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落下
2021-02-21李小坪
1
要不是疼痛越来越明显,陈大林断然不会去医院。在陈大林的人生字典里,没有看病抓药这个日常选项。
陈大林信命。早些时,他和老赵老柴在一起瞎聊,说村里哪个干部年轻时跋扈专横,村民都怕他,一退位就得急症死了。西正街上最有钱的王老板,这些年净走背运,一辈子的钱花个精光时,陈大林就说,老天爷无分别心,人无论强弱,穷得叮当响还是富得流油,该遭的罪,吃的苦,哪样都不会落下。既是安慰老赵老柴,也是安慰自己。
老赵老柴是陈大林的发小,三个人一起光屁股长大,除了老伴儿爱珍,他们就是陈大林最亲近的人了。只是后来,老赵去了上海打工,陈大林带着老伴儿在城里租房捡破烂,老柴留在村里,守着几亩薄田,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更多的时候就靠电话联系。
但“各人有各人的命,都莫慌”是三个人共同的人生信条。三个人相约,把日子过好,把命看管好,哥仨团结一致活到九十九。
这次,陈大林觉得有点对不劲。起先是感冒又找上了他。
那天,他在自己家的废品仓库里,收拾一地药草。山里人现挖现卖给他,泥土都没捶打干净。都是熟人,陈大林也不在意虚头巴脑的小问题。但卖药草的人自己心里过不去,觉得占了陳大林便宜。
卖药草的实打实地说:“大林哥,你可以便宜一点收,我们没意见的。你不容易。”
陈大林脸一沉,说:“你们比我容易?”
卖药草的知好歹,心里暖烘烘的。
陈大林捡破烂,用他的话说,算传承祖业。爷爷生前就是提着口袋拿把火钳,到处捡破烂,换点钱就打酒喝,醉了就唱山歌说胡话,身后一群狗追着跑。他就搂着狗,亲它的脸,喷出浓郁的酒嗝,亲着亲着就吐了,狗也被醉得东倒西歪。捡了一辈子破烂,也没攒下半点家业。陈家的穷,从根子上就是小葱拌豆腐。
还好,陈大林本分,像是要把祖上的不良习性从骨头缝里像剐毒疮一样剐掉。他不乱酒,晓得控制,也不说胡话,捡废品的钱都攒着养家。捡废品是陈大林的主业,药草只是顺带的一点生意,赚不到钱,就图了热闹。他是个吃上了肉包子就同情别人啃馒头喝凉水的人。觉得山里人不容易,比他还艰难。药草将干未干,提将起来,根上的泥土哗啦啦往下掉,灰尘进入鼻子里,嘴巴里,陈大林不禁咳嗽了起来。
起先,陈大林没在意,认为是灰尘呛进了喉咙里。
但是这一咳还没完没了,止不住,有一股气朝外冲,绑绑绑,像是在打鼓,陈大林自己能听到胸腔的回声,最后简直是要把肺叶给咳出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咳嗽才稍微止住了。
“唉,真是老了,感冒又找上门来了”。陈大林叹了口气。
一个月前,陈大林刚刚经历了一场以咳嗽开场的感冒。没想到才好了没几天,感冒它又找上门来了。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情。
坚持把活儿干完,陈大林才起身去盆里洗手,湿手在裤子上来回擦了擦。回到里屋,在抽屉里找到了“感冒通”,抠出两粒吞服下去,一会儿,陈大林觉得好多了。
到了晚上,又不行了,陈大林觉得喉咙里发痒,像有毛毛虫拱来拱去,还感觉胸闷,拼命忍着,怕吵醒了睡眠质量本就不好的老伴儿。实在忍不住,陈大林就扶着床沿起来,走到外屋去咳。这一咳,就没办法停下来了,陈大林直到咳得浑身无力。
老伴儿不知啥时走到身后,担忧地说:“大林,你几时还是要去医院看一下,这次感冒咋这么能拖呢。”
陈大林眉头板结在一起,摆了摆手,说:“没得事,年纪大了,抵抗力差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陈大林除了咳,饭量越来越小,一端起碗,陈大林就觉得肚子饱胀,上餐的饭食还没消化掉一样。然后是脸色,变得不好看了。陈大林虽没有什么文化,但他生得白净,有祖传的好肤色。
老柴以前总爱捏着陈大林的脸,开玩笑说:“大林要是命好,多读几年书,不晓得会过得多好。一张脸加一肚子学问,那还得了。”
但是现在,他脸不白了。不仅不白,相反,显黑。暗沉得不正常。精神好像也不大行了,一闲下来,总打磕睡。
陈大林还觉察到从头顶到脚板心的绵软,像泡鼻涕,甩不开。虽然一辈子都在自我安慰,上天不会让一个收破烂的家伙,吃尽世间所有苦头的。但这次,他还是觉得不对劲了。
挑了个不太忙的日子,陈大林独自去了夷水市人民医院。
挂号,然后是漫长的等待。陈大林才发现,小城里生病的人居然有这么多。生意永远没有淡季的恐怕是医院了。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看,胳膊打石膏的,柱双拐的,脸上鼓个大包的,头上缠着纱布还渗着血的,稀奇古怪的都在这里集合。一想这还只是门诊部,要是进到住院部,进到外科病房去瞧一瞧,恐怕自己这颗心脏还真受不了。
他挂的是内科。听他说了最近的症状,医生这里听听,那里摸摸,粗略检查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严肃地说,做个肺部全面检查吧。
检查结束,医生让他过几天再来拿检查结果。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陈大林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水。刚才躺在那些机器里,就像进了密闭的罐子,一翻转,一推拉,再被探照灯似地上下前后扫描上一遍,就像猪羊进了屠宰场。冰冷,惶恐。
陈大林想起五大三粗的老赵,刚去上海打工时,壮得像头牛,是工地上工资最高的焊工。有段时间,发现自己的右侧乳房总喷出液状的东西,一摸还疼。只听说女人的乳房会得病,自己是个爷们,也就没怎么在意。直到肿起来了,他才去了最近的医院检查,不知是医生拿错了诊断结果还是怎地,说老赵得了乳腺癌,得立即手术。老赵吓坏了,连行李都没顾得上要,买了火车票连夜逃回了老家。回家后,就哭丧着脸联系木匠给自己准备棺材,照了遗像,去寿衣店里置了寿衣,一心等死。还是儿子平安觉得父亲神神叨叨的不对劲,硬逼着问,老赵憋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平安带着他去武汉挂了好几家专家门诊,医生都诊断说只是乳腺炎,不会出大事。吃药打针,等乳房肿胀消除了,老赵才从那种等死的紧张中解脱出来。
这事经老赵酒后讲出来,差点没把陈大林和老柴笑死。
没想到很快就轮到自己怂了。
活了六十多岁,陈大林开始真正面对生死的问题。以前他坚信自己能够活到九十九岁。哪怕穷点也没啥,活着就行。
不是离拿结果还有几天的时间吗,说不定真是一点小问题而已,不能吓自己。连上海的大医院都能误诊老赵的病,更何况这是个小地方的医院,医生偶尔也会开小差的。
陈大林抬头看了看天,阴惨惨的太阳挂在天上,无精打采。天气果然影响心情。这时,他发现下身有点不对劲,有什么东西溢出来了,好像是尿。
羞耻无端涌了上来。一个大男人,年轻的时候苦苦管住嘴不说不骂,中年时死命管着心别有非分之想,现在活自在看明白了,却管不住尿了。
四周看看,来往的人都脚步匆匆,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己。陈大林松了口气,把双手摁在裤子上用力擦了好几遍,手心里的汗才勉强干了。
陈大林自言自语道:“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2
下完一场秋雨,日子越过越冷清。陈大林坐在医院广场台阶上,感觉浑身上下像摊烂泥,软得提不起来。
刚才在医生辦公室里,看他是一个人来的,医生有点犹豫。
陈大林就说:“不管什么结果都可以直接告诉我。”
医生还是犹豫,说:“我觉得还是让您的孩子们过来一趟比较好。”
但陈大林固执,骗医生说:“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我能扛住。”
“肺癌,晚期。”医生很温和也很坚定,不容置疑,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同情与无奈。没有误诊的可能。
但陈大林还是不相信,不就是一点咳嗽吗,怎么就咳成癌症了呢,还是晚期?
他又想起老赵的“乳腺癌”,几乎是带着哭腔问医生:“真没诊断错?”
要不是因为病情严重,板上钉钉,估计医生会恼怒地笑起来。但眼下,医生摸了摸陈大林的手,给他递上一杯水。等陈大林情绪缓和了,便让赵大林看了X光和CT片,让他看那些阴影部分:“真的,都已经转移了。”
陈大林感觉后背一阵酸麻,射状的疼痛穿透肩胛骨,他不禁打了几个摆子。能说什么呢?医生和他无冤无仇,平白无故诊出个癌症来逗他玩?
医生让陈大林赶紧办理住院手续,并想亲自给他的儿子打电话,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陈大林脑袋猛摇,坚决不答应。
医生劝他:“老人家,真拖不得了,住在医院里,对您的身体健康安全有保障。”
陈大林不能让儿子女儿知道这件事情,他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这样想着,陈大林说:“谢谢医生,我回家收拾一下东西再来,我一定来。”
临走,陈大林给医生躹了一躬。九十度弯腰,像个小学生。
前脚刚跨出门,陈大林又折返了回来,问医生:“您就实话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抿了抿嘴角,艰难地说:“大叔,您有什么想做的事,尽快去做吧。”
陈大林明白了。
坐在台阶上,陈大林想起在等待结果的几天里,白天依旧走街窜巷地收破烂,吃饭也尽量多吃一点。他还给上海的老赵,村里的老柴打了个电话,约他们过年的时候,一定要聚在一起,喝点小酒,斗几场地主,谁输了就钻桌子,脸上贴白条子。打哈哈的时候,他尽量声音响亮。老赵没有多说话,只答应说:“好啊好啊,那是必须办到的。”
但老柴却发现了不对劲,他反问:“陈大林你最近是严重感冒了吗,声音听着咋像个破锣,漏风呢?”
