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日出的故事
2021-02-18索木
索木
雪下了一夜。
天亮时,奥克洛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寒风已经将他的四肢冻僵。他挣扎着站起来,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
他把鹿皮靴子脱下来,从里面倒出两块紫色的脚趾。没有疼痛,神经已经被严寒冻坏。奥克洛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两个紫红色的肉块,暗自思忖:自己还剩下七根脚趾了。
他叹一口气,费力地穿上鹿皮靴子,不然整个脚掌都要冻掉了。今天出太阳了,阳光照在身上大概会更暖和些。寒冷让思绪变得凝滞,奥克洛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远处传来游丝般的呜咽,不像是哭声,倒像是梦话般的呓语。一个男人跪在一团兽皮包裹的身影前面,不用看奥克洛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凍死了一个。
长老披着兽皮走来,初升的朝阳下他的身影显得那么无力,甚至支撑不起身上兽皮的重量。他的步伐沉重而错乱,每一步都扬起雪尘,不知出于饥饿还是寒冷。
长老路过那个跪着的男人,俯下身去,把双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轻声说了什么。男人的呜咽声渐渐熄灭了,只剩下时不时地颤抖。长老看看地上死者的脸庞,叹了一口气,雪白的雾无奈地消散在寒风中。
长老向奥克洛走来,和他问了早安。冷风从兽皮的缝隙中钻进来,可二人已经无力颤抖。
“那是?”奥克洛指指拖着尸体蹒跚远去的男人。
“图伊的女儿萨塔。”长老喃喃道,“只有十一岁啊。”
二人相对无言。他们同时在心中算着部落剩下的人数,又算一算严寒持续的日子,再算一算肉干还有多少剩余。每个计算都没能进行到底,数字已经让人不知所措了。
“雪季还要多久结束呢?”
“按照历法,现在应该已经是回暖的时候了……哈塔在上,饶恕我们吧。”长老仰头望向苍白的太阳,将双手放在自己的头顶,口中默默吟诵。
“要不要……再祭祀一次?”
“那么这次选谁作祭品呢?已经十八天没有打到鹿和野牛了,再次献祭的话,哈塔只会更加愤怒吧。”
沉默再次笼罩,奥克洛的肚子又咕咕作响,这次他听到了。他把头扭向别处,眺望雪原上一片苍茫。他努力寻找,可是地平线上一片澄澈,没有一丝雾霭。
“雪下了三天,大概会有哈塔泉在冒烟吧。”奥克洛这样说,心中却没有什么把握。奥克洛没有回头去看长老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哈塔在上,但愿如此。”
长老开始念诵献给哈塔的祭文,他的声音不时被来自肚子的鸣声所干扰。奥克洛也虔诚地默诵。
部落里的所有人都在急切地呼唤哈塔泉,那片能让他们撑过寒冬的热力。
教授站在窗前,凝视窗外的城市。灯火管制管不住万家灯火,他看到路对面人家的点点灯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照亮一片浓重的夜。荧荧如鬼火般的极光在天边流动,映出乌云的剪影。他看看怀表,年轻人大概快来了。
“每一夜都是最后一夜,”他这样告诉年轻人,“所以万不可懈怠。”
但年轻人这样回答:“每一夜都是最后一夜,所以没有夜晚会是最后一夜。”
老人回味起年轻人的话,感觉年轻人和年轻时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好奇,一样的充满机灵,一样的眼中有光芒。
“只可惜,”教授叹口气,又好像是自言自语,“时候不比从前了。”
透过浓稠的夜,教授努力想象对面那座架在楼顶的防空炮。防空警报天天响,而且极有规律,如果哪一天不响就一定是坏了。这片区域从来没有被轰炸过,空袭仿佛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居民们甚至已经把每天的防空警报当作报时钟,教授楼下的人家每天晚饭后玩牌,直到防空警报响起才上床睡觉。
只有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夜,熟睡的人们被几声极远处传来的沉闷响声惊醒,次日的报纸便会刊出一串数字。只有这个时候,街坊邻居们才会想到正在进行的战争。
老人无法这么豁达,他总感觉时间紧迫,怀表上转动的指针像收紧的绞索令他无法呼吸。这时他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指针走到了熟悉的位置。老人看向房门,年轻人正把衣服挂在暖气片上。
“今晚雾大,我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年轻人说。
教授点点头,蹒跚到核炉前,看了看水位,又往水里扔了几颗料,溅起一片水花。核炉里的水声大了起来,从缝隙处冒出一缕蒸汽。
年轻人看着他,说:“这个月料已经涨了三次了。”
“我知道。”
“听说下周还要涨呢。”
老人摇摇头,“大概不会了。”
窗外传来午夜的报时声,传达着不知能被几个人听到的悲鸣。
“你今天来早了呢。”
“是啊,今天街上的兵好像少了很多……不过话说回来,午夜的街道上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人吧。那么,今天我们讲什么呢?”
