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僧
2021-02-18夏笳
夏笳
十月的灵隐寺,笼罩在一片祥和法云中。
寺院西南有一条窄窄的步道,名为天竺道。道路两旁有茶园、古刹、村舍和竹林,还有一道潺潺的溪水蜿蜒流淌。傍晚时分,游客稀少,一名黑衣男人独自走在天竺道上。他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眉心几道深沟,像是从未舒展开过。刚下过雨,草木砖石都湿漉漉地闪着光,金红黄白的桂花星星点点落满石板路,甜香扑鼻。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仿佛留恋沿途美景,又仿佛有所思虑。
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立在路口,向男子双手合十行礼道:
“周居士好,我是小王。正玄法师让我在这里迎候你。”
她不施粉黛,一双黑漆漆的眉眼十分生动,眉心正中有一颗嫣红小痣,像是特意用朱砂点上一笔似的。
男子还礼道:“多谢费心。”
两人沿着天竺道并肩前行。
小王问:“这条路上的风景很美吧?”
他点头道:“的确很美。我以前竟不知道有这条路。”
小王道:“如今大家都习惯乘LINGcart,少有机会步行。以前我每次来,都喜欢在这条路上走走,算是结一点儿佛缘吧。无论心里有怎样纠结的事,最终好像都能走出一点儿头绪。”
他问:“你常来灵隐寺修行吗?”
小王摇头道:“我并不是佛弟子,只是这次水陆法会期间过来帮忙罢了。周居士是特意为了法会而来吧?”
他沉默不语。
小王又说:“水陆法会普度水、陆、空六道众生,亡者可得解脱,生者也可累积功德。听说灵隐寺方丈正玄法师今年即将退院,所以这次法会仪轨特别隆重,前来参会的人数也特别多。”
他问:“正玄法师年纪很大了吧,他做灵隐寺方丈好像很多年了。”
小王道:“法师今年七十岁了。他十八年前在灵隐寺剃度出家,八年前升座为方丈。”
他喃喃道:“十八年……”
小王道:“十八年听上去很久,过去后回头再看,却好像只是一场梦一样。”
他低头不语。
小王问:“周居士见过正玄法师吗?”
他如梦初醒般答道:“多年前曾有缘见过一面。那时候……”愣了片刻,他又道:“真是造化弄人。”
小王停住脚步,说:“我们到了。”
二人立在灵隐寺西面偏门前。此刻日头西沉,满天金红云霞,归巢的鸟雀在林间吵闹不休。
小王道:“法会将从明日开始,持续七天七夜。此刻各大坛口已布置整齐,整座寺院的法云结界也已开启。”
“法云结界?”
“法会庄严,为避免闲杂人等打扰,需验证身份方可进出。周居士请像我一样伸出右手,掌心向前。”
他学小王的样子伸出手,感觉掌心仿佛贴上一道看不见的壁,轻如云,凉如水,坚如金刚琉璃。一轮莲花样的金色光芒从他掌心接触的地方绽开,涟漪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他不禁抬起头,望着那光芒在半空中消失。原来整座灵隐寺都笼罩在一座圆拱形的宝盖之下。
结界上闪过他和小王二人的影像,伴随一声如钟如磬的声响,影像化作薄薄的白色云幕,从中现出一道圆形入口。
他暗自吃惊。LINGcloud是以碳纳米元件为基础的新科技,能够结合空气中的水分子,像云一样自由流动,任意变换色相材质,带来梦幻般的交互体验。很多人都预言,它将在未来十年内全面取代硅基电子产品。只是由于价格昂贵,目前只能在一些高科技行业中见到。未曾想到,灵隐寺竟拥有如此巨量的LINGcloud,更在运用方面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看来关于此地的许多传说都并非空穴来风。
朱漆的木门悄然开启,门后隐约传来琅琅诵经声。
小王低聲道:“熏坛洒净仪式就要开始了,周居士请随我来。”
他呆立片刻,抬脚迈入门槛。门在背后合拢,满世界的鸟雀嘈杂突然就听不见了。
斗室之内,一名女子独自坐在蒲团上诵经。
她身穿僧袍,手握一串佛珠。一头野草般的长发垂在地上,像是很久没有修剪过。
房间不大,从东到西是三步,从南到北也是三步。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人,一蒲团。阳光透过一扇小小的窗进来,拖着人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爬行。
她已不记得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每日天不亮就跟随寺里的打板声起床,吃斋,念佛,做功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很久以前,在进入这寺院之前,她曾以为出家人的生活都很闲散,后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寺院如同一台上满发条的精密仪器,从早到晚,每个人,每支香,每句佛号,都精确到分毫不差。她曾不止一次想问,究竟是什么人制定了这样一套规矩。然而并没有人会告诉她,她也只能遵守。
她曾试图违抗这些规矩,并做好遭受责罚的准备。没有责罚,没有人冲进来打她骂她,检查她的功课。然而斗室之内,实在没什么事可做。她不吃不喝,终日用被子蒙着头昏睡,直到饥饿像虫子一样啃啮她的胃,强迫她爬起来进食。吃饱喝足之后,便是无聊。她尝试过各种打发时间的方法,直到所有花样都用尽。她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摸索过,妄图找一个逃离的出口。没有出口。整个房间被结界牢牢封住,连蚊虫都无法进出。她试过用椅子砸窗,也试过把脑袋往桌角上撞。每一次结界都能识别出她的行动意图,及时放电将她击倒。绝望至极时,她便躺在地上,希望自己能够疯掉或者死去。然而她没有死,也没有疯。她的身体就像这寺院一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节律。斋饭送来时,她就慢慢爬过去进食,睡到再也睡不着时,就只能坐起来读佛经。晨钟暮鼓,斗转星移,她的头发越来越长。
