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校往事
2021-02-21司马谦
去年夏天,我不得不准备和“汽车”这个家伙杠在一起。之所以“不得不”,是因为我儿子马上六周岁了,九月份将开始以一年级为标志的求学生涯。学校有点远,作为母亲,上下学接送,我责无旁贷。靠到最后关头学车,充分说明了我是一个有点懒散的人,也是不那么追求“物质”享受的人。我一向认为,车不过是一种工具,被时间赶脚的人才会急急巴巴穿行在大街小巷。最金贵的永远是时光。所以当一些明星或身边有人开着宝马、凯迪拉克、迈巴赫制造出或多或少的动静时,我只报以微微一笑。
我报了当地最有名的一所驾校,离家一个小时路程,还好有班车。据说教练最多,通过率也最高。
报名的第一天,我果真见到了它的“繁荣”,光排队体检,就等了整整两个小时。队伍像长龙,一点点蠕动,阳光投射出大量的热量,拥挤的人群弥漫着一股汗臭味。
几个月的学车日子,为我单调的生活平添了许多有趣的花火。我们就像一个松散的班集体,来自“五湖四海”,各色人等。闲了时,我们便侃大山,聊大天。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最为逍遥无拘无束的时光。
先飞的“笨鸟”
“我先来,我先来,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每天早上,刚撑好遮阳伞,刘芳芳就一个箭步跨上驾驶座,一边嘟哝着。我们自觉地坐到后排,挤到一起,乖乖等待着。我们知道,我们“争”不过她。
她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急,也确如她自己所说,她是一只“笨鸟”。怎么个笨法呢?按教练的说法,都两天了,还不知道方向盘往哪个方向打。入库的时候车屁股左偏,她的手风驰般往右转,结果右屁股一下出了线;坡停的时候闪电一般窜上去,猛一踩刹车,一车的人都被颠得五脏俱散,同时发出一阵阵惊呼;直角转弯的时候每每压到直角。“哎呀,打错了打错了,应该朝这。”教练瞪她一眼,她兀自望着前方,不停地自我解释。“我明明知道是往这个方向打,结果手一偏……”她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自言自语,似乎不说话就没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她如此忘我,全然忘了身后我们这些人。在她不停地唠叨和持续的颠簸中,有人打起了小呼噜。不过,我们很快又被惊醒了,是教练如雷的吼声。“你,我要成立个‘小偷公司,专派你去掏包,你手忒快!”我们都笑了,刘芳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是做生意的,听说开了一家首饰店。中专毕业后在深圳一家电子厂打工,待了七年,之后回到老家南昌,经人介绍,和老公“一见钟情”,双双来到泰城。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她的心野起来,性子也说一不二。我们在车上,她不时地谈业务。“啥?不行,妹子,我实话告诉你啊,我们的黄金回收价就是全城最高的,不信你走遍大街小巷去问问!姐不骗你,姐骗你干啥?我们要保证你的收益对不,我们自己的利润,说实话,只有针尖儿那么一丁点。”“一克拉?好,等我回去看!不不,莫桑钻我们绝不入店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盯着前面。“还有几个到我?”放下电话,她急切地问。“还有六个。”我懒洋洋地说。事实上,她刚从驾驶座上下来。
中午我们到对面饭馆吃饭。留学生王依刚要请大家,刘芳芳几步来到柜台前,“我要一份牛肉拉面外加一个煎鸡蛋!”说罢拿出手机扫码。我们也只好个人支付个人的。
老板是新疆人,大热的天围着头巾,凹眼窝高鼻梁。我们便说起新疆的风风物物。刘芳芳把筷子一拍,“老娘到现在还没去过新疆呢!”
我打趣她,“你是老板娘,到哪儿不随你的自由?”
