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症
2021-02-18孟槿
孟槿
“因为有一次我亲眼看见西比尔被关在一只笼子里悬挂在库米城,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想要什么?’她回答道:‘我想死。’”
——《萨蒂利孔》
谷崎紧了紧大衣的领口,又是个寒冷的日子。目的地位于半山腰的一隅,道路弯弯曲曲绕进深处,将闹市隔绝在外,虽已不是第一次到访,心中的神秘与好奇却有增无减。
门铃响了两次,周遭还是静悄悄的。
等待时,乌云渐渐攀上山顶,雷声由远至近。她伸长脖子循声望去,远处都市屹立的巨大广告牌映入眼帘,尽管只看到轮廓,也能想象出那个名为雪子的少女在半空中露出的微笑。这幅面容正属于谷崎所在的KAZAN公司,城市无处不见其留下的隐形刻痕,众多女性走进KAZAN,想要获得一双雪子的眼睛,或是同样弧度的嘴唇。
几颗很大的雨滴打在叶片上,紧接着声势浩大的雨点整齐地浸湿石阶,铃声也被淹没。所幸,门还是开了,女孩站在阴影中听谷崎说明来意,退后几步请她进门。
下意识地,谷崎注意到窗上自己的脸,法令纹显露出来,肌肤也不再光滑,明明前不久才获得的少女气息,此时已所剩无几。
谷崎向来是低着头径直拐进川岛先生的书房,汇报完事务再低着头迅速离去,从未像现在这样坐在内厅。此刻,她心底的凝重正如前庭因石子凝滞的山水般汹涌。
“川岛先生因意外不幸去世,很抱歉现在才来通知……”
少女的面庞一半隐藏在阴影中,让人摸不透情绪。谷崎几乎是屏息等待着,一分一秒都格外沉重,就当她感到快要窒息时屋内的灯自走廊尽头渐次亮起。
“现在是什么时候?”
少女听到回答后,喃喃道:“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谷崎无话可说,两人目光稍稍相碰又快速分开。
“雨太大了,今天就先住下吧。”少女说完起身上楼。
“雪子。”谷崎叫住她,“抱歉。”
雪子轻轻地应一声,便消失了。四合而来的夜色将谷崎裹入其中,她松懈下来,才发觉双腿已被寒气浸透。
时隔二十年,谷崎再次躺进客房。当年,父亲还是川岛先生的秘书,因为假日出游期间临时被指派了任务,父亲便带着年幼的谷崎踏入了这栋房子。那时KAZAN还是家名不见经传的美容院,父亲与川岛先生常因业务匆忙离开,谷崎则坐在走廊上等待他们归来,直到怯生生的雪子从二楼探出,两人才汇合成空荡荡的房间的脉搏。
日复一日,谷崎的身体发生着变化。对坐在浴缸里,天光穿过雾气如粉末般落在隆起的胸部上,雪子将泡沫抹遍她全身,怔怔地看着皮肤上因害羞而激起的细微凸起。
“别这样。”谷崎背过身去。
“KAZAN。”
“什么?”她回过头,一脸疑惑地问。
“谷崎的身体好像一座火山。父亲曾说,火山最吸引人的状态是爆发前的静止。”
说完雪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沉默不语。
其实谷崎早已发现了对方与众不同,因为不想破坏两人的关系才迟迟没有开口。后来父亲因病去世,失去借口的谷崎很多年未有机会再与雪子相见,直到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城市大街小巷。
或許出于同情,川岛先生让谷崎毕业后接替助理的位置,再次踏入这栋房子时,二楼的雪子垂目打量着她,那双毫无神采可言的瞳孔,甚至不及广告中真实。
川岛先生与她对坐在走廊上,远处的绿意透过纸门延伸至脚边,三五句交谈后,她也如记忆中坐在此处的父亲一般,轻轻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并留意到桌下握紧茶杯的手背已经不可避免地攀上细纹,俨然凝结的熔岩。与自己同岁的雪子仍保持着少女的模样,在爆发之前,永远地熄灭了。
明明风是那样凉爽宜人,山间翻飞的绿叶却化作一片海潮淹没了谷崎。
重实彻手中的咖啡已经彻底冰凉酸涩,有位邋里邋遢的老人挡住他的视线,自顾自说起为寻找失踪女儿散光家财,还饿了许久的故事,重实彻摆摆手,那人仍顽固地靠近着,便随手转过去一顿饭钱。道谢时,他闻到了对方嘴里的酒气。
来不及发作,熟悉的背影已经出现在不远处,他连忙追过去。正是下班时间,不少穿着相似的工薪族挤满街道,女孩在其中很是显眼,尽管相隔较远,也不至于跟丢,可拐进小巷就得调整节奏了。重实彻从城市监控中看过许多次,每个掩体和路口都牢记在心,故对此深有把握,谁知才转过拐角,女孩便消失不见。
他左顾右盼,一个黑影飞来正中头部,气急败坏的女孩拎着挎包怒视着自己。
“快滚!”
听到声音,他不顾疼痛睁开眼,那确实是张不失为可爱的脸,可与自己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我已经报警了。”女孩接着说。
重实彻无可奈何地掏出警官证挥了挥,解释道:“之前从监控里看到你的背影,还以为是我妹妹。”
女孩似乎更加生气,“恶心!”说罢边跺脚边消失在道路尽头。
咖啡因后知后觉地在体内作祟,他用便利店的冰袋贴着眼角,肿胀消退后那道三角形的疤便浮现出来。七年前,妹妹在与父母的争执中,失手用书角击中了自己。鲜血很快模糊了视线,父亲的叱责声越来越难听,母亲则掩面哭泣起来。余光里妹妹浑身颤抖,他想要伸手拉住对方,她却先一步夺门而出,从此消失在雪夜中,任凭寻找,再也没有出现。
去年父母相继离世,母亲咽气前嘱咐重实彻,让他不要再执着下去。可直至今日,他仍相信妹妹一定任性地生活在某处,只要自己不断寻找……
口袋深处震动起来,“小彻你在哪儿,老大快气疯了!”
