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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画家

2021-02-18凉言

科幻世界 2021年12期
关键词:李奇

凉言

我第一次见到那种叫作蒙洛的生物,是在前父亲的家里。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这种看起来不起眼的外星宠物,会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影响我的生活,让我遇到一些奇特的事情:一场延续了十几年的单恋,一次可疑的死亡……

这一切从何说起呢?

那一年,前父亲吕华刚刚从室女座星系衣锦还乡,在市中心购置了别墅,急于炫耀他从星际贸易中带回来的财富。“前父亲”这个称号有点儿古怪,我和妈妈一般直接称呼他的名字。那次见面之前,我和妈妈在家里讨论过见面时我应该怎么称呼他。妈妈不愿意我管他叫爸,“因为他不配当你爸爸”,但是其他的称呼又不可行。最后,母女俩统一了口径,就叫“前爸爸”。虽然这个称呼滑稽可笑,但我欣然接受,因为我最害怕的,是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不批准这次父女见面,那样我就看不到蒙洛了。

自从虫洞出现在木星附近、地球文明加入“贸易联盟”之后,我们已经看过太多奇迹,但蒙洛仍旧是外星奇珍,无论在联盟的哪个星球都是珍贵的宠物。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蒙洛画画,但从来没有机会走近一只蒙洛。

一走进吕华的别墅,我就问他蒙洛在哪里。吕华的神色有些失望,毕竟十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女儿。他说:“在二楼,但是爸爸想和你先聊聊。”

于是我和吕华在一楼的客厅里闲聊。吕华问我的近况,我告诉他我现在读高三,马上快高考了,功课很紧,他说:“小檬那你要好好用功,别让你妈妈操心。”除此之外再无话说,父女俩陷入尴尬的沉默。之后,吕华终于开启吹牛模式,向我介绍他从宇宙各个角落搜罗的奇珍异宝,这些东西就摆在客厅的周围。经过这么多年,我只记得有一块血红的大石头,还有一株长相丑陋的花,据说来自某个遥远星系的类地行星……这些统统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我对父亲说:“我想去看蒙洛画画。”

吕华叹了一口气,声音微不可闻,他将我带到二楼。二楼是一个巨大的平层,没有布置任何家具,就一只蒙洛在那里画画。它身高大约1.5米,皮肤褐色,颇像地球上的章鱼,长有十只腕足,腕足很像大象的鼻子,不同的是每只腕足上都有一只大大的眼睛。它用其中四只支撑在地上,另外六只腕足从旁边的小桶里啜饮颜料,然后在画布上挥洒。那白色画布非常巨大,从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架子上垂下来。

我问:“它在画什么?”

吕华说:“不知道,这就是抽象艺术吧。”

我倒退几步,从一个稍远的视角看画。有点儿像康定斯基①的作品,但与康定斯基不同的是,整个画布的上半部分被各色颜料撑得满满当当,异常拥挤。我走近看,发现画布被各色颜料分割成了一个个格子,大格子又被分割成小格子,有点儿像“点画法”的技巧。从画面的任何一个区域出发,可以有无穷无尽的关联和联想,其结果是,你看到的是一幅静态的画,却有流动和变幻的效果,犹如观看天空中的云。

我大着胆子走近蒙洛,用手摸了摸它的身体,如同在抚摸一块冰。蒙洛似乎毫无知觉,专心地将颜料涂抹到画布上。

我问吕华:“蒙洛是哪里出产的?”

吕华说:“要是我能找到原产地,那我就真的发财了。一只蒙洛的价格,顶得上一个小行星的矿产!”

我说:“作为宠物被贩卖了这么多年,就没人知道?”

吕华说:“要是真有一个人能知道,那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李奇博士,一个真正的博物学家,一年到头在全宇宙跑的人,在地球上短暂停留几天,我请了他过来,你可以听听他有什么说法。”

星际贸易复活了博物学家这个行业。他们在联盟开拓的贸易网络中四处游走,为我们这些井底之蛙带来远方的奇闻逸事。在一个少女浪漫化的想象里,他们有点儿像游吟诗人。我不禁有些期待。

李奇是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到的。他在二楼现身的那一刻,天啊,这么多年以后,就算他的脸在回忆中已经模糊,我仍能听到自己那一刻的心跳声,仍能感觉到一团亮银色的火在心中闪耀。是他那亮银色的头发,绝非中年人颓败的灰白色,而是像阳光下的金属那样,熠熠生辉。

