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线附体
2021-02-18萨米·西迪奇译/张眯眯
【美】萨米·西迪奇 译/张眯眯
这一期“世界科幻”带给大家带的是2021年西奥多·斯特金奖入围作品。西奥多·斯特金奖是1987年设立的专门关注科幻短篇的奖项,可能没有雨果奖、星云奖那么盛名在外,但三十多年来扎扎实实为科幻文学贡献了非常多的新人,帮助他们成长。萨米·西迪奇作为一名科幻新锐,第二篇科幻作品就有如此成绩,可见其天赋。阅读原作时,编辑和译者都从作品中感受到了一种文学性的细腻,不是传统“改造落后”叙事,而是直面现实的个体生活。身在异乡、活在故乡的自我矛盾是当下全球城市化人口流动的通病,作为一名印巴族裔,萨米将这些都落在了作品细节中,动人而轻盈。
很神奇的是,我们所有的印巴阿姨差不多都一样,不管她们什么辈分,住在哪个大洲。我的意思是,她们都差不多是那几种基本款。有真正的暖心妈妈,哪怕在倒夜班,也能利用空隙,确保你们有零食吃;也有“八卦管家”妈妈,对子女的丑闻却守口如瓶;还有那些终日惴惴不安的妈妈,担心她们三十来岁的儿子找不到媳妇,担心了整整三十年,却忘了教儿子怎么和女人说话。至于那些近年开始裹头巾的奶奶,故意把波斯语的“再见”换成阿拉伯语的“再见”,把“谢谢你,孩子”换成“愿神赐福于你”,甚至这样都嫌不够。这几种类型的人,谁可以接受从地球另一端租一个棕色皮肤男人的身体?
我把联系人里米娜·汗发的无线附体申请拖到屏幕界面。她是卡拉奇人,五十九岁,一头波浪短发,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看上去对生活很满意。所以,她可能是暖心妈妈型。她的申请备注上只有一些印巴日常用品和厨具,更让人觉得她属于这个类型。她可能因为生病而不能在节日和家人团聚,所以想用一场盛宴来给他们一个惊喜?它列了很多食材,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大餐了。我点击接受,然后看着面前跳出例行的法律条文:
您承诺您有能力随时观察、重新控制,并移除您的附身客体,因此客体犯下的所有罪行与损害你需要承担直接与间接的责任。
我点击确认,开始仔细查看她的购物清单。有些东西,比如甜炼乳、半奶油、白糖和小豆蔻粉,我都可以在普通商店里买到。但是印巴酥油、鹰嘴豆和小扁豆,我就只能多花点儿钱在楼下的嬉皮风有机商店里买,或者专门开车去市郊的印巴商店。开车去郊外更消磨时间,所以我选了印巴商店。
回来后,我把买来的食材按字母顺序排开,摆到原本空无一物的灰色大理石厨房台面上,然后上床睡觉。米娜定在早上六点激活,我不想挑战无线附体公司最近的迟到零容忍政策,也不想收到抱怨体味和早上口臭的差评。
我的闹钟五点就响了,但是我又打了几次盹,断断续续梦见骑在一只海龟背上。梦境特别真实,只是我并没有在水里。我想我大概是浮在空中。但是,肯定还有其他水下生物漂浮着,朝着我们迎面游来。我感到自己对海龟充满爱意,俯下身去吻它粗糙的绿色脸颊,这时梦就醒了。真奇怪。自从我几个月前开始在周末“担任主体”以来,我的梦就变得很古怪。
五点五十八,我已经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还吃了点儿东西——饼干对我来说就是早餐。我站在镜子前,把无线附体的耳机夹在耳后。它呼呼地自动运转起来——其实它并没有发出呼呼声,不过我想象设备紫光闪动时就会发出这种无法直接听见的细微声响。它验证了我的身份并说:“你好,阿斯兰。你的客人在等候区,你准备好了吗?”