向东刻意压低的声音很快消失,取而代之是透过屏幕的怒气。
“你小子滚到哪里去了,你妹妹是人,别人就不管不顾了吗?”
他猛然意识到今天是追查已久的失踪案收网的日子,“我马上回来。”
“平时溜门撬锁的小贼不放在心上就算了,如今大案也敢随意渎职,再有一次,你就别回来了!”老大脸色铁青。
好一阵点头哈腰,几乎都快对老大土下座才终于结束对话,等他回到警局时,看见向东趴在桌上睡着了。
“你没在现场,那些女孩真惨啊……”听见响动,向东睁开眼,望见重实彻的脸色后话锋一转,“是小南吗?”
他摇摇头,跌坐在沙发上,“明天我早点来,做做收尾工作。”
“倒是不用,老大把你派去蹲点了。”
重实彻叹口气,把脸埋进手里,用力地搓了搓。
“别不情愿,知道这是谁的委托吗?”向东从抽屉里拿出本杂志,封面少女旁印着大大的字母,“KAZAN!”
“这张脸多少年了,二十年?三十年?这样推算当你我的母亲都绰绰有余了吧。”
“年龄怎么能以时间计算,只要这股天真气息没有离去,就是少女!你看咱们警局里的女人们也努力维持着年轻呢。如果成天都是老太婆晃来晃去,小彻还会那么好脾气吗?”
向东不提他还没有察觉,身边的女性无论老少确实都在与皱纹抗争,若非有入职体检,当真猜不到年纪。
“真是一场苦战啊……”他不禁脱口而出,“都是向东这样的变态太多了。”
两人来回打趣着,仿佛一对漫才演员听言搭句停不下来,直至被同事双双赶回家去。
谷崎梳洗完毕,从包中拿出一支银色密封盒,打开卡扣后露出里面的美容针。
一层海绵,一层透明隔板,再剥开包装袋后,她熟练地将针头刺入眼下,随着液体缓缓推出,凹陷的眼袋慢慢饱满起来,紧接着,她又依次填补了太阳穴、法令纹。白色的人体脂肪中添加了从弗氏假鳃鳉提取出来的蛋白复合体,巧妙地令肌肉细胞和神经细胞暂时进入停滞状态,又不至于萎缩,能够在极短的时间中充盈苹果肌,恢复到恰到好处的幼态。
以注射器的滴量计算,2毫升大约40滴,每一滴液体价值约200美元,价格不菲却是许多人的必需品,也是成就KAZAN美容帝国的畅销品之一。
回想到昨晚的场景,她掏出了久未服用的药片送入口中。之后的几个小时,谷崎都将处于高度兴奋状态,猛烈分泌的肾上腺素褪去后,身体会以全新的活力重新启动生长和修复。她望向镜中,心道还要再努力一点,才能让时间在这副皮囊上定格得更久一些。
正想着,便被枕边的震动打断思绪。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隐约的流水声,谷崎侧耳倾听,推测是雪子沐浴的声音。
“谷崎姐,这么早打电话给你真是不好意思。”电话里下属压低声音抱歉道,“董事会已经开始了。”
“嗯,我这就动身与你汇合。”
下了那样一场大暴雨,天却没有放晴的迹象。
“雪子小姐……如何?”
谷崎下意识地看了眼屋外,水声已经停止,“还好,只是不知道接下去会面对什么。你那边呢?”
“依旧争执不下,更多人倾向于雪子小姐原本就是公司的财产,不具备遗产继承条件。”
“川岛先生刚刚离世,这帮老家伙就急着打雪子的主意了。”
“毕竟是公司花费大量金钱和精力打造出來的完美少女,没有比这更顺理成章的代言人了吧。”
“千万不能让他们来这里。”
“放心,我已经拜托警局介入,尽量避免外人靠近。也请您嘱咐雪子小姐,这段时间千万不要露面。”
谷崎走出大门,随即看到停在山坡下的轿车,她想着上前打个招呼。无论是对谁,谷崎始终保持着这种谦虚、亲切的姿态,几乎快成为一种处世之道。
“重实彻警官啊,久违了。”
“谷崎小姐,刚刚我还在想会不会碰见你,不得不说真是有缘。”重实彻听到声音,连忙把头探出窗外。
“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不必如此客气。”他看向谷崎,心想上次见面明明是两年前,对方的容貌却没有半分衰老的迹象,就连眼下的细纹也恰到好处得只显现出笑意,不由脱口而出,“您保养得真好。”
谷崎愣了下,即刻笑道:“全是KAZAN的功劳。”
“看得出来。”
重实彻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皮肤上,上回见面,对方还因日益明显的颈纹叹气。
“不愧是警官。”谷崎看出他的疑惑淡淡道,“这里,整块换掉了。”
“是吗,完全没有留下接痕,很漂亮。”
谷崎笑笑,公司的车停在面前,她便迅速结束对话,绝尘而去。
坐在警车后排的新人俨然被这番景象唬住,忍不住奉承几句,没过多久就开始期待着未来也有如此不俗的女人能在执勤中过来与自己攀谈。听着后辈下流的幻想,重实彻紧紧盯着不远处那扇大门,经验告诉他,真正的大人物尚在这栋深宅中。
接连几日无事发生,就连原本庆幸分到闲差的新人也开始抱怨车上的时间过于无趣。最近局里忙,更别指望有谁来替班了。周末亦如此,实属相看两厌,重实彻便自作主张让人提前回家去了,若有似无的尴尬气息随之消散,独自一人反倒轻松不少。
夜色漫过城市,漫过山岗,将他笼在一方座椅上,天地间静得能听见血液正涌过耳廓,时间一分一秒砸向心头,眼角的旧伤也突突地跳起来。
小南,我的妹妹,你究竟在哪里……重实彻默念道。若不是有雨落在车前盖上,他又要被无边的沉默淹没了。
巨大的鼓点声震得耳朵生疼,车载屏幕中跳出狂风预警,初冬两场雨,竟比盛夏来得暴烈。突然一声巨响,川岛外院的一截树枝应声折断,栽进庭院里,二楼的玻璃似乎跟着碎了。
犹豫片刻,重实彻决定去看看。
然而久未有人应门,他已经被冷雨浇得双手发抖了,可若是就此离开恐怕会良心不安,他绕到屋后,艰难地攀上围墙打量庭院里的状况,不看不知道,枯山水中心竟然倒着一位衣衫单薄的少女!