吕华介绍,我是他前妻的女儿陈檬,他解释了一句,这孩子随母亲的姓。李奇脸上的笑容有些促狭,或许他听说过前父亲的事情,知道他是如何骗走一个女人积蓄的。李奇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感觉脸上发烫。我很想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引起李奇的注意,但又害怕他的目光,因为我自知那天穿着的校服尺码不合身,显得更加瘦小。我一直是个发育迟缓的女孩,在如花似玉的同龄人中间,我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好像比实际年龄小几岁。母亲却很喜欢这种气质,自从被风流潇洒的前夫骗走了积蓄之后,她就对一切闪闪发光的东西产生了本能的憎恨。她特别喜欢我穿校服,认为这样一层土里土气的保护膜可以将我和险恶的社会隔离开。

吕華让机器人搬来三个椅子,端来几杯香槟,我们坐着聊天。作为博物学家的李奇,也是第一次见到蒙洛,他说他也对这种生物的原产地一无所知,吕华有些失望。

李奇沉默了一瞬,“这种生物如此聪明,却又没有发展出智慧文明,这有些古怪。”

吕华说:“其实很正常的。你知道吗,狗经过训练,能够背诵超过一千个单词。狗发展出文明了吗?”

李奇点点头,“可蒙洛画画是无师自通……对了,这只蒙洛叫什么名字?”

吕华说:“没名字。只有主人能为宠物命名,我只是一个中转商,我的任务就是将它平安送到那位超级富豪手里。”

李奇一边看着蒙洛画画,一边说:“蒙洛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物种,也是让很多人发了大财。”

吕华的眼睛一亮,问:“什么物种?”

李奇说:“仙女座星系某个偏远行星上的特产,看起来和长着触手、能够行走的兰花差不多,那种生物的名字很长很古怪,我们就叫它永生花吧。永生花能不断吞噬自己身上衰老的器官,因此可以永生不死。有一个传说,它的触手榨出的汁液,能让很多种碳基生物延缓衰老。”

吕华眼睛一亮,说:“这个市场可太大了。”

李奇说:“只是传说而已。医学上从来没有证实过。”

吕华说:“不需要医学上的证明——至少可以做护肤品什么的。”

李奇摇摇头,“但是现在跑遍宇宙都买不到了。”他顿了顿,接着说,“有人发现永生花似乎是智慧生物,而且很聪明。”

吕华追问:“聪明到受《禁止贩卖智慧生命条约》的约束?”

李奇点点头,“它们能做算数,能学会很多外星种族的语言,如果用正确的方法养殖的话,甚至聪明到能学会线性代数。”

吕华有些失望,“哦,那是很聪明了。”

李奇接着说:“更奇怪的是,尽管以前在联盟内随随便便什么地方都可以买到永生花,但追溯其货源,都来自一家星际贸易公司K56。后来有人揭露出来,K56在一颗偏远行星发现了这种生物,就武力征服了那颗行星,大量掠夺永生花,将其泡在特殊的溶液里,以便降低它们的智力。”

我和吕华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问:“这事是怎么揭露出来的?”

李奇说:“某个博物学家听到了一些传闻,就跑过去调查。那颗行星到处都是大屠杀的遗迹,永生花在那里建立过一个文明,有文字,也有庞大的建筑,但是都被K56毁掉了。K56在那颗星球的海滩上建立了一个个养殖场,永生花在海滩上批量种植,然后被带往太空的各个贸易站,作为药材贩卖。这件事披露之后,K56公司被取缔了,可惜的是,公司高管们找到了个替罪羊。”

吕华哼了一声,说:“所以你就是那个揭露真相的英雄。”

李奇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我让李奇再多讲一些这方面的经历,吕华瞪了我一眼,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媒体一点儿也没有报道过?”

李奇说:“你认为联盟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形诸笔墨吗?”

吕华阴沉着脸不说话。李奇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于是他找借口告辞,我起身送客。在门口,我鼓起勇气对李奇说:“李奇哥哥,我想你帮我个忙。”

他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我,鼓励我说下去。

我说:“我想以后可以和你互相发邮件,聊聊天。”

他问:“小朋友,你想知道些什么?”

他称呼我为“小朋友”,这让我有些不高兴,但我还是回答:“我对外太空的各种事情都很感兴趣。”

李奇说:“所以,长大之后,你也希望去远航?”

