侵略战争中的丰功伟绩,表现人民是推动历史的决定力量。于是,他描写了农民们穿上军装奔赴战场,斗志高昂;郊区农民宁愿烧掉干草,也拒绝卖给出高价的法军;法军侵入俄罗斯后,广大人民群众自发组织游击队袭击敌人……这些事实都证明了“人民战争的巨棒以全部威严雄伟的力量……打击法军,直到侵略者的军队全部消灭”。正因为如此,郑克鲁主编的《外国文学史》高度评价托尔斯泰“从战争与和平两个方面来表现俄罗斯民族同拿破仑侵略者、俄国社会制度同人民意愿之间的矛盾,肯定了俄国人民在战争中的伟大作用。他努力写人民的历史,把卫国战争写成是为人民的正义之战,高度赞扬了人民群众高涨的爱国热情和乐观主义精神”。
与此相对,在托尔斯泰眼里,俄罗斯的贵族们则大都意志薄弱、缺乏毅力。他的早期作品,如《台球房记分员手记》《一个被贬谪的军官》等,就反映了贵族的生活空虚和道德败坏。
值得留心的是,贯穿作品始终、倾注了托尔斯泰大量笔墨的中心人物——皮埃尔,他的身份绝不能简单地定位为“贵族”。暂不说他本为私生子,地位极为低下;就是他本身的形象,也十分普通甚至无能。俄罗斯文学批评家伊万·伊利因是这样评价他的:“总是不断地干蠢事,总是充满激情地去说一些没有任何独创性的话……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心地善良却绝对无意志、完全没有判断力的人,如果直截了当地说,他不过就是一个幻想型的、想要解决最复杂的‘世界问题的饶舌鬼。皮埃尔就像是一个‘永远天真的孩子,这样的说法在俄罗斯很常见,因为他总是用心感知一切现象,而不是用理智去分析,他的情感永远高于理智。”
可以说,从精神层面来看,与其说皮埃尔是贵族,不如说他是普通的百姓。在莫斯科沦陷时,富人们携带金银细软纷纷逃离,皮埃尔却两袖清风地离家出走,领了一把手枪,藏着一把匕首,穿着一套农民的旧衣服,继续留在这个城市,独自去策划一件大事——刺杀已在他心中变成恶魔的拿破仑。然而,还没等计划实施,他自己倒先极度恐慌,最后连拿破仑的影子还没见到,就稀里糊涂地沦为法军的俘虏,白白经受了其后长达数月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
从某种角度来说,《战争与和平》也是皮埃尔的精神成长史。共济会等曾对他的精神觉醒起到一定作用,但最关键的影响还是在俘虏营中遇到了普拉东·卡拉塔耶夫。普拉东·卡拉塔耶夫是乐观开朗的俄罗斯下层人民的代表,他的身上凝聚了世世代代俄罗斯普通百姓积累起来的人生经验和豁达的人生态度。普拉东爱人如己,对生活总是积极乐观,在艰难环境中也能知足感恩,感觉快乐幸福,内心深处总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宁静与和谐。他轻而易举地消除了皮埃尔对生命以及生活的困惑:“一个人要是不怕死,他什么都可以支配。”从此,皮埃尔领悟到了死亡不是一种惩罚,不是完结,而是一个新生命的开始。皮埃尔在恢复自由、身体康复以后,他所遇到的每一个熟人,都认为他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了。这时,他给别人的印象是焕然一新的:“他现在变得干净,文雅,有生气——就像是刚刚……经历了精神上的沐浴。”可以说,托尔斯泰通过皮埃尔这一人物的成长,进一步表现了“人民”的伟大,表达了自己对普通人民群众的喜爱、赞美与希望。
中国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党组书记李冰说:“伟大的时代呼唤伟大的文学作品。”然而,令人忧虑的是,当前我国一些作家却尚未表现出拥抱时代的热情,甚至存在着“戏说历史”“演绎宫斗”等“逃避时代”的倾向。此时,我们需要重读经典,向文化巨人学习。托尔斯泰曾经说:“它不是传奇,不是长诗,尤其不是歷史记事。《战争与和平》只是作者想借以表达和能够在其中表达他所要表达内容的那种形式。”我们需要学习《战争与和平》史诗般的宏大叙事,更需要研究托尔斯泰卓越的英雄史观,正确把握当下火热的时代生活,书写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史诗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