刚开春,老伴儿就念叨着要早点把那个“衣服”准备好。陈大林明白,那个“衣服”是寿衣,百年的时候穿的。夷水市的人都这样,到了一定年岁,就主动为自己准备一些东西,棺木、寿衣、遗像,也是不为儿女们添麻烦。他们正活在花红柳绿的大好光景里,让他们准备这些东西,不吉利,会责怪活得好好的干嘛要诅咒自己早死。
有些事情与年龄有关,可人算不如天算。
陈大林那时还笑老伴儿说:“嘿,急啥?好日子在后头呢,咱们争取活成老不死。”
陈大林确实是哄老伴的口气。老伴儿身体一直不好。不对,是打三十岁上后就没有好过。像遭霜打的茄子,黄皮拉蔫,怪让陈大林心疼的。和他一样,老伴儿遇到头疼脑热的事,靠扛靠撑。两人都没有医保,去医院看病抓药,如将胳膊伸进虎嘴,每一分钱都花得肉疼。
陈大林总自嘲说,穷人的身体都是铁打的。
眼下,一切都成了梦里发欢。陈大林坐在医院的台阶上,思前想后,就觉得脚下无路可走了。
夷水人民医院大门外,朝右拐,走三百多米的人行道就是清江。
陈大林一边痴痴呆呆地想,一边朝前走。走一截儿,他就要停下来,肩靠着树喘口气。树是香樟,据说是市树,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一溜排开去,像集体排队在等待放学。香樟棵棵无比粗壮,一个人快要环抱不过来。
陈大林靠着树干想,这树真是命好啊,一年四季青油油地,生个虫还要挂个药瓶,比人还金贵。只要人不锯掉它,它们可以活一百岁,一千岁都行。人为什么就不能跟树一样呢?
陈大林这次遇到关口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活不了几天了。极有可能死相很难看。他想起,村里有个邻居,得的是肺癌,死前一段时间大口啘血,黑红黑红,最后简直成了喷射。他家的屋顶上,盖了一半的石棉瓦,一半的草甸子,出太阳的时候,屋顶上像遭了机枪扫射的洞眼里,会透出一些光来。下大雨进到屋里,会沾一脚的泥,像进了秧田。窗户脸盆大,钉一张薄膜挡风,还破了好几个窟窿。房里没有灯,看不清虚实,极有可能在门坎上摔个狗啃泥,然后是刺鼻的腥臭味朝鼻子里钻。好多年,他都不敢去那个邻居家里。他觉得阴森,那双枯井般的双眼,深深凹陷进去,整个脸像山体塌方一样,一张皮裹着的活骷髅,幽灵一般,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一想到自己可能也会这样狼狈地死去,死前的惨状会吓坏孩子们,而自己又无法控制那个场面,陈大林就纠心,就觉得羞耻,像漏尿一样羞耻。更关键的是,还要让瘦弱不堪的老伴儿照顾自己,陈大林就更没办法接受。
提早了结算了,走得干干净净。不给儿女添麻烦,也不给老伴儿添麻烦。
他走到清江边的亲水平台,趴在乳白的汉白玉栏杆上,望着静静流淌的江水,想着想着,泪水就止不住地掉。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场病,陈大林还真没有机会好好从这个位置看过清江,他没有空闲。清江多美多安静啊,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从利川上游流经夷水市刚好八百里,一路沟沟坎坎,牵牵绊绊,依然保持着它自身的洁净与澄澈,这一路,它都在寻找归宿,又在寻找自己。陈大林看着这面前的清江,看它在自己脚下不远的转弯处与长江汇合。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桥是桥,路是路,各有基因与脾性,但又亲密前行,奔流入海。
陈大林心想,这样的两条江,多像前世的亲人。
泪水就像一剂药引,刷刷流出来,陈大林心里的堵竟然少了两分。如果不是这样的时刻,陈大林断然也不会去联想到捡破烂无关的东西。自己一定会说无病呻吟的人是吃饱了撑的。
此刻,陈大林才发现,吃饱了吟风月,哪怕看看清江的水,并不是人人都有福气享受。
平台的另一边,是一个八角木质凉亭,古色古香。亭子里面,唱京戏的,打太极的,聊天的,粉白的,各自为阵,相安无事。身边不时路过一些遛狗的人,嘴里唤着宝贝心肝,快让妈妈抱,狗狗便会站起来,做出讨喜的动作。陈大林看着他们,想起自己这一辈子,连生活最普通的安稳都没有享受过,原来遛狗也是要有资本的。
劳碌命,根也苦,命也苦,走在路上怕踩死蚂蚁,三岁的小孩子都不敢得罪,如今,就要死了。冷风一吹,陈大林的泪水又哗哗流了出来。
还是早点了结算了。
既然要死,就不能被救过来。不然,又要遭一番罪,身体白白受苦。还要破财,给儿女添债。因此,只能等人少的时候才能走得利索。有必要,还得去找根绳索,在脚上绑几个砖头,才会彻底沉得到水底里去。可如今在城里寻个砖头也难了,白天拎砖头,别人还以为你要干架。
反正是要死,也就不急一时半刻的了。原来寻死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并不是一跳百了,一个环节出错,就成了败笔。死成了就是解脱,死到半路再拉回来那就是遭罪,会被老赵老柴耻笑。
连死都这么难,难怪活着有那么多跨不过去的难关了。
盯着江水,还有远处的几艘破铁船,陈大林心想,这些铁疙瘩靠在岸边也不晓得有多少年了。当年,它们可是在大江大河里穿来穿去,大江南北的风光都见识过了。还有旁边那个大厂房,曾经在最红火的年代,养活过多少人啊,有些人家几辈人都是厂里的工人,骄傲得恨不得在脑门上刻字。眼下厂子也只剩几根骨架了。它们像人一样,没人管没人住,最后皮肉都没了,就剩几根老骨头杵在那里。倒吸引得一批批摄影的,画画的,老朝这些摆着老物件的地方跑,拍拍画画,美其名曰留住乡愁。人活一辈子,又有多少人会记得另外一些人呢,如果饭都吃不饱,真没力气记住太多东西。
吆喝声打断了陈大林的思绪,是一群冬泳的人过来了,他们个个光着膀子,腰里系着个椭圆形的球,在水边做热身运动。陈大林跟前的几个队员,看上去都不年轻了,有一个甚至头发花白。但他们精神抖擞,身板挺直,像鱼儿一样争相跃进了水中,激起圈圈浪花。桔红色的头套在水里一起一伏,在这大冷天里格外动人。陈大林年轻的时候也爱游泳,清江边长大的男人,哪个不是浪里白条呢。可惜一辈子都没玩成个格调,顶多算在水里免费洗澡。
风呼呼穿过头顶,陈大林不禁打了几个摆子。他慢慢挪到水边,试了试水温:“哎哟,很凉了,他们咋遭得住这水温?”
陈大林就在这个瞬间猛地清醒了。
都是老頭儿,别人在水中寻找生命的意义,自己却准备在水里寻死。都是往水里跳,别人是挑战生命长度,自己却是嫌阎王爷动作不够快。
一对比,真是羞死人了,比管不住尿更羞人。
真跳河死了,就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搞复杂了,关键是,儿女如何面对亲戚朋友的追问。他想起村里有个脾气霸道的老头儿,总嫌弃儿子这不好那不好,要吊死在儿子的猪圈里惩罚儿子。他不仅说了,还真做了。现场很恐怖,舌头吐出有半尺长,眼睛瞪得像铜铃,裤子里全是大便,尿顺着裤腿朝下滴。从那以后,那家的儿子神经就不正常了。村里人都说这老头子要不得,下辈子要投胎做牛做马。
自己也鄙视过那个老头儿。凶恶,丑陋,古怪。如今自己也要这样干吗?
一想到这,陈大林的心里就疼了。这辈子,儿女就是他的心头肉。眼下,自己居然想要跳河寻死,这是让人背后戳孩子们的脊梁骨呢。
不仅没给他们好的生活,还要在他们脸上刻字羞辱余生,真不是个东西。
陈大林狠狠掐了大腿一下。
3
不寻死了。不仅不能急着去死,还要着力在死之前,多创造点价值,这样才算是个男人,在这世上没有白走一趟。
陈大林整整衣领子,掏出那个快掉光漆的旧手机,给老柴打了个电话:“我要马上见你一面。”
老柴说:“正好,老赵也回家了。我们哥三个一起聚聚。”
大林一愣:“前几天打电话怎么没听老赵说起他从上海回来了?”
老柴说:“我也是听他儿子平安说的。再说,都六十岁的人了,打工也没地方要了,该回来了吧。这样,你到我家里来,我喊上老赵。”
陈大林说:“好。”
老柴的家就在陈大林老屋的堰塘后头,相隔不到二百米的距离。回到陈家嘴村的时候,老柴正在码柴禾。
见到陈大林,老柴一脸的乐呵,说:“你这个大老板能够放下一个亿的生意,回村里看看老伙计,难得啊。”
老伙计之间调侃惯了,也不较真。
陈大林一笑:“你姓柴,你才是柴迷。”
给陈大林端椅子,泡了杯茶,又引他到偏屋的火塘边烤火。老柴的老伴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唯一的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南京,工作体面,嫁得也好。前年就说要带他去南京享福,但老柴舍不得猫猫狗狗,他怕不习惯大城市的生活,闲出一身的毛病,又要来回折腾,麻烦。
陈大林笑老柴:“现在不是都用上了空调取暖器嘛,你咋还在烤这个灰蓬蓬的火塘?”