我想我那时的脸色一定黯淡极了,我说:“我妈不肯让我去。她说,干这行的……都不是正经的人。但这不是我的看法。”

李奇看起来没有生气,他笑笑说:“别人的看法不重要,你自己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咱们可以保持通信。”

我说:“一言为定。”

那次见面之后,我每隔一个月都会给李奇寄出一封邮件。虽然安塞波通讯器让宇宙成为一个小小村落,但带宽的珍贵还是让人们回到了古早的电子邮件时代。我在信中向他倾诉我生活中的一切快乐和烦恼,而他的回邮总是寥寥数语,不咸不淡。这并没有让我灰心,反而让我的单恋有了绝望的美。只有那些你绝对得不到的东西,才能将美感保持到最后。

这些信件像一条绳索,牵引着我,走出我压抑的少女时代。

母亲被吕华欺骗之后,将对生活残存的热情都倾注在我身上,这热情让我不堪重负。她痛恨一切风度翩翩的男性,用紧张的目光监控着我的人际交往,对和我稍稍亲近的男孩子都怀着露骨的敌意。我早就知道,只有考到一个好大学,远离家乡,才有可能摆脱她如影随形的目光。我拼命学习,和李奇的通信几乎是我生活中唯一和学习无关的事情。

二十四岁的那年,我收到了李奇主动写给我的不那么简略的邮件,那时我已经在离家乡很远的一所大学拿到语言学的学士学位,在考古系读古文字学方向的研究生,也找到了一个同样拥有亮白色头发的男友。我原以为曾经的情愫早已平静下来,那封邮件却仍让我魂不守舍了好几天。不算他之前潦草的回信,那封邮件算是他给我的第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小檬:

或许你能感觉到,这几年以来,你告诉我的事情很多很多,而我告诉你的事情很少很少。你总希望我说些有趣的事情,但我却总觉得难以下笔。你或许会觉得,作为一个博物学家,我应该享有自由地探索世界的特权,但事实上,我昂贵的航程所需要的费用,一半来自商业公司,一半来自政府,我的探索,一半为了科学,一半为了商业,我所知道的真相,一半能说,一半只能埋在心里。我亲眼看到了被纳入联盟的文明从星际贸易中得到财富,但我也亲眼看到了,那些被评估为“没有高级文明”的星球,是如何变成一个个采矿地、殖民地或者旅游景点,我也看到了很多物种是如何在生态保护的名义下被捕捉、被贩卖、被囚禁在实验室、被做成紀念品、被成批屠杀,甚至被灭绝。而决定它们命运的,仅仅是一纸“是否具有智慧”的评估。

这些你在地球上是不可能听到的。毕竟,联盟是我们的恩人,如果没有他们破格施恩,在木星旁边给我们开了个虫洞,人类的文明现在还只是在海边玩沙子的儿童。诽谤恩人是不道德的。

既然重要的事情不能说,那些轻如纸屑的事情说它干什么呢?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这些年,我对蒙洛的研究还是有了一些值得一提的结果。小孩子每次拥有了新的玩具,总要忍不住和好朋友炫耀一番,其实我这个成年人也一样。上次地球上一见,我对蒙洛产生了兴趣。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蒙洛这个物种的资料。这是一种异常长寿的物种,尽管现有的资料都显示其是无性繁殖,但奇怪的是,其子代的出生就意味着母代的死亡,这也就使其种族的数量无法增长,从而使其成为稀世奇珍。更奇怪的是,每经过一次繁殖,蒙洛的遗传信息就会变得更长,但其性状却不改变,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令人困惑的还有蒙洛的画。我搜集了几幅不同蒙洛画的画,发现它们都遵循相似的模式,画面最上端的部分很相像,让我联想到包含自译解系统的语言包,我尝试用联盟内通用的自译解软件进行翻译,得到的只是乱码。我正在寻找更强大的软件。

关于蒙洛的出处,我有一个黑暗的猜想,但现在仅仅是猜想。或许下次,我能够找到证据,到时候再说吧。

祝一切顺利。

你的朋友李奇

李奇来第二封信的时候,正是我在事业上和生活上都面临关键转变的时期。

那几年,我一直在从事契丹文的解读工作。不可思议的是,契丹民族雄霸中国北部两百年,契丹文(包括契丹大字、契丹小字两种文字)有数万字的遗存,但目前契丹大字、小字都没有完全解读成功。我将机器学习方法应用到契丹文的解读中,解读了绝大部分契丹小字,引起了学术界的注目。

那时我和男友恋爱三年,正在筹备结婚。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其实婚姻更像是一份归档文件,所有散漫的心思收束到一份薄薄的证书里,盖上一个公章,做一个证明,证明已经顺利通过人生的一次重要考试,准予结业。那是一次没有惊喜也没有失落的恋爱,就好像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下棋,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势均力敌,绝无意外。所以我们都觉得,这样的爱情活上三年已经足够长,该让它归档了。

前父亲吕华送给我一副蒙洛的画作为礼物,我将这幅抽象画命名为《康定斯基》。李奇则寄来了一串项链,其材料是某个外星海滩上的贝壳。礼物和他的邮件在同一天到达。李奇的邮件是这样写的:

陈檬:

你好,听到你即将结婚的消息,非常开心,祝你们永远幸福!