“对,我准备好了。”我尽量语气轻快一点儿,但是在给她解释流程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这是我第六次当主体,目前来看,这事儿是我周末的一种消遣。我的其他客户大多都是男性,有的是到这儿参加世界银行的商业会议,有的是带着孙子孙女来游览纪念碑和博物馆。除此之外,我只接待过一名女性,她是一家小行星采矿公司的说客,但她觉得和国会议员一个小时的会面不值得让她离开行星轨道。
我的四肢開始感到刺痛,然后变得麻木。有一瞬间,我觉得身体变得很重,好像我撑不起自身的重量,快要跌倒了。接着我真的向下一沉,不是肢体上的,更像是直接跌入了一个意义非凡却无聊透顶的梦境。我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在客户占有肢体的时候,无线附体程序允许主体在神经使用界面里导入信息和游戏。
我给了米娜几分钟来适应。我看着她环顾我的客厅,目光落在了我几乎空无一物的书架上,四周是纯白的墙壁,没有太多装饰,只有一幅虎图。那是母亲二十出头去泰国玩儿的时候买的。
“嗨!”我说,没想到我的声音在无线附体界面里这么大。我感到我的心跳加速了,意识到我应该吓了她一跳。“对不起,呃,我只是想打声招呼,告诉你我随时为你服务。”
“孩子,不会说乌尔都语吗?”
“不太会,阿姨,我——”我试着把我的虚拟舌头捋直了,慢慢吐出那些我已经很多年没用过的词语。
“哎,资料里写着会乌尔都语呀!”
天啊,要是这单以后我没有被踢出圈的话,一定要把乌尔都语从我的简历语言栏里删掉。哪怕不为别的,只要不再遭遇这种鄙夷。“来吧,我在这儿,我现在可以做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把我的手举起来,在我们脑后的空气里晃,“带我去厨房吧,孩子……你有厨房吧?”
“有,有。”我一边说着一边收回操纵权。四肢的刺痛感又回来了。我走向厨房,把操纵权还给她。
我感觉我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叹息着,脑袋随之一晃。“这就行了。”她边说边走到柜台旁,上面整齐地摆着她要我买的食材。她仔细地检查,不相信我会买对了东西似的,不过,她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她环顾厨房,晾干架上有几个盘子,我特地把水槽清理了。平时里面都堆满了东西,不到发霉不会动它。
她开始打开柜子,缓慢而平静。我以为她是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只是爱管闲事。她打开了角落里最后一个柜门,水槽右边唯一的柜子。该死。
我想转移她注意力,不让她打开柜子。但是,未经同意或非合理紧急情况下的行为干预是会被差评的。所以,我只能绝望地看着她把柜门拉开,盯着柜子里那个半透明瓶子上的标签,里面还有半瓶棕色液体。
“威士忌,孩子?遭天谴啊!”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我的脸。“愿神宽恕你!”我不知道她是为我祈求宽恕,还是因为附在我的身体上,她也有了一种同谋的罪恶感。我想说,我又没有酩酊大醉——现在才早上六点。要是她现在往我嘴里灌那瓶威士忌,才勉强算是共犯,大概吧。
她关上柜子,还在摇头,又掀开电压锅。我们同时发现,我上次做饭之后没有洗内胆,不过只有我知道那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她一边用我的舌头啧啧啧,一边哼哼唧唧,我也只能脑内翻白眼,快把眼珠子翻到脑门儿后了。她啪的一声打开水龙头,抓起水槽边那块破烂不堪的海绵擦,“孩子,你有没有搞错啊?”
