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天祝
2021-02-21贾雪莲
贾雪莲
旧光阴
过去农村人家过日子,都叫过光阴。把钱也叫“光阴”。没了钱,就说没“光阴”了。有钱没钱的日子,光阴仍然从指缝间水一样流了去,却没有淌远,就在村外转悠,转着转着就被谁家白头发的奶奶封存起来了。
封存的光阴一天天地摞成了历史,摞成了记忆。这历史却不腐朽。无论谁翻出来看看,都新鲜如春天园子里的韭菜。
村里人家买菜,都是一大捆一大捆地买了来,堆放在库房里,然后开始慢慢地吃。买面,也是一次十几袋。磨面,就更不用说了,淘洗了十几麻袋的麦子,用三轮车“突突”地拉到磨房里,然后拉回来十几袋子上好的麦面,还有二等的,还有麸子,又是高高的一三轮车“突突”地再开回来,分门别类地存放起来,开始一天又一天的光阴。
地里挖了土豆,成堆地运送到窖里,有时候,土豆都堆到窖口了,才密密地封了窖门,准备过冬。压冬菜的大白菜,更是用架子车去买了来,然后在院子里支起一个大案板,用大盆子洗了,在案子上切了,腌在一个两个人才能合拢的大缸里,用整片的菜叶子苫好,去河坝里找两个大小合适的石头,洗干净了压在菜上面,把缸挪动到一个既晒不到又冻不着的地方放好,等过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吃酸菜了。
村里光阴的外在表现形式,就是多,就是大,显出对光阴的尊重和敬畏,不敢懈怠。
在村里拉家常,就听见说,某某人租了别人的房子,合同签了十年。十年,对于我们来说,何其漫长。这中间会有多少可能的变故和故事会发生?村里人不这样想。他们过光阴,不以天计,也不以月计,是以更加悠长的、厚重的年来计划和谋算。就如杨过和小龙女的爱情,是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的等待来完美收官。好漫长的光阴,又怎么会值得一分一秒的计算?不算,过就是了,岁月长长在。
岁月长长在。农家的对联是这样的写的,吃喝拉撒也是这样安排的,没有人质疑过,某一天他会消失在这个地球上。或者,就算知道自己世事不多,也会为子孙后代打算。那屋后的山,那庄前的河,是多少多少万年前就有的,还要为多少多少万年后的子孙留着。那草原,还要生长和繁衍多少多少的牛羊;那虽然贫瘠的土地,还要养活多少多少的儿女,哪里能算得清,光阴么。
村子里有叔侄两个,年岁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在一个被窝里睡,喝一碗拌汤,吃一块土豆,形同兄弟。后来,各自成家立业,有了老婆娃娃。但每天晚饭后,做侄子的都会来到叔叔家中,坐在炕上,相对着抽烟。一人一杆黄铜做的旱烟锅子,抽一会儿,磕出烟灰来,再慢慢地装好了,点燃,再抽,相对无言。有时候叔叔会把自己的烟锅里装好烟丝,递给侄儿让他抽自己的,并用眼神示意,那是好烟丝,侄儿欣然接过。有时候侄儿从外面进来,拿过叔叔的烟袋,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丝一把一把地填,塞得满满的放在炕桌底下,叔叔也不问什么。只在某一时刻,会冷不丁地说一句,你家光阴也不宽裕。侄儿若有若无地给出一个表情,吐出一个烟圈,把眼前的光阴牢牢地锁定。
就这样,相对坐上大半个夜晚,侄子磕了自己的烟灰,放进羊皮做的烟袋里,一圈圈地缠紧了,塞进腰里,腰里有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绸腰带,也不知系了多少年了。下炕,穿上鞋子,对叔叔说,我走了昂,明天再喧吧。叔叔点头,目送他出去。其实,俩人啥都没喧,可又觉得啥都喧了,比村里任何人都了解对方,也清楚对方,珍惜对方。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此。