这下他再也顾不上纪律了,奋力翻进院中,将女孩抱进屋内,凭借直觉重实彻觉察出其并非意识全无。因为门窗大开,雨飘进屋内,一直洇进内厅,他将怀中冰冷发抖的身躯扔向沙发,在家中寻找起可以裹身的御寒之物。
少女半阖着眼,见他横冲直撞,终于张开嘴唇,吐出一个“冷”字。话音刚落,房间像活过来似的运转起来,门窗收合,暖风从四面八方涌入,灯光也恰到好处维持在称之为温馨的亮度,客厅中有真的木头在壁炉中燃烧。口袋震动起来,下属说接到川岛家遭人入侵的警报,慌忙解释后才劝回已经在半路上的警用无人机,等待他的将是成堆的说明文件以及老大的怒火……
钞能力。
重实彻叹口气,跌坐在地,身体正急速回温,指尖暖得发麻。此刻女孩坐起身,紧贴脸颊的发丝落回胸前,目光相交的瞬间,他愣了愣,按理说眼前这张脸已经事无巨细都展现在公众面前过,但此刻依旧令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为什么躺在那里?”重实彻问。
雪子毫无反应,看样子对这个突然闯入的男人没有半分警觉,她踏入灯光与黑暗的交接线,径直藏进更深处的移门后。从重实彻的角度可以看到,对方纖细的影子模模糊糊印在纸隔扇上,双手举过头顶将湿衣褪下,随意扔在脚边,长发被扎成低低的马尾,换上了一条较为宽松的睡裙。
雪子偶尔因站立不稳露在移门之外的脚趾、小腿或手臂皆光洁如缎,或者说呈现出清冷、透明的白浸渍于光晕里。当她再次走出来时,胸前隔着衣料微微荡动的乳房,则像润滑黏喉的高汤,重实彻甚至能感受到汤碗呈在掌中的重量。
“KAZAN……”他脱口而出,一股热流从胃中涌至嗓子眼,KAZAN的能量就这样把他吞噬了,无论是谁都会迷失在这铺天盖地的诱人气息中。
一声炸雷,重实彻下意识抖了抖,头也不回夺门而去。
雪子的呼吸很轻,仿佛正平稳地步入死亡。她的睡颜是最为罕见的安静,连眼皮下的瞳孔都不曾转动,身体也可以长时间维持现下这个姿势。
谷崎听完报告并升级安保系统后,在床沿坐下,轻轻握住悬在被外的雪白手腕。屋外风朗气清,太阳躲在云团身后,云周白光四射,雨后的潮湿随之一扫而空,在公司的要求下后院被整个封了起来。
也是昨晚出事后她才知道,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都布满了监控,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川岛先生就是坐在书房中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广告中采用的沐浴片段正是剪辑于此。
“谷崎姐,准备开始了。”有人探头进来提醒道。在药物作用下,雪子没有醒来。
她微微点头,向后退开,看着下属将手术仪器推至床边,经过这番布置,原本宽敞的屋子也开始显得拥挤,接着医生与助手挤进来。
那场关于雪子未来的博弈,最终没有如谷崎所愿。川岛先生离世后,再无亲人的雪子仍将继续担任公司的完美代言人直到生命尽头,在他们眼中,这甚至不用询问当事人意见,因为对方生来便属于KAZAN计划的一环,一张可以任意涂抹更改的画布,一件无需向世人多加说明的作品。
谷崎不允许自己的目光有一丝闪躲。
雪子被粗暴地翻过身,白皙的背部裸露在众人面前,手术刀顺滑地切入后颈,切口极细,以至于只有细密的几颗血珠渗出,随后医生将整块背部皮肤完整揭下,助手从专用箱中取出大小相当的皮肤,经由医生的巧手慢慢缝补进受皮区,再用仪器重新建立血液循环并确保后续保持活力。
无论人多么努力,自然和时间永远是不可抗力,五十年前植皮手术尚不发达,无论面容如何,颈纹和手纹仍能够暴露真实年龄。技术成熟后,这便不成问题了。
上千根针头整齐排布的滚轮,刺入皮肤接口,针与针相距极近,留下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孔眼,同时直接输送利于伤口愈合所需的成分到皮肤最佳吸收位置,自愈后完全没有痕迹。
谷崎的指甲几乎陷入掌心,类似的手术雪子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十场,她的身体如同被不断丢弃、修补的忒修斯之船。
耀眼的广告牌照亮寒夜,谷崎走在灯光之中,第一次觉得头顶的笑容虚幻且疲惫。建筑光洁平滑的外立面倒映出她的身姿,不时有似曾相识的面容擦肩而过,女孩们出生时也许有细长的眼睛,微微前凸的嘴,可那原本因人而异的轮廓,被压成一张张模板。谷崎想起一个传说,镜中能够展现出人灵魂的模样,可望着眼前的影子,原本的自己早无处可寻。
雪子从一声呻吟中醒来。
“他们动了什么?”