她在锅里放满了热水,系统已经压抑了我的感官神经,可是她刷锅的时候,我还是能感觉到痛。我肯定她是在故意报复我,可能她并不是真正的暖心妈妈型。
她把豆子慢慢倒进锅里,好像不信任我选材的眼光。那些黄色的颗粒在我的破锅底部闪闪发光,在她摇着袋子筛查有没有坏豆子时散落成漩涡。
一粒豆子从锅里蹦出来,掉到了地上。我感到一丝恐慌,好像立即回到了我第一次做它的时候:那些橙色到几近浅红的颗粒散落到柜子和地板上,我不知所措。母亲疲惫而愤怒的声音让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一事无成,“孩子,阿斯兰,你就不能,哪怕有一次,不毛手毛脚的吗?”她的手指向门口,“出去,要是你干不了,现在就出去。”
“理解一下吧,他才十岁。”祖母劝道。我奔向她,趴在她的腿上号啕大哭。
“好,就像理解他那个没用的父亲一样。”母亲说道。
然后,对无能的恐惧让我擦干眼泪,站直身子,不服气地走回厨房,大步走近母亲,让她走开,而不是去打她。我会把厨房清理好,会筛出地上扁豆里的灰尘,还会拿一个罐子把剩余的豆子倒回去,还会在母亲值完夜班回家之前把晚饭放在餐桌上。我不会成为我那没用的父亲。
米娜按着电压锅的按钮,问我:“是按这个吗?”
“你不先泡泡吗?”
“哦,现在你成了高级厨师了?”
“我会做豆子。”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泡?除了浪费两个小时以外,有什么用?”
“嗯,做豆子……做豆子就该这么做啊。”
“是现在的做法?”她一边说,一边按下电压锅的开始键,我只有闭嘴。“好,毯子在哪儿,孩子?你家祷告仪式在哪儿做的?”
当她问起时,我确定我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
“在客厅的垫脚储物凳里面。”我平静地说,尽力回忆母亲上次找的位置。我指向面东的那扇窗,“在窗口那儿,稍微偏右一点。”
她打开了垫脚凳,把毯子拿出来。我感到她的手顿了一下,她看到积尘把我的手指染了色。“谢谢你孩子。”她一边说一边拍落毯子上的灰尘,然后摊开铺在窗前。我感受到她把手举起来放在我耳边,接着高高地放在我的胸前。
严格来说,她是不是应该穿上杜帕塔布①?母亲的阿杰拉克布②还在脚凳里。她上次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把染布抛到肩上,说“要按我们的方式来”,不等我回应,她就开始祈祷。当时,我们刚吃过午饭回家,我终于把卡拉介绍给了她。我坐到沙发上,躬身凝视手掌里一条一条的指甲印,那是我自己用力掐出来的。我希望这种疼痛能让午饭时间过得快点儿,但没什么效果。
她和卡拉也没什么处不来的,只是每次卡拉想和她说话的时候,母亲就会对她笑一下,继续低头吃饭。饭吃了一半,卡拉就找借口说医院打电话来要她去监督一台手术。
她离开时,我一直低着头。过了会儿,母亲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埃里克母亲的时候,她也这么对我,甚至连个微笑都没有。”
“噢,所以这是一个优良传统了,母亲?”
“我忍过来了。埃里克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他妈妈俯身过來问我:‘被家人进行割礼后,你们女人还会觉得享受吗?’”母亲呷了一口茶,望着我头顶上方,“我对她笑了笑,把喉咙里的话都咽了下去,然后忍过去了。我很高兴卡拉知道离开。她比我聪明,比我强。”
我窝到沙发里,看着母亲跪地祈祷感到一阵不自在。我想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要是我知道能向谁祈祷的话。
“来吧,孩子。”米娜一边说着一边把毯子收起来放回布满灰尘的脚凳里,“让我们看看这个东西要多久。”
最后六十秒钟的红色数字闪动着,倒数归零。
米娜按下减压键,看着锅,好像她被那个金属圆柱体发出的嘶嘶声迷住了。她凑近去听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重焕活力,仿佛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或见过这种场面了。
“现在不做饭了吧?”我说。我想我应该控制语气,不要流露出讥讽。不过我觉得她也不会介意。
“没有,我几乎每天都做饭。只是耳朵有一点儿背,所以忘了蒸汽都是怎么跟人对话的了。要是你仔细听那个嘶嘶声,你会听到它告诉你饭菜是不是真的煮好了,是不是煮成了你想要的样子,或者会不会在你开锅的时候让你大失所望。如果你靠近观察,你可以看见蒸汽和空中的灵气交流。要是灵气都聚拢到蒸汽周围,那么你的饭菜会很好吃。要是灵气都逃走了,那么……”她耸了耸肩,“这都是老阿姨的秘密。”
“真的?”