光阴就这样过着。后来他们都老了,很老了,许多个相同的日子和夜晚,都在他们的铜烟锅里点燃,却没有一寸寸地烧掉,而是在他们的相对无语里停滞了——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人还是那些人,地还是那几块地,路还是那条路,只见人来,不见人去。
光阴一点点地渗透着,揉搓着,打磨着,农家的日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慢;光阴越来越厚实,越来越丰饶。
腊八雪
腊八节的早晨,松山的天空从灰蓝一点点开始转变,从孩童般的瓦蓝,到青年时期的明蓝,又慢慢地演变为中年的湛蓝,丰腴成一位雍容华贵、衣衫宽大的母亲,一挥袖子,把八百四十平方公里的雪山、草原和牛羊统统揽在了自己怀里。
松山滩最偏远的蕨麻村,积雪蹲在山上,乌鸦蹲在牛背上,成群的羊在山下啃着带冰碴的草根,咀嚼着昨天的行程路线,反刍着明天的山水春秋。山中无事,没有人,没有车,没有熙攘和喧嚣。青山相待,白云相爱,羊和羊,也只剩下了相爱。
村支书的阿妈牛阿奶欢喜地唤我:“快来看,下雪了!”我和她们祖孙一起站在厨房的廊沿下,廊沿不深,挡不住雪。蕨麻的天空窄窄的,一座山挡在门前,她家的羊在山坡上看了我们一眼,又低下了头。牛阿奶身材高大挺拔,六十多岁了,还有两坨可爱的“高原红”脸蛋。她包着蓝格子的头巾,雪花们可能把她认作亲戚了,围着她亲热地跳舞。
正是午时,一床棉被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它其实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热,也就是趁机跑出来透透气吧!万千根没有热量的金线穿透冷冽,领着一股山风,陪我们一起看雪。
一朵雪落下,另一朵雪紧紧追了过来。更多的雪花落了下来,又飞了上去。团住,又分开;分开,又团住。
蕨麻村白了。大片大片的雪,落在了牛粪墙上,落在了母羊的脊背上,落在了芨芨墩上,落在了牧人的毡衣上,落在了一副刚刚油漆好的棺木上。一位老人在腊八节的早晨逝去,全村老少用藏酒、无字的酒曲、青稞炒面、青绿的柏枝和白雪,为他送行。
黑马圈河村也白了。一群头顶白雪的牦牛默念着六字真言,肃立在路两旁大片苍黄的草原上。这里的夏天曾经是蓝马莲花的海洋,红香柴花的世界,黄鞭麻花的夜空,白枇杷花的故乡。腊八这一天,安静的黑马圈河草原只有一个花神,一位舞蹈着的女王。
千山暮白,万里雪盖。抖落肩头的雪片,踏进蔡大爷家的院子,一朵属于他家的雪飛身从房顶跃下,贴在了我的头发上,替他们老两口问候我们。
蔡大爷和蔡奶奶刚把羊收进圈里。他们一起从山上赶羊回来,一起喂水,一起为它们加了豆料。彼此拍打完身上的灰尘和草料,踏过门槛的时候,一起白了头。
蔡大爷脱鞋上炕,抽出旱烟袋犒劳自己。蔡奶奶开始淘洗各色豆子和粮食,要煮一锅又糊又浓的腊八粥。“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蔡大爷是知道杜甫的。他身后的炕上有一个简易的书架,摆着泛黄的《康熙字典》和《孙过庭书谱》,檀木笔筒里插着几支写秃了的狼毫笔。
炕沿下一个铁皮烤箱,烧得正旺。一把老茶壶雄纠纠地蹲在炉子上,像个一言九鼎的老祖宗,“咕噜咕噜”地发着牢骚。一圈一圈黑得发亮的皱纹里映射出这个家庭几十年的光阴,厚重,艰辛和不易。