谷崎找来镜子,指向肩胛骨形似火山的胎记。董事会看过照片,认为是神来一笔!
“真是可怜……”雪子喃喃道。
谷崎连忙给她上好麻醉,望向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就像年老的灵魂被困于皮囊之下,“应该好受一些了?”
“这张皮肤的主人,一定很疼啊。”
谷崎面朝庭院,坐在走廊边,双腿自然垂下,脚趾尖有意无意扫过鹅卵石面,那一点冰凉提醒她冬天已经到了。余光里,雪子从冰箱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又取出刀背过身处理起来,原来她也会做这种寻常事啊,谷崎暗自感慨道。如此说来,从小到大确实很少见她吃饭、玩乐,像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样上学恐怕更不可能,这栋房子如同结界般的存在,将雪子与外面的世界一分为二。
她再次看向天空,阳光发白,有流泪的冲动。
雪子信步走来,与她平肩而坐,将一杯威士忌递过去,自己则喝苏打柠檬水。
谷崎见状,刚从怀中掏出的烟盒也显得尴尬起来,只好又放回兜里,尼古丁和酒精是最伤害皮肤的。密密匝匝的树影印在对方白皙的小腿上,她只套一件毛衣,因为松垮,后脖颈大片皮肤暴露在外,那座暗红色的火山清晰地落在墙上的镜子里。
“偶尔一次,没有关系的。”谷崎将酒杯塞到雪子手中,随后起身走回屋里。当她回来时,用力往院中一掷,那面镜子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傍晚快六点时,谷崎被震动惊扰,醒来发现自己依着檐廊睡着了,屋内静悄悄的,雪子或许已经上楼去了吧。
“喂,谷崎姐吗?”听筒那边传来下属的声音,没来由令她心中一紧,“还没离开川岛先生家吧。”
“今晚打算留宿。”
“董事会已经知道监控的事情了,要求重启并接管系统。”
“这种事,怎么可能……”一想到那群老头监视雪子的嘴脸,谷崎胃中就阵阵翻涌。
“恐怕没得商量,即便这套系统不行,他们也会找到办法,并且……”
“什么?”
“有人提出雪子总保持着处子的形象会令大众失去新鲜感。”面对沉默,下属好心道,“谷崎姐,川岛先生已经去世,您也该着手寻找新的靠山。”
昏暗中一道白光刺进谷崎眼中,或许是玻璃杯反射的灯光,也可能是夜色里刀锋一晃。
“对了,您的手术已经妥当。”
谷崎沉思了好一会儿,点燃支烟,慢慢吐出一口,“不用了,去退掉吧。”
风沿门缝漏进屋内,谷崎穿得单薄,浑身都冰凉麻木了,忍不住发起抖来。这下她彻底明白了那夜雪子为何会徒然倒在雨中,为何对重实彻的闯入毫不在意,她并非单纯或愚蠢地认为在这栋房子里什么都不会发生,正好相反,她期待着厄运降临。
谷崎走上楼,房间内一片漆黑,她躺在雪子身旁,心里想着是否真的了解对方。如此十全十美的躯壳,究竟要承受多少痛苦呢?
“我要走了,以后情况会更加糟糕。”谷崎说,“不能经常来看你了。”
雪子始终保持着沉默,但从呼吸声中,谷崎知道对方仍然清醒。
“我离开的时候不会关门,雪子如果愿意,就逃走吧!偶尔任性一次,没关系的。”
新任社长上位后,谷崎顺理成章成为私人秘书,要说变化,似乎工作内容和川岛先生在世时大同小异,每日六点钟起床,即刻赶赴公司,返回公寓时天早就黑透了,吃一两顿饭是常事,有时甚至连三餐都省掉了。镜中的谷崎迅速消瘦下去,棱角锋利的同时,颧骨和法令纹暴露出来,虽然让人猜不到已经年过四十,可无论如何都与少女搭不上边。
就此问题,社长也隐晦地提点过两句,作为KAZAN重要的联络官,还是得注意些外表,但也许是成日忧心雪子的缘故,她总将此事忘在脑后。
担心的事情很快发生了,不知何故,监控始终无法连接,社长气急败坏地责问技术部门后,预备亲自上门探望雪子。
绕进弯弯曲曲的山林深处,明明相隔时间不长,眼前却只剩黑色的秃枝,远处山中倒有几团红叶,也难掩冬景的萧瑟。下属前去敲门,谷崎陪伴社长等在院前,身后还有一大队浩浩荡荡的相关人员。
“不好了,不见了!”下属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不成样子。”社长见状叱责一声,撇过脸去。
谷崎连忙上前仔细询问缘由。
“门压根儿没关,监控线路已被破坏,我里里外外都找过,就是没看见雪子小姐的身影。”
“什么!”社长大怒,拨开众人径直冲进去。
原本开阔的房子挤满了人,竟显得狭小起来,确认雪子失踪后,社长的怒火如野火般燃烧,所有人都未逃脱责难。
“你怎么回事!不是和她很要好吗,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如果发生意外公司的未来该如何是好?再说你现在这副样子,还能称作女人吗……”
谷崎充耳不闻,突然望向天空,冬日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落下,她想雪子一定平安无事。
“最近恐怕要休个假。”重实彻给向东说,从背景声中他听出警局一片混乱。
“事情不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吗,还等着表扬你呢?”