谁知她一颦眉,牙一咬,“哪有时间哦,每周我都得跑趟济南去进货,有时候晚上九点多才关店门呢。”
“那多没意思,人活着,也得学会享受。”王依说。
刘芳芳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深深地叹口气,“妹子你是不知道缺钱的滋味儿,我可经受过。在深圳那七年,我当采购,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月两千块钱,去了房租水电费,还剩个毛儿?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女人们珠光宝气地走来走去,我就发誓,将来,我一定不能过得比别人差!我看出像我这种少文化的,在厂里混一辈子也混不成了,干脆一狠心,回了老家。我想在老家或许有我发挥的地方。没成想,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爸妈老催我结婚。要是遇不到一个中意的,我才不结婚呢,才不想把自己捆到婚姻这根绳子上。结果你猜,我四婶介绍了一个青年,我一眼就相中了,多巧!”她咧咧嘴。“我老公有个亲戚在山东,说这边比江西好多了,于是我们就来了,安顿下来,想法开了一家金店。”
“开金店得需要很多很多本钱,还得注意防盗。”家里开着五金店的王依说。
刘芳芳又将筷子一摔,面条汤溅出来。“谁说不是呢,我们起先开过化妆品店、水果店,都以失败告终,赔了不少钱。眼见着我们连肉都买不起了,親戚劝我们,‘我知道开什么店永赚不赔。我抓住他的袖子说‘快说!他却告诉我开一家花圈店。呸呸,你们想想,多晦气!他越这么说,我们就越要争口气。我们不是没钱吗?偏要入最有钱最需要钱的行当。于是我们拿房子作抵押开了首饰店,不仅回收黄金钻石等首饰,还对外出售。”
“这相当于白手起家了。”刘芳芳的话勾起了王依对父母亲的回忆,说自己的爸妈也是从两手空空,到现在的盆钵满满。多不容易。
看着他们在那儿讨论店铺,诉说自己店铺的利润,身为企业小员工的我心里不由闪过一丝艳羡,但我更明白,做生意的风险与盈利并存,一不小心,也会弄得个人财两失。有多少人因为生意亏本而走上了不回头的道路。做生意,实在是一门学问,也是悬上悬下的考验。想到此,我心畅然。
刘芳芳果然说起自己的一次“险情”。一次,有个客户定制了一枚结婚钻戒。你们知道,像“周大福”“六福”珠宝这样的名牌,钻石贵上天去。我到批发的地方找货主,将客户的要求告诉他们,我兴冲冲地告诉客户,能给她省五千块钱。钻石拿回来了,果然光彩闪耀,把人的眼都要亮瞎了。结果后来,客户又找到我,打算退货,还说毁坏了他们婚姻的美好期望。哎呀呀,都过测钻笔了,竟然是莫桑石冒充的假钻。我只好再三道歉,赔了一点五倍的价钱,才算了事。”
面条吃完了,她的话还没完。面条在她的嘴里动来动去,她的唾沫星子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她时而皱紧眉头,时而开朗大笑。我们说,“哎哟马上一点了,又要分车啦!”她吃了惊似的站起来,抓起包,一个箭步蹿到门外,回头对我们勾手。“快、快呀!”
虽然她时刻“上心”,她的手就是不听使唤。一次次差错使得教练耐心尽失,有时甚至嘲笑她。得知了可以“补课”,她便去交了90元钱,以后的中午匆匆啃块面包,再次坐上驾驶座。大热的天,日头像火轮,眼前蒸腾起一片片的白气。她捋一下头发,对教练说,“开始吧!”