蔡大爷今年八十四了,脸色红润,牙齿整齐,笑起来能把房梁上的灰给震下来。一把银色的胡子被他讲的笑话牵拉着跌倒趴起。他提着烟袋,眯着眼睛忆起當年:“那个时候,浑身都是力气呵!要说放牛,没人比我更行当!那年正月,下着大雪,我骑着一头白牦牛去娶亲,牛角上绑着大红花……”“看把你得意的!”小他二十岁的蔡奶奶掉了几颗牙,翻了他一个白眼儿,他却笑得更大声了。
几朵在屋顶上偷听故事的雪花从烟洞里溜了下来,在他的铜烟锅上融化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儿,打破年龄、地域、种族界限的爱情,不正是神雕侠侣吗?他们没雕,他们骑牛,白牦牛。
回程的路上,太阳又努着劲儿从云层里冲了出来。雪原空茫,寂静,明亮。阳光斜斜地打在阿尼格念雪山上,雪山昂着头颅,弓起的脊背上驮着松山草原三万百姓和十万牛羊。一位牧羊女站在山顶上,手心里抓着雪,嘟着嘴唇,漫不经心地向偌大的松山滩吹上一口,隔一会儿,再吹上一口。一幅素净的乡愁水墨被她涂了又涂,染了又染。
两辆车结束了访贫问苦的摸底排查工作,悄悄驶离了村庄,在薄雪覆盖的公路上写下了两行长长的诗句。几只电线杆上的麻雀把尕爪爪藏在肚子底下,悄悄地摆成一行黑色的省略号。谁家的羊群从河对面回家来了,低着头只管走,一声不吭。一只黑尾巴的野狐飞速地从车前跑过,在钻过草原围栏时,回眸一笑。
雪,又开始飘了。
黎明来临之际
黎明来临之际
需要有一个开门的父亲
若没严父,天空空荡荡的
黎明即将到来
需要有一个烧奶茶的母亲
若没慈母,喝不上一口香茶
夜色将变得凄凉时
需要有一个赶牧归圈的兄长
若无勤兄,牧场的经幡都会孤单
……
雨中的松山草原,安静而热烈。数千亩齐整碧青的牧草畅饮着甘露,莹亮的围栏丝挂满了晶莹的雨珠。“唰唰”的雨声,装满了整个草原,整个世界。没有羊,羊群都进圈了;没有牛,牛群都进山了;没有牧人,牧人都去躲雨喝酒、唱酒曲去了……
我在雨声里诵读这首小诗。这是藏民村传统文化“则柔”的传承人王卓玛家的土炕边悬挂的一首手抄藏文诗歌。
严父、慈母、勤勉的兄长或者丈夫,人世间多么朴素的所在,又是多么刻骨铭心之所求。
一个蹲在镇政府对面新修的农贸市场楼下哭泣的小女孩,她通红的脸蛋和眼窝……她身边是年幼的弟弟,台阶下躺着她酒醉的父亲。弟弟告诉我们,妈妈于数月前离家出走,他们姐弟已经好几天没去学校了,因为要看护天天醉酒的爸爸——在打工热潮的驱动下,在现今的农村家庭,女人的离家出走,几乎成了常态——那个称之为“父亲”的男人,蓬头垢面,蜷缩着身子躺在一洼泥水中。是在哭父亲在糟蹋身体?还是母亲的离去?是为自己无所保留的童年尊严?还是为一个家庭无法保障的未来?都有,都是。她的眼泪滴在我的心上。我懂她。
那是一个自己不体面也不顾儿女体面的父亲,在他失去了妻子后为自己选择的不体面的发泄方式。我们无从知道,是因为他的酗酒才造成了妻子的离家出走,还是反之。我们也不知道,那个离家出走数月的母亲,是因为什么如此决绝地抛弃了自己的丈夫、一双儿女、一个家。总之,他们合力,把女儿,把一个十岁的孩子,置于了人生的黑洞,任其用一生的时间和生命来挣扎、消化,或者永远也无法消化。
我不能用廉价的泪水来刺激她或同情她,我只能说,我懂她。
在黎明来临之际,她需要有一个父亲来开门,可她的父亲天天宿醉,把自己掩盖在酒精的包装下,不敢睁眼面对真实的生活面目。她得去自己打开那扇沉重的大门,迎接一个不知是晴是阴的黎明的到来。人生的风雨,谁为她遮挡?
在黎明来临之际,她要出去上学、劳作,她需要有一碗滚烫的奶茶,拌上一盘喷香的糌粑,热热地装进她的肚腹,夯实她将要开始的一天。可她的母亲杳无音讯。一碗饭菜、一双手套,一双布鞋,初潮的惊慌,初恋的甜蜜与苦涩……妈妈啊,你在哪里?