“我打算回老家一趟,休息休息。”
“还发烧吗?”
“今早醒来就没事了。”重实彻揉揉发胀的眼角,“我梦见小南出事了……”
“别瞎想,她肯定平安。”
“嗯,不说这个了,父母的房子空着许久也得处理处理,不能总给亲戚添麻烦。”
“好,你放心去,老大我来搞定。”
“谢了,会尽快回来的。”
向东关心几句后,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雪子小姐的身体很柔软吧,真好啊,小彻运气太好了!”
“当时的情况哪允许留心这些。”重实彻顿了顿,“你很了解她吗?”
“当然。”
“那把她资料传给我。”
他未给向东多问的时间,便迅速结束通话,继续仰躺在沙发上盯向天花板。
重实彻撒谎了,不仅如此,雪子躺在怀中的触感还一直萦绕在心头,心脏透过薄如纸片的背像紧贴着他手臂般疯狂跳动。从昨晚到现在,他不断想起少女身上雨水的气息。
中午的太阳升得老高,光照亮墙上的钟面,指针投下一道显眼的黑影,秒表坚定地前进,现在几乎没有人再看手表了,这只钟也是爷爷留下来再被重实彻从乡下带进城里的。曾经小南说走针“滴答滴答”的声音很可怕,这东西会让她胡思乱想,很长一段时间里,钟被藏在衣橱里,她离开后才又得见天日。
重实彻每次看到它就能想到小南。
屏幕亮了。
图像中裸露的背部像一張崭新桌布,不愧是向东,收集来的东西无聊又下流,他漫不经心地往下划拉着。
那天……重实彻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到家中,尽管父母努力掩饰,饭桌上的气氛仍然有些微妙,锅子里咕噜噜地冒泡,几片猪肉在蔬菜中翻滚。小南迟迟没有动筷子。
“你们年轻人都怕胖,什么都不喜欢。”母亲将生鸡蛋打进碗中,用筷子搅拌着。
“时代不同了,以前有得吃就不错了。”“真是的,净说我们跟不上时代?”“那些人我看都差不多废物。”父亲反复说着,他喝了几口自酿的酒。
“只有家里才能吃到的味道啊。”重实彻连忙吃了几口,不动声色地提醒小南,“是吧,小南以后离开家也会怀念吧。”原本想缓和气氛,没想到对方却说:
“完全吃不下嘛。”
“小南啊……”
“说了很多遍了,该给我准备点儿易消化的,妈就是完全听不进去。”
“以前不是很喜欢吗?”重实彻摸不到头脑。
“她把胃切掉了一半,真的是!”父亲说。
“为什么这样!”他吃惊道,尽管身边很多人都做过这个手术,原因也大同小异,无非是为了保持身材。食欲是最难控制的,如果胃袋缩小,自然不必辛苦忍耐了。不过,并不是一劳永逸,大部分人都会因此患上肠胃疾病,想到小南以后可能会受后遗症的困扰,他还是有些气愤。
“什么为什么?”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哥哥应该能理解吧,从那样的地方回到这儿,觉得村里的女孩子又老又土吧。”
他想否认,却始终未能违心开口。不仅是女孩,目力所及之处的建筑、风光甚至是气氛都令他厌恶。一路上,奇怪的自豪感和厌恶感交替冒出来,尽管还保有怀念之情,但若真要长留下来,恐怕难以接受。
“她还要去广告里的地方。”母亲抱怨着。
“说了多少遍,是KAZAN!”小南回敬道,“妈也该去。”
饭后,莫不如说是战后,重实彻敲开小南的房门,墙面挂满同一名少女,是雪子,他再熟悉不过了,所生活的城市也尽是这张脸。在他记忆中,小南从不追求流行,对时尚也不敏感,仅仅离开三年,对方却性情大变。
“听妈说你很久没画画了,怎么不继续下去?”他搜肠刮肚找出话头。
“没什么用。”小南漫不经心回答,举起杂志问他,“雪子很可爱吧?”
对此,他无可否认,“小南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
“但如果像雪子这样漂亮,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吧?哥哥一点儿都不清楚,你和我,虽然共同生活在这颗星球,确实身处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啊。”
他没有听懂,小南毫无解释并客客气气请他出去。重实彻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像这扇门板一样,自然而坚决地隔开了他俩。
第二日清晨,他被争吵惊醒,走出房间才看见母亲正在院中焚烧东西,一大堆雪子的面孔在火中变得扭曲,电子产品燃烧后浓烟滚滚。随后他被飞来的重物击中。
和那堆藏品一同消失的,还有小南。
他浸泡在黑暗中,因为看得太久,以至于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雪子的脸。欲望和愤怒互相交织,胸中无比痛苦,胯下却久久挺立着。
为何被小南这样的女孩们羡慕的人,会主动求死呢?