你上次的回信让我很受鼓舞,没想到,竟然有人对我的研究如此感兴趣。写信给你,是因为我对蒙洛的研究又有了新的发现。而且,我终于拥有了一只蒙洛!

说来也巧,我的一位朋友,一位很富很富的朋友最近刚去世。这位朋友大概像一只蜥蜴吧,一只能学会英语而且非常聪明的蜥蜴。按照他们星球的习惯,遗产是不能继承的,必须送给朋友,于是我就拥有了一只本来攒一辈子钱也拥有不了的蒙洛。幸亏我认识这朋友时,他(或者她?)已经足够老,如果我认识的是风华正茂的他,我可能还要等三百年呢。

我从来没有给东西命名的天赋,我将它简单地称为檬檬,以纪念我们的相遇。檬檬和那天在你父亲家里看到的蒙洛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可能要老一些,在蒙洛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判别其年龄。我曾告诉过你,我怀疑蒙洛的画的开头部分是一个自译解系统,这个猜想已经得到了证实,我找了更强大的软件破译了不同蒙洛画的几幅画,虽然破译出来的信息大部分仍旧是乱码,但是横向比较,有一串数字是相同的。我怀疑那是一个星系坐标。

坐标处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恒星系,一颗处于中年阶段的恒星,围绕着它的有一顆类地行星、一颗气态行星,恒星和两颗行星都没有官方命名,只有一个编号。如果蒙洛在向我揭示什么秘密的话,那么这个秘密很可能藏在那颗类地行星上,我将这颗行星称为×星。

我已经决定去那个地方看看,那里附近有一个联盟的驿站PT-350,但是遗憾的是,我未来的航线几年前就已经通过合同固定下来了。而且,即使我到了PT-350,距离那个坐标还有三光年的距离,所以我需要一艘具有跃迁功能的宇宙飞船,而我显然买不起。

但我一定要去的,只是这件事还需要好好筹划一下。

如果我的研究有了新的进展,还会给你写邮件。

你的朋友李奇

大约五年之后,我收到了李奇的第三封信。那时候我正在准备离婚,原因是丈夫出轨。其实我能够理解他,人的一生中,总要做些疯狂的事情,把内心的激情发泄掉。母亲释放激情的方法是找了吕华这个小白脸,我释放激情的方法是给一个无望的人写情书,丈夫释放激情的方法就是出轨。

按照离婚协定,我离开共同购买的房子,对方给我金钱补偿。离开时,我只带走墙上那幅《康定斯基》。就在搬家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李奇的邮件。

陈檬: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联盟的驿站PT-350,前往×星,开始一场前途未卜的探险。

大概一年前,我收到一笔匿名的汇款,让我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摆脱我现在的工作。于是我来到PT-350驿站做了一名设备维护工。这是个繁忙的驿站,在联盟的贸易航路中占有枢纽地位。各种各样的外星种族和货物在这里中转,其中有些种族怪异得让地球上最见多识广的人士也会惊骇。

我使用驿站维护卫星上的望远镜做了初步的观测,不出所料,×星上不仅没有智慧文明存在的迹象,也不可能存在任何碳基生命。在这个区域,任何生命都只能生活在厚厚的防护盾里面。按照联盟官方记载,几百万年以前,这附近发生了一次超新星爆发,猛烈的爆炸形成了一团气体和尘埃构成的废墟,这团废墟至今仍在不断发散出致命的射线。如果我离开驿站防护盾十秒钟,全身的DNA就会被轰击成碎片。

但这次事件对于联盟倒是一个机会。恒星尸体变成了一个黑洞,于是在宇宙的某处产生了与之对应的白洞,两者之间通过极细小的虫洞(空间隧道)连接。施工很快开始,将负能量注入空间隧道之中,让其不断扩大,直到其直径超过100万公里,然后再给虫洞打出若干出口,这个驿站就建在虫洞的一个出口上。