“你是我见过最容易上当的傻瓜之一,没得跑了。”
“我没有相信你,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相信它而已。”
“嗯。”
“好吧,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随时吩咐。我要去看书了。”其实我是要去打游戏了,但是她不需要知道这个。我调低了我的视觉反馈,换成了《核心世纪4》,该打怪升级了。感官抑制程序过滤掉了米娜在厨房里的大部分噪音,直到响起搅拌机研磨的声音。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用搅拌机来做扁豆,不过还没有好奇到要暂停游戏的程度。
我一直沉浸在游戏之中,直到感到舌头上有一股浓腻的味道,最后渐渐变淡。米娜把她做的菜塞了点儿到我嘴里。她将那团又热又干还带有豆腥味的糊糊揉成团,让我舌头的每一个角落感受细品其质感。嚼烂吞进喉咙里的时候,涌上一股余味,让我想起无人打理的八十年代样式的木板墙地下室,想起渴望被亲吻的感觉。回味我焦虑干涸的青春期,那时我嘴里就是这种味道,让我会突然开口说:“我会吻你,节日快乐,要是你让我吻,我就会吻你。”这句台词真够烂俗的,我一边在脑子里大叫“你在想什么鬼”,一边故作自信地保持着微笑。
我仿佛听见哈芙扎的笑声从舌头渗入我的身体,也能感觉到以歉意的爱抚结束的那一巴掌。哈芙扎盯着我并且亲我颧骨尖的时候,我的味蕾和脖后的毛发一起反复体味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别人的眼睛,这种感觉我无法抗拒,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我不确定是她先开始的还是我先开始的,但在多年的思念之后,我的嘴唇终于第一次融化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亲到一半就突然被人粗鲁地打断。初吻时刻结束前,母亲就站在我身后的楼梯顶上喊道:“阿斯兰,孩子,走啦!”在我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并惊慌失措之前,哈芙扎结束了这个吻,俯身在我耳边说:“节日快乐,阿斯兰。”再然后,我对哈芙扎说的话就是“恭喜你”了。那是十年之后,在她布置隆重的婚礼上,旁边是她打扮华丽的新郎。
米娜往我嘴里灌满了水,冲走了我的回忆。我多想再尝尝这带着腥味的豆糊。我想再回到过去,尽管没有什么可回去的。
“那是什么啊?味道好熟悉。”
“嗯,专家先生,你得等着瞧了。”
于是我看着她把火开到了最小,锅里放入几坨酥油。酥油在锅里化开,深浅不一地煨着。她从搅拌机里舀出豆糊,下锅时热油溅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的胳膊明天肯定会酸痛,因为她一直靠在灶台上,隔几分钟就搅拌一下,以免底下变稠的豆糊粘锅。最后,她停下来加糖,把豆糊搅拌均匀翻个面儿,将剩下的白糖都倒了进去。那些白色的晶体融进了豆糊后,她满满地舀了一勺,闭上我的眼睛,一股暖暖的甜甜的东西碰到我的嘴唇。我的脑海中涌现出塑料保鲜盒的画面,里面装着凉透湿软的油炸零食和绝世美味的甜点。不过,这一切都被卡拉质问的声音淹没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在过节的时候把我带回家,就像别的普通人一样?”
“母亲身体不太好。”我说着打开了一盒菜端了起来。那是什么来着?
“那她还可以做这些啊。”卡拉说。她指着那些装着节日菜品的饭盒。
我把勺子插进一个饭盒,舀了一勺塞进卡拉的嘴里,“就尝一点儿吧。”
卡拉翻了个白眼,张开了嘴。味道覆盖了她的舌头,她睁大了眼睛。她又翻了一次白眼,不过这次带有一丝愉悦,“这是什么东西?”