老柴说:“还是这个火塘烤得带劲些。”
陈大林还是惦记着老赵,问老柴。“老赵这回有点怪啊,依他的性格,回来了不会没个响动。”
“是啊。他回来蛮多天了,居然都没给我说一声。”老柴说。
不到半小时,老赵招牌式的哈哈声,就跳进了老柴和陈大林的耳朵里。
进门的时候,老赵一个趔趄,还好扶着门边的一把椅子,才没有摔倒。
老柴笑问:“你个伙计,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像个顽童一样容易激动。”
老赵尴尬地一笑:“哈哈,那是,那是。不晓得好想你们两个家伙,见面当然激动。”
很久没见到面,三个老伙计一时竟然不晓得说点啥好。啥都想说,又挑不到重点。
三个大男人东拉西扯着。老柴在火上架起了铁锅,里面放上切好的薄薄的腊肉,肥瘦相宜,颜色红亮,放上水煮,等汤浓起来了,再撒上葱蒜,干辣椒皮,再放上香菜,一会儿,屋里到处都是肉香。火边的一个小钢精锅里,是焖好的米饭。三个人吃得热汗直流。
老赵直呼:“太过瘾了,这样的日子舒坦。”
老柴附和著:“可不是嘛。”
三个人的老一辈就是好朋友,尤其是老赵老柴,祖上从河南一路讨米,讨到了这个村子,又同时讨到了陈大林家门口,饿得实在爬不动了,是陈大林的曾祖父收留了他们几天,都穷,但总好过在外挨饿受冻强。于是,三家人的友谊,就从祖上开始攒下来了。中间有过许多扯皮拉筋的事情,动过粗吵过嘴,但那点连着筋骨的情意太管用,最后都没翻脸。到了陈大林这一辈,友谊简直成了家族之间的精神遗产。
伸了个懒腰,陈大林说:“可惜,这样的日子我过一天少一天了。”
老赵老柴一愣,都批评陈大林咋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可转念一想,也对!难道有谁的日子是过一天多一天?
陈大林认真地说:“老赵,老柴,我得了癌症。”
知道陈大林不是一个乱开玩笑的人,老赵一听就急了:“赶紧去住院啊,要赶紧的。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一定能治好。”
老柴也急:“对啊,大林,一定要去治的。要相信科学。”
陈大林苦笑:“治不好了,是晚期,已经扩散了。”
老赵直接问:“大林,你是不是缺钱?缺钱跟我们说,我们一定能帮你度过去的。你不要害怕。钱不是问题。”
老柴也拍胸脯说:“对,我姑娘给我寄回来的钱我没动过,今年还卖了几头猪,都攒着。真的,我真有钱。”
陈大林鼻子一酸:“不是钱的事,是没得必要了。我今天来找你们,就是信得过你们。上午才拿到的结果,除了医生,就你俩知道。也只想让你俩知道。爱珍,你们都清楚,身体那么差,肯定扛不住这个结果。还有文东文华,更不消说。让兄妹俩知道了,也是为难他们。”
陈大林想了想,上午差点跳河自杀的事忍着不能说。异常的沉默,只听见火星噼噼啪啪地窜着,响着。
老柴打破了沉闷:“我和老赵你尽管放心,支持你,陪你,这都没问题。可你准备瞒他们多久?总有天你会撑不住的。那时候怎么办?”
陈大林说:“能瞒一天是一天吧。我需要你们帮助的时候,会打电话的。我就一个要求,不让我得病的事情让爱珍和两个孩子知道。”
紧紧抓着陈大林的手,老赵老柴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都是朝古稀之年跑去的人,这一点生死,都能懂。但真正的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伸出手就能抓到,难免觉得人生恓惶,忍不住抹起泪来。
“老赵,老柴,过两天我要再回村里一趟。你俩一定陪着我。我也就你们两个信得过的人。”说这话,陈大林有点耍赖的意思了。
老赵老柴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陈大林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老赵,老柴,我一直以为我不怕死。但我今天真的很害怕,活到这个年纪,胆子越来越小。”
老赵老柴还没见陈大林在他们面前哭过。站起来告辞的时候,老赵老柴一左一右抱住了陈大林。
晚上回到家里,饭已上桌了。
老伴儿格外多做了几个菜,都是陈大林爱吃的。蒜苗炒腊肉,油炸花生米,肥肠炒杂广椒,猪油大蒜爆白菜,煎柴米豆腐。本来肥肠炒杂广椒是不准备端出来的,这玩意吃多了上火。但陈大林酷爱这个,下饭得很。吃完饭,泡杯浓茶,坐在门口抽点烟,这日子就算是很舒坦了。
看见老伴儿将炸广椒端上桌又迅速放回到灶台上,陈大林笑了,说:“爱珍,想吃啥就吃啥,能吃是福。”
陈大林丢了一片腊肉在嘴里慢慢嚼着,眯着眼,很陶醉。好像第一次享受到这腊肉的好滋味。
老伴儿夹菜的手在抖,夹了几次才将白菜夹到碗里,低着头,将菜送到嘴里,抿着,却不咀嚼。她在等待着陈大林报告检查结果。
但是陈大林一直慢条斯理地吃着肉,眯着眼,根本就看不出好歹。老伴儿心里就没底了。
看老伴儿紧张的样子,陈大林呵呵笑了。
“爱珍,没得事,就是个感冒,搞严重了点,肺上有了炎症,注意休息就好了。中午我还在街上遇到老赵老柴,三个人还喝了点小酒呢。”
看看陈大林不像撒谎的样子,可还是拿不准。
这时,收养的流浪狗欢欢和豆豆探头探脑地进到屋里来,歪着头想讨口吃的。陈大林用碗盛了清水,将几片肥肉在水里洗了洗,去了盐味,两只狗吃得津津有味,吃完还朝陈大林咂吧咂吧嘴,舌头卷到眼睛那里去了。
陈大林说:“两个小东西,还真招人喜欢。几时也给你们买件花衣服,把你们牵到江边遛遛去,享受一下宠物狗的待遇。”
欢欢朝陈大林伸出了右前爪,它是要握手。握了右手还要握左手。
老伴儿这才笑了:“狗东西,像个人儿似的。”
陈大林说:“狗通人性哩,它粘我,我会长命百岁。”
4
穿上洗得发白的中山服,去理了个发,还刮了胡子,陈大林看上去真没一点病人的样子。
事先给老赵老柴打了电话,陈大林又回了趟老家。因为不远,陈大林选择步行回村。
陈家嘴村隔夷水县城十多里地。村子三面环水,风调雨顺,锅里有碗里也有。碰上老天爷发难,村子就遭了殃。那些年,年年夏天涨大水。堤上溃口,水倒灌进村子里,一夜醒来,发现自个儿睡在水上。陈家嘴村的人不仅要斗高温,还要斗洪水,真正的水深火热,家家户户都要派硬劳力日夜护堤。
走在路上,陈大林想起有一年夏天,他去护堤,夜晚和几个伙计们挤在临时搭起来的草篷子里,一件破棉袄当枕头。年轻,容易困乏。半夜听到枕头下面有响动,陈大林猛地打了个摆子,提起袄子一甩,拧亮电筒一看,一条两条尺的银环蛇被甩在了地上。蛇从梦中惊醒,慌不择路地逃了开去。陈大林当时吓得喉咙都硬了,反应过来赶紧跪下,磕了个头。
陈大林一边走,一边想着往事。父母快五十岁了才生自己,上面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他完全隔了一辈人。说骨肉情深,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还真谈不上。早早分了家,各人都在顾着各人的命。父亲懒散脾气又怪,家里稍微能拿出手的东西都慢慢败光了。陈大林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长大的。父亲在他十岁那年突然喝醉酒掉在堰塘里淹死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
勉强读到小学毕业,陈大林就不愿意再读了。
怎么忍心读得下去呢。他无意中看到母亲在大门口给大哥下跪,求他给点钱让陈大林好歹把书读下去。陈大林便果断去掉了读书的念头,但也没和大哥翻脸。他骨子里隐忍。
母亲一次打猪草的时候,看到一孔破败的窑洞边上有青油油的枸叶,那是猪最爱吃的东西,便踮了脚扒拉叶子,脚下一滑,摔在地上,碰巧窑洞突然倒下一个角,笨重的土砖砸在腰上,在床上瘫了三年。
母亲去世那年,村里有招兵的名额,是招的空军。陈大林去验兵,被直接验中。村里人感叹,这个孩子要脱苦海了。尤其是还在继续读初中的老赵老柴,比他还高兴。但真正戴上大红花,风光八面告别陈家嘴村的却不是他,而是村长的儿子。陈大林没弄懂这其中的奥妙。后来,他看到村长的儿子回来过,匆匆来,又匆匆走,见了他,还是亲热唤他大林哥。他就不想追问什么了。他想这就是命。
后来,他遇到了现在的老伴儿,是媒人介绍的。本来,他是打定做光棍的。村里人都盖了大瓦房,他却连个立身之处都没有。谁愿意嫁给他呢。看到爱珍,陈大林就动心了。他决心盖房子。盖不起瓦房,他还有别的办法。陈家湾村湿地多,芦苇生得密而壮,纤维含量高。村里自古就有用芦苇盖房的先例。他便日日泡在水里,挑老壮的苇秆割回家。那年冬天特别冷,为了盖房,他几次累得瘫倒在烂泥中,一次如果不是邻居们过路发现,他恐怕就冻死在泥水里了。从此也落了嚴重风湿,一发作就疼得嘴巴扯向一边,走路都困难。将坚韧的苇秆外面抹上厚厚的泥浆,顶上盖瓦。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栋房子。就是这么个芦秆屋,爱珍也没有嫌弃他,和和气气地在这个像古董一样的房子里过了十五年。直到一场特大冰雹彻底摧毁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才勉强盖起了两正两偏的砖瓦房。
陈大林越回想,便越觉得手头的日子紧俏。
陈大林是回来看看自己的自留地的。
他寻思着,自己死了,落叶归根。虽然一辈子又穷又苦,但好歹还有个三分地可以安葬,总要比那些在外漂泊一辈子,死后魂灵无乡可回的人要强些。
他在自己的地里转悠。几亩旱地早先都是种的包谷,早已荒得不成名堂,齐人腰的茅草在寒风里摇晃。地还是要靠人拾掇才能续命,不然界不成界,垅不成垅。
