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
2021-02-18罗焱丹
(一)
今日稿件不多,晨间有些稀松的日光,人较之前日舒爽了些。
下午便撂下手上的工作,偷个闲,绕道去了东城的茶楼。
本是答应了几个要好的编辑去郊游,然而被近几日的胃炎给困住,马虎不得,便罢了,只一个人去茶楼吃茶,看看闲书。
东城的茶楼不同于城里其它茶楼,尤是以清静著称,故能叫茶楼。城中其他的那便叫不得茶楼,叫做“茶馆”或“牌馆”更妥帖些,都是些喧闹所在。东城在城郊,人少,深冬风景凄清,只茶楼上偶能听见一两声寒暄。或许是近来工作强度大了些又害了胃病,我吃了两口茶便意兴索然,看不进书,歪在藤椅上打盹儿。偶然听见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得有些懊恼,下意识地抬头看这无干的茶客,同时又吃惊地站了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遇见多年未见的故友了。
“宋师兄,是你么?”
“是是……想不到竟碰见你了,想不到,想不到……”
“来了C城也不跟大家说一句,真是不像话!”
我边打趣他边邀他同坐,他讪讪地,略踌躇了一阵,方坐下了。我叫服务员给他上了一盏茶,他也推诿,但终究还是接了。我起初有些不快,但细看他又有些悲伤。他本是我旧时学琴的同窗,年长我四五岁,长方的脸,爱留寸头,大高个子,壮实得让人觉得他不像是拉琴的,倒像是个运动员。当年他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拉的一手好琴,如今才几年,怎么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如今头发长了不少且乱蓬蓬的,脸苍白得厉害,蓄着胡渣。从前壮实的身板如今不知道哪里去了,瘦了好些,精神也颓唐,只是看那方脸上的面孔才识得是他。
“我们也有三四年不曾见面了罢,你也不曾联系过大家。也不知如今你在做什么?还在读书么?”
“不曾读了,回老家去了,跟着父母做些小生意,这趟来C城也是置办些货品回去,即刻便走了。”
他似乎口渴的厉害,一盏茶便喝完了,我又给他加了一盏,让他慢慢地坐喝。
“怎么没想着读书了呢?我记着你当时是想艺考小提琴的……我只是看着你如今变了许多。”
“嗳,本是想考的,但当时没见过什么世面,信了几个朋友合伙做生意,说来钱快,比学琴有出路……有个弟弟当时还在读书,我也是想着给家里分担些,却被骗……至于艺考,错过了便没再去考,弟弟还需用钱,家里也撑不起了。”
“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有什么好说的,都过去许久了。”他面色愈发白了。我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有些尴尬,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却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如今是考上了罢,考的小提琴么?我还未曾恭喜……”
“我也不曾拉琴了,书还是在读的,还做些文字的工作。”
“可惜,真是可惜,当日黎老师是很喜欢你奏的琴的,”他一副极惋惜的样子,“当年的旧同窗也不知散去哪里了,也没多少还在拉琴了罢——黎老师如今病的如何了?”
“老师走了快半年了。”
他瞪圆了眼睛望着我,似要从我脸上剜出什么物什来,又觉得不对,方垂下眼睑,耷着脑袋,恹恹的。
“其实老师病了这些年,也总是有一天要走的。只是老师走后我便不再碰过琴了,毕竟没有坚持当年从师的愿景。”我有些伤情。
我不知他何时起有了吸烟的习惯,竟掏出一支烟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老师留下了什么嘱咐么?”
“不曾,老师不愿张扬,也只是在C城的几个学生去致哀,其他大约都是不知情的。只是丧仪一切从简,灵堂上放当时他未谱完的那支曲,还是你我当时裁了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补全的,你还记得么?”
“不敢忘的,”他用手理了理头上的蒿草,“算起来我从师时间比你长些,天分却不如你了,当年你入门不到一年,老师就带你出去做一台交响乐的和弦。”他似乎高兴起来:“你当年的那曲《卡农》,至今我还记得,指法确实是好。”
我有些错愕,这曲子是我参加一个青少年的古典乐比赛时的曲目,他如何得知的?
“你当年那场比赛,我就在台下,”他看我惊诧,不紧不慢地说,“当时我只是惊艳,却从没曾想过三年后我们竟成了师兄妹了。”
“啊啊,那时我之前的老师转了行,不再教琴了,这才有幸……”
我方才有些慨叹这世间缘分,不曾想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径直走来,抱着他手臂不放,吊着两只鼻涕,直勾勾地望着我。
“这是……”
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嗳,我女儿。小妞,快叫阿姨!”