“哈尔瓦鹰嘴豆酥糖。”我对着无线附体使用界面自语。
“真不错!”米娜标准的傲慢语气又刺了我一下。她倒入一罐炼乳,继续搅拌,“味觉记忆。”
“什么?”
“味觉,它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触发记忆和情感。你不觉得吗?它在这方面的作用比别的感官都强。味觉直接将我们和肠胃相连,我们内心深处从未满足的欲望看起来像是一种生理上的饥渴。肠胃会欺骗我们的头脑,让你觉得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实际上不过是利用你获得一点儿——”她又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我感觉我的眼睛都快跑到我脑海里了,“嗯——甜甜的哈尔瓦酥糖。”
她睁开我的眼睛,看着那锅明黄色的豆糊。
“可是,我记得那时我祖母做的是棕色的。”
“是的,孩子,等着看吧。”她一边说一边把烤箱预热到两百度。烤箱哔地一响,她就把锅塞进去,定时十五分钟。
“好了,孩子,你有什么正式的衣服吗?”
“正式的衣服?”
“是啊,库尔塔套装①沙尔瓦尔卡梅兹②罩衫?看你有什么吧。”
“呃……”
“哎,我就知道。那么,至少咱们穿上一身整洁的衣物吧。”她一边说一边把控制权给我。
“没问题。”我说。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一条蓝色西裤和一件新的红灰相间条纹衫,我还从来没穿过这件衣服。
我站在镜子前穿戴整齐后,她按下了控制键。
“好吧,至少你的衣柜里还有些颜色。”她从我的抽屉里拿出一支笔,在我刚从衣服上扯下来的标签上写下一个地址,“我要去这儿。”
“谢谢夸奖。”我一边回答一边接回控制权。
我们离开市区朝95号公路走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巴尔的摩国际机场的标志。我上次去那儿,是我最后一次去见卡拉的时候。她出差一周,我在去接她的路上接到了母亲的主治医生打来的电话。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直接开过了去机场的出口,奔去费城医院。母亲只剩下最后几口气,独自一人。我赶过去见了她最后一面,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卡拉只打了一次电话。我在费城待了六天,当我回家时,发现卡拉的东西都不在了,整个屋子几乎空空荡荡的。如果我打电话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應该会理解,会过来帮忙的。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互相伤害。我们以前犯过同样的错。这次,我们直接把这段关系推下悬崖,让它烂在谷底,谁都没想过要去把它捡回来复原。
我在一栋房子面前停下来,带上一盘哈尔瓦酥糖下了车。紫红色的日落像细密的杜帕塔布薄薄地披在那栋灰色的房子上。屋外停了很多车,客厅里亮着灯,里面传来一阵阵低沉的笑声。
我走到前门时,把控制权交还给她。我立即感觉到心跳加速,她死死地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你还好吧?”
“还好,我就是——”
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身穿灰蓝相间的沙尔瓦尔卡梅兹罩裙。她正扭身看着她身后的客人,一直笑着。她转身看到我的时候,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的头发挑染成了紫色,盘了一个发髻。她大概比米娜年轻一点,也许四十多岁?我仔细看她的脸,努力寻找她和米娜的资料照片之间的血缘相似之处。
“不好意思,请问有什么事吗?”那个女人问道,身倚门框。
我感觉米娜深吸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吐出来就屏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拿起哈尔瓦糖酥的饭盒,打开它。
那个女人倾身向前,看着那盒已经结成块的棕色豆糊。傍晚的微风吹来,一股暖暖的甜香味飘进了我的鼻子。
那个女人重新看着我,但这次,她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她退后一步,一言不发地在我面前关上了门。
米娜和我颤抖的身体在那站了会儿,哈尔瓦糖酥还暴露在外面。她重新把盖子盖到饭盒上,放了一张卡片在上面。她把饭盒轻轻地放在门口的棕色褶边垫上,垫子上面写着“欢迎回家”。上车之前,她从门廊边捡了一块白色的石头压在卡片上,防止它被风吹走。
当我感觉到第一滴泪滑到脸颊上时,她叫停了附体服务。
“孩子,我们回家。”
泪水随着我收回控制权而停止,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喉咙阵阵紧绷。我第一次想知道当人们把控制权暂时还给我时,他们在做什么?会在自己家里立即恢复正常?还是会在马桶上抽搐呕吐,后悔不已,然后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蜷成一团,涕泪交加?又或是平静地躺着,让泪水浸透,直到痛苦过去。
一到家,她就要求拿回控制权,立即走向角落的橱柜,拿出那瓶威士忌,倒进在晾干架上找到的破旧玻璃杯里。她用我颤抖的手拿着杯子,走到面向窗外的扶手椅边。在最后一抹夕阳褪去的时刻,我发现她盯着我在窗户上的影子。
她举起玻璃杯,一边晃着一边盯着里面的棕色液体。
“孩子。”她大声说,“你怎么知道哪一个才是正确的选择?”