埋父母的那块地,在屋后头的一个小小的斜坡上,地势好,但不旺后人。看来还是没选准好地方,当年那个阴阳师指的方位不正啊。
这次回来,他就想听听老赵老柴的意见。尤其是老柴,平时爱啃些闲书,对阴阳风水有了解。再说,老柴的姑娘争气,除了聪明之外,肯定与风水有关系。虽说是封建迷信,但有些事情你不得不信。
“存在即合理。”陈大林脑袋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高级的话来。
想想自己这些年的生活,他就想到了儿子。
婚后几年没生养,儿子文东其实是收养的孤儿,这是秘密。当然老赵老柴知道。陈大林两口子待他如同亲生,疼他爱他。儿子老实,勉强考上高中,但被学费卡在了校门外,好在那时候有助学贷款。要不是有助学贷款,儿子可能连后来的一个大专学校都上不了。
说起助学贷款,陈大林的心抽筋一样地疼起来。
那年春天,为了给儿子筹到学费,陈大林跟着村里的一帮瓦匠们去夷水县城的建筑工地做小工。说好的,扣除伙食费,半年一结工资。几个月下来,足能攒够儿子的学费。但工头黑心,拿着工程款和相好的女人跑了。留下一帮下苦力的和他老婆对峙。被抛弃的婆娘两头受气,急得要跳江,工友们反过来还要去救工头的胖老婆。
工头叫柳新春。陈大林记住了这个名字。
没拿到工钱,陈大林慌了,他不晓得怎么和爱珍交代。半年的日子白过了,庄稼也没种成,虽然说一到夏天就内涝,但种了总还有指望,至少能填饱肚子。文东和文华要读书,一定要读下去的。本来欠着一屁股债没还完,眼下工钱也泡了汤,许诺的还款时间兑现不了,自己就是个说话不算话的混蛋。
鬼使神差地,陈大林爬到房顶上去了。
几天没吃饭,肚里空无一物,嘴角起了血泡的陈大林,坐在还没来得及拆除的脚手架上,看着这个热热闹闹的城市,这个出过大英雄,大文豪,大将军的夷水市,书上说它存在有千把年了。灯火璀璨中,是如此地漂亮。那一扇扇窗,灯光五颜六色,灯下的孩子们真幸福啊,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那么多零食吃。男人出门都夹着公文包,骄傲又干净,女人们也清爽体面。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儿子小时候想要吃泡泡糖,没钱买,儿子就求别的小朋友,让他们把吃剩的泡泡糖吐出来,让自己也嚼一嚼,吹几个泡泡看是什么样的。儿子回家还高兴地讲给爸爸妈妈听,泡泡糖吹出来是甜的,啪一下就没了。想想爱珍和一双儿女,陈大林就陷入难过与自责中。
恍恍惚惚中,陈大林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大鸟多好,把老婆孩子驮在背上,想去哪里就飞去哪里。闭上眼,感觉自己真的会飞,腾云驾雾,恍恍惚惚,他就从脚手架上摔了下去。
陈大林这一摔,把这个家彻底摔成了个破罐子。
吓傻了的工友们看见陈大林七窍出血,脑袋开了瓢,头发沾在血淋淋的脑壳上,活像半空扔下的一个熟透的西瓜。五根肋骨断裂,右大腿粉碎性骨折,两颗大门牙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居然没摔死,在阎罗殿走了一遭,他慢悠悠地醒了。
這一摔,家里又多了三万多块钱的债务。还不算村里人借的,送的。陈大林将这些恩情都记在心里。特别是老赵老柴。老赵媳妇跟人跑了,焦头烂额,还硬是给了他五千块钱,说不用还,只怪自己能力差,种田打土,也没出息帮到兄弟更多。老柴自己的生活也过得不好,老婆是个病秧子,女儿还在念书,还是连夜给他送去了救命钱。
还是老赵,跑前跑后,给陈大林两个孩子联系政府办了特困补助,还申请到了助学贷款。老赵说:“我不能看大林的家散掉。我们有口吃的,就不能让他们饿着。”
陈大林想,这是啥样的恩情呢。怕是一辈子都还不了。眼下自己得了病,更是还不了了。
儿子文东上了大专,学的市场营销,心大,想在武汉待着,闯荡一番,没得章法,还被同学骗进了传销组织。儿子给陈大林打电话,让他送钱过去,父子一起发大财,陈大林差点信以为真。又是老赵,想办法把他稳在家里,又亲自跑进传销窝点把文东救了出来。两个人是跳窗逃出来的,半路上差点被传销组织的打手们逮住。为了逃脱,两人钻过垃圾堆,躲过猪圈,恶臭熏得老赵差点背过气去,还被猪咬了屁股一口。除了一身衣裳,啥都没能带出来,两个人几乎是沿路讨饭回家的。
陈大林偶尔就会冒出来这样的念头,这辈子除了跪父母,最应该跪的就是老赵。
儿子回来后,老赵便劝陈大林,将儿子稳在夷水算了。心莫大,找个工作,能糊口养家就行。文东听话,想办法进了图书馆做了临时工。原想着有机会可以转正,哪晓得临时工的身份就像身份证号码一样,终身制了。文东老实,加上被骗逃跑的经历,只晓得埋头做事。原本有些机会是可以进编的,但都轮不到他。拿着别人三分之一的工资,干着比正式工多几倍的活儿。年终奖偶尔会有一点,但要看领导心情。发点福利,一壶包谷酒,正式工二十斤,文东只能提五斤。发一条鱼,别人提鱼身,他提鱼头。有总比没有好。陈大林就这样教文东安慰自己。再说外人只看见文东提了东西回家,还是单位发的,谁会关心谁多谁少呢。
有时候,领导也会抛出点诱惑,说好好干,哪天有机会了,优先解决老临时工身份问题。单位的临时工一共就三个,按资格论,文东就是最老的。如同沾了肉腥的诱饵,在文东面前荡来荡去,就是吃不到嘴,又总让人惦记。一晃,文东在单位一干就是十多年。为了帮着攒钱,陈大林老两口十年前就进了城,捡起了废品。
三十岁了,文东做了上门女婿,媳妇是陶瓷厂的女工,没什么文化,却是真正的夷水城区人,有一套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就在清江边上的朱家巷里。本来陈大林是不同意的,独儿子哪能做上门女婿。但女方说如果不做上门女婿,那就由文东买房子结婚。这把陈大林难住了。文东结了婚,才发现进了火坑。丈母娘有精神病,长期靠药物控制。发作的时候,会撕烂自己的衣裤,谁也拉不住。丈人有心脏病,劳累不得,最安全的姿势就是泡壶酽茶,在躺椅上躺着听破收音机里传来的音量不稳的京剧,唱着唱着,中间会响起锅里翻炒沙子的声音,把天线拿起摇几下,声音才又正常。
陈大林去文东家里看过几次,每次都把一颗心给看碎了。儿子在那个家里就是佣人,稍有不对,不是这个冷着个脸,就是那个在吼叫,还有一个时刻准备发疯。根本就不顾忌陈大林的面子,鼻孔朝天,高高在上。
陈大林就觉得自己做孽啊,怎么把儿子推到这般境地,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穷。
有时候,陈大林会恨恨地想,不如干脆让文东离了得解脱。
老伴儿叹口气,说:“离了,文东他就真的是个光棍了。”
后来,文东得了个胖儿子。媳妇脾气更加见长。动不动就嫌弃文东一个大男人不会挣钱,不会来事,只会挤在丈人的老房子里享太平,也不怕祖宗半夜爬起来扇他耳光日他先人。
为了让文东少呕气,陈大林不停地给孙子钱。甚至,他逢年过节还给过亲家红包。那样的时候,陈大林就觉得自己下贱。真的,下贱到家。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想文东的日子好过一点。
陈大林站着自家的田地里,冷风一阵一阵吹过来,透心地凉。
还有女儿文华,老实一丫头,虽说嫁了个城里人,家里人身体也正常,但文华出嫁时,自己东拼西凑给女儿的四万块钱压箱钱,却一直让女儿在婆家抬不起头来。每过一段时间,亲家母就会拿这个事情冷嘲热讽文华。文华不晓得哭了多少回,但女婿在家里只听妈的话。女儿心情不好,怀孕几次都流产。如今过了三十多了,还没个一男半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陈大林真想把这盆水收回来啊,可是,拿什么去收呢?
自己心窝里的两个宝贝,都是别人家里的下盘菜。怎么也要找个旺后人的坟地才好。陈大林打定主意。
5
老赵早早到了老柴家里,等着陈大林的到来。
走出了一身的热汗,陈大林一进屋就脱了外衣。但紧接着就咔咔咔地干咳起来。老赵老柴不知所措,陈大林赶紧走到屋后头去。好大一会儿,他才进屋来。
火苗轻轻舔着炊壶底,水在壶里翻滚开来。老赵给陈大林倒了杯水,然后问他有何打算。
陈大林回过神来,苦笑了下:“我想给自己找块风水好的地方,放得下我就行。活了一辈子,也没活成个人样,死了能给儿女们一点保佑。”
陈大林是在安排自己的后事,这让老赵老柴难过,都红了眼低下头去。
怕增加老赵老柴的心理负担,陈大林说:“反正事情已经见底了,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要快活些。你们说是不是?”
这样一说,老赵老柴都笑了。爷们就应该坦荡面对,包括生死。
老柴理智,说:“大林,我还是劝你别回来了,你看,村里以后都要被征,到时候这里全部一推,像大锅饭一样,大家的骨头在地下混成一团,说不定你的脑壳还连着哪个女人的屁巴骨呢。你说是不是?”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老柴不禁开了个玩笑。
老赵和陈大林也跟着笑了。
老柴继续说:“依我看,还是火化吧。这是我们都要走的一条路,谁也逃不脱。至少还有一捧灰保存下来,后人也有个念想。”
陈大林没反对。老赵也点了点头。
老柴又插了一句:“这个时候了,想回来也回不了。”
火塘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响,三个老伙计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
还是老柴继续调侃陈大林:“大林,你这次回村里来,是不是想着那个拆迁的事?你莫不是想当先进,第一个签字了,额外再多拿两万块钱吧?”