她开始学会按照寺院精确的时间表生活,把自己变成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按部就班地转动。她学会用坐禅和诵经来打发时间,从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到渐入忘我之境。她学会在那些愤怒、沮丧、憎恶、怨毒的情绪到来时,任由它们来,又任由它们离开。她学会善待自己的身体,吃饱睡好,坚持锻炼,学会仔细打扫房间,维持斗室内的洁净。
她请求了一些针线,好缝补被自己扯坏的僧袍和寝具。针线送来了。她一边笨拙地穿针引线,一边想着,如果用这根针戳瞎自己的双眼,是否就可以离开这里。她试着蒙上眼睛,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便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
自那之后,每天下午都会有一些衣物送到房间里给她缝补。她把这当作是一种奖励,毕竟在吃饭睡觉与诵经之外,又多了一件事情可以做。她变得更加勤勉,希望能以此求得更多东西,譬如佛经之外的其他书籍,譬如写字的纸笔,譬如棋牌游戏,譬如偶尔吃一口肉。有一些要求得到了满足,有一些没有。她在试探中一点一点扩充斗室内的生活。
窗外响起打板声。
她停止诵经,睁眼,起身,活动手脚。今日的功课已做完,晚粥之前,有半小时自由活动时间。
她手握佛珠,掌心向上,一团法云从脚下升起,幻化成微缩的灵隐寺景观,一堂一殿一草一木都栩栩如生。水陆法会第一天,寺中人流如织,香火旺盛,各大坛口回荡着琅琅诵经声。她轻轻挥手,寺院如丛林般拔地而起,放大为真实比例。转眼间她已来到药师殿内,四十八位法师正引领殿下居士们潜心拜诵《慈悲梁皇忏》。传说南朝梁武帝的夫人郗氏性酷妒,死后化为巨蟒,入宫托梦武帝,祈求拯救。武帝托请九位高僧制了这部忏法,为郗氏超度。忏法流传后世,有灭罪消灾、济度亡灵的功德。
她没有加入拜诵,而是仔细打量那些身穿海青的信众,猜测他们为何来到这里,为何人何事忏悔,那些看似平和良善的面孔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罪与怨。她想起自己生命中曾有过交集的那些人,自己虽整日念佛,却没有一句是为他们而念。法云幻化的影像几可乱真,她甚至能够呼吸到人们身上的香火气味,感受到他们皮肤上散發出的热气。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触摸一名年轻居士的脸。指尖穿过幻象,落入虚空中。
她感到索然无味,决定去别处看看。转身时,她恍然看到身后立着一个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的男子,紧锁的眉头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正对上她的视线。她惊骇万分,握紧佛珠一挥手,用衣袖遮住面孔。法云幻象顷刻消失,放下衣袖时,她仍身处斗室内。
她两腿发抖,跌坐在地上,前胸后背湿了一片。不,方才一定是错觉,那个人不可能看见她。然而那张脸,那张脸她却不可能认错。
她双手在胸前结莲花手印,一缕法云落入掌心,化作一个小小的“业”字。掌心摊开上举,那“业”字就如火焰般绽放,火焰中有无数红蓝两色的光流交织缠绕,此消彼长,令人眼花缭乱。火焰底部,一团硕大的红色旋涡翻滚明灭,像一颗毒瘤,又像一只流血的鬼眼。她汗如雨下,掌心合拢将影像收起。
曾种恶因,必感恶果。该来的,终究逃不掉。
窗外又响起打板声,已到了晚粥时间。
他在无间地狱中行走。
遍地血污。血污中浸泡着无数饿鬼的腿,筋肉暴涨虬毛丛生。他早已走到精疲力竭,却不得不一步一步继续向前。一旦停步,就有火焰烧灼他的脚底;一旦踏中鬼腿,就有饿鬼复活来吃他。他不得不以指甲和牙齿为武器与饿鬼搏斗,挖其眼,掘其心肝,吮其脑浆。吃完之后,他俯身想在血海中清洗双手,却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原来自己早已化身为饿鬼。
惊醒时,热汗从两鬓成股流下,浸湿枕头。
他逐渐看清禅房的天花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银白月光照亮窗前一小块地板,窗外隐约有秋虫鸣唱。他将双手举到面前,手是干净的,并没有血腥气味。他又将手掌合在一起相互摩挲,蹭去掌心冰冷的汗迹。
他披衣起身,推门走到院子里。两株银杏在月色中婆娑,地上已铺了一层落叶。他在院内踱步,聆听双脚踏在落叶上的窸窣声响,想到落叶下藏着的虫蚁,又陡然停住脚步,感觉脚底依然火烧般灼热。
他想起昨晚天色将暗时,在药师殿施放三大士瑜伽焰口。所谓“焰口”,正是一种饿鬼的名字。放焰口就是施食饿鬼道众生,令其痛苦得到解脱。整堂焰口法会从傍晚持续到将近半夜,期间禁食禁水。他与诸信众们席地而坐,忍受着饥渴,为苦海中的冥界众生祈福。然而他自己却并不能得到解脱,入睡之后,同样的噩梦还是来纠缠他。
他双手在胸口结莲花手印,一个小小的“业”字从掌心升起。犹豫片刻后,他又合拢手掌用力揉搓,像是要将藏在掌心里的秘密碾碎。
转过身,他看见小王悄无声息地立在银杏树下。
小王问:“周居士睡不惯寺院的床吗?”
他苦笑一声,答道:“睡眠不好,老毛病了。”
“法会佛事繁重,睡不够的话,身体怕是支撑不住。”
“你也还没睡吗?”
“我向来晚睡晚起。虽说来到这里,应该按照寺院规矩起息,却也一时改不过来。周居士若睡不着,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坐着说说话吧。”
“也好。”
两人找了一对石凳坐下。天已入秋,夜里的风颇有凉意。
他问小王:“你经常来寺里吗?”