到目前为止,一切平淡无奇。唯一让我稍感蹊跷的是,这个超新星爆发的废墟,即非壳层型,也非实心型,也不是复合型,和宇宙中其他地方的超新星遗迹相比起来,有些怪,留下的气体和尘埃的密度也比正常情况下大。我用A.I.做了几百万次模拟,只有一种情况的爆炸现场会是这个样子:恒星爆炸时身强力壮,而非年老体衰。

这就有意思了,理论上,让恒星猝死的方法不止一种,比如注入负能量,或者人造小型黑洞,但联盟的历史记录里写得很清楚,这颗恒星是自然死亡。

为了查明真相,必须找到超新星爆炸时的原始资料。联盟里能远程连接的所有图书馆和数据库我都做了查询,没想到突破出现在地球。在加入联盟后不久,地球文明曾经收到过一个电波信号,正好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信号很短暂,其含义从来没有被破解过,而因为无法确定距离,信号的发源地也无法确定。那阵子正好是地球文明刚进入联盟、信息爆炸的时候,各种从外星文明传来的信息让人类应接不暇,这个未被破解的信号很快就被遗忘了。

我通过×星的坐标计算其和太阳系的距离,进而计算出信号的传播时间,倒推出信号的发射时间,正好是那次超新星爆炸之前不远的时间。

看起来,×星上的文明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可能用本星系的恒星作为信号扩增器,发送了一个求救信号。对于这样关乎文明生死存亡的大事,×星上一定会有记载,虽然现在犯罪现场一定已经被清理,但完全抹杀一次种族灭绝的痕迹很困难,或许有些记载被藏在岩层下面、深海底部等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凑巧的是,驿站上就有一艘可进行恒星际短途跃迁的宇宙飞船,供偶尔来到此地的游客使用,飞船自带登陆艇和防护盾。联想起我收到的那笔匿名汇款,这一切都太巧了,对不对?巧到像一个圈套。一旦防护盾失效一分钟,我就死定了。不过,我已经不想再等了。我能感觉到,在阴影中,有一只手在向我靠近。这些年来,有好多人暗示过我,不要再调查这件事。我必须尽快得到证据,不然那帮人就跑在我的前面了。

我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帮忙,相信你也一定是愿意帮我的。其一,是帮助我喂养那只叫作檬檬的蒙洛,估计半年后它会被送到地球,它的食谱在这封信的附件里,随信附上一笔钱,用来做檬檬的赡养费,檬檬性情温和,你会喜欢它的;其二,我有一包资料要拜托你帮助我保管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会有一个叫作爱德森·卡夫特的地球人到你这里来取。他是一个有名的物理学家,也是我认识的最正直敢言的人士。你可以在网络上搜索一下他的照片,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要给。

说来奇怪,我在地球上牵挂的人,现在竟然只有你一个了,我也会经常想念你,虽然你曾给过我近照,但不知为什么,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浮现在脑海中的,仍然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距离的力量还是强大啊,不仅仅是空间的距离,也是年龄的距离。你曾经和我说过,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就像被吸入了黑洞,是没有出路、也没有尽头的坠落。你总是责怪我的迟钝,但你说的有些话,我听懂了也很难答复。我宁愿将生命消耗在一次次旅行、休眠、跃迁中,也不愿意受关系和情感的牵绊。或许我还是太怯懦了吧。

你的离婚手续已经办妥了吗?我常常想,虽然每一段具体的感情都充满了琐碎和狗血,但是抽象的爱情不朽,或许新的幸福在前方不远处等着你。

你的朋友李奇

我从来没有收到李奇的那包资料,也从来没有什么物理学家来找我,但檬檬和钱我都顺利收到了。

檬檬来到我家的时候,我已经离婚独居半年,正需要什么东西填补寂寞的生活。

我已提前为檬檬准备好了食物、颜料、画布,没想到,它来到我家的第一天意外就发生了。

我在起居室里打开那个特制的运输箱,檬檬就从里面溜了出来,它从容不迫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好像在勘察。它伸出触手,好像在向我索要着什么,我手里没有拿食物,有些犹豫,这时候我想起人类有握手的习俗,于是我伸出手去,它用触手在我的手心上抚摸了一下。我感到一阵凉意。本来一切都好,但就在这时候,檬檬看到了墙上的画,那幅前父亲送我的《康定斯基》。我能肯定它注意到了,因为它将所有的眼睛都對准了那幅画。然后,一阵震颤传遍它的身体。然后,它的十只眼睛开始流出液体,这是泪水吗?