“你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嗳呀,还未道一声恭喜。如今孩子还没上学吧,做父母的却还是要为她以后打算,想过让她学音乐吗?”
我看着他,有些像是审视,更像是在盼着什么:“我是说,你,你可曾想过,让孩子学小提琴么?就像从前一样,我们从前……”那小女孩拽了拽他的手唤着:“爸,困……”他想说什么,却噎住了,剩了一脸颓唐。
“学琴么,哎,将来她若是考上个好大学安分读书便罢了。”
“宋师兄,我认识你快五年了罢,我知道你的,有些东西你是丢不掉的。”
“我认识你八年了,从那首《卡农》开始,”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有什么丢不掉的。”又撇过头去,拉着孩子,站起来,背过身去长叹了一声,然后跟我说了句再见。
从那首《卡农》开始,我同他都还是小提琴手,我们磨破了指尖却很欢喜,因为我们都向往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台古典交响乐的小提琴首席,同老师一样的琴师。而今,我剪去了长发,他蓄起了胡渣,老师走了已然半年了。而我的琴呢?也不知是在哪个角落受了潮,长了霉菌。
我走出了店门,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远处有些霾,看不清路,我扶了扶眼镜向前走去,寒风扑在我脸上,刮得我生疼。
(二)
宋師兄走后便与我断了联系。天气肃杀起来,我又病了好些日子,总爱想些旧事,终日提不起精神来。父亲说,过两日天气回暖,想带我出去走走,散散病气。
晴好的天气是最难得的,一年前我也曾寻过一个晴好的天想带老师出去走走,说过和父亲一样的话。
可终是没能寻得。
自那时起,我断断续续地病了一年的时间,一年来父亲望着我只是叹气。我想着是该同父亲出去走走了,却还是走到了南山的墓园。
我顺着别人的脚印走到你的墓前,这是你走后我第一次来拜访你,我只见那小小的坟茔——
枯叶寥落附着枯骨,层层溃烂浸融成一片璀璨的琉璃。
是琴身上雕花的光泽。
我望着你。
身旁有石匠雕纂碑石的声音,似你在我身畔铸琴。
那一刻,胸中的肺叶跳动起来。
我哭着你。
却又不是哭你。
是哭琴。
我执着你的乐谱残卷,颤栗地肃立成一个天外觊觎的守望者,那是你一生宿藏的芬芳啊,而今,却淌成红尘五线谱上遥远的死生契阔。
你拉了一辈子的琴,故而最后的时日里,那首残卷总是不离手,总想要加两个音阶上去调和,却总是漱的厉害。后来害了佝偻病了,小提琴须得立身而奏,你奏不得琴了,却还要刨木雕花铸琴,用些力便浑身抽搐。我总是劝:“歇歇罢,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坏……坏什么,你去,把昨天我谱的几个音节奏上一奏,让我听一听。”
你的病还未好些,窗子便开着,你歪在躺椅上,抽着一支卷烟。外头雾蒙蒙的,江南的梅雨天,闷的很。
我总爱想些新奇法子,故而奏的时候加了几弓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弓法。
我规矩而又顽皮地等着你略略批评一下我,给这屋子添些活气。
你紧了紧烟嘴,眼光一瞥便生了气:“不对!我这卷按的是D小调,休要妄加些弓法!”
我有些窘。
你从椅子上撑了起来,提琴欲奏,却抖罗两下,终是奏不得。我见你眸光深得厉害,忙上去扶住。“罢,罢,我打几个拍子,你且听听。”你在琴身上打了几个拍,哼了几个音阶,“刚奏的那套弓法是D小调奏鸣曲的弓法,奏鸣曲的节奏浑浊的很,随意加了弓法便把这一整个协奏曲都弄的不协调了,你往后可警醒着些。”说罢又开始咳嗽起来,却用一种眸光钩着我,我听师兄说过,在音乐学院上课时你一生气眼神就往下一掠,看着他们,而谁曾接触过这种眼光的人就会感到一个旷代的琴师的催逼。
我陪着笑:“我为着取笑,竟也忘了节拍了,委实该打!”
“亏你今日不过如此,将来若是去交响乐和弦,你怕是连哆来咪也浑忘了!”