草原的夜晚,来的那样早,又是那样的深重而又漫长。晚归的牛羊啊,你慢些走,不要踩踏到女孩儿那纤细的双足,和涟涟的心事。她没有一个勤勉的兄长啊,她只有一个年幼的弟弟。风中“呼啦啦”作响的经幡啊,你是在为我祈祷吗?我们都是如此的圣洁,又是如此的孤独。我所祈求的,只是人世间最最平常之事,为何却又如此地艰难!
我的亲人们,我在草原深处哼唱了一首无字的歌,让马莲花、灯盏花、馒头花和野牡丹花带给你们,你们可否听见?还有那低空盘旋的苍鹰、红嘴的雪松鸡,我都在它们的翅膀上镌刻了我无法言语的期许,你们可曾收到?
雨停了,草原仍然热烈,又是如此的宁静。一首手抄的藏文小诗,稚拙的笔迹,摇曳多姿的藏文,在草原的黄昏,轻轻地,轻轻地,吟哦着……
云中安远驿
穿过乌鞘岭长长的隧道,抬头的瞬间,一大片缠缠绕绕的白云便迫不及待地捧着哈达奔了过来。
安远,源于汉,宋朝时被称为“安远砦”。砦,同“寨”。想来是有一个气势宏大的山寨驻扎在乌鞘岭这个险要的隘口。至明代,方为驿站。
从乌鞘岭上施施下来,左拐进入村道,即是南泥沟村。南泥沟,这样的村名在天祝县有好几个,是“烂泥沟”转化而来。可以想象当年这里定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尴尬境地,后登记造册,“烂泥沟”不好登上大雅之堂,方取谐音为南泥沟。
今天的南泥沟,水泥路迎着312国道,像哈达一样飘进每一条巷道,飘至每一户门口。路两旁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吮吸着天地之精华,竞相吐蕊。每走一段路,就会有一棵合抱的老柳树,树下有黄牛,为南泥沟村平添了几分田园牧歌的诗情画意。
村庄很静。村口有镇政府今年新修的木栈道。拾级而上,极目远眺,近处,油菜花染黄的南泥沟、云雾缭绕的雷公山和尖山都尽收眼底;远处,大片大片的油菜、藜麦、青笋等正在拔节成长。
雨后初霁,一层层轻纱样饱含着水分的云带,徘徊缠绕在雷公山尖,忽上忽下,忽浓忽淡,忽明忽暗,一直看不清雷公山的真面目,宛如蓬莱仙境。
沿雷公山西去,到三沟台以北,方發现这里是一处盆地。四周群山环绕,云雾缭绕,如鱼儿在盆内游水嬉戏,怪不得安远历来就有“金盆养鱼”之美称。
坐在镇政府今年新建的水库边,一匹马在山腰嘶鸣着,几座帐篷,扎在野花丛中,煮沸了山中的慢时光。
背靠雷公山,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远方,却被气势博大的乌鞘岭挡了回来。进入眼底的,依然是一条条、一块块金黄的油菜,红色的藜麦、红笋,绿色的荚豆、娃娃菜等大田蔬菜。而错落有致的村庄、屋舍反而成了这一幅山水生态图中的动态点缀。
乌鞘岭,这一道天然屏障,横立当空,护佑着安远的牛羊,也护佑着安远的人民。“雨不打安远”,这个美丽的神话传说,随着大块大块缠绵的云朵儿,在安远驿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据说,在雷公山和尖山的通道边,有两个月牙形的小池,两池间隔约十米。若遇上雨水丰沛的年景,池水清澈,如月牙镶嵌在碧绿的草原上,池边各色山花齐放、蜂飞蝶戏、牛羊撒欢,人称鸳鸯池。有人说,如果在一个月圆之夜,用鸳鸯池中的水洗了脸、许了愿,定能与相爱之人白首不分离。
下次去安远,一定要找到这个传说中的鸳鸯池,手捧一把鲜红的百合花,饱饮一口池中水,许下一个庄重的心愿……
葱茏紫桦图
一脚踏进湿润绵柔、树品繁多、花草遍地的赛拉隆乡,以为身处南方。在赛拉隆,除了常见的红桦和白桦外,还有少见的紫桦树。
吐鲁沟里没有紫桦,皮袋湾里的一条山谷却是以紫桦命名的。
皮袋湾,紫桦图。一个大俗,一个大雅。一个是装着青稞炒面的牛皮袋子,在沟口被小心地扎住了。另一个呢?图,图画?还是图腾?当地人讲,以前这里有大片的紫桦树,现在不多见了。沟里面,有一片桦树林,在冬天泛着紫光。我窃笑,莫不是红桦树被寒冽的西北风冻紫了脸蛋儿?这个图,曾经是图画,想一想吧,行走在满谷的紫桦林中,难道不是如诗如画么?