檬檬病了,蜷缩在屋子的一角,不吃不喝,也不作画。它的触手开始萎缩,但肚子却慢慢鼓了起来。虽然不敢相信地球上有兽医能给它看病,我还是带它去了宠物医院,自然是毫无结果。

某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在墙角的檬檬腹部破裂,已经死了,一只小蒙洛破腹而出,地上沾满了黏液。我这才知道,原来檬檬不是病了,而是怀孕了。

这只小蒙洛的大小只有母亲的三分之一左右,触手上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但是它已经在屋子里四处探索,我试着将墙上的那副《康定斯基》拿给它看,但是它没有任何兴趣。我将画布和颜料拿给它,它马上开始做起画来。

由于小蒙洛身上有紫色的花纹,我将它命名为花花。花花在我家里平静地长大,李奇则从此杳无音讯。我曾经请吕华帮忙寻找他,但是他和那艘宇宙飞船,不仅在现实世界消失了,也在联盟的一切官方档案中消失了。

我将李奇发给我的信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将线索串起来。蒙洛的画其实是一种语言,古文字学的研究方法,应该也适用于蒙洛画的研究。我找来很多蒙洛画作的照片,仔细对照。我很快辨认出了李奇提到的星系坐标,这个发现启发我找到了蒙洛用来表示数字的画法,又经过几个月的研究,我在不同蒙洛的好几幅画里面,找到了另外一串数字。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另外一个坐标,但对应的地方是一片虚无。我尝试另外一个思路,将这串数字看作用联盟标准纪年法表述的时间,结果和×星被超新星毁灭爆发的时间完全吻合。

所以至少可以从画里解读出一个信息:在某个时间点,×星被毁灭。我又努力了几年,但再也没有其他收获。这是精心设置的谜题,而设谜的生灵就在我的眼前,我经常一边看着花花画画,一边对它自言自语。我请求花花告诉我这些画里的秘密,我发誓我会保密,我能保证它的安全。但它总是沉默着,不给我任何提示,从来没有蒙洛能发出声音的记载。

檬檬看了其他蒙洛的画就怀孕,只有一种可能:画画既是一种繁殖的方式,也是一种整合信息的方式。这个母星被毁灭、在宇宙中流浪的种族,将种族的惨痛史记载到自己的遗传密码中,然后画出来。每只蒙洛画好一幅画,就是释放出一段遗传信息,这段信息像小船一样,在巨大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上,寻找自己的同类。当一只蒙洛看到同类的画时,如果画中有值得吸收的新信息,它就会怀孕,子代诞生的时候,其遗传信息就整合了新获得的知识。

那为什么子代怀孕之后,母代就会死亡呢?当然,母代已经将整合后的信息传给了子代,但这不是非死不可的理由。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这样的选择是最合理的。首先,部分解决了信息传递中的版本混乱问题,旧版的信息被及时销毁;其次,可以控制蒙洛的数量,让蒙洛成为稀世之珍,从而保证这个物种不会被灭口;还可以让这个信息传递的事业,既不至于太显眼,又代代相传不绝。

蒙洛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密码学家、最有韧性的信使,也是以生命保存历史的史官。

我开始对外太空旅行产生兴趣,并且到处寻找蒙洛的画。在花花两岁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幅画,但花花对这幅画不屑一顾,可能这里面没有新的信息。在花花五岁的时候,我从一个外星商人那里买了另一幅蒙洛的画,这幅画让花花怀孕了,它留下的遗腹子身上也有花纹,样子和它的母亲差不多,我叫它小花花。花花和小花花的作品,我都送给了星际航海的水手,我希望他们能将这些信息带到遥远的地方,让它被另一个蒙洛看到。

死了这么多信使,拆信的人何时出现?没有人知道。或许在遥远的未来,或许直到宇宙热寂也不会出现。但我相信,没有什么历史能永久隐藏,总有一天蒙洛的历史会大白于宇宙。这种信念毫无道理,因为人类历史上的悬案太多了,一定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们连“不知道这件事”都不知道的,更何况整个宇宙。但是,凡是伟大的信念,都是不能用理性证明的。我决定,将我的一生用来传递的蒙洛的画,来走李奇走过的路。想到我自己也成了一名信使,我就感到欣慰。

【责任编辑:邓 越】

①瓦西里·康定斯基,出生于俄罗斯的法国画家和美术理论家,是现代艺术的伟大人物之一,同时也是现代抽象艺术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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