这样持续了几天,她似乎有了收获,说,“笨鸟先飞,一点儿不错。多练练,手就听使唤了。”而教练,对她的态度也好起来。她偷偷地告诉我,她知道教练大中午的辛苦,每次加班完,都塞给他一百块钱。
她似乎有的是钱,也乐于把钱花到学车上。有次中午刚收车,她突然叫住教练,从包里掏出一个首饰盒,对他说,“回去给您夫人戴!”教练推脱了几句,她使劲塞进他手里。
科目二考试前一天,我们几个人上了车。其中有两个新学员,她突然回过头,气势汹汹地盯住他们,“你们下去,知道么,明天,明天我们就要上战场了!”两个新学员撇撇嘴,悻悻然下了车。这样,车上只剩了我们三个人,教练也不在,在另一辆车上教授新生。
她看到那俩学员走远了,将手附到嘴边,悄悄地说,“今天,咱们每个人练完一圈,不要回到起点了,免得那些新学员看见。咱们明天就要考试了,就得多练练。我猜教练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就到侧方停车那里,接着起步,好不好?”我和王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点头。
真是难得。平时一辆车里总坐了五六个学员,一时间,车里显得空阔,空调的风在我们身边漫溢,我们每个人,开了一圈又一圈。当我们行驶到侧方停车区的时候,我看到教练朝这边不止一次张望,摇摇头。然而车被刘芳芳忽的一声开远了。
勤奋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期望的回报,科目二她竟然挂了,只好又重考一次。这期间,我因单位的事情忙碌了一阵,隔了大半个月工夫。当我再次背上包,满身汗水地回到驾校,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嘿,又碰到你了!”是刘芳芳。
教练来了,我们准备上路学习。刘芳芳从包里掏出两盒烟,塞教练手里,一边说,“多亏了您,我老公的驾驶证才没被吊销!”原来这期间,她老公开着车到枣庄,没有注意车速,超速了50%,按规定,吊销驾驶证重新考试。刘芳芳第一时间想起了赞教练,琢磨他肯定认识车管所的人,于是,就给他打电话。赞教练左右周旋,终于摆平了这件事。刘芳芳一边套着安全带一边说,“有熟人就是好呀!省了七千多块钱。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您了。这驾校来得对!”教练摸摸下巴。
她一個猛转弯,驶过的一辆大卡车刺耳地一鸣喇叭。教练替她一打方向盘。我们都出了一身虚汗。如果卡车不及时刹车,我们都将成为车下之鬼。“你,我要开个小偷公司,一定派你去掏包!”教练拍着车头说。
我们去领证的那天,又相遇了。几个人像是患过难的战友,相约到对面餐馆大吃一顿,庆贺终于拿到了驾照。我们碰杯,说笑。刘芳芳忽然从包里拿出三个首饰盒,清了清嗓子,“姐儿们,相识一场不容易,看看,这都是最时髦的金手链,我打七折卖给你们!”
“不一样的焰火”
我从没见过王依这么“圆润”的女孩。真的。整个像一放大的吃得奶胖的婴儿,连腮蛋挤出的两条“法令线”都像。因为胖,她的眼睛就显得格外小了,还有嘴巴。所以,白居易大师“樱桃樊素口”的说法不一定准确。樱桃小口,照样可以长在一个五大三粗胖得滚圆的女孩身上。王依往人堆里一站,其他的人就得离她几分。胖会形成一种气势,也会对别人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好似大山,立在那里,看得你有点儿发怵,实际上,是它的“胖”或“浑”闪着了你。胖的人,嗓门一般也大。你看电视上那些美声歌唱家,哪个是瘦骨嶙峋,哪个不生得一张好口?我注意到王依,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听到。我听到一个雄浑的嗓音在和一个男孩子争论F-22和T-50的区别,一个说俄罗斯的T-50最好,一个说F-22是世界上的猛禽战机。我对战斗机不感兴趣。我侧过头,看到发出雄浑声音的嗓门原来是一个穿着黑色超短裙的女孩,不禁感到惊讶。真是人不可貌相。
学员们太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暑假。那些大学生们在家无事,便来学车。有国内大学生,也有留学生。王依是留学英国的女孩,十四岁就独自漂洋过海了,现在已经是“老英国。”