向东的头像再次跳动,他发来一段最新视频,片中雪子的身躯在氤氲水汽中看不真切,然后她背对镜头,露出形似火山的胎记。如同白玉上一块斑点,断臂的维纳斯,与其说展示了痛苦,毋宁说是残缺之美。
重实彻狠狠击中,恍惚间冲出门去——
小南背后也有这样的胎记,不,那根本就是小南的胎记!
车里的空气久未流通,皮革与过期香薰混合出刺鼻的臭气,发动机艰难地震动,原本静止的灰尘也飞扬在狭小空间内。午夜,雾气聚拢,重实彻粗暴地翻看了仪表台下方的储物盒,除了几张小票和水瓶外空无一物,空调沉重地吐息,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几年的不务正业,多是因他利用职务之便搜寻蛛丝马迹。为了节省交通费用而在警务系统里寻找附近的僵尸车,发现形似小南的女性后随意地查看监控窥看其私人生活,刚开始还小心翼翼,无人发觉后便愈发大胆起来。
他驾驶着捡来的车子,穿梭在监控死角或因绿化茂盛、监控多被遮挡的街道,一路辗转到川岛的宅前。这期间,他一直沉浸在思绪中,安保升级后,很难再有入内的机会。
重实彻犹豫片刻,决定冒险黑掉头顶的路灯,整条街落入漆黑。早前与向东通话,警局似乎又来了什么大案,只要他尽快恢复电路便神不知鬼不觉,这么短的时间,真被发现也能推给系统出错。
他翻越围墙,思忖着是否还能从庭院入内,只要雪子如实说出小南的去向,自己便会乖乖离开,如果是小南自愿出售皮肤,那么只要能再见一面,他便不会再去追问为什么。从茂密的观赏灌木间隙处可以看到宅邸外立面的灰白色墙面,屋顶整齐排列的绯红色瓦片间监控与警报系统隐约显现。他心想,果然,想要再次潜入比登天还难。
寂静夜色中“喀啦”一声,大门轻启,幸好重实彻委身树后才未被觉察。从里走出来的人正是谷崎小姐,她失魂落魄地凝视着夜空,甚至没注意到周遭的黑暗。重实彻按捺着紧张与焦急,确认对方确实离开后,才探出头继续寻找可乘之机。
此时,他的愤怒几乎要溢出胸膛,一想到谷崎脖子上的皮肤可能也来源于某个少女,就快发起抖来。一气之下他从外部破坏了监控,绕回房前竟发现屋门大刺刺敞开着!雪子蹲在玄关后,脸深深埋入手臂,没有光自然也没有影子,她颤抖的身躯在寒气里无声吠叫。
雪子发出一声“唔”,嘴巴被重实彻紧紧捂住,对方的挣扎在他看来就像春日网兜中胡乱扑腾的蝴蝶。这等场面从未出现在计划中。雪子的手又湿又冷,她用力地推搡,呼吸喷在他掌心,重实彻踉跄两步,一股前未有过的心烦意乱沿脊椎爬上来。他感到重心不稳,屋顶晃动,整栋房子快要裂开般,只好抬手向雪子后颈砍去。怀中人随之一软,落入重实彻怀中,他顺势将其扛在肩上。
风从山顶吹来,充塞天地之间,车头两盏昏黄光束头也不回地冲进更深的黑暗中。
天已蒙蒙亮,街上仍空無一人,乡下的白日比都市来得略晚。自父母葬礼后,重实彻再没回来过,如今重新踏上这边的土地,一切都熟悉得惊人。
他将车停入屋后,从后座捞出少女。这套粗暴的动作令雪子醒过来,迷蒙间她看见农田在晓色中无限延伸,远处高速铁路轨道横亘空中。
重实彻给雪子戴上电击项圈,并将其脚踝固定在椅脚,双手绑在椅背上。
“你是那天的警察……重实彻?”
审讯本能迫使他按下遥控器,项圈瞬间充电并释放电流,疼痛令雪子向后猛仰,整个人翻倒在地,在椅子上痛苦地抽搐。见此情形,重实彻立刻感到后悔,尽管不愿承认,但他已经觉察到,面对雪子,自己的心肠变软了。
“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他蹲下身,调出小南的照片。
雪子喘息着,艰难地睁开眼,摇摇头。
“别想骗我。”重实彻从包里翻出测谎仪,连接在项圈上,“我再問一次,你认不认识这个叫重实南的女孩?”
雪子满脸惊恐,她咽了一下口水,摇摇头。他等了一会儿,项圈静静地,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可能!”重实彻将雪子连人带椅扶起来,从厨房中找出把水果刀,飞快划开她背后的衣服,露出暗红色的胎记,“你背后的胎记就来自她!”刀尖沿肩胛骨一路向下,顺着腹部滑至大腿,从裙底不怀好意地探入。
雪子浑身颤栗,她想要尖叫,却难以发出声音。
“说吧,那栋房子是不是藏着十几具失踪少女的尸体,当你出现皱纹就剜下她们的皮肤。”
“没有没有……”雪子念叨着,眼中噙满泪水,任凭如何逼问,倒都没有哭出来。
他不死心,又上了套设备,经验丰富的罪犯有的是办法骗过测谎仪,但无法在脑部成像技术面前作假。重实彻一遍遍入侵雪子的思维,通过功能性扫描仪和展现出脑电图的方式单方面掠夺其隐私。或许川岛先生深知KAZAN的营生无可避免会涉足灰色地带,故意让她所知甚少,避免在“脑部劫持”的状态里无意识地吐露机密。
尝试几次无果后,重实彻心烦意乱,正巧怀中震动,想必向东和局里都因联系不上自己阵脚大乱,他们或许已经发现雪子失踪,查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重实彻将固定在雪子头部的扫描仪取下来,紧贴她的衣物,借着布料来回滑动,想要从身体上寻找更多线索。谁料成像中显示,她的骨骼、器官也遭遇了大量改动,肋骨少了几根,胃小得可怜,好几处肌肉都呈现萎缩状态,更别提其余微调,重实彻猜想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雪子的身体呈现出这副纤细状态。
而目睹自己残缺内里的雪子,倒比他要淡定。
重实彻承认,有一阵恶心袭上心头,甚至说是恐惧。能做出此事的公司,绝不单贩卖几根美容针,做几台换肤手术那么简单,没有了父亲这一层关系,他们会怎么对待她,又会怎么对待闯入这场秘局的自己?