老教授看着年轻人迫切的神情,笑了,“你还是这么积极呢,就像大多数人在他们的第一堂历史课上一样。”
年轻人没有笑,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迷茫,“可是现在……大家都走了。”
老人微笑着叹一口气,“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们离开学院,去了前线,去了军工厂,去了研究所,那并不是他们的过错。那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我呢,只是希望这些往事不被遗忘,好让后来的孩子们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这里的。不过现在看来,唉……”
老人招呼年轻人坐下,“这可能是最后一堂课了。”
“您每天晚上都是这么说的。”
“但今天晚上不一样。明天晚上你可以不用来了,后天也是,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因为今天的内容讲完之后,我就没什么可讲的了。历史嘛,就是那些东西。讲完了就没有了。但你要在之后慢慢思考。”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失落的样子。教授也有些后悔,他不知道年轻人会怎样理解他的话。
教授清清嗓子,“我们今天讲人类利用核能的历史。”他的目光看向核炉,听着锅炉里咕噜咕噜的水声,感受着热水流过暖气片散发出的温暖。
温暖。老人想到这里,说:“首先你需要明白,在那个还没有核能的年代,当时的人类面临着怎样的环境。距今大约七千三百年前,那时全球平均气温比现在要低得多,我们称之为……”
“小冰期。”年轻人说,“你上节课讲气候史时提到过。”
教授点点头,“没错,小冰期。”
奥克洛的部落拖着雪橇,在茫茫雪原上有气无力地游荡。大地封冻,见不到任何活物,就连可以用来生火取暖的枯木也寻不见几根。当夜幕再次降临,绛紫和荧绿的光芒笼罩大地,每个人都毛骨悚然,不知道晚上冰冷的死神又会带走谁。
柴火用尽了。长老决定拆掉一架雪橇,他看中了图伊的。没有了孩子,图伊雪橇上的东西显得少了很多。“匀一匀,匀一匀啊。”长老招呼众人,“把他的东西,帮着拿一些啊,我们要拆掉图伊的雪橇生火了。”
图伊把东西搬了下来,但没有让别人拿走。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一堆东西旁,低垂着头,用兽皮把自己裹起来。奥克洛知道他心里难受,奥克洛自己心里也难受。
大家把图伊的雪橇拆解成一根根木棍和一条条兽皮。制作雪橇的工匠在制作时就考虑了这种情况,把木质部件都浸润了一层动物油脂,这样拿来烧火更旺更久。
拆掉雪橇对部落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奥克洛记得上一次这么做已经是三个冬天之前,但那一次是因为雪橇的主人洛隆在外出打猎时死了。拆活人的雪橇,这大概是头一次。
但哪怕是一个雪橇也拆不下来多少木头,长老决定第二天打一次猎——就算打不到猎物,起码也能捡些枯枝回来。图伊、努巴和奥克洛被选中成为猎人。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进行了出征前的祝祷。具体来说,众人将奥克洛围住,举起,转圈,奥克洛看到苍白的太阳缠住自己。然后他被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掙扎着爬起来,在晕眩中胡乱投出一根长矛。
长矛飞向了西方,他们于是决定走向那里。
“一定要回来,哪怕只捡些枯枝。”长老对他们说,“我们再承担不起同伴的离去了。”
部落驻扎在原地,三个猎人向西走去。他们似乎在逃避太阳。当阳光逐渐升到头顶,他们仍一无所获,甚至没有看到树林的影子。白茫茫雪原上天空澄澈湛蓝,淡淡几缕游云让他们想到了记忆中的炊烟,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说,咱们是不是在背着哈塔前行啊?”努巴不安地指了指追赶他们的太阳,“恐怕不太好。”
“向西走是哈塔的旨意,有什么好怀疑的?”奥克洛说,他的头仍然有些疼,“再说,到了下午哈塔就在我们前面了。”
太阳越过最高点开始下沉。起了风,雪尘挂起来打在脸上,即使裹紧了皮袍子,奥克洛仍能感觉到寒风从每个缝隙钻进身体。