没有紫桦的紫桦图,幽深、安静。
紫桦图的山高大、峰险峻,姿态万千。有跳跃的金蟾,从月亮上叼来一棵青松;有小眼睛的刺猬,匍匐在几丈高的绿草丛中;有张口怒吼的雄狮,唤醒了沉静的山谷;有低头饮水的犀牛,目光朝向的,应该是吐鲁沟的方向;巨大的馒头,踏实地蹲坐在村委会的门口;一只壁虎,悠闲地趴在山头,瞭望着远方。一位打坐的僧侣,合起双掌,聆听自然的交响乐——鸟鸣、水咽、风语,还有百虫的欢唱。
一枚酷似天元通宝的铜钱,镶嵌在半山腰里,远看却又像是俏皮的二师兄的猪鼻子。我最喜欢的是那一对儿紧紧相拥的旱獭峰,刚刚在水里玩了个够出来,雄的昂首冲天看着月亮,雌的眯着眼睛,将嘴巴贴在爱人的脖颈里,嗅闻着它的气息。
紫桦图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性,有希望。浑浊的河水急急地与我们挥手告别,要去向另一个地方,大声地告诉我们,昨天山里曾下过暴雨。从悬崖上跳落下来的,城里人称“瀑布”,山里人却称“跌水”,跌落下来的水啊,积聚了山的野性和水的力量。
紫桦图开满了各种野花。妖冶的野牡丹大若碗底,玫红的水晶晶却又小如拇指。白色的野山茶芳香沁鼻,黄色的格桑花灿似晨星。野刺玫呢,居然比人还要高大,花朵也饱满。一路跟随我们进谷的小白花,像极了花店中的满天星,枝干端正,叶片硕大,名曰接骨草。
紫桦图里有人家。人家家里有烟火。一群牛、一群羊,几户炊烟,几个面容棱角分明的牧人,不忆往事,不慕繁华。
小城慢冬令
时令已至冬月,大地依然醒着。
有雪的冬天,就没有遗憾。雪落下,土地阗寂,吞没了喧嚣,掩盖了浮华。世界在大片翻飞的雪绒里安静了,肃穆了。
雪后的冬天是寂寞的。寂寞就对了,冬天不需要热闹。就像人至暮年,看过了浮无丰盛,阅尽了红尘三千,吞咽了芳菲岁月,品咂了酸甜苦辣,再要那虚无的热闹与喧哗做什么呢?
一生被炼成了一颗小而坚韧的丹药,不管是芬芳馥郁,还是苦涩难咽,都将沉下去,静下去,默下去。
蘸着前日的一场雪,擦洗小城的天空。高原的天愈发地蓝了。诗人叶舟说,敦煌是蓝色的。在我眼里,天祝也是蓝色的。蓝色的天空和经幡,蓝色的海子边盛开着蓝色的马莲花……
如此安谧的小城,不正是宁静宽厚的蓝吗?