乱了乱了,一切都乱了套了,他想抽根烟,可任凭翻箱倒柜都未能如愿。
深呼吸间,他企图重拾理智,再次面对这烂摊子。他解开了雪子身上的束缚,几乎是在拿掉项圈的瞬间她便跑进屋子的角落,缩成一团,凝视着刚刚拷打自己的人。
“你真的不知道小南在哪里。”重实彻跌坐在地板上喃喃道,此情此景令他猛然醒悟,对方无非是另一个受害者,她们都被困住了。他将手探入兜里,深吸一口气。
“别。”
“你说什么?”
“别让我回去。”她重复道。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集满清晨的潮气,沉重地压在两人肩头。
“嗯。”他哼了声当作回应,暗自想确实不该贸然暴露,应当有更好的计划。
忙着隐藏定位的间隙,重实彻瞥一眼雪子,愧疚逐渐攀上心头,从她被划破的衣衫裂口处,甚至可以看到柔软的肌肤和身体在微微地颤动。他走进里屋,找出一件小南的棉衣递过去。
“无论是警局还是KAZAN,都会很快找过来的。”他说。
雪子没有回答,她手脚并用爬到射入屋内的晨光里,慢慢仰起头。
此刻重实彻才意识到这栋祖屋是多么老旧、多么脏乱、多么阴冷。墙上的缝漏着风,大件木质家具令原本狭小的空间更加局促,还散发出一股霉味儿,无处不在的灰尘,染黑了少女的衣角,原本白净的手掌和双足也灰扑扑的。
可正是这间处于开阔地带的房间,令光线能够毫无遮挡填补进来,雪子细腻的皮肤如细沙般熠熠生辉,半跪的姿态像女神一般,即便是屹立在乡间的农家里。
向东的头像在屏幕上孤独跳动,客厅空无一人。
热水器沉默地燃烧,雪子站在莲蓬头下,重实彻站在雾气中。雪子背对着他,依旧是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方才他询问水温时久未听见有人回答,冲进来时看见对方正在拼命抓洗头发,擦拭身体,留下条条血痕。
他想到上次雨中发生的事。
当夜,重实彻久违的做起了噩梦,惊醒时感觉周身黏糊糊的极不舒服,再想入睡怕是困难。
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他警惕地等了一会儿,很快耳畔便又重回寂静。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房间,挪到墙边,“啪”地按亮顶灯,现在足够看清了,是雪子站在厨房里,手中紧握母亲曾经惯用的那把切鱼刀,灯光由刀锋反射进她眼底。
重实彻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雪子手腕,谁知她并不要刺向对方,而是翻转手腕划破了自己小臂。温血瞬间流进他指缝,惊得他松开了手。
雪子并未停手,她用刀尖拨开血肉模糊的切口,似乎想要看得更加仔细,随后用另一只手取出黄豆大小的肉瘤,并用刀柄狠狠地将其捣碎。
整个过程,雪子面无表情,看来不仅是痛觉,任何应有的感觉都在神经层面被破坏掉了。此刻,重实彻猛然意识到,对方是KAZAN重要财产,体内势必会植入追踪设备,自己居然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东西都忽略掉了。他见雪子不再动作,才迟疑地上前,压住血管替她止血,打开家中的医药盒,勉强进行包扎。大部分的血已经被他擦去,剩下的则胡乱地涂满皮肤。
她闭上眼吐出一口气,颤抖地回望他。
水像一支支箭直射下来,重实彻站在蓬蓬头下洗净自己身上鲜红的痕迹,并示意雪子也如此。他们之间尚留有空间,随后越来越小,她的呼吸擦过他的肩头,湿透的裙摆摩挲着他的小腿。或许是错觉,拔出毒瘤的雪子,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气。一束飞驰的光透过窗帘,风轻轻拨开一角,那光便落进她眼中,远处的子弹列车在暗夜中疾驰。重实彻的心脏也一路加速。
他将窗户推开,好让那光更好地照进来,一连串白色暗影,在漆黑多风的旷野匆忙掠过,冲进看似没有尽头的路。
雪子失神地望着,全然不顾伤口浸入水中,重实彻连忙将水关掉,用带有灰尘味道的毯子将她裹起来。顺着手臂,他摸到雪子纤细的手腕、手指,柔软得不真实,像是幻想中完美少女优点的集合体,他嗅到了雾气中的不安,便鬼使神差地吻住了对方掌心,不安似乎有了实体,颤抖、湿滑,有隐隐残留的鲜血铁腥气味儿。
雪子抽回手的动作,令他感到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唯有在心中低叹了一声,“KAZAN。”
重实彻将雪子安置在小南的屋中,推开那扇门时,却陷入恍惚。這几年他曾无数次推开这扇门,只不过都是在梦中。
正常来说,小南此时应已长大成人,屋中陈列种种却还保留着少女时代的气息,触景生情,不免又要令他被回忆淹没。与此同时,雪子一口气将桌上的灰尘通通吹开,颜料龟裂的图画叠在一起,她拿起摆在面上的几张,竟有一张是自己。
“她……”雪子犹豫着开口。
“她很喜欢你。”四周极静,仅仅是两句轻语都像炸弹在半空中爆裂,四目相对,雪子露出一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后来怎么样了?”沉默了一阵儿,雪子问道。
“不知道,在一次争执后,她离家出走了,此后再无音讯。”重实彻补充道,“直到我看见你背后的胎记。”
她点点头,“任何人都能登上刚刚那列车,去往任何地方吗?”