有一次,车上人太多,我们便坐到凉亭椅子上等着。她似乎颇有些无聊,嘟囔,学个车太慢了,我要去西藏,可不得十月份了?我吃了一惊,说,“你要去西藏?”“是呀。”她说,“要不学车干嘛?”学车干嘛?在我看来,当然是接送孩子,上下班方便。可王依说,她学车就是为了去西藏去四川去云南,她要驾车走遍祖国的五湖四海。“那得多大精力,再说,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说。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有点不满意我的回话。“不冒险多没劲。”
我于是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开朗的视旅游为生命一部分的人。我便不再答话,以免哪一句又引起她不痛快的反驳。她打开手机,翻到一张又一张照片,说,“姐呀,你想想,人在这世上就几十年,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回能叫人生么?”我看到是她跳伞的照片。她张开双臂,嘴里喊着什么,像一只大鸟,在蔚蓝中飞去。王依这时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忆起那完美的一刻。“啊,太美妙了。在天空中看到的世界,和在地面上看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姐你只有经历过,才能知晓其中的趣味。”我说我有恐高症,她又不满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能否克服呢?有时候恐惧都是自己吓自己的结果。”我说你还记得网上不,有一个女孩独自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最终命丧黄泉,尸骨都被动物啃了。她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又抽抽鼻子,似乎我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她说,她当然知道有风险啦。但是越冒险的事越值得做。不瞒姐你说,我在英国跳伞,我爸妈一个接着一个越洋电话,我妈还对我哭。她知道,高空跳伞的人都是要签生死状的,出了事,没有人能负责。她怕我把小命丢了。但我还是要跳。不跳,我总觉得像缺了什么,在我漫长的一生中,这将是巨大的遗憾。我妈恨恨地说了我一通,也只好同意了。“啊——”她又闭上眼睛,“我看到太阳像个大盘子从我身边滑下去。云彩飞过身边,好像我的衣裳。地下一片碧绿,城市像个火柴盒。城市外围的外围,就是大海。谁说大海是涌动的呢?它太平静了,静得能照出我的影子。时间似乎停止了。我只听到呼呼的风声。我真的像一只鸟,在飞呀飞。如果我不停下来,也许能一直飞出地球,飞到另一个星球。”
教练的呼叫打断了她的遐想。她睁大眼睛,揉一揉,似乎惊诧于自己此刻在驾校的立足。不过,一想起她的西藏梦,她很快跳上车,拉上安全带。
一般来说,在国外求学的人会比禁锢于小小世界的人心野。王依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明明是个性好嘛。”她摆摆头,“我有个姐姐,比我大五岁,她就很文氣。我爸劝她出国,她说不喜欢,就喜欢呆在泰城。我真不明白,这么一个小城市,值得消耗一辈子?所以,我爸妈一问我,我立刻就答应了,十四岁,我就出去了。”
“我们寄宿在一户英国人家。他们天天吃汉堡烤肠,哎呀,别提多难吃了。不过,这能难住咱?我让同住的几个同学买来油盐酱醋和菜,自己做!她们吃得一个个涎水哈喇的。”她舔舔嘴唇。我们都相信她做的好吃,因为她把自己养得这么胖就是个证明。吃苦的人,身相也像根面条。
“那,你们业余时间怎么打发?”我不禁替她发愁。像她这么活泼的人,不可能一天到晚待在教室里啃书本。
“哈,我们的业余活动多着呢。我们四个人一起住,就像‘四人帮。我们出去野餐,游泳,蹦迪。”
“要是叫着男朋友,就更有意思喽!”我揶揄。
她撇撇嘴,似乎这话根本就不是可值得提出的问题。“我对男生,可没一点儿兴趣。有一个山东的男孩,一直追我,还替我抄笔记,我就是不同意。那些男同学,我也没一个看上眼的。太熟悉了嘛!太熟悉的事物,就叫人没兴趣。”