整个下午他们再没说一句话,图伊发现了猎物的踪迹,他怕声音会惊扰到猎物。他们沿着雪地上的痕迹前行,那似乎是某种动物的蹄印,看得出那只动物也在躲避,脚步凌乱不堪。
“它大概已经发现我们了。”图伊说,“这该死的旷野里没个遮拦,我们又在上风。”他朝脚印延伸的方向极目远眺,隐约有一个小黑点,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动物。
他们继续追踪,不一会儿脚印突然乱了,一缕缕毛发散落在地上。图伊捡起来看了看,闻了闻,又比照了地上的脚印,很确定地说:“是一头厚足牛。”
风向突变,他闻到空气中突然出现血腥味。远处的黑点不动了,夕阳下,三个饥肠辘辘的人犹豫不决,面面相觑,思绪像呼出的水汽,在空中交融飘散。
有另外的猎手在追捕同一头猎物,这个险不知值不值得冒?他们想起长老说,我们再承担不起同伴的离去了。但没有食物,冻饿而死的人只会更多。他们看看自己的武器,奥克洛拿了根长矛,图伊是一把石斧,努巴赤手空拳。他们的肚子又在此时不争气地响了起来,图伊叹一口气,坐在地上,看天上云卷云舒,想到了早上死去的女儿。悲哀的情绪又一次笼罩了他。
奥克洛提醒他:现在已是下午,哈塔离地平线只有三掌了。不赶紧回部落的话,怕是要冻死在外面。
他们等了许久才敢靠近,另一个猎手已经离去,留给他们的只剩一副血肉模糊的骷髅。三人呆呆站在厚足牛的尸体前。这是冰原上的一种大型食草动物,全身覆盖长毛,头生两角尖利如刃,但最大的特点还是脚下厚实紧密的结缔组织,足有一掌厚。穿上用厚足牛的脚掌做成的靴子,无论怎样的严寒,脚趾头都和心窝一样热烘烘。
但面前这头厚足牛显然已经被食用殆尽,四个肥厚的脚掌被啃得只剩骨架,全身上下再没剩一点儿肉。未知的捕食者和奥克洛他们一样饥饿。
“那是什么?”奥克洛问。图伊没说话,俯下身子抓起碎骨,凑在鼻子前。他鼻翼扇动,奥克洛感觉图伊的鼻子和厚足牛的脚掌一样肥厚。
奥克洛早就听部落里的人们说起图伊的鼻子,似乎打猎时他不是在用眼睛而是用鼻子追踪猎物的踪迹。在大风中他能闻到几里外动物的气息,甚至还能说出具体的数量和种类。奥克洛有时想,就算闭上眼睛,图伊仍然是无法超越的猎手。
“哈塔在上,来什么不好。”图伊喃喃自语,“偏要是雪狼。”
他站起身,握紧长矛,“我告诉过你们洛隆是怎么死的吗?他和我一起出去打猎,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我走在前面,洛隆走在后面,就这么走着。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洛隆许久没有出声了。再一细听,没了他的脚步!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以为是洛隆,正要回头去看,突然闻到一股猛兽的腥臭味。我刚要扭过去的头硬生生卡在那里。当时我手里正好拿着长矛,看也没看,直接就朝后面捅了过去。”
“雪狼……他拍了洛隆的肩膀?”
“我猜是这样。雪狼的狼腿硬得很,站起来正好和人一样高,两条腿走上十步八步没有一点问题。洛隆中了那畜生的计,刚一扭头,雪狼就把他的喉咙咬断了,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
图伊长出一口气,“所以走夜路时要把家伙扛在肩上,有东西拍你的肩膀,万不可回头,用最大的力气把手里的家伙向后捅。还有就是,”他停顿一下,“走夜路时万不可拍人肩膀。”
奥克洛和努巴茫然地站在那里,默默回味图伊的惊险。冰冷的风吹过,他们都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然后他们看到眼前的骸骨,突然意识到这也是雪狼所为,刚刚差一点儿就和它打了照面。细若游丝的恐惧立刻浓厚起来,有什么黏稠黑暗的东西在气氛中化开。
“雪狼大概已经走了吧?”努巴低声说。
图伊摇摇头,“不好说。才不过一小会儿,这里的气味还很浓烈,就是走也不会走远。再说,雪狼这东西那么狡猾……”
图伊话音未落,一团雪白的东西从三人脚边闪电般弹起,带起一片雪尘。奥克洛和图伊本能地跳开,努巴躲闪不及,被一把扑倒在地。
“小冰期是人类种族最艰难的时刻。当时全世界上的人类总数大概只有千人左右,组成一个个小部落,在灭绝的边缘游荡。”教授说,“当时的人们面临的不仅是严寒,更有饥饿和猛兽。最近的考古发掘证明,在当时人类活动的区域,存在着数十种食肉猛兽。它们大多皮糙肉厚,尖牙利爪,有几种脑容量还不小,它们都对人类的生存构成巨大的威胁。猛兽和饥饿,这些不利因素限制了当时人类活动的能力,形成厄运的正反馈。”
“正什么?”