“算不上经常,来过那么几次吧。说起来我与灵隐寺也算是有点儿缘分。”
“哦?”
“我眉心的这颗痣,其实并不是天生的。小时候,父母带我来灵隐寺进香。我看佛像眉心都有一颗红痣,觉得好看,回去后就用红笔在同样的位置点了一笔。没想到擦去笔迹后,竟然真的慢慢长出这样一颗痣来。”
“这么说来,还真是有缘。”
“不过现在的灵隐寺,与那时候相比可是大不一样了。”
“的确如此。我这次来寺中,也是感受颇深。之前还以为都是传闻而已,不知有几分真假。亲眼看过之后,倒有些相信了。”
“都是怎样的传闻呢?”
“传说自正玄法师开始,接二连三有高学历人才在此出家。如今的灵隐寺藏龙卧虎,能人辈出,科研实力深不可测。还说如今科技界几位重量级人物,都曾在入寺烧香时得到过寺中师父的指点。每年在寺中举办的冬夏两届科技禅修班,更是规模盛大,人满为患。甚至还有人说,近年来最炙手可热的几项黑科技,都有灵隐寺暗中参与。”
小王不禁笑道:“黑科技倒谈不上,不过,灵隐寺有一定科研能力是真的,与科技界走得近也是真的。如今的灵隐寺,设有负责科技事务的文殊院,和负责慈善事务的普贤院。文殊院主要服务于寺院日常管理,也参与开发一些辅助修行的智能软硬件,譬如用LINGcloud将整个寺院智能化,又譬如能够计算每个人善恶果报的‘业’,都出自文殊院。普贤院相当于灵隐寺名下的公益慈善基金会,除了捐赠财物救济贫苦大众之外,更长期资助各类能够促进众生福祉的科技与人文项目,包括医疗、教育、环境、食品、能源、交通、建筑、城市规划、数据安全、技术伦理、动物权益等。虽然普贤院行事低调,从不在媒体上宣传,但每年前来寺中提交项目方案的组织代表还是络绎不绝,尤其水陆法会期间,更是挤爆山门。普贤院评估项目,不看收益与回报,而看有多少功德,又可能会有哪些造业。我这次来寺中,就是提供咨询服务,协助项目评估。”
“原来如此。不过,公益慈善是只出不进的事情,灵隐寺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正玄法师出家时,已将名下财产全部捐给寺里,再加上每年来自各方信众的供奉,要说资金实力,的确是深不可测。”
他叹息一声道:“我听说,正玄法师一生坎坷。长子出生就得了罕见病,现有的医药技术无法治愈,他因此成立了专项研究基金会。妻子在一次无人驾驶汽车事故中身亡后,他又将全部资源都投入到对新型交通方案的设计研发中,想用覆盖全球的公共管道交通系统彻底取代私人机动车。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痴人说梦,想不到八年之后,第一个城市级别的LINGcart网络居然建成,并且运转良好。更想不到的是,就在LINGcart前景一片光明之际,他却选择了剃度出家。這事儿当年轰动一时,质疑和不解的声音居多。如今回头再看,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或许他真的是佛陀转世前来拯救众生的,所以才要先经历那些磨难。”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夜风吹着银杏树叶子窸窣作响。
片刻之后,小王开口问道:“周居士又是因为什么信佛的呢?”
他眉头紧锁,许久之后才低声答道:“也是因为家中遭遇变故,想求一点儿寄托。只是修行多年,依旧未能放下。”
小王长叹一声,双手合十道:“祝愿周居士早日得解脱。”
她手握佛珠,在斗室内独坐。一团法云笼罩着她,与她的眼耳鼻舌身意心逐一相连。
地板上浮现出寺内一处院落的微缩景观。屋檐下立着一台LINGbot,圆头圆脑身躯矮胖,底座下的轮子取代了双腿,双手在身前结为禅定手印,鸡蛋般光滑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小小一点红光在额前闪烁。
灯光转绿,她化身为LINGbot睁开双眼。
风吹来,满院树影婆娑,风里有桂花甜香。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又抬起双手依次活动手指,感受气流从指间拂过。
一只蜗牛在阳光里缓缓地爬,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湿迹。她小心翼翼伸手,捏住,拿起,移动到院子里,将蜗牛放在树下草丛中。
院子里摆着二十来个大铜盆,盆里有水,水里有大大小小的鱼。阳光穿透水底,鱼儿在粼粼波光间嬉戏。水陆法会第三天,最重要的内坛佛事终于开启。自凌晨三点开始结界洒净,发符召请众圣神灵,悬“启建十方法界四圣六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功德”宝幡。下午将在大雄宝殿前举行放生法会。放生的动物,需要寺中僧人提前半个月陆续从菜市场买回来养在寺中,以免商贩得知有此商机,特意提前准备。
她取来一些小盆,用水瓢将大盆中的鱼移入小盆中。有几尾鱼已经翻了白肚,她将它们一一捞出,倒入一个盆中,另有几尾半死不活的,则倒入另一个盆中留待观察。她为这些鱼感到可惜,但转念一想,那些被顺利放生的鱼也未必就是幸运的,说不定早有渔民在附近等候,将它们捕回去再次贩卖,做成餐桌上的佳肴。
她又想起自己接触过的那些生生死死。每周两次,她可以化身为LINGbot外出劳动,地点大多是医院、儿童福利院、养老院、动物收容所、殡仪馆和墓地。她照顾过弃婴、受虐待的猫狗、病重的孩子和临终的老人,也处理过人和动物的各种尸体,为它们诵过经,祈过福。她比其他一同工作的人适应得更快些,或许是因为对死亡没那么敏感,又或许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病痛、血污、哀哭、死灭,也有属于生命的温度和气味。她通过LINGbot灵活的双手碰触那些形形色色的生命,感受他们的脆弱与坚强,欢乐与痛苦,绝望与希望。
院门外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男孩不知从哪里跑进来,虎头虎脑,约莫七八岁模样。他在院里转了一圈,便趴在一个铜盆边上,将两只胖胖的小手伸进水里去抓鱼。鱼儿惊慌逃窜,溅落满地水花。
她移动过去,伸手劝阻道:“这是要送去放生的鱼,不能抓。”
男孩充耳不闻,继续抓得起劲。她拉住男孩的手,男孩却身子一拧挣开,气哼哼地猛踹她一脚,又舀起盆里的水往她身上泼。
她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为保护使用者不受伤害,LINGbot对于疼痛的感受能力往往会被调低。何况她以前也曾不止一次在外出工作时遭到人或动物的攻击,早就习以为常。
她过去将男孩拦腰抱起。男孩尖叫着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那两条柔韧的硅胶手臂。她抱着男孩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他力气耗尽。
“佛门清净之地,请不要在此打闹。”
她回头,看见一名白衣女子立在身后,眉心生有一颗嫣红小痣。
女子又说:“请你放这位小师父下来。”
她无从辩解,只能放开男孩。
女子俯下身问男孩:“你为什么要抓鱼?”