拆迁。陈大林在早些时候,听到过这些风声,说是陈家嘴村即将被征,包括所有的田地和山林。今年冬天就将开始第一轮签字。陈大林这辈子没得野心,没想祖坟冒青烟,发横财的机会轮到自己,也就没上心。
被老柴一提起,陈大林就想起回村来的路上,看见好多房子上面画了大大的圈,上面一个醒目的“拆”字。还有几幢房子,无故加高了两层,看上去特别奇怪,像是南瓜与西瓜长在一個藤上,都是瓜,但品种不一样。看样子,这个鸟不生蛋的穷窝,还真赶上好时候啦。
老柴说:“以前以为只是征一些靠近城区的村组,哪晓得我们靠近江边的几户,也要被征掉。这个村子马上就要不存在了,想想还是怪舍不得。如果真那样,我也就干脆提包走人,拿了补偿款去南京投奔我姑娘去。这钱给姑娘了,我也住得安心,算是交了养老钱。”
陈大林心里咯噔一下。
“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样的补偿标准。”老赵插了句话。
“我去村委会找过干部们,依他们的标准,我算了下,现在的住房面积,还有三亩地,包括两个坟地,除了补给我一套房子之外,我还可以拿个五十多万差不多。够了够了。”老柴无奈一笑。
老赵说:“听说要按人头算,你姑娘的户口还没转走呢?”
老柴说:“可不,计划是明年转走的,正赶上机会了。”
陈大林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这时,陈大林突然想起来问老赵:“上次回来也没来得及问你。你咋突然回来了?难道真光荣退休了?”
老赵点了根烟,说:“眼睛不行了,越来越差。再不回来,就要摸根棍子在手里拄着了。”
老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看上去咋和正常人一样呢。”说完,他还举起手掌在老赵眼前晃了晃。
老赵说:“还不是怕别人知道我快瞎了,又老又病的,会嫌弃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死盯着别人的脸,别人当然以为我正常。”
陈大林这才想起来,上次老赵进门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像小孩子走路不稳。陈大林当时心想,老赵还是这般容易情绪激动啊。
老柴叹了口气,给老赵的杯子里续了茶水。老赵伸手去接的时候,陈大林看见老赵的手离杯子其实还很远,却做了握杯子的手势。
想到这么多年,老赵也没重新找个伴儿,现在眼睛又坏了,陈大林心里一阵心酸。
老柴问:“有没有看好的可能?”
老赵说:“正和大医院联系着,登记排队了。那边通知我说,只要有合适的眼角膜,第一个安排上我。我现在不考虑钱了,在健康面前,钱真的是屁。”
陈大林说:“但没有这个屁,这命也会不值钱。”
知道陈大林过的苦日子,老柴和老赵并不抬杠,都捏了捏陈大林的手。
老柴说:“有困难吱一声,我们一起度过去。”
老赵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钱包,被陈大林看见,立马拦住了。
陈大林觉得身上暖和得简直要冒汗了,按说这季节还不到烤火的时候,但三个大男人还是烤了半天火。
老柴说:“火塘架起来,火就是个伴儿。”
陈大林抿了口唾沫说:“老赵,眼睛的事你别急。一定会有办法。你要相信我。”
陈大林从来没有这样理直气壮地安慰过人,此刻有一点拍胸脯打保证的意思了。
老赵和老柴都说:“相信,相信,我什么都相信。”
吹吹打打的响器班子又热闹起来,一会儿是《今天是个好日子》,一会儿是《天亮了》,还有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大林早就注意到了,好像是三组那边传过来的声响。又有人没能熬过冬天投胎转世。
老柴说:“是村里的老光棍胡麻子,种了半辈子田,突然发疯,要跟着人去山西打工见世面挣大钱。进了煤矿,结果没几天就遇到冒顶事故。他笨手笨脚,没跑出来。老板还算讲良心,赔了五十万。侄儿子雄纠纠气昂昂地去山西领回了胡麻子的尸体和那五十万。今晚,是胡麻子的丧礼。别人笑他侄子,叔为他死了,他发财了。”
像是被人拿住了七寸,侄子脖子一梗说:“我叔不死,等拆迁的时候,还不是一样要把钱归我。反正我要养他老的。”
陈大林一笑:“胡麻子这条命终于产生了价值。”
6
陈大林又让老赵老柴陪着去了一趟永年墓地。
陈大林走在前面,老柴牵着老赵的手跟在后面。老赵几次想挣脱老柴的手,他有点不好意思。但老柴没让他挣脱。
三个人走在长长的石阶上,四周是密密实实的高大树木,有的已成原始森林。乌鸦在林子里不时叫上一声,脚边窜出了野兔和松鼠,到底是见惯过生死的生灵,胆子格外大,见到人来,也不避讳,大摇大摆地上树或进洞。
陈大林边走边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将自己交给这里,这算不算是完全的城里人了呢?活着的时候,这里拆,那里建,不停搬家,心总没个定数。看来,永久的家在这屁股大的地方。”
老柴说:“可不是么。现在的人啥都要争,干啥都想赢,一到这地界,就什么心气都没了,活着就行。”
老赵说:“最公平的就是生死,都有一次机会。”
他们一边走,一边看那些墓碑,排列得整整齐齐。仔细看,又能看出不少名堂来。比如有的墓碑像艺术品,外观还做了造型,尖的,圆的,夸张变形的。有的就单一了,就一块碑一个坑,应该算是标准型的。有的则个性化了,除了墓碑,还有小型喷泉,旁边还立有神仙和佛。和床一样,墓也有单人的,也有双人的。
陈大林苦笑了:“这里也是房产市场啊。”
在墓园办公室里,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这样的岗位不适合表达热情,他头也没抬,手指着桌上一个小册子对他们说:“都在这上面,型号,朝向,价位一目了然。看清楚了再问我。”
“最便宜的八千元一平米,二十年使用权。比人住的房子还贵。万一二十年后没人帮着续费了咋办?是不是要把自己刨出来扔掉?那是不是得给自己买个结实点的骨灰盒,才能保证自己到时不被撒出来?”陈大林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生病前,陈大林不仅很少想到死,或者与死有关的东西。也不爱笑,他笑不出来。现在隔死期不远了,他发现自己反而笑了好几回。
“我要預定一个双人的。”陈大林说:“今天我先交点订金。”
交钱的时候,陈大林不放心地问:“如果一个人先走了,另外一边的位置空着可以的吧?”
管理员严肃的表情崩不住了,一笑,反问陈大林:“难道两个人算好日子一起来?”
从墓园出来,刚好520环城公汽停在路边。这回,三个人心照不宣的上了520。
这是一条让夷水市民感慨万千的路线。始发站是妇幼医院,终点站是殡仪馆。途经幼儿园、教育局、人民政府、民政局、劳动局、税务局、人民医院、福利院、公墓等站点,一趟走完,从生到死。
车上除了陈大林哥仨,还有一对应该是夫妻,表情很沉痛,可能去参加某个人的追悼会。
男的说:“真没想到,打着电话,头一歪,就走了,真是让活人难受。”
女的擤了一下鼻子:“说,是啊,才五十一岁。还是打得死老虎的年纪。也不知道他八十多岁的父母如何承受得了。未成家的儿子和没工作的老婆,家里这几天肯定乱了。”
男的说:“算起来,这是我们大学同学中,走的第四个了。”
女的又訇了一下鼻子,说:“莫说了,真是难受。”
男的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样也算走得不痛苦,他得大解脱了。总比困在床上接受没完没了的治疗要好,那样哪有什么生命质量。”
说完,男的伸出胳膊紧紧搂住了女人,还用力摁了摁女人的肩膀,是无声的安抚。
三个人在后面看得眼睛发涩,鼻子发酸。
夷水殡仪馆在远离市区的一座半山腰上。下车后还要步行十多分钟。方园几里地几乎没有人家,试想,谁敢靠近殡仪馆住呢。大白天还好,到了夜晚,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把活人吓出病来。
三个人走在长长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林荫道上,都想着差不多的心事。
年轻的时候,嘴上喊着不怕死,因为自知死亡隔得远着呢,有底气大喊大叫。真到了这地界上,就怂了。死亡就在脚后跟上吹着寒气,催人快点走。自己甚至能感觉到体内的那点能量,像丝一样,一缕一缕地从脑门,从后背,从手掌心,甚至从眼缝中,耳朵孔里慢慢抽出来。每天抽去一点,直到抽干净为止,飞升上天堂或者下地狱。所以,人们爱把死亡委婉地称为仙逝。
这时候,人就不是怕了,是舍不得,是后悔,活着应该完成的事情,总感觉还没做够做好。
“舍不得。”陈大林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隔着几十米远,就听见殡仪馆里乐声阵阵,这里就是个旅馆和驿站,在世间停留的最后一晚,躺着接受活着的人深深浅浅的思念。
陈大林问两个老伙计:“我想进去看看告别大厅是什么模样,你们能不能在外面等一等我。”
老赵就不乐意了:“怎么地,嫌我们胆子小?你敢做的事我们都敢做。说好了一直陪着你,什么事情都陪着你。”
陈大林就在心里说:“最后一段路,还是要一个人走的。你们陪不了。”
是一位老人的追悼会,老人生前肯定德高望重,花圈布满了整个灵堂四周。花圈都是统一制好的,上面的白纸条挽联也是用电脑统一打印的,格式一模一样。
高寿而终是喜丧,没有什么人伤心哭泣,有几个晚辈甚至低头玩着开心消消乐,还有几个在回复朋友圈,看到某个贴子乐得捂嘴大笑。来来往往的人,流水一样,你来我走。鞠躬、磕头、上香,再双手合十祈祷。陈大林他们三个人也随着人流去给老人磕了头,烧了纸钱。又绕着棺木走了一圈,陈大林看见安睡在棺木里的老人,就像睡着了一样,照片里的他,慈眉善目。
老赵说:“还是高寿好,大家都不伤心,就像草木枯荣,自然而然。”
老柴捏了一下老赵的手,窊了他一眼。可惜老趙没看清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过一会儿,老赵意识到话说的过分了,很不好意思。
陈大林倒无所谓,说:“想要高寿而终,是需要运气的。我反正是没机会了,把我的运气留给你俩吧。”