“饥寒交迫的状态下,一个猎人怎可能有力气捕到猎物?我称其为厄运的正反馈。”
年轻人望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像极了我们现在的处境。”
老教授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战争爆发以来,袭击与报复的循环将无数人拖入深不见底的泥潭。今天挨了轰炸炮击,明天就要加倍奉还。国家的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却还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火箭弹和步枪。
不过他们都知道,敌人也一样。
年轻人长出一口气,“好在我们已经要赢了。战争就要结束了吧。”
教授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我们还是回到历史課上来吧。正如刚刚所提到的,剧烈的气候变化,使小冰期的人类处在灭绝的边缘,而天然核能的发现与利用,为奄奄一息的人类递来一根救命稻草。可以说,这是人类历史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如果当时没有发现核能,也就没有今天的你我了。
“人类对核能的利用,经历了利用、控制、理解和创造四个阶段,它们是连续而互有重叠的四个时期。利用阶段发生在小冰期,控制阶段从小冰期开始,一直持续到工业革命中期;理解和创造,则是近五十年以来的事情了。
“首先是利用阶段。在这个阶段,人类对天然核能的发现与利用,主要围绕裸露在地表的天然铀矿石所形成的热泉展开,这一点可以从部落时期原始宗教的热泉崇拜和古热泉周边发掘的人类生活遗迹证实……”
“教授?”年轻人突然发问,“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详细说明一下,天然热泉是如何形成的呢?”他指指一旁冒着蒸汽的核炉,“是和那东西一个原理吗?”
教授微微颔首,“基本上相同。天然热泉,是裸露在地表或岩洞中的天然铀矿石,在降水或地下水充当慢化剂和冷却剂的作用下,发生链式反应所形成的天然核反应堆。由于在我们星球地壳分布的天然铀矿石中,同位素铀235所占比例大约为5.2%,已经高于发生链式反应的临界浓度,所以只要有水的浸润,这些矿石中的铀原子便会自发进行链式反应,释放出惊人的热量……”
“不要再追了!”奥克洛向图伊喊道,这时雪狼已经变成远处一个移动的白点,地上的血迹越来越稀疏,“努巴肯定已经死了,我们再追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哈塔已经快要落下去了!”
图伊没有回答他,不知是因为没听见还是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许久他才放慢了脚步,并不是为了回应奥克洛的呼喊,只是因为地上的血迹已经消失殆尽,他不得不依靠嗅觉继续追踪。
“一定要追上那畜生,”图伊的嘴唇已经发紫,“它拖着努巴……跑不快的。我们怎么能空着手回去,部落里的人们都在等着我们啊。”
天光迅速地黯淡下去,一缕缕寒风如幽灵般骤起,穿行在雪原上,钻进二人的皮袍子里。那雪狼拖着努巴的尸体奔跑,看样子也用尽了力气,渐渐放慢了速度,和他们保持着一段相对稳定的距离。
二人紧跟雪狼来到一处洞穴,洞口极窄,掩映在夕阳的残影下,二人弯着腰手脚并用才能爬进去;里面却别有洞天,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宽广洞穴,隐约有潺潺水声。雪狼爬进洞内一角,把已经一动不动的努巴搁在地上,面朝二人,喉咙里发出凶残的低吼,作出困兽犹斗之势。图伊明白,这是只已经饿扁了肚子的野兽,眼睛里冒着和部落里的人们一样的绿光。这时突然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二人朝雪狼那边望去,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阴影中钻出来,跃向那只雪狼。那是两只雪狼的幼崽。
图伊低声对奥克洛耳语道:“护崽的母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母狼不耐烦地用吼声把小狼崽赶回窝里,眼下这两个入侵者显然是要优先解决的目标。二人一兽都希望对方能够退却,好省去这场消耗体力的厮打。最后一缕夕阳流下岩壁,他们在渐渐暗下去的洞穴中死死盯着对方。
狼崽饿得吱哇乱叫,雪狼沉不住气,一跃而起向图伊扑来。经验丰富的猎手一个侧身躲过猛扑,正要拿石斧回掏雪狼的心窝子,孰料那畜生在半空中猛一蹬腿,正蹬在图伊胸膛上。图伊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他正要起身,雪狼已经把前爪按在他肩上,尖尖的獠牙白得耀眼,就要往图伊的喉结上探。
“奥克洛!”图伊用铁钳般的双手扼住母狼的脖子大喊,“砍它的腰!”