男孩两眼一翻,涨红着脸不说话。
女子又说:“如果真的想要,那就抓一条吧。不过只能挑一条。”
男孩听了这话,立即扑到盆边,探身在水中扑腾了一阵,捞出一条有他手臂那么粗的金红鲤鱼。鱼儿离了水,在他手里摇头摆尾拼命挣扎,男孩却哈哈大笑。
她正要上前阻止,却看见那女子伸出食指,冲着男孩怀中的鲤鱼头上轻轻一点,又在男孩额头上点了一下。男孩浑身一颤,突然间张大嘴巴伸出舌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色涨得猪肝般通红。金红鲤鱼从他手中掉落,噼啪噼啪满地蹦跳。
女子捡起鱼送到男孩面前,轻声道:“鱼儿离了水就不能呼吸,离水时间长了就会死。只有回到水里,鱼才能活。”
男孩瞪大眼睛,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鱼放回盆中。鱼儿入水的瞬间,他终于深深吸入一口气,脸色也开始恢复正常。
女子又说:“还不快走,你妈妈找你半天了。”
男孩呆立片刻,突然哇地大哭出声,边哭边往院门外跑。
女子目送男孩消失在门外,轻叹一口气,回头问:“刚才他有没有弄痛你?”
她摇头。
女子说:“我以前也曾通过LINGbot来寺里帮忙做事,也遇到过不讲理的游客。你救了这条鱼一命,将来会有福报的。”
她愣了一下,摇头道:“我不信什么福报。”
女子问:“那你为什么救它?”
她开口要作答,却一时语塞。阳光落入水中。那条劫后余生的金红鲤鱼欢快地甩动尾巴,溅起清亮的水声。
女子低头望向水中鱼儿,又问:“你说鱼会痛吗?”
她迟疑片刻,答道:“应该是会的。”
女子问:“你怎么知道?”
她想了想,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女子轻叹一口气,道:“鱼会不会痛,这个问题在科学界已经争论了几十年。一些研究者在鱼体内发现了伤害感受器,发现这些感受器所产生的神经电脉冲会进入负责意识感知的脑区,这一过程与高等脊椎动物是相似的,并非简单的条件反射。然而也有一些研究者坚称,鱼的大脑太简单了,它们没有灵长类或其他高级哺乳动物那样的大脑皮层,所以不可能产生类似‘我好痛’这样的意识。归根到底,我们毕竟不是鱼,不知道鱼儿是否快乐,又是否会痛。或者说,我们不知道鱼的痛与我们身为人类所感受到的痛是否具有可比性。”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却感觉心中似有所动,像一枚石子投入深井,激起一道幽暗且模糊的回响。
女子从右手食指上取下一只白色指环,用指尖摩挲着。片刻后她低声说道:“所谓感同身受,或许不只存在于人和人之间。”
她好奇道:“这是……?”
女子答道:“这是一位朋友送我的小玩具,叫作LINGpain,能够记录和复制生物体神经系统中的伤害性神经冲动,让一个人可以分享和体验来自其他身体的痛苦。希望那孩子能从此记住,众生平等,不分贵贱,都是会痛的。”
她若有所思,双手合十行礼。
女子也回禮道:“你忙吧,不打扰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大大小小的鱼儿依旧在粼粼波光中嬉戏,仿佛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全然不觉。
窗外电闪雷鸣,雨水啪啪地敲打着屋檐。
屋内,小王与一位老僧相对而坐。老僧瘦削如竹竿,眉毛胡子都已全白,一根一根如银针般支起。
小王合掌行礼道:“这么晚了,法师还没睡吗?”
老僧道:“今日内坛请供上堂,要恭请诸佛、菩萨、一切圣贤等众莅临法会,纳受供养。第一场佛事凌晨三点开始,所以特意早起。”
小王道:“原来是要请菩萨来的。倒是我不请自来了。”
老僧道:“并没说你不能来。”
小王道:“我整理的报告,法师可看过了?”