城外的小路,覆着薄薄的一层雪,有浅浅的车辙驶过,几朵脚印向着城南的树林隐去了。路是弯的,心是端的。不论路有多远,有多曲折,心终会把人带到想要抵达的地方。
冬阳柔柔地打在树梢上,几只黑背白腹的喜鹊在树杈间嬉戏蹦跳。杨树围城,小城因此而优雅端正。五月,抽出新鲜的黄嫩芽;夏日,一夜之间枝叶丰茂,拂晓里会唱一些银色的歌谣;秋风至,大片金黄的巴掌叶子,质地润厚,筋络分明,正是天空为大地发来的情书。冬来的那天,一声枯瘦的叹息,开启了小城一个漫长冬日的序幕。
有人来,有人离去。白杨树还在风里,容颜未老,心月俨然。晨曦易夕,人生长勤,有一棵树,还有一个人,从不会因为失去什么而失去风度。
林中有小溪穿行而过,林外是养育这片土地的庄浪河。小溪清亮宁静,被季节风干的浮草在溪水里吮着手指打口哨。哨声绵密,拂过一个人心头的一些阴影。薄雪底下,有偷偷探出头来的草儿,盈盈地绿着,活泼着。缤纷的,不过是别人的日月;素净无争,才是你徘徊婉转后,最好的结局。
庄浪河尚未冰封。下游,一大片雪将裸露的河床盖住了,像盖住了一段狼藉的伤口。白白的雪,温柔的雪,抚慰世上每一颗受伤的心灵。无须圆满,舔舐的过程华美而伤感。像我手背上的痛,慢慢地愈合,慢慢地将往事酿成一坛清酒,喝下去的是白云,托举出来的是明月。
雪落,日清浅。冬天的日子,被一场雪抻长了,被一片蓝宝石似的天空抻长了。寂静而漫长的一天呵,仿佛一生一世都会这么走下去,慢下去,光阴不会有尽头,岁月不会再更迭。
踩着浅浅的积雪,踩着泥泞小路上的石子,数一数树上的喜鹊,听一听雀儿的啾啁,沿着庄浪河听一朵浪花讲述雪山的秘密。虚度的这些时光,终将会在一个人的生命里烙下什么样的印痕呢?无须思考,这样的日子不忍纷扰。
慢,慢,慢。声声慢。步步慢。
河坝右手是一丛丛红柳,夏日里未见其媚。萧杀的冬色,映衬出它们的婉约和清丽。那种红,若有若无,淡而不俗,似是隔着帘栊窥见美人的妆容,心动了,情却未动。肃立一旁的一排白杨树,也不似旁的地方一般枯白冰冷,披着一层淡淡的绿纱。想必是露华怜惜,留下红柳的温度,捂一捂,伴一会儿,无须一生。
向阳的山坡,是阳光打磨过的地方。虽然草也荒芜,石已寒凉,但暖和的气息仍从深厚的黄土地涌动而来,在大山的皱褶里涌动而来。真希望自己是一只轻健的山羊,能趟过河水,爬上山坡,躺在那一个凹进去的小洞口,闭着眼睛,放下尘埃,晒着冬日的暖阳,漫一曲撕心扯肺的“花儿”:
“远路上的大眼睛哈,
回呀嘛回来了……”
一个人的冬天里,谁走了?谁又来了?谁的心窝里长满了荒草?山坡上的云知道,有些等待,必定成灾,不会有收成。
日斜无计更留连,归路草和烟。
归去,归去,归路坦坦。
鸟鸣抻长乡愁
四面环山,满山青绿。五月的小科什旦村,像一只碧绿的玉碗镶嵌在朱岔峡口。峡里长满了红色的桦树。
桦树皮薄而韧,撕下来写一首诗,放入顺峡而过的河水,就能在下游与沧浪的大通河交融。大通河边有桃,过几日,花就开了,总有一瓣桃花,会乘坐这叶写着童话的桦树皮小船到达远方。
小科什旦村还呈现着原始村落的本色。没有裸露的土地,地里长满了这个季节应有的颜色。平地里,多是当归,药苗有一拃长了,没有覆地膜,土地最本真的贫瘠或者肥沃一览无余。有的苗子被山野的风吹红了脸蛋,泛着健康的褐色。苗间有未锄干净的杂草,还有未拍碎的土坷垃,我想找一把锄头或者铲子,蹲在地边,像旧日的农人一样挥汗劳作一番。
“滴溜滴溜”,这样的呼唤,像风中的铃铛,像孩子“呀呀”學语声。放眼张望,却寻不见一只鸟儿。正午的村庄愈加安静。
循着鸟鸣,走过小科什旦村的巷道,拢共看见了五个人。三个坐在村口的小卖部里,巴巴地看着我这个外乡人。其中一个皮肤黝黑,头发卷曲,让我误以为是外宾,多瞅了几眼。还有两个站在自家门前的菜地边,评说着一块小葱的长势。一个对一个说,你的地怎么这么鼓劲啊!