重实彻尚不明白对方的用意,淡淡“嗯”了一声,随后说:“对不起,没想伤害你。如果你真不知道小南去了哪儿,我便联系谷崎接你回去。”
雪子摇摇头,“你有查过失踪人口记录吗?”
“有。”重实彻迟疑了一下,仍然开口,“每年失踪人口太多,很多孤独死去的年轻人连姓甚名谁都难以查清,这条路没什么进展。”
“那就从KAZAN的供货工厂所在地查起,不要放过每一具尸体。”
提到“尸体”,重实彻心中一寒,雪子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为求自保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呢?
“你告诉我这个,不怕真的查出猫腻?我可是个纠缠不休的人,就此令KAZAN蒙上丑闻也说不定。”
雪子不再接话,他自觉再问不出什么,退出房间后,他将KAZAN供货工厂与失踪少女的关键词发给向东,拜托他替自己先行调查,随后又补上了一句:注意无人认领的尸体记录。从熄灭屏幕的倒影中,重实彻注意到脸上的皱纹,原来竟是这般明显。
落雪了。重实彻倚在门框上,看到枯死的植物之上已经浅浅撒了层白色,一股黑烟缓缓飘去。雪子在院中踩出连串脚印,口中呵出白气,脸蛋儿却红扑扑的,尽管迟钝如他也能看出对方已与此前海报上、屏幕中截然不同。
见他出来,雪子笑得极开心,面前燃着一盆满是她面孔的画。
她拉住他的手,天气这样冷,雪子的掌心却十分温暖,她凑近重实彻,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快乐的推搡,只是来不及闪避,以至于嘴唇触碰到了对方脸颊,重实彻甚至认为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小彻,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好像我好像——”
如此亲昵的称呼令他不自在地后退一步。
“我好像以前从未真正站在雪地中,从未感受过这一切。”她难以自控地凑上去,“我的身体第一次真正充满活力。”
重实彻也跟着笑了,突然心里有很多不敢开口的话,此时怀中激烈震动起来,他皱起眉转身接通电话。
“小彻,出大事了!这几天上上下下都联系不到你……”
“别着急,雪子她……”重实彻打断向东,心想大约是绑架雪子一事败露。
“什么雪子?”向东大吼道,“是小南!按照你给的线索,我们找到小南了!”
未有多言,重实彻便一路奔回城里,他踩油门的脚掌半刻不敢松懈,心脏咚咚直跳,大家见他出现,都不敢作声似的,直直钉在原处。
“小南呢?”
“小彻,你先坐下,喝口水。”向东跑过来牵了牵他肩膀。
“小南在哪里?”看着众人的神情,他已有答案,却仍一再追问,“她还好吗?”
向东努努嘴,终于开口道:“你让我去调查的东西,我查了好几处。还记得之前咱们破获的少女失踪案吗,其中有几人便是从KAZAN的供货地被解救出来的,我们在那里找到了……极像小南的尸体记录。久未有人认领,去年已被相关部门火化了。”
重实彻接过屏幕,滑动上面的图片,他再也控制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那确实是小南无疑,只是身体的部位已残缺不全。
“一些非法的组织买卖人口并将其饲养起来,向KAZAN输送所需要的器官、皮肤,甚至是脂肪。我们已经捣毁了几处聚集点,不少女孩已经伤痕累累,她们即使逃走也会因为羸弱的身体很快死去,或因畸形的样貌产生轻生念头。小南她……”向东不敢再说下去,“这些资料已经移交给高层,很快媒体也会听到风声,你要振作,为小南振作。”
失踪案、雪子、谷崎,甚至是那个醉汉,如此明显,如此明显的线索,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跪坐地上失声痛哭,小南曾与自己那样亲近,他却从未想过叩开那扇她所身处的炼狱之门。
不知道过去多久,只听到耳边人来人往,有熟悉的声音由远至近,朦胧间他从屏幕中看见被记者包围的谷崎,她面色凝重,代表公司不断鞠躬道歉。这时他想到那晚失魂落魄的谷崎,以及那扇未关之门的用意。
“那群老不死的,最终也只会推出个女人。”向东忿忿道,“希望雪子小姐不要受到太多牵连啊……”
更多的真相曝光,或愤怒或恐惧的声音填满了这座城市,不时有少女尖叫起来,惊慌着。城市仿佛一座镜室,被锁在其间的雪子,在半空中慢慢收缩、变淡,在漫天的白雪之下消失。
驱车回老家的路上,重实彻一直在祈祷雪子还未看到新闻,逼仄的空间中他沉重地喘息着,豆大的汗珠融进眼里,以至于混合着泪水,不断滚落进脚垫里。不时能看到几辆子弹列车疾驰而去,他相信自己定能与雪子登上其中一辆。
雪地路滑,重实彻将车胡乱地斜停在田野里,直冲家去。
屋中空空荡荡,就像什么都未发生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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