老僧道:“我们都看过了。将LINGcloud与LINGpain技术相结合,让众生能够通过云端体验彼此的痛苦,这个方向上我们已经有了重要进展。至于用LINGcloud在偏远山区建立学习中心,这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我已拜托文殊普贤两院师父,请他们尽快制定方案。只是法会期间佛事繁忙,恐怕还得再等一等。”
小王叹一口气,道:“法师连日操劳,本不应该深夜搅扰。只是因为心中有些疑问,需要向法师请教。”
老僧道:“说吧。”
小王道:“我查到了周居士的案卷。原来他改名之前,叫作赵士宗。”
老僧不语。
小王又道:“十八年前,赵士宗的家人死于一桩恶性杀人案件。作案者趁他出国工作期间闯入他家,在长达十天的时间里,以极端残忍的手段将他的妻子和一对儿女折磨致死。直到半个月后,邻居发现尸臭报警,才发现他们遇害。作案者使用了一种名为LINGmask的智能软件,可以将视频中人物的面孔和声音轻易换成另一个人,效果以假乱真。他们正是用这种方法骗过安保系统进入赵士宗的家,并且在他用视频电话联络家人时,伪装成家人的样子与他聊天。他们甚至拍下了整个作案过程,经过技术处理后发布到网上。其中包括家用安保设备拍摄到的多机位监控影像,包括作案者和受害人的主观视角影像,也包括用于欺骗赵士宗的聊天视频和真实影像之间的同步对比。视频中作案者的脸被一张空白面具所取代,任何人都可以用LINGmask将那些脸换成自己或其他任何人。这些内容在网络上疯狂传播。许多人一边谴责罪犯和同情受害人,一边争相下载观看,甚至进行加工创作后再次发到网上。尽管视频一再被禁,相关内容却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持续扩散。”
老僧叹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小王又道:“与此同时,还有人在网上爆料,说LINGmask正是赵士宗领导的项目小组研发的产品。在此之前,赵士宗所在的公司刚刚因为一款名为LINGsee的产品引发争议。LINGsee是一种具有面部识别功能的微型移动摄像头,可以长时间追踪并拍摄特定对象,由此产生了大量监控、偷拍与隐私泄露问题。为了应对社会舆论,赵士宗带领项目组做出了LINGmask,可以自动在网络上搜索定位与使用者有关的影像,将其面部遮去,或用另一张脸代替。尽管有团队成员指出它可能带来新的安全问题,甚至被犯罪分子利用,但产品还是顺利面世,并且颇受欢迎。这一点后来成为部分人攻击赵士宗、甚至故意传播其家人受害影像的借口,认为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孽根,活该有此报应。”
老僧又叹道:“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罪过。”
小王又道:“一年半后,杀害赵士宗家人的罪犯落网,竟然是三男一女四个少年。其中最小的女孩只有十一岁,最大的男孩也才刚满十八岁。由于案件性质极端恶劣,最终三个男孩被分别判刑入狱,只有女孩因未到法定年龄不负刑事责任,被送回家责令监护人加以管教。之后女孩跟着母亲搬了好几次家,但总有人向媒体泄露她们的行踪,令她们无法正常生活。然而半年后,这一对母女却突然像人间蒸发一般,再无影踪。”
老僧不语。只有雨声哗哗打破寂静。
小王又道:“我起初以为,她们和赵士宗一样,改换身份去了国外。刚才我却突然想到,这些年里,赵士宗一定从未放弃寻找她的下落。他之所以会突然回国,来到灵隐寺,也一定与此有关。法师,我猜得对吗?”
老僧不语,只是伸出手掌,法云在掌心中幻化出一名长发女子独坐诵经的影像。
小王惊呼一声:“难道……”
影像又变化为前一天中午,小王与LINGbot在院中相遇的画面。
“竟然是她……难道过去这些年里,她一直都在灵隐寺?”
老僧收了影像,双手合十道:“正是。”
“可为什么……以灵隐寺的数据安全能力,赵士宗不可能发现……难道是……是你?”
老僧不语。
“你请他来,难道是想化解这段冤孽?”
“能否化解,要看他们二人的造化。”
“可我还查到,当年参与命案的那三个少年,出狱之后都先后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方怀疑这几起案件都与赵士宗有关,只因为证据不足,无法展开调查。”
老僧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罪过。”
“所以的确与他有关,对吗?你既已知道,却仍要冒险一试?”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既然已深陷苦海,又如何能回头?十八年的怨结,靠念念经就能解开吗?”
老僧不语。
窗外传来打板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沉默片刻,小王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疑惑,一直没有开口问过。”
老僧不语。
小王道:“法师的房间里,多年来一直供奉着一个无名牌位,究竟是为了超度什么人呢?”
老僧不回答,只道:“时候不早了,改日再说吧。”
小王叹一口气。她的影像化为法云,消散在空中。
幽冥戒
水陆法会第五天,要召请下堂,也即是六道众生、孤魂亡灵前来参加法会。
凌晨奉表告赦,祈求司事天神釋放被囚禁的六道群灵。从中午到晚上,备十四桌宴席,奉请六道群灵前来,为其沐浴更衣,开道路,解怨结,净三根六业。当晚则为召请来的亡灵受幽冥戒,引导其忏悔过往所造一切恶业,发菩提心,受大乘戒,从此改过行善。
忏悔受戒之后,真的就能脱离苦海、重获新生吗?
小王立在窗前,遥望天边的一片残月。
小时候她听寺里师父讲因果报应,转世轮回,前世行善,后世就享一世富贵,前世作恶,后世就投胎为畜生受苦。但她总觉得这都像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话,长大之后她渐渐开始明白,世间万物彼此相连,当下的一言一行一嗔一念,都会产生环环相扣的后果。今天随手丢弃一件垃圾,终有一天,被它污染的空气和水都会回到你自己身体里;今天一时迁怒,对一个孩子说了一句极恶毒的话,将来他可能会因为这句话去杀人。要说果报,其实这就是果报了,何必要等到来世。
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技术时代,事物之间的联系变得如此复杂,个人在信息的汪洋中所能把握的事实又是如此支离破碎。你吃一口肉,喝一口牛奶,买一条牛仔裤,换一支新手机,都会有人和动物因此而受苦。你毫无察觉,乐在其中,光鲜的广告与精美的包装将那些伤痛累累的身体隔绝在你视线之外。你将那些来自其他族群、性别、阶层与文化的群体贴上恶毒的标签,希望他们滚得越远越好,或者干脆统统去死,却从不认为自己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与他们未能拥有的一切之间有任何关系。每个人的命运都与他人命运紧密缠绕,却执着于自我的欲望,无法想象和感知他人之痛;每个人都被眼前一小片数据与媒介营造的幻象所遮蔽,看不到全景,才会在浑浑噩噩中一错再错;每个人都在抱怨世道变坏,却并不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也不知该从哪里着手改变……
以前读佛经,说“无明”是十二因缘之首,是一切苦之根本。那时候不懂什么是无明。现在想来,像这样无知无觉,不见不识,就是无明吧。
她双手结莲花手印,低头凝望掌心中浮现出的“业”字,像一朵鬼火幽幽跳动。
依靠技术,真的有可能破解吗?