户户门前有菜地,地里有小葱、芫荽、小青菜,还有几垄刚刚探头的萝卜秧子。一户家门口扯着一根长绳,绳上晾晒着同色同款的小衣服,屋里一定睡着一对同心同脸的双胞胎吧!
一条小溪把村庄分为两半,西面有一片柳树林。柳树下一只短腿的土狗在练习狮子的步伐。一头奶黄色的小牛,显然出生没几天,毛色光润,眼神清明,吮饱了奶水,尚不知草里有诗歌,溪中有仙女。低头觅句的老黄牛把三十年前的一个句子咀嚼复反刍,却无意表达。属牛的人,也像这头溪边的黄牛一样,喜欢追忆往事,咀嚼过去。
再往溪边去,水的声音大了起来。溪中水不多,雪山融化的,是不老的情怀,也是奔向远方的力量。
“滴溜滴溜”,乐声又起。无论你走到哪里,这湿润小巧的声音无所不在,前引路,后随追。
白杨树掩映着村庄。白杨树后有房屋,房屋里面有人家。人家门前有菜地,人家后院有鸡圈,有打鸣的公鸡、有呱蛋的母鸡、有狗吠、有牛犊子偶尔“哞哞”地唤几声妈妈。这样的村庄,怕是会唤醒所有人的乡愁。
西北乡村的模样大同小异,乡愁也是一样的吧?有山、有树、有黄牛、有狗和鸡,还有门口的菜和野花,就有故乡。
我在小科什旦村闻到了故乡的味,摸到了故乡的脉。
乡愁是水性的。没有水的乡愁干巴巴的。这条不知名的小溪把唤醒的乡愁浸泡的丰润而饱满,也像那鸟鸣,看不见摸不着,却如一朵蒲公英举着小手,轻轻扫了扫你的心房。丰宁厚重的乡愁,在这看不见的鸟鸣里薄了、脆了,在这清澈的溪水里透亮了、澄明了……
上至高处,整个村庄在鸟鸣里愈加清晰而明朗。很小的村庄,仿佛盛开的一朵雏菊。
村口一个平坦开阔的山坡上,建有一座白塔。金色的塔尖、白色的塔身、藏红色的塔底。塔南,山连着山,树连着树,仿佛永远走不出这大山去。往西南方向望去,山峦繁复而绵密,山坡是褐色的,其中夹杂着一片一片浅淡的紫色。我知道,那是尚未盛开的香柴花,在酝酿一场盛大的花事、心事和诗事。
大个子的家在半山坡上。车开至半坡,需要倒进去,才至他家的大门。门口有三棵大黄,宽大的叶子沉绿,根茎粗壮,玫红色拳头大的花苞,像蘸饱了墨汁的毛笔,正欲抒写主人夫妇的成长。
大个子是典型的藏族汉子,身高一米九,黑皮肤大眼睛,眼神亮得如冬天的晨星。笑声爽朗,语言风趣幽默,表彰自己“从十八岁到四十八一直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挂着一脸笑容,出来进去忙着给大家炒菜做饭,不理会他的嬉皮。
寻常人家的小院落,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东房想必是老人在世时修建的,木格子窗户,转轴双扇木门,廊沿下挂着的各种农具,作为库房和纪念留存。北房一定是大个子当兵回来,娶妻生子后的杰作了。封闭式回廊,白瓷砖,轰轰作响的藏式烤箱炉。这个家里,没有浓重的炕烟味儿,也没有刻意的布置,我猜,他们也是村庄的“候鸟”。
但院子中间的小花圃收拾的干净利落,荷包花正在盛开,芍药花含苞欲放,大丽花叶深秆肥,不像是无人照料的样子。
有客人自雪龙村来,问曰:雪龙在哪里?答:翻过眼前的这座山,再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再进入一条沟,那就是雪龙了。满炕哈哈大笑中,客人掏出来一味野菜,尺把长的秆儿,茎叶细嫩,梢头结了像青稞一样的果实。大家都说没见过。客人介绍说,此菜山里人呼为“长够粮食”。却不知这“长够”为哪两个字,也不知其意。谓老一辈传下来的,寒冷的地方都不生长。
想必雪龙村要比小科什旦村热上许多。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