“什么意思?”我回答道,我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哪一种酒?你怎么知道就是威士忌?不是啤酒?葡萄酒?鸡尾酒?”
“呃,我其实都喝,所以——”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也没喝多少。”
“好吧,孩子,管他的。”她朝我在窗户上的影子笑了笑,把威士忌一口灌进了我的喉咙。我调低了感官抑制,感到一股原始的冲劲儿,放松了我的全部肌肉。她从桌子上抓起酒瓶子,又倒了一杯。
“你没事吧?”
“我不会有事的,就是要花点儿时间消化一下。”她举起杯子,这次是一口一口地细啜。我想,她的第一杯大概纯粹是为了吓唬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什么我要什么,孩子?”
“别叫我孩子,我是个成年人。”
“好吧。”她顿了一下,环视我冷清的公寓,“你当然是个成年人。”
“你为什么来这里?那个女人是谁?”
“只是一个老熟人,没那么重要。”
“那你为什么会选我?就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主体人吗?”
“更合适指什么?”
“我不知道,一个年长一点儿的女人,和你背景更相近的那种。”
她笑道:“我的背景?孩子,你是唯一一个‘会说乌尔都语’,籍贯巴基斯坦,允许客体发生亲密行为的主体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你约了人来吗,孩子?”
“没有。”
她放下杯子去开门。是那个女人,还穿着她那套沙尔瓦尔卡梅兹罩裙,一只手扶着抵在胯边的饭盒。我发现,我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门口的女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看一个人了。
“还是你吗,米娜?”
米娜点点头。突然,我的喉咙又哽咽了。
“你觉得你很聪明,是不是?”女人走进我的公寓,把盘子搁到柜台上。她把盖子打开,大概少了两三人份的量。“我要一个人把剩下的全部吃完,不跟别人分享。”她微笑着脱掉外衣,丢向我。
米娜笑着接住,终于开口说:“哈妮亚,我——”
哈妮亚立即扑进米娜的怀里,给了她一个热吻。这让我脊柱发凉,引得我脖后一阵战栗。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吻过了。真的,很久很久了。我不知道米娜上一次这么亲吻是什么时候?或者还是什么别的更重要?我们渴望的时间能不能叠加呢?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们跌进沙发,然后滚到了地板上。
我关掉了视觉感官,调高感官抑制,尽力给她们一点儿隐私。坦白讲,我没想到这位客人会成为第一个享受这种“福利”的人。不过,我也不能说完全没料到,米娜身上有一种坚定的苦涩,显然是为了守护某种极度甜蜜的东西。
我发现我的心跳减速时,我打开了视觉感官。她们已经到了我的床上。米娜平躺着,哈妮亚的头枕在我的肩上。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逐渐平息的呼吸声。
“回来吧。”米娜喘着气,脸埋在哈妮亚的头发里说着。
“以什么名义,亲爱的?你的助理?你表亲的美国朋友?还是跑来培训的非政府组织工作人员,你只是带着人到处走走?这次你要我假装成什么人?”