她还记得十二年前,“业”上线发布时所引发的争议和质疑。依靠大数据和模式识别,追踪记录每个人每天的一言一行,计算善业与恶业的积累状况,小到妄语,大到杀生,都会在“业”中留下痕迹,并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产生新的因果。每个人只能亲自来灵隐寺中查看自己的“业”,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获知途径,也不可能与其他任何人进行比较。你无需担心司法机关会查看档案后找上门来,也不用害怕死后会坠入阴曹地府,会有判官对照记录检查你一生的是非功过。只是夜深人静独坐观心时,你或许会突然想起它,会有一丝不安,一丝愧悔。
奇怪的是,尽管绝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不会来查看一次,但谈论业报却变成一种新的时髦。各种教人消除业障、积累福报的方法在社交网络上广为流传,吃素、念经、坐禅、灵修、戒烟戒酒、种树放生、烧香拜佛、供奉寺庙……
她始终对此心存疑虑。如此种种,恐怕已经偏离了本意,像一种表演,一场游戏,甚至一门生意。
然而又有谁真正知道设计者的本意是什么呢?造了恶业的人用钱财来消业,灵隐寺再用这钱财去资助慈善事业,或许也算是一种平衡之法?
无论灵隐寺,还是正玄法师,都有太多谜团让人看不清,猜不透。
明天就是那二人见面的日子。
她虽然并不信佛,却低头合掌,诚心为他们祈祷。
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这噩梦大概会纠缠他一辈子,永不停歇。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即便身处刀山火海,无间地狱,也要一直走下去,不能回头。
他双手交握,活动关节,聆听骨头缝隙中发出的细微声响。
时辰到了。
她知道時辰到了。
掐指算来,她在这斗室中已呆满十六年,从一个孩童,变成中年女子。
通往外面的门打开着。她曾无数次梦见这一刻,却从不知道这一刻的心情会如此惶遽。
她从蒲团上起身,手握佛珠,独自一人走出去,走进长长的、黑暗的走道。
走道里空无一人。
他独自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星光亮。继续走近时,他逐渐看清,那光亮竟是一个硕大的“业”字,像一朵火焰莲花矗立在道路中央。
他伸手触碰,业字破碎化为无数红蓝光点,如万千颗种子生根发芽,交织缠绕,铺展开繁复的图案。三朵明亮的红,像炭火明灭,又像肿瘤勃动。血一样的红光泼洒下来,将他从头到脚密密匝匝包裹在里面,不留一丝缝隙。
他从红光中看到三张模糊的脸。是那三个少年。他耐心等了那么多年,又耐心编织陷阱,诱骗他们自投罗网,绑架、囚禁、折磨、虐杀、毁尸灭迹……他要让他们体验曾施加于自己亲人身上的痛苦,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杀人并不能让他得解脱,却让他找到理由活下去。没有别的选择,非如此不可。
还差一个。还差最后一个。
穿过红蓝光流,他依稀看到一张女人的脸。
她走向自己的业,直到整个身体都浸没其中,像回到生命之初。
耳边依稀有个声音喃喃低语,为她开示因果。
你的父母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双方父母都极力想促成这桩婚事,半年后他们匆匆忙忙结了婚。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问题重重。父亲喜怒无常,酗酒,家暴。母亲想要离婚,却一次次被自己的父母赶回丈夫身边。亲戚朋友都劝她要忍耐,劝她早点儿要个孩子,要个孩子就会好了。母亲怀孕时,差一点儿被丈夫掐死在浴缸里。她大难不死,生下了你。
童年在你心中是阴郁的,父亲打母亲,母亲就拿你出气。有一天,你碰巧打开一份母亲藏起来的加密文档,里面是她从各种影视剧和犯罪新闻中收集的杀人方案,附有详细的笔记和补充说明。你对此着了迷,一有机会就找出来翻看,甚至自己动手在流浪猫狗和邻居家的宠物身上验证。这份文档成了对你影响最深的童年读物。
你也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发现他喜欢偷拍与不同女人在一起的性爱过程,并将视频发到同好圈子里彼此分享。你偷偷欣赏这些视频,从你父亲和那些面目陌生的女人那里,你懂得了男女之事。后来你学会盗用父亲的账号进入那些隐秘的网络站点,也学会用这些视频去跟不同年龄的男孩子们换取零食玩具以及各种其他好处。生平第一次,你品尝到权力的滋味。
你找了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去恐吓母亲,让她不许再拿你出气。你也学会在父亲回家期间躲去同学家。你仔细观察别人的家庭,窥探那些外人看不见的秘密。你坚信每个家庭都隐藏着罪恶,表面上的其乐融融只是假象。你甚至学会留下微型摄像头偷拍别人的家。
一个男孩私藏的色情视频被父母发现,他供出了你。他的父母找到其他同学的父母,搜查出更多罪证。他们气势汹汹来到学校,要求赶走害群之马,保护自家孩子的纯洁心灵不被污染。你和母亲被堵在校长办公室,遭受几十个成年人的羞辱和打骂。母亲跪在地上默默忍受,正如父亲打骂她时的模样。
你不能再去学校了,每天在家上网。你很快学会了潜入暗网,接触到更多光怪陆离魑魅魍魉的世界。你用LINGmask将自己变成虐杀视频的主角,却并不能从中得到真正满足。你制定了一个计划,挑了三个帮手一起来做这件事。他们想拍些刺激的东西玩,而你想亲身体验杀人的滋味。