“其他的人都有男朋友吧?”我想,她之所以没有男朋友,也许是因为别人配不上她的“身躯”。
“有啊。”她将手附嘴边,悄声说,“有的还不止一个呢!嗨,她们啥都跟我说,都拿我当姐儿们,那些男生也是。我请他们吃大餐,给他们做手工,还替他们圆谎——我是个可让人放心的人啦。有时候,我们聚会到一两点才会回来,他们爸妈不放心,打电话,女孩就嚷,‘哎呀我和王依在一起呢!大人就放心了。我是她们的挡箭牌。”她嘿嘿地笑起来,阳光一照,牙白花花的。
她的爽朗也表现在对金钱的态度上,只要有机会,她总是抢着掏钱。不让她付,她就噘起嘴巴,似乎我们不拿她当姐们。她说,自己的父母都是农村人,父亲兄弟俩。因为供弟弟读大学,父亲辍了学,后来来到泰城,先打工,之后攒钱开了一家五金店。生意终于慢慢旺盛起来。“就是他们不再赚钱,这辈子也不差钱了。”王依拨拉一筷子菜。“不过我那个叔叔呀,真可气。他读了大学,在一家企业工作,不好好上班,非要到我爸店里分一杯羹。任务完不成,就知道打游戏。前年他出了车祸,我爸妈给他掏钱看了病。后来我婶子宫肌瘤手术,也是我们家给出的钱。等于一个店养着两家人。”她摇摇头。
“等你大学毕业,你就接收你爸妈的店,把你叔这样不干活的人撵出去!”刘芳芳同为开店人,对她叔的做法很是气愤。
王依掐着自己的指头,那里戴了一个蝴蝶结的水钻戒指,“我才不呢,我要自己创业!重复爸妈的生活多没意思?我从小就看着他们进货出货。瞧瞧,”她把胖胖的指头往我们面前一伸,“这都是我自己批发的,好看吗?嘿,其实,我早就在做生意了。你们没看我朋友圈,我开了一家微店。有时候,我会批发点发夹头绳项链戒指什么的去卖,卖得还不错呢!”
我们瞠目。看不出,她贵妃样的身躯里埋藏着一颗叛逆的心,放着家里好好的生意不接,要从头绳开始自己的宏图大业。她似乎看出我们的吃惊,一笑,“嗨,不过以后也说不准,万一我又想做服装生意了呢!”
考完科目二,我们见面便挺少了,这中间有二十多天。没想到,科目三考试等待处,我又见到了她。是她吗?或者不是?我呆了半晌。不过,从那超短裙下胖胖的藕腿来看,是她无疑。她的脸胖了许多,确切地说,是一侧脸颊奇异地鼓起,像被蜂子蛰了。看见我,她皱皱眉,给我一个飞吻。我关切地问她怎么回事。她叹了口气,“唉,别提了,科目三约不上,在家太无聊,我就和一个发小到了山上。我们带了帐篷、野炊工具。我们找了一块平地烤了羊肉串,这时我看到树上有个野蜂窝。我想里头肯定有蜂蜜。我就往树上爬。爬着爬着,眼前突然一阵黑,嗡嗡的声音把我环绕了。我的脸立刻像着了火,疼得要命。我跌下了树,还好没有摔成骨折。”她抽一口气,似乎在为自己的冒险行为而懊恼。不过旋即她又眉飞色舞地说,“哎呀姐,我可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我终于知道被蜂蛰是啥滋味了!这辈子,再也没有遗憾了!哎哟……”她痛苦地摸摸腮。
我问她拿到驾照去了西藏有什么打算。她一跺脚,坚定地说,“找个男朋友!我要尝尝被男朋友保护的滋味儿!”
驾校里的“鸳鸯”
有人说他们是一对“野鸳鸯”,要不,怎么会有情人之间的种种表现呢?
他们都老大不小了,看模样,不低于四十五岁。男的扁头,罗汉肚,短腿,成天背着一个包,抱着一个挺大的水壶;女的圆圆脸,短发,蒜头鼻,耷眼睛小嘴巴。实在算不上帅哥美女。不过,他们却比小青年还热乎。你瞧,名叫“小春”的女人一喊——“万达!”男人就颠颠地跑过去,将女人的包抱在手里,奉上一杯有玫瑰花金银花的茶水。不仅如此,他的目光也像醉着,像要把小春看到眼睛深处去。小春咕咚几口,他又接过杯子,抱在怀里,跑长凳上等着。
八月份,炽热的阳光不遗余力地烘烤着大地,万达出了一身的汗。他扯起T恤擦一擦。刚放下,汗水又化成一道道小溪,他再次撩起衣襟擦一擦。
“万达!”小春又喊了,万达赶紧小跑上去,呈上杯子。
一天里,小春不知得喊多少回,万达不知得跑多少趟。
小春下了车,万达会挽着她的胳膊,像搀着一位老佛爷,坐椅子上。“累不累?”万达拂拂小春的头发。小春摇摇头。
万达说,“倒库差不多了,明天该练侧方停车。侧方啊,其实简单得很。你只消记住教练教你的点,盯住,速度一定放慢。慢一点,过的几率就大一点。”
小春点点头。
三四点钟,万达扶小春起来,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回去了。
五十几岁的李姐拿着纸板当扇子,瞧着他们的背影,鼻子发出轻轻的一声哼,“野货!”