过一会儿,他又说:“如果能够看到自己被人追悼的场景就好了,才晓得自己在这世上走一遭,为人一场,究竟值不值得,有几个人会念叨自己的好与难。”
另一个告别大厅,境况则不一样了。
照片上,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帅小伙。一大堆人哭得死气活来。说是死者才28岁,一直住在单位宿舍里,连续加班四天四夜,半夜突发疾病。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七窍出血,淌了一地。紧握的手机上,还有未拨出去的电话号码。
陈大林跪下来,重重地给照片上的小伙磕了三个头。
后面的老赵老柴也跟着跪下来,双手合十。
从大厅出来,陈大林眼框红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文东文华。这辈子,他就希望两个孩子过得好一些。
在殡仪馆服务大厅里,陈大林又拉着老赵老柴去看了骨灰盒。这一看,他更加明白了,死人睡的地方比活人好。
每个骨灰盒下面标明着种类与材质,服务员说:“骨灰盒最主要的功能是要防蚁虫不蛀。这些盒子有金丝楠木的,有小叶紫檀的,有花梨木的,玉石的有南阳玉,汉白玉和缅甸玉。金丝楠木的质量最好,可以保证千年不腐不烂。您挑中了哪个,我给您拿出来。”
陈大林说:“千年那也太久了点,质量好到这个地步,那得是帝王将相的命才用得着这个。”
转身,陈大林心里直嘀咕:“这里最普通的骨灰盒也要五千块钱。那要靠老伴捡很久的废品才能换来这钱。”
“现在都流行在网上买东西,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网上会不会有卖的?老柴你不让我回村里,看见了吧,这死在城里的成本可不低啊。”陈大林假装责怪老柴。
一摸脑袋,老柴也苦笑了。
回城的路,三个人选择打的。难得奢侈一回。陈大林对老赵老柴说:“最近一段时间,我要处理一些小事情。你们就忙你们的。我有事找你们,会打电话的。”
老赵老柴都拍拍陈大林的肩膀,算是回应。
7
老伴儿提起篮子,准备出门买菜。陈大林拉住她说:“爱珍,今天别吃大白菜小萝卜了,我们今天去吃好东西。这辈子你还没去过宜江呢?今天打的过去。”
土都快埋到脖颈子了,陈大林还没这样浪漫过。老伴儿弄不懂陈大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老伴儿不相信:“我不骗你,我今天要带你去逛逛大城市。”
在老伴儿爱珍眼里,宜江就是大城市。
陈大林不像在开玩笑,在老伴儿心里,自己的男人说话有板有眼,丁是丁,卯是卯。转身便满心欢喜地丢了菜篮子,去换了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还把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头发掉得只剩一小撮了,但爱珍一直舍不得剪掉,总是固执地扎起来,绾一个小髻,再用很多根细小的夹子固定住。又在脸上抹了郁美净,朝镜子里瞅了瞅,叹了口气:“老得不像话喽”。陈大林便笑说:“我又不会嫌弃你,老了怕啥。”
临出门前,老伴儿想起什么,忙唤过欢欢和豆豆,将它们关在了狗笼子。眼下天冷起来了,狗贩子猖狂,射镖一甩,粘了毒药的肉包子一扔,狗子转身就会成为火锅。
到达万丰广场的时候,已是中午十二点,吃午饭的时间。陈大林带老伴儿顺着人流上了三楼。进到一家店里,里面人不多,都是谈恋爱的小情侣。陈大林也不怂,拉着老伴儿坐下来,点了意大利面,又点了份牛排,还要了份果汁。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会儿真将牛排摆在面前,老伴儿有点害怕,仿佛那牛肉会跳起来咬人,她不知如何下手。
陈大林手一挥说:“别管那些把戏,吃到嘴里就算自己的。刀子叉子用不好,我们就用筷子,难道遇到筷子它就不是牛肉味啦?”
受到陈大林的鼓舞,老伴儿真的放开了恐惧,在几个服务员的面前,硬是把一份牛排吃出了烤红薯的架式。也不管服务员有没有捂着嘴巴偷笑。
吃饱喝足,打了几个饱嗝,休息一会儿,陈大林又拉着老伴儿去了一楼服装城。在一家专卖老年人服装的店门前,老伴儿被玻璃橱窗里的一件旗袍吸引了。蓝底白花,几颗梅花扣真精致,但也就是看了几眼而已。老伴儿没想买。买了也没机会穿出去。但陈大林今天格外细心,他怎么会忽略掉老伴儿的任何一个眼神呢。推门进去,理直气壮地让服务员拿下旗袍,让老伴儿去试衣间里试。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了旗袍的老伴儿,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一个长着皱纹的女孩子。”陈大林心里冒出来这样一句酸溜溜的话,把自己吓了一跳。
老伴儿挺害羞,问陈大林:“好看不?”
陈大林忙回答:“好看,好看,相当好看。”
看老伴儿如此心满意足,陈大林就心酸了。
真是一辈子亏欠面前这个女人。爱珍长得清秀,瘦长的个儿,清江水边出美人,看来是真的。老伴儿一辈子就没发胖过,别的女人瘦,是因为管住嘴,那是一辈子和自己的内部斗争。陈大林觉得老伴儿的瘦,纯属劳累过度加营养不良。
陈大林想起老伴儿三十岁那年,不小心又怀上了,本来早早就该处理掉的,但陈大林身无分文,拖得肚子越来越大。等到村里的妇女主任发现的时候,孩子已经八个月。那天下午,陈大林看着老伴儿像赶牲口一样,被几个人架上了车,去城里做引产手术。老伴儿回头望向陈大林时的惊恐,求助与绝望,让陈大林一想起来就难过得说不出话。从那以后,老伴儿的身体就垮了,精神头儿也没了。像根风中腊烛,随时要被吹灭。
旗袍好看是好看,价格也贵的让人肝疼。但陈大林买下了。他让老伴儿就将旗袍穿在身上,外面再套上大棉袄。他拉着老伴儿,三拐两拐就找到了一家照相馆。真是奇怪,陈大林这辈子只来过三次宜江,但今天牵着老伴儿的手,就像这个城市里的老房客,身上安了指南针一样利索。
听话地坐在镜子前,有服务员上前对他们进行简单化妆,盘发。脱掉外面的大棉袄,陈大林笑了,说今天换了个新老婆。
照相的是个年轻的姑娘,由衷地赞美:“大妈,您真漂亮。真的,身材真好,照片等会打印出来,一定漂亮得不像话。”
老伴儿听了高兴,说:“好看的姑娘说话也这么好听,难怪能开这么大的店子。”
样片打印出来,效果真的很好,但可惜,只有七寸。
陈大林指着墙上那张最大的说:“给我洗成那种,多少钱我都愿意。”
姑娘说:“那得过段日子才能取货。”
陈大林说:“不要紧,我就过段时间来拿。”然后他又补充一句:“如果我没有时间过来的话,麻烦姑娘你帮我快递到这个地址可以吗?”
说完,他将地址留在了桌上的供货单上。
姑娘看了看说:“没问题,叔叔。”
夷水人一辈子住在清江边上,觉得清江像面镜子,也像大好年龄的姑娘,温柔,秀气,听话。陈大林指着面前的长江说:“爱珍,你看,这就是长江。是不是比清江要看上去不一样?它发起脾气来可比咱们清江厉害多了。清江的脾气像红酒的话,那长江就是瓶二锅头,性子烈着呢。咱们要是还有时间,就从九码头坐船去重庆,一路看三峡好景致,船在水上跑,又稳当又舒服,看饱了景致就美美睡一觉,天亮就到了朝天门。上岸后,我们就去吃热腾腾的大火锅。”
老伴儿听得呜呜哭了起来。哭过,又撇嘴,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说得就像你去过似的。”
陈大林摸摸脑袋,说:“电视上不都这样拍的嘛。”
远处,一栋楼静默在一大群建筑中间,显得平凡而灰暗。但墙上醒目的“十”字被一双手捧着,标志在天空下闪闪发光。陈大林给老伴儿买来一大堆好吃的零食,放在她怀里。
“爱珍,我去办一点点事情,你坐在这里不准乱跑。等我回来。顶多就半个小时,记住,就半个小时。”陈大林说。
老伴儿很听话地坐在那里等着。两口子之间就这点金贵,一个不凶,一个不闹,都和和气气地相信对方。陈大林走过马路,看见老伴儿坐在公园边的长凳上,不时摸出点零食朝嘴里送,再东张西望看四处街景,然后低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像个等待家长来接的小孩子。如果有一天她这样坐在长椅上等,自己再也不能来接她回家,她会怎么办?陈大林看着远处的老伴儿,万箭穿心。
像待了漫长的一个世纪,陈大林终于办完事回来了。老伴儿顿时欢呼起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但她还是撒了娇:“你到底干嘛去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陈大林捧起老伴儿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轻轻摩挲,说:“就办了一点小事儿。走,我给你买新鞋子去。还有你一直想要一条红围巾的,今天也买了。”
8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村主任打来了电话,让陈大林回村里一趟。
陈大林叫回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聪明可爱的孙子阳阳。他开门见山向孩子们说明了事情原委。他是要让孩子们知道,咱们陈家从此也翻身了。
一大家人包了一辆车,浩浩荡荡地回了村。
很多在外打工的人都回村了,以前留在村里的,多数都是老弱病残,青年人呆在这里总是魂不守舍,他们说除了填饱肚子,人生还要有诗意与远方。拆迁的大潮一来,村里又热闹了,但也就一阵子,钱一到手,他们的脚跟就会安了风火轮,热闹也会退潮。
提前给老赵老柴打了电话,午饭落在老赵家。
刚好老赵在外打工的儿媳妇回家了,做午饭的事情便有了着落。老赵的眼睛是越来越模糊了,盯着人看也容易盯错目标,每个人的脸都像豆腐上长了毛。文东文华从小跟在赵叔叔身后,得到不少照顾与恩惠。关键时刻,总是老赵把他们兄妹俩护在胸前。此时见到赵伯伯的异样,不由得关心起来。得知赵叔叔眼睛可能會瞎,文华直接就哭了。
看女儿哭,陈大林说:“文华莫伤心,会有办法的。赵叔叔这样的好人,老天爷会帮他,别哭了。你看,你一哭,引得赵叔叔伤心流泪,他眼睛本就不好,不是雪上添霜了么?”