你挑中那个向父母告密的男孩的家作为目标。不是为了报复,而是因为你对他家里的布局比较熟悉。
那些同学,那些家长,那些在网上交流隐秘嗜好的人,你的父母,他们的父母,还有那些介绍你父母认识、劝他们生孩子、劝他们不要离婚的亲戚朋友,都种下了恶因,造了恶业。
你的同伙被判刑入狱,只有你被放回家。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带着你不断搬家。然而无论搬到哪里,总会有人不知如何得到消息,四处告诉别人你就是那个冷血杀人犯。学校拒绝你入学,邻居集体堵上门要求你们搬走,记者跟踪偷拍,给你和母亲塞钱要买你的故事。母亲只能将你锁在家里,不许你离开半步。
你还记得那个寒冷的雪夜,母亲跪在灵隐寺门外磕了一夜的头。她手腕上绑着一根狗绳,绳子另一头拴住你的脚。你又困又饿又冷,不知什么时候趴在雪地里睡着了,直到寺院钟声进入你的睡梦。
红蓝光芒如流沙一般散去。他终于看清隐藏在光芒中的那张脸。嘴唇上有一道疤,将右侧嘴角向上拉起,左边嘴角却下垂,像一个古怪的冷笑。
那张脸,那个冷笑,他永远忘不了。
他看到那张脸上的五官因为恐惧而扭曲,看到那对嘴唇颤抖却叫不出声,看到那个女人跌跌撞撞退后,转身跑入黑暗中。
血涌上头,指甲掐痛掌心。他追了上去。
黑暗的走道里,两串脚步声打破寂静。
她拼命跑,跑进一座大殿。大殿漆黑,只隐约有一盏油灯在佛前跳动。
一只手扯住她的头发,一个沉重的身躯从背后将她扑倒在地。她拼死挣扎,如野兽般又抓又咬,又踢又踹,直到对方突然闷哼一声倒地。她抓住机会压上去,用手中佛珠缠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拉紧。
灯影沉浮,她看到他的脸色逐渐变红变紫,充血的眼球突出眼眶,太阳穴青筋暴涨。她的两条胳膊很快便没有力气了。但他依然活着,喉咙里依然发出断断续续的咯咯声响。
她从旁边拖来一个蒲团盖在他脸上,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去。时间慢慢流淌,他的胸膛不再起伏,双手却依旧抽搐着,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地面,像离水的鱼儿。
她丢开蒲团,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环视四周。香案上有一个香炉,她慢慢爬过去拿下来。犹豫片刻后,她握紧香炉高举双手,朝他头上狠狠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他已不记得过去了多少时间。
他杀了她,一遍又一遍,仿佛无数次幻想中的场景重演。她早已面目全非,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却依旧不死。
他坐在地上靠着一根柱子,身子仿佛烂泥般再没有一丝力气。她拖着残缺不全的身躯,在遍地血污中慢慢地、慢慢地向他爬过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噩梦成真,他被困在无间地狱中不得解脱。
她终于爬到近前,一只手抓住他的膝盖。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每一个指甲都被拔掉,每一个指节都弯曲成奇怪的角度。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掌抵住她的额头不让她靠近。她却安静下来,双手抱住他的膝盖,身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他的小女儿总喜欢用这个姿势趴在他腿边听他讲故事。他会用手掌抚摸她的额头,抚平那几缕被汗水沾湿的额前碎发。
他呆坐半晌,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熟睡的时候,她曾偷偷爬到他们床上,躺在他们中间,用他们的胳膊环抱住自己的身体。父母鼾声如雷,她感觉到温暖安逸,几乎要闭眼睡去。但她从不敢真正睡着。父母在睡梦中翻身时,她就飞快地爬到床角,随时准备跳到床下。
这么多年里,再没有人这样抱过她。
此刻她躺在他的怀里,用他的臂膀环抱住自己。他的血浸透她的身体,却始终有一丝暖意,从他的胸口蔓延到她后背,蔓延到全身。
他将她扭曲的关节复原,将撕扯下的血肉拼回原处。他撕下衣角蘸取供奉在佛前的甘露,为她拭去血污。他为她洗头,梳头,将自己的衣服脱下,为她穿好。
他将她摆放为观音坐姿,退后三步,俯身叩拜。
她将握了十六年的佛珠挂在他胸前,双手合十,拜诵《慈悲梁皇忏》。
“杨枝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人天,饿鬼免针咽,灭罪除愆,火焰化红莲。南无清凉地菩萨摩诃萨……”
空中梵音大作,化作朵朵鲜花落下。
他们同时睁眼,看见对方,也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
原来他们自始至终都像这样相对而坐,不知坐了多久。法云制造幻境,也将他们的眼耳鼻舌身意心彼此相连,体验彼此的伤与痛,罪与罚,善与恶,爱与憎,因与果。
法云散去,现出灯火通明的药师殿,殿内正施放水陆法会最后一场圆满焰口。殿上正玄法师振铃拈香,奉请地藏王菩萨,引斋主亲属之亡魂以及各路孤魂,共赴此法会。
“一心召请,其顽悖逆之孤魂等众:戎夷蛮狄,喑哑盲聋,勤劳失命佣奴,妒忌份身婢妾。轻欺三宝,罪积若河沙;忤逆双亲,凶恶浮于宇宙。呜呼!长夜漫漫何日晓,幽关隐熄不知春!”