她的话点燃了人们的好奇。本来,好奇心是驱使人们找到快乐的法宝之一,又正逢夏季学车,人们都被折腾得有些烦闷,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万达和小春。李姐見有人点头,接着说,“一看就不是正当的两口子。两口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过上十来年,哪还有那甜蜜劲?”
我有些同意。我的邻居英姐就天天和他老公吵架,叽哩哇啦的喊叫混杂着锅碗瓢盘的叮当经常顺着门缝钻进我们耳朵。有理论说,热恋时间顶多持续三四个月,情深款款也就三四年,日子越过到以后,两个人越熟悉,就变成了熟视无睹的“亲人”。
小春和万达像是例外。例外的基本不是两口子。
李姐又以一副见惯春风秋雨的口气说,我没退休前,单位有一女的,和一个主任好了。两人就是他们这德性。卿卿我我,掰也掰不开。后来,男人的老婆发现了,他老婆可不是善茬,闹到纪委,男的直接被革了职,女的呢,从此在单位再也抬不起头来——害人害己哪!
快六十岁秃顶的王大哥附和,可不是嘛?你说说,这万达到底看上了小春哪一点呢?那小春,活脱脱一个矮布袋。
大家便替万达惋惜起来。似乎万达这棵粗壮的大葱插到了牛粪上。
第二天侧方停车,万达又跟来了,仍是那副低三下四的样子。不,比低三下四更甚。他竟直接跟着车跑来跑去,看是否压了线。教练说,你坐着去吧!他拨楞着头,说有人看着,会更准确。小春的左后车轮一压到线上,他就喊,“打死方向盘!”小春的车头一拐出线,他就奓着手,“右回右回!”
我们看着那车那万达,摇摇脑袋。
一圈下来,万达扶着小春到凳子上休息。万达把水递给小春,小春咕咚咕咚几口,很快见了底。万达撩起T恤,擦了把汗,圆圆的肚皮露了出来,上面也是亮晶晶的。
实话说,他俩长得还蛮像的,个头,脸型。我戏谑,“喂,你两口子真可以,大热的天一个练着一个陪着。”
万达咧开嘴,“陪媳妇儿嘛!”
小春也笑笑,仰起脸,看着万达,“明天你就别来了,在家歇着吧。”
“不,反正没事。”万达说。
难不成,他们真是两口子?
李姐扑簌簌地摇着扇子,“两个人,手勾手,馋死个人喏!”
小春没有听出话里的意味,大大咧咧地说,“哈,是呀,在家,我可是万达——不,一家人的女皇,我要说一,万达不敢说二。万达,是不是?”小春一拧万达的耳朵。
万达呲着牙,哎哟,媳妇儿你轻点,拧得好疼!