文华想想也是,怪自己不懂事,便止住了哭声,转头去关心赵叔叔家拆了怎么安排生活。老赵一笑说,先去城里租个房住,然后再安排装修,好歹也能住上商品房了,翻身了,孙子以后读高中也离校近了。
村委会里,一大屋子人。有村里的干部,也有市里来的领导。总之,在陈大林眼里,都是大人物。屋子里围满了村民。在这样的关头,往往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因此,每个干部脸上都挂着笑容。村民们其实都讲道理,但干部们还是小心翼翼,生怕他们中间有一个刺头挑事,比如说不满意补偿协议内容,事情就只能朝后拖,变得复杂无比。但建设工期进度不等人啊,上头都有考核指标拿捏着他们咧。
补偿标准是国家制定的,田地,房屋,山林,堰塘,祖坟地补偿标准都是一目了然的。村里的干部说,前二十名带头签字,起了模范带头作用的村民,户头上额外奖励两万五。
比原来老赵老柴说的还多了五千。陈大林心想。
这时,背部的疼痛又如射线一般传导到了全身,他浑身一震。
“我签”。等村主任话一说完,陈大林就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并高高举起了手。
“好,感谢大林叔这么支持村里的工作,您给我们的工作开了好头,也给村民们带了好头,感谢感谢。”村主任何强激动不已。
何强是陈大林看着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有点闷头闷脑地调皮,初中没考上重点高中,读了职高,后来去读了职业技术学院,没想到回村后,还当上了村干部。
郑重地将那份协议看了又看,直到反复确认,两套房子,一大一小的户型,再额外会有五十二万的补偿款。陈大林举起笔,一笔一画,歪歪倒倒地,将“陈大林”三个字写了上去。
写完自己的名字,陈大林居然流了一身汗。
就在慢慢退出人群的时候,他听到有两人在小声嘀咕:“唉,自己的奶奶走的真不是时候,这不,白白少了一个人的份子钱,可惜了。”另一个人附和着说:“可不是么,可惜了。”
挤出人群,陈大林松了口气。一想到协议签字了,感觉完成了一件大事,便像抽去了筋骨,险些瘫倒在地。
看着父亲苍白的脸,文东文华赶紧去扶起父亲。
还是文华细心,问道:“爸,你还好吧,我怎么感觉你不大对劲?”
陈大林一笑,故意作神秘地大声说:“我的傻姑娘,你爸还不是穷怕了,突然看到这么一大笔钱就要属于我们了,吓傻了呗。”身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晚饭是在老柴家吃的。
围在老柴家的火塘边,三脚铁架上架着一口鼎锅,锅里煮着土豆果炖腊蹄子,香味在屋子里窜来窜去,钻进了每一个毛孔里不肯出来。边上的八方桌上,则是老柴自己菜园里种出来的菜,摘回来后晒成了干货。干辣椒炒茄子皮,煮老南瓜,干豆角炒腊肉,一碗土鸡蛋煎成了圆形,就像圆规画出来的好看。
老柴说:“都是无污染的绿色蔬菜,放心吃,往后,可就吃不着这么正宗的啰。我可得在拆迁之前,多准备些干菜,带到南京去,它们不仅仅是菜了,是念想。电视上说,这个就叫乡愁。”
大家伙吃得热火朝天,桌上大汤碗里的腊蹄子很快见了底。老柴说:“多吃多吃,吃了再添。”一边说着,一边从鼎锅里捞出煮得耙烂的蹄子肉,盛到桌上去。
饭桌上,文东媳妇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客气得有点让人不大自在。她还给文东盛了两次饭。文东有点受宠若惊,接碗的手直抖。女婿也不停地给文华夹菜,劝她多吃点,在家里可没有这么正宗的腊蹄子吃。
老伴儿则在一边陪着孙子阳阳,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讲学校里小伙伴的故事。
看孩子们都吃得这么开心,老柴挪到了陈大林身边。
此时陈大林正窝在角落里,听孩子们热闹地说话,像听一首美妙的天籁。说实话,多少年了,他一直巴望这样的场景能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但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就在以为永远也不可能的时候,温暖和谐的画面却冷不丁地神迹天降。哪怕,这种快乐有很多的水分,和太多的不可言说。但陈大林感觉到了满足。他将孩子们每一句对话都放在心里反复回放,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原来,有钱的父亲是真的可以带给家人这么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原来,钱真的可以买到快乐。比如说,很多人花钱去买到一只听话的小狗,就为了让它逗自己乐呵。陈大林心想,我现在也有能力让儿子女儿开心起来了。
“喂,我听说那个柳新春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又干起了工头的活路。听说,夷水商业大厦就是他承包的。”看陈大林盯着火苗发呆,老柴轻轻碰了碰陈大林的胳膊。
“柳新春”这三个字,一下子让陈大林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自己摔得像只烂透了的西瓜,汁水横流,手断腿折,口歪眼斜……好在那时候没有网络,要不然他一定会成为新闻人物。他又想起柳新春还欠着他的工钱。当年,如果柳新春不坏良心,自己的日子也不至于这么难。陈大林心里真不是滋味。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好,好。”陈大林心里念叨着。
陈大林问老柴说:“老赵不知何时能做手术?”
以为是陈大林担心老赵的手术费,老柴在他耳边说:“放心,这个事情交给我处理。我要给他负责全部的医药费。也一直没机会帮助他,过去一直就是他在帮我们,这次我要还上。”
陈大林紧紧抱了抱老柴。
这时,陈大林感觉背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赶紧走到了屋后背风处。一阵打鼓似的咳嗽后,陈大林用毛巾捂住了嘴。等喘上气后,陈大林看见毛巾上,是暗黑的血。藏好毛巾,陈大林缓缓转过身,却吓了一跳。
背后站着老伴儿爱珍。
陈大林想要掩饰,老伴儿却轻轻挽着他的胳膊,小声说:“很累吧,大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陈大林不敢乱接话。
但他已经猜到了老伴儿知道了什么。他在黑暗中流泪了,他太懂爱珍,知道爱珍是在给他维护一些东西。而这种东西,不经他的允许,她决不会说出来。同床共枕一辈子,小吵小闹过,但一起度过那么多艰难,彼此就是对方的肋骨,是亲人。你疼,她也一样疼啊。
天空中响起了鞭炮礼花,开始是一处响起,接着就开始两处,三处,此起彼伏,比赛似的天女散花了。小年夜,放烟花,是为了送灶神,烟花放得越多,灶神爷在天上为人们说的好话就越多。
陈大林搂着老伴儿的肩膀,走到稻场边上去,看天空中绚烂的烟花。它们那么短暂,却又如此动人。
陈大林小声说:“真快,今晚就是小年夜了。”
老伴儿说:“是啊,要过年了。过完年,一切都应该要好起来了。”
黑暗中,陈大林搂着老伴儿瘦弱的肩膀,手上用力了再用力。
9
五州建筑集團的招牌,悬挂在商业大厦的墙体上,分外醒目。旁边有很多的标语:安全为了生产,生产必须安全。同创安全工地,共享美好生活。
过完年后,估摸着工地上都开工了,陈大林走进了柳新春的办公室。
柳新春正陷在椅子里接电话:“好的,好的,张市长,您放心,我一定会严格管理好施工安全。我晓得,一定不会给创城拖任何后腿,请您一定放心。”
隔着一部电话,柳新春依然点头哈腰极度恭敬,仿佛对面那个人在他身上安装了监控器,可以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好大一会后,柳新春终于结束了通话,扯起桌上的抽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抹了抹谢顶的额头。转过椅子,他望着面前这个不请自到的陈大林,摸不透他的来路与目的,便不作声。
来时,陈大发是作了准备的,干净的衣服,刮了胡子,还理了发。看上去很健康很安全。
陈大林开门见山:“柳总,你可能不记得我。但我记了你二十多年了。”
柳新春一声干笑:“那我得多荣幸啊,要有哪个女人能记我二十多年,她要金山银山我都送她。”
这些年,柳新春胖得不像话了。坐在椅子里,像一盆不停朝盆外翻滚的五花肉。隔着衣服,都能看到那些肥肉急于挣脱衣服的捆绑,好在那些肥肉不会开口说话。但他嘴角那一颗长毛的黑痣,一双灰色的死鱼眼提醒着陈大林,眼前这个家伙还是当年的柳新春。陈大林不禁有点倒胃口。
陈大林说:“当年,你骗走了我们那么多人的工资。”
一愣怔,眉头皱了一下,摸了一下鼻子,柳新春很快恢复了平静。
柳新春说:“当年我也是被逼的,到处给官老爷们送钱,我欠了一屁股债,拿的承包费,都不够我填其中任何一个窟窿。我也是被坑了。你们不理解我们做事有多难。”
陈大林说:“只要活着,没一个人容易。”
柳新春说:“那你今天的目的是什么呢?”