铃声幽幽,香雾阵阵,联通生者与亡者的世界。
水陆法会第七天,即将功德圆满。
清早备圆满供,用美味素斋供养前来赴会的四凡六圣。上圆满香,发愿众生从此脱离苦海,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信众们将内外坛供奉的牌位逐一拆下,送往法场外。寺内有一座黄墙黛瓦的照壁,上面题有“咫尺西天”四个大字。照壁前的广场上,已备有一艘纸糊的巨大法船。所有牌位都被安放在船上,法师们唱诵经文,恭送诸佛菩萨同归云路,六道群灵往生净土。众人齐念佛号,鸣放鞭炮,点燃法船。熊熊火光中,一切都化为灰烬飞向天际。
傍晚,老僧和小王并肩而行,来到寺院西侧偏门。
小王双手合十行礼道:“法师留步,不必再送了。”
老僧道:“路上小心。”
“天气转凉,多保重身体。”
“你也保重。”
树上两只鸟儿,一声接一声比赛般唱个不停。树下二人相对而立。
小王道:“怨结已解,法师也算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老僧道:“这只是开始。”
小王叹气道:“要创建一套让众生都能分享彼此苦痛的系统,不知要比当年的‘业’复杂多少倍。不过法师既然年底要退院,这些事还是交给继任的师父去操心吧。”
老僧點头道:“你说的是。”
小王又道:“我刚才看见,法师将那块无名牌位放在送圣的法船上,一起烧掉了。”
老僧道:“每年烧掉之后,还会再做一块新的,继续供奉。”
小王问:“难道无名牌位不是为那两人而立的?”
老僧沉默良久,终于答道:“是为所有未死却将死之人而立。”
小王问:“此话怎讲?”
老僧长叹一声道:“当年我一意孤行,推动LINGcart项目研发。一座城市上千万人口,要靠几十万辆球形车厢在轨道系统中的高速运动来解决交通问题,这需要极强大的算法。模拟演算时,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是训练系统如何处理地震、火灾、恐怖袭击等突发状况。然而,无论如何改进算法,都一定会出现某种极端危急时刻,需要选择是否牺牲一部分人而保全大多数人。”
他伸手,掌心浮现出模拟影像:蛛网般错综的轨道中,无数绿色圆点如弹珠般飞驰。短短十秒内,绝大多数绿点都离开了中央红色区域,未能离开的几个绿点,则随着倒计时结束变为红色。
“曾经那些支持无人驾驶的人会说,无人车越快普及,就越能减少由人类司机所引发的伤亡;虽然无人车也会出事故,但那是科技发展过程中难以避免的代价,是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我曾经也赞同过这样的逻辑,却不会去想,那些死去的人并非数据,他们都有血有肉,会哭会痛,都有亲人在等他们回家。”
他掌心的影像变化为模糊的监控摄像头记录画面:黑暗中,一辆无人车为了躲避路口冲出的一辆校车而向右急转,撞向路边一名行人。画面暂停,行人身影被汽车前灯照得发白,面目模糊不清。
他伸出另一只手,像是要为那个小小的身影挡住呼啸而来的车头。法云幻化出的影像在他指间微微颤抖。
“杀一人还是杀一百人,提出和接受这样的问题,就已然造了业。我曾相信要破解死局,LINGcart是唯一可行的方案,却发现同样的道德困境也摆在自己面前。我反复说服自己,说整个系统安全性极高,发生事故的概率极小;即便不幸发生,系统也一定能够做出最合理的决策,牺牲最少的人救最多的人。但我却无法将那些可能会死去的人当作数据。佛说,生生世世无尽轮回中,众生都曾互为父母。他们对我而言,与血肉至亲并无分别。”
他掌心的画面变为一家四口的合影,父母与一对儿女,围坐餐桌前其乐融融。
“这块无名牌位,就是为所有在模拟演算中被牺牲的人而供奉。他们迄今为止还尚未死,但终有一天注定会死。他们是蛰伏于算法中的孤魂野鬼,等待一个时机出来吞噬活人。我每日诵经祈福,希望他们死后早登极乐净土,不要来搅扰生者安宁,也时时提醒自己,一念之间,恶业已造,只有诚心向善,才能赎罪补过。”
小王深深叹一口气,挥手将图像放大。她的指尖逐一从那些面孔上抚过。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女儿眉心有一颗嫣红小痣,宛如朱砂。
她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却突然笑道:“我今早,梦见母亲了。”
老僧不语。
小王又道:“我从来不相信鬼神托梦的说法,但今早这个梦,是真的有几分灵验。我梦见她坐在床边,摸着我的头,说我长大了,模样变了,只有眉心这颗痣没变。她还说,水陆法会功德圆满,她也受益匪浅。我想她一定知道我回来见你,所以赶来与我们团聚。”
老僧收了掌中影像,叹息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她了。”
树上鸟儿安静一阵,又唱了起来。
小王又道:“我还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她摊开手掌,掌心浮现出一个小女孩模样。女孩身穿花裙,扎着两条小辫,晒得黑红的小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团LINGcloud幻化成黑白分明的钢琴琴键悬浮在半空中,她抬起双手敲打键盘,《欢乐颂》的清亮旋律就从她指尖叮叮咚咚流淌而出。
小王道:“她叫倩倩,是我在云南白竹村小学教过的学生。我请她为你弹了这首曲子。”
女孩弹完一曲,侧过头羞涩地笑了笑,轻声说:“谢谢。”
画外传来小王的声音:“谢谢谁呀?”
“谢谢和尚爷爷。”
老僧苍老的脸上舒展开一个笑容,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小王也笑了,合掌道:“走了。后會有期。”
她抬脚迈出门槛,沿着天竺道向远方走去。
阳光穿过树梢,洒下点点辉光。道路两侧的竹林中鸟儿啁啾,像是为她送行。
【荐稿编辑:姚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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