小春放下手,万达嘻嘻笑着点头,就是,就是。
李大哥拍了一下大腿,嚷了句“万达!”作为一个资深男子汉,他对万达这种没有骨气的婢膝样子真算看腻了。
万达才不管呢。轮到小春了,他又站起来,跟着车跑来跑去。
这赤裸裸的甜蜜简直像对众人的一种“挑衅”,大家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跟着他俩。人们发现,万达总是在特定的时间和小春一起消失,不知去了哪里。人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愈发好奇。真是一对神秘的夫妻。
这期间,一对学车的小情侣吵翻了天。男孩把辫子一扬,将马丁鞋一跺,“你愿怎样就怎样,以为你是谁!”短发女孩张张嘴,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她狠狠地将手机摔到男孩身上,嚷了句:“滚!”男孩大步朝校门走去了,女孩蹲下身,揪扯自己的头发。
万达看见了,颠颠地跑过去,捡起手机,塞女孩手里,又转身去追男孩。他拉住男孩的胳膊,让他回去安慰女孩。男孩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李姐摇着纸板说,唉,现在的小年轻啊——
王大哥也频频摇头:“一个嘛忒贱,一个太硬。”
一天,大家正在等着车,小春突然栽倒在凳子上。她脸色蜡黄,汗水珠子般流下来。万达抱起她,唤,“小春,小春!”人们都慌了。李大哥说,“不会是中暑了吧?要是有藿香正气水就好了!”“不一定,也许是吃了不卫生的东西……”
万达不语,他镇静地从包里取出一枚针头,放阳光下瞅瞅,掀开小春的衣襟,扎了下去。“万达,你要干啥?”李姐拉他。
小春慢慢醒了过来,她坐起来,笑笑。
万达说,“小春,咱不学开车了吧,听话,你去哪儿,我带着你去。”
小春噘起嘴,赌气似的说,“才不呢,在家看了半辈子孩子,好不容易他俩省心了,你还不让我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儿?”
万达不再言语。他看到大家关切的眼神,拱拱手,“对不住啊,刚才吓着大伙儿了。小春自打生了第二个孩子就得了糖尿病,每天都得打一针胰岛素呢。”
上路学习的时候,万达没有跟着小春。他坐在地上,有些默然。热风吹向人们的胸膛,感觉更热了。万达耷一下嘴角,开始絮叨,“要不是为了给我生第二个娃儿,小春她就不会落下这病了……刚开始,只需要服用胰岛素,后来,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有时还感到心慌、头晕。每天,她都得喝很多很多的水,做监测。医生说,照这样下去,以后都有失明、截肢的危险。”他揉了一下鼻子。
人们都没有说话。
王大哥拍拍万达的肩膀。
“年轻的时候,我忙着跑钢材生意,去东北,去甘肃,一走半个月是常事,有时还要一两个月。可小春从来没有过怨言。做钢材是挺挣钱的,有时好了一笔就够半辈子的了。那时,咱国家的形势还好,我想,大男子汉,就得体现自己的价值。我让小春辞了职,专心在家带孩子。有一天我在甘肃,接到小春的电话,她连哭带嚎地喊,大儿子骑着电瓶车,脚一下拐进轮子里,栽下来摔坏了膝盖。我一听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可咱也飞回不去啊!小春忙前忙后,自己照顾孩子。大儿子好了,可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一条腿有点瘸。这两年,大儿子终于上了大学,小儿子也念了寄宿高中,省心了。可小春的病却越来越厉害了,有几回还一下栽到地上。唉,你们说,我要那些钱有什么用?人要不好了有什么用?”万达捶了一下自己的头,“所以小春她想干什么,我绝不阻拦。”
李姐叹了口气,说万达兄弟你呀,比个小媳妇儿还贴心呢。
王大哥瞄李姐一眼。他再次拍了拍万达的肩膀,这一拍有点重,万达差点朝后栽去。王大哥说兄弟,你是这个——他竖起个大拇指。小春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都点点头。
小春过了科目三,大家围在一起,开玩笑,“小春,这下可得让万达下厨给你做几样好吃的!”
“对对,还要饮酒……”万达接着说。
小春瞪她一眼,“谁让你喝酒的?”
万达呸呸地朝地上吐几口唾沫,仿佛吐出刚才的话,又啪啪甩了自己几个耳光。
小春的眼像月牙了。
赞教练
赞教练很牛。偌大一个驾校,自动挡的学员都归于他。其他教练一人只有两台车,赞教练有三台。就是这样,赞教练还觉得不满意。人来人去,人来人去。赞教练教了一茬又一茬学生。贊教练说,知道么,我的弟子还有从上海来的呢。上海是哪儿?国际大都市!咱这里有人情味,通过率也高,人家就是奔咱来的!