显然,柳新春把陈大林当成是上门敲诈来了。他是不会认账的,一分钱也不会认。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再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还会怕眼前这个小老头。
但陈大林却说:“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只想得到我当年应得的工钱。”
柳新春一听,放心了,便说了大话:“没问题。但我现在的钱都垫进去了,现在也没钱。等我工程结束了就给你吧,和现在的工人一起结账。”说完,他还站起来给陈大林倒了一杯水。
“工程还需要多久才能完工?”陈大林问。
“大概年底吧。平时发基本生活费,年底全部打到卡上。这次我保证说到做到。”说完,柳新春摸了摸光秃秃的额头。
“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和上次一样呢?”陈大林追问。
柳新春说:“大哥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没看见到处都在宣传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吗?再做那样的事,我就是自绝后路。”
柳新春突然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了生活,谁愿意铤而走险,背后遭人唾骂?我也不年轻了,想挣点本份钱,走夜路免得被人背后砸砖头。”
陈大林将一次性纸杯握在手里,因为用力过猛,纸杯变形了,滚烫的开水溢了出来,陈大林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陈大林问:“柳总,你这里还需要做小工的吗?我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下苦力还是把好手。反正年底一起结账,不如我就再次在你这里打工,到时候,你就付我双份工资。”
柳新春这次没考虑就一口答应了。说:“那你就和另外一个人轮班,开工地上的升降机吧。今天心情好,让你捡个便宜。”
把积压在角落里的废品统统处理掉了,将一台别人送的小冰箱里塞满了熟食,去保险公司给老伴儿买了一份保险,预交了半年的水电费后,陈大林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第三天就去工地上岗了。
陳大林白天就守在那个升降机里,电动按扭控制,操作简单。跟随着施工的人员上上下下中,有种坐飞机的感觉。陈大林想起这辈子,还没见过真正的飞机长什么样呢。岂止是飞机,老伴儿连火车都没坐过。陈大林其实很喜欢这种升腾的感觉,一趟趟的上下里,那些从骨头缝缝里钻出来的疼痛也都奇迹般地短暂消隐,身体变得异常轻盈。每一次升降,就像自己从母亲的子宫哭喊着投奔到这尘世,又在生活的重压里一次一次飞升落体。
老家拆迁速度很快,村口的几棵大树也早被连根拔起,麻雀乌鸦都没落脚的地方,一到晚上,零零星星的几盏灯,像荒城里的鬼火。不久,田地里会种上钢筋,那个内涝的穷村陈家嘴,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陈大林偶尔分神,会想起老柴说的,此刻如果躺在地下,恐怕真的是自己脑壳连着别人的屁巴骨了。
自从签字后,陈大林将就后面的分房分款事宜,具体交给两个孩子处理了。
但他还是交代了好几遍:“把钱当钱,不要和别人攀比,别坏了拆迁户的名声。清明节去爷爷奶奶的坟头大致方位上烧点纸,磕个头。兄妹要团结,要孝顺妈妈。”
沉浸在生活巨大惊喜之中的文东文华,丝毫没有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
陈大林的心,转不动了,脚也沉了。
但文军文华还是经常给他打电话,跟他汇报事情的进展。
文东说:“两家人以后就门对门,有个照应。以后,你和妈干不动了,想住谁家就住谁家。或者,上午住我家,下午住妹妹家。反正,这两个家,你和妈说了算。”
他们还在电话里讨论起房子的装修风格,问是中式的好,还是欧式的好。陈大林便笑说:“都好,都好。”
文东在电话里,中气十足,字正腔圆,文华在旁边帮腔。媳妇女婿在旁边笑,逗乐。看样子,文东终于有了兄长的样子与底气,妹妹将来受苦,也有了靠山。
文华的笑声,陈大林听懂了,是真的欢喜。像一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藏身洞穴的小兔子。
为了不让哥哥为难,文华主动要了小户型,这次,女婿也听话地站在了文华一边。文华在电话里说:“爸爸,我们选在九楼。记住哦,是九楼。”
那天中午,工友们都在午休。陈大林走到九楼的楼梯口。他想看一看,人站在九楼,能看到这个城市多远的地方。他还没有住过九楼呢。站在九楼,他看到了实验小学,农业银行,还有广播电视台,粮食局,电信大楼,再右边,还有南洋百货……许多的高楼上面都挂着醒目的标语,创全国文明城市,做文明夷水人。再转过去,就是日夜流淌的清江了。原来,九楼可以看到这么多的好东西。到了晚上,灯光一开,从九楼上看这个城市的夜景,是不是更加让人舍不得眨眼睛。
这样想着,陈大林眼前就起了迷雾。一种神奇的轻快从脚底下升起,他想起年轻的时候,如果那次他当上了空军,是不是也可以开上飞机,孩子们也会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这样一想,他就有点陶醉了。飞翔的感觉一定特别过瘾,就像展翅的大鸟一样吧,他感觉身体里长出了一台轰轰作响的发电机,马力越来越大。还像有人在耳语,痒呼呼,软塌塌,他想睡上一觉,似乎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如释重负过。
他试着闭上眼,张开双臂,耳旁的风呼呼刮着。那种感觉真的很神奇,很舒展,45度倾斜,就可以实现人生的自由落体。他想起了村里的光棍汉胡麻子,想起了一辈子都没有摸到过的那么多钱……就在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几声刺耳的喇叭声突然响了起来,街上又堵车了,还有人愤怒的叫骂声:“卧槽,卧槽。”
他猛然惊醒了。
清醒过来的陈大林,甩了自己几个耳光。
10
整了整衣裳,下楼,陈大林敲开了柳新春的办公室。
依然开门见山。
在柳新春惊诧的目光中,陈大林一件件地脱去衣服,露出了瘦如枯柴的身体。柳新春不知道陈大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拿起电话准备叫保安。
陈大林指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地说:“柳总,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伤,它们都断过,遇到天气变化,它们就和我唱反调。还有我的嘴巴,你看见缝合过的疤痕了吗?还有我的牙齿,它们消失了二十多年了。”说完,他张开了嘴巴。
柳新春一脸错愕,又很不耐烦地问:“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陈大林徐徐地说:“当年,你拿走我们全部的工资,享受去了。可我们大伙都惨了。尤其是我,本来家里就揭不开锅,你一跑,我走投无路,三天三夜滴米未进,绝望之时,从那个工地的顶楼掉了下来。”
柳新春脸上不自然起来。当年的事情听人说起过,这也是他躲起来好几年不敢回夷城的原因。
陈大林说:“实不相瞒,我是一个癌症晚期病人,活不过几天了。我全身都是癌细胞,它们在我体内发疯,乱窜,就像啤酒鼓泡泡一样快速,我已经疼得扛不住了。本来我可以做一些事情让你不痛快,因为当年你让我们大伙都过得不痛快。刚才,我是从楼顶下来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反正已经活不了几天了。”
停顿了一下,陈大林盯着柳新春的眼睛,继续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有儿女,我不能让他们脸上无光,他们以后还要做人。我是男人,也是父亲。”
柳新春是个聪明人,立马明白。拿起桌上的衣裳,一件件给陈大林披上。
柳新春诚恳地说:“大哥,对不起,当年确实是我不对。你说,需要多少,尽管开口,我都补偿给你。”
陈大林说:“多的我也不敢要。你把当年的工资拿给我就行。”
柳新春赶紧叫来财务室的会计,立刻去旁边的农业银行取现金。一会儿,厚厚几沓钱就放在了陈大林面前。
拿起其中一沓钱,陈大林给柳新春鞠了一躬,默默地退了出去。
柳新春杵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
倒春寒的风,刮在脸上,很疼。已经是三月了,天阴沉沉地,哭丧着一张脸,像在密谋一场大雪落下。陈大林已经清晰地听到了身后有声音在追他,喊他的名字。一回头,这声音又直接绕到了耳朵边。
他已经撑不下去了。
回头,陈大林带上身份证马不停蹄地去红十字会签了器官指定捐赠手续。受捐者姓名叫赵宝国。捐赠器官为眼角膜。又用从柳新春那里讨来的工钱,替受捐人预先支付了部分手术费。
办完手续,陈大林心里默念:“老柴,老赵手续费不够的,你就续上吧。”
走在大街上,陈大林腿有千斤重。一闭眼,就不想再睁开,眼皮像铁皮一样僵硬沉重。
陈大林努力大睁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他不敢在大街上久呆,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坐在地上睡着了,那样他会被好心人发现,会送到医院抢救。他既不想没有尊严地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也不想死在家里白净的床单上,更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最后的狼狈时刻。
孩子们的笑声,老伴儿穿旗袍的害羞模样,欢欢豆豆跑来跑去的撒欢,还有老赵,老柴,他们对自己巴心巴肝地好……这些声音,画面,像单曲循环一样游走在陈大林的脑子里,它们不停地绕着陈大林笑啊,说啊,一刻也停不下来。
陈大林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辈子,自己一点都不孤单,此刻,他们就在脑子里念着他陈大林的好处与为难呢。
他上了520路公汽。车上一个人都没有。专车呢,多好。陈大林舍不得闭眼睛,眼前一一晃过的那些道路、菜场、车站、银行、商店、包子铺、服装店,甚至那个一年四季在街角吆喝着卖红薯的老头儿……他都舍不得。
“哦,還有那个新修成的人民广场,还没有带老伴儿去跳广场舞,还没有带欢欢豆豆去遛,去体会一次当宠物狗的快活,真遗憾呀。”陈大林在心里对自己说。
站在殡仪馆的广场上,已经是下午了。陈大林听到几个告别大厅里都有如潮的人流,那些哭声,那些乐曲,熟悉又动听。
这就是最后的一站路了。
“那些躺在鲜花丛中的人,你们没有办法见到自己是如何被活着的人深深思念,为你泣不成声的。不怕,遇到你们,我可以把这些说给你们听。如果不信,我可以录音,以此作为证明。”陈大林掏出了那部老得掉牙的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慢慢挪,慢慢寻找。终于,陈大林发现最靠近山墙边有一个小小的告别大厅,里面空无一人。看看四周,也不见有工作人员过来。不会被发现,真好。
“这肯定是我们小人物睡觉的地方了,没有那么多人来怀念,地方不需要很宽敞,足够了。”陈大林加紧了步伐。
鲜花围绕,棺木空着,一切刚刚好。从怀里掏出二十寸的黑白照片,那是他提前偷偷冲洗好的,卷起来一直贴身放在胸前的口袋里。他细细把照片抚平,又翻过来按压了几下,照片终于接近平整。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爬过那大片的鲜花丛,把照片放在棺材头顶。然后,他整整衣衫,慢慢合身躺了下去。
眼睛真的睁不开了。
耳朵里净是各种声音,笑声、催促声,哭声。他没有力气理会了。陈大林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一辈子,他都在为一个窝发愁。现在,这么大的房子,高旷的屋顶,洁白的四壁,供他一人享用,真好,这真是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房子。
身体在变轻,变轻,要飞起来了。真的,有一双翅膀生出来了。飞起来的这一刻,一扇窄门轻轻开了。前面有光,越来越亮,是一条大路,鸟儿在歌唱,天使在起舞,告诉他,就放心跟着光走,前面的路会越来越宽敞,路的另一端,就是天堂。
被一束柔软的光拥抱着,轻抚着,摇晃着,如同躺在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陈大林安稳地睡着了,脸上如同婴儿一般光洁明亮。
责任编辑 郭晓琦
李小坪,女,1979年生,湖北宜都人。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天津文学》《散文百家》《长江丛刊》《都市》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