一股气血涌上脸颊,我的喉咙又噎住了。
哈妮亚坐起来,站起来的时候我的被子從她身上掉下来。她转身看着我,微微笑道:“很高兴又和你相见了,我很想念你的这些小花招。”
米娜只是盯着天花板,我们听着哈妮亚穿好衣服,从柜子上拿下饭盒,跟进门前一样的姿势。当我们听见公寓门开了又关,米娜闭上了我的眼睛。我想她肯定又要哭了,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说:
“有一天,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她翻身起来坐在床边,看着镜子,“你渴望回到过去,那时你不知道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你傻傻地觉得你会成为一种人,而最终你却成为了另一种。”她把我的右手指尖抬到我的额头上,两次,指尖轻轻虚点说:“谢谢你的陪伴,阿斯兰,再会。”
我的四肢一阵刺痛,我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我找出了卡拉的联系方式。在我考虑是否给她打个电话时,无线附体传来新请求的提示音。我盯着卡拉的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程序。我确信我已经成为了最终要成为的那个人,所以不妨再让别人来做一次我吧。
翻译后记:
这是一个和吃有关的故事。正如米娜所说,味觉是最能触动人心的一种感官。为了准确翻译做糖酥的场景,我上网搜了很多印巴食谱,一连看了好几个巴基斯坦阿姨主持的做饭节目。所以,厨房里的场景,我是流着口水翻完的。
不过,翻译这篇来自巴基斯坦裔作家的小说也并不容易。大量印巴文化的词汇,有印巴食材和他们的传统衣着。我读原文的时候,看到的是多种语言,英语、乌尔都语、波斯语,交织在一起。文化语言非常丰富,仿佛看到印巴花布似的非常绚丽的阅读体验。翻译成中文,为了让中文读者一眼看懂故事,这些复杂的语言体验就难免会折损。于是,我用其他字体把印巴地区的语言标出来。读者看到的内容是全中文的,也可以通过字体的变化体会到故事里的人物其实是在几种语言之中来回转换。
说到出版的习惯,英文世界刊物发表外来词汇的方式很简单,通常就是用罗马字母拼出一个大概读音了事,并不会具体说明那是什么。我曾经在哈佛写作工作坊听到一个编辑说,如果读者想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他们应该自己去做功课,我们不负责解释。而我认为作为一个翻译,身负沟通不同语言与文化的责任,应该以最简洁的方式让读者知道作者写的是什么。比如,我在翻译“沙尔瓦尔卡梅兹罩衫/罩裙”的时候,先音译又简单加了兩个字“罩衫”一笔带过,读者大概会觉得那种印巴服饰有点像中国传统的罩衫,长衫过膝,下面还配着宽松的长裤。作者西迪奇告诉我,“沙尔瓦尔卡梅兹”这个词是男女装通用的,又给我看了一下,女装和男装略有不同,所以在女装出现的时候,我刻意换成“罩裙”。另外,我寻找了一些乌尔都语词汇中文表达的工具,不是词典也不是翻译机器,而是淘宝。输入关键词,一整页的印巴男女穿着传统服饰卖家秀,每件衣服上都有中文名。
另外还有一个特别有趣的机缘。翻译到最后,有几个乌尔都语找不到合适的翻译,联系作者又几经挫折。正在编辑催稿时,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了好几个巴基斯坦来的博士生。我赶紧把稿子翻出来给他们看,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这几个巴基斯坦的朋友正好要去做礼拜,我就跟着去看了一下热闹。大叔大婶都特别热情,请我吃东西。我兴冲冲地去找哈尔瓦鹰嘴豆酥糖,可是只看到几块美式曲奇饼,大失所望。
——张眯眯
【责任编辑:衣 锦】
①杜帕塔布:南亚次大陆妇女传统服饰上会佩戴的一种披肩。
②阿杰拉克布:南亚次大陆北部信德等地区独特的块状印刷形式棕色印染布料。
①库尔塔:南亚次大陆男性常见的一种宽松的无领衬衫打扮。
②沙尔瓦尔卡梅兹:南亚和中亚地区当地女性常见的组合了男性阔脚裤和长裙/罩衫的打扮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