赞教练很黑。黑得像块炭。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分辨五官。赞教练说,别看咱现在黑,想当初咱也是一白嫩小生,在潍坊厂子的时候,把最俊的厂花勾了来。后来当教练,天天抹防晒霜,忒烦了!男人黑点怕啥?太阳补钙嘛,就让明晃晃的太阳当咱的营养霜好了!对了,要是电视剧组招演员包公,你们可一定推荐我去喔!
赞教练很幽默。被他骂熟了,我们都喊他“老赞”。一个学员拍拍他的背,“老赞,赞比亚是你哥还是你弟?”赞教练低下头,认真地想了老半天,“当然是我哥啊,国土比我大,脸面比我俊,派头比我足,就是总统还得朝他叩头。”赞教练嫌学员手太快,说我要成立一个“小偷公司”,专派你去掏包,一掏一个准,还不被捉住。有学员开车走了神,车子一直往前、往前,赞教练一句话不说,过一会儿突然拍下大腿,“哎呀,到美国了!”
赞教练很勤奋。别的教练凉亭底下放张躺椅,身子一倾,扇子一摇,眼睛一闭,偶尔睁开眼看看学员的练习情况。赞教练不是在这辆车,就是在那辆车。别的教练将学员聚拢到一起,统一对点对线,赞教练让学员一个个分别上车,到了点他下来,问这点在你什么地方?一定要记牢!他说这叫“因材施教”。
赞教练爱抽烟,不抽烟没法过。点上一根,烟雾袅袅,车子似乎在仙境。抽得多了,便不停地咳,咳得多了,就朝窗外吐唾沫。有学员关心的提出抗议:老赞,再这么抽下去,你的肺都成黑的了!赞教练眯起眼,吧嗒一口烟:咱这叫“表里一致”!不抽烟,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赞教练脾气很暴,像个火药桶而不自知。学员初来他训,说这么笨不懂打方向盘;学员学得慢他训,说像只蜗牛;学员学得好他还训,说别骄傲,骄傲了就会飘;学员过了他才萎下来,怎么样,老子要不训你们,你们能过?一次,他挺委屈地对我们诉苦:一个小姑娘,坡起老是出错,我才说了她几句,眼泪就哗哗下来了,唉,现在的孩子哟……我们说老赞,你回家也教教练练。赞教练一昂头,去,回家我可就成了奴才,老婆孩子跨我背上,只有在这儿,咱才能找到当主子的感觉!
赞教练有点小财迷。刘芳芳一次不过,两次不过,赞教练挺支持她补课。补了课,欲拒还迎地收下个小红包。刘芳芳摸了首饰盒到他手里,他摇摇头,刘芳芳再塞,首饰盒就落在了他膝盖上。一个留学生找关系,打算只练不考,赞教练跺着脚骂,僧多粥少,还来抢食?留学生每天交给驾校五百块钱,赞教练的脸色才缓下来。
赞教练有点“愚”。驾校空地多,闲着白闲着,有人便偷偷种上了蔬菜。春天收豌豆,夏天收洋葱,秋天捧秋葵,冬天抱大白菜。我们问,老赞你种的啥?赞教练嘿嘿一笑,我呀,种空气!老种菜,谁还有心思教你们?
赞教练还有两年就退休了。他耸着膀子,跨着步子,打着手势,指指这个,点点那个。李姐拉住他袖子,说教练你歇歇吧!赞教练一转身,嗨,还有两年,我就得老歇着了!赞教练说,他的儿子娶了媳妇,后年,就要生个胖娃娃,他要回家逗娃娃。我们便笑,老赞,娃娃看到来了个“黑熊怪”,吓哭怎么办?赞教练一瞪眼,旋即也笑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司马谦,本名赵静怡,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刊发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朔方》《青海湖》等刊物,出版作品集《雪启轩窗》《明媚与绽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