我讪讪的,再不敢用乐谱顽笑了。
天渐渐凉了些,倒也不那样闷,只是鲜少有阳光。毕竟是山城,外头的花草树木也还葱茏,我总想着天气再好些,便同你出去走走,就算是去公园里练练琴也好,人显得有生气,曲奏着也灵动些。但这只是想着而未有做到,你总说:“公园的样子我知道的……不过多些花草虫鱼,无甚趣味。”“散散心也是好的,终日里闷着人也不舒爽。”你还是应了我的话,答应挑一个晴好的天气,同我出门走走,算是找些灵感。
只是这晴好的天等不来,前些日子却等来了你音乐学院的学生,你让我同他们切磋乐理,我便被他们拐去做一台交响乐,近日才得了闲,也难得有了几缕日光照进来,客厅里有些昏黄。我想起这出游的计划来,师兄却告诉我,老师病了,气喘得厉害,如今睡得沉了,且等等罢。
客厅没到黄昏就先黑了,又不见了那日光,背上感到些微的寒凉,知道衣裳不够了,我一直想帮你把那卷谱子填完,却怎么也不对,故也没有加衣裳去。
我填不上音符委实有些坐立难安,有些想随意埋上几个符号试试音色,却想到你对于这般“年轻人”谱曲的做派是深恶痛绝的:“图不一定要绘得好,但总不能把谱子画错了,手绘的谱子表达最直观迫切,要使得乐手一看就认识,认识了就能演奏,一奏便奏得出味道来……现在年轻人都太忙了,作曲总是在电脑上胡乱敲了音符了事,也没寻些错处,别人看了三五遍看不明白,奏也奏不明白,费了多少功夫,奏出的东西也错了味。他不管,反正这功夫不是他的,这存心是不太好的。”
我這般做派似乎是污了那谱子了,不妥不妥,还是谨慎些罢。我知道你看不得“年轻人”的做派,却还是日日展读着“年轻人”的邮件,里头不少“年轻人”作的曲,你都一一细读删改回复方罢,谱那残卷你是生生把这些年轻人的思想滤了一遍,想做些真正年轻的音乐来,是这个时代音乐独有的味道。你想做这个时代的琴师,育这个时代的琴。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音乐,但有些东西我怕不得见了,你们将来是得见的……”这是他挨过的去年冬日里,同周围人说的话。
只是今年冬日里,我应了你的话去做那样一台演出,我不知你同周围人又说了什么话,师兄也不曾告诉过我,错过了这个冬天,而今只有我不是那周围人了。
我还能伴着你几个寒冬呢?
我放下那谱子,眼上有些氤氲。
后来卧室里有了呼喘的声音,我进去看见你鼻子和胡须在煽着,胸膛一起一落。阖着眼,眉头还是没有聚皱,就是脸色有些灰沉,斜靠在在躺椅上,头有些向后,两只手空闲地垂着。
“来了,来了,好久不见……”你睁一睁眼,“着,着了凉,有些喘……演出……如何?”
“演出很成功,奏的是萨拉萨蒂的卡门主题幻想曲,我扰了您了,您歇歇罢。”
我看你说话吃力,也不敢多叨扰,你之前也告诉我,自己的健康不成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就是放不下那把琴。
我总想着,等到那日光出来,我们还可以出去走走,用琴声和一回燕转莺啼,那是春日了罢。
你哪里就能够死了呢?
过了两日,天雾蒙蒙的,没见着日光,却也转暖了些。你来找我,我见你好些了,也不佝偻。你跟我谈起这次的交响乐:“萨拉萨蒂的卡门,很妙的指法,同韦克斯曼的卡门味道不同,小提琴技巧丰富与纯熟还得属萨拉的,我且来奏一回,你看看。”“您病体未愈,还是歇着罢。”你不理会我,只道一声:“和弦。”我似乎得见,一道眸光似渐渐穿过雾花深处的霞光,让我相信,在雾聚雾散的思潮里,我会看到秋和露在绵绵红纱里落成新的乐章,是缠绵万古的弦音,是琴师的绝响。
别人都认为你好了,你自己也认为自己好了。
我也以为,你快挨过了这冬天。
立春了,你又喘起来,终日喘着,瑟缩着身体,却又同平日里一般,歪在椅上休息了。
太阳出来了。
一曲终了。
而今,我放下了琴弓,你放不下琴。
作者简介:罗焱丹(1998.12.02),女,汉族,学历: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学科教学语文,单位:广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