腰是雪狼身上最脆弱的部分。奥克洛快步上前,无奈图伊和狼在地上扭打翻滚,一会儿是雪狼在上一会儿是图伊在上。奥克洛不敢下手,怕砍不到雪狼反倒砍了图伊——只听扑通一声响,一人一狼翻滚到黑暗深处的一片水潭中,溅起几朵水花飞在奥克洛鼻子上。
图伊和狼在水中沉浮,片刻之后图伊抓住岸边探出头来,把狼的脑袋狠狠按在水下,任凭狼爪撕扯自己本已破烂的皮袍子。奥克洛赶到,把石斧的尖刃狠狠砸在母狼的腰上。扑腾的水声中,隐隐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雪狼疯狂的挣扎变成了轻微的抽搐,最后终于一动不动了。奥克洛帮着图伊把狼尸拖到洞口,借着晚霞最后的余晖,他看到图伊的肩膀和双腿都被狼抓出一道道血印。
“嘶……”图伊痛得浑身颤抖。
奥克洛走回刚刚的水潭,他想掬一捧水为图伊清洗伤口。他在水边蹲下,待眼睛适应黑暗后,他突然看到水下的岩壁上镶嵌着星星点点的幽蓝色亮斑,仿佛星光溶解在水中。他着迷地凝视了许久,然后掬了一捧水。
他突然意识到水是温的。他愣了几秒,然后凝神谛听,听到悠远黑暗中的某处,有气泡从水底冒出,毕毕剥剥的声音,还有仿佛水浇在刚熄灭的火堆上,嘶嘶的声音。
他想起部落中的长老描述过的:哈塔泉的蒸汽是神的呼吸,哈塔泉的声音是神的低语,哈塔泉的光芒是神的眼睛。
他呆立了一会儿,走回图伊身边,“那边,哈塔。”
极光蓝绿色的光芒照进洞里,黑暗处突然响起狼崽的吱吱声。
“由于小冰期时的人类还没有创造出文字,今天的考古学家很难考证当时的人们是通过什么来寻找天然热泉的。目前普遍的猜测大概有以下几种:通过热泉的热量,观察寻找沸水的蒸汽,以及链式反应在水下发生引起的切伦科夫辐射。总而言之,对天然热泉的利用是人类利用核能的开端,虽然当时的人们完全不清楚热泉的成因——或者说,祭司们用神灵和天赐一样解释得很好——但他们都是精明的实用主义者。在寒冷的史前时期,聚居在天然热泉旁成了人类对抗严寒的手段。”
教授看着年轻人着迷的眸子。教授暗想,那份对严寒的恐惧已经刻进了先祖的基因中,代代相传,一同传承的还有对太阳、温暖和热力的崇拜。
他扭头看到一旁核炉上金线描边的哥特体铭牌“哈塔”,不禁莞尔。说到底,今天这些制造了飞艇、步枪、壕沟和坦克的人们,终究还是那群拿着长矛的猎人的后裔。
“还有哈塔。尽管你不研究古代语言,但还是可以了解一下……这也是近几年语言学界的最新发现。在小冰期以及之后时期的多种古语言中,都存在一个奇特的现象:‘太阳’‘热’‘泉水’和‘神’,表达这些含义的都是同一个词。我们至少可以这样理解:对于那些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猎手们而言,这些概念实际上意味着同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生命。”
年轻人嘴巴微张,似乎有所感慨却说不出。他随着教授的目光看看核炉上的铭牌,喃喃道:“真的是这样。”
教授微微颔首,“这足以说明热泉对于小冰期的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这并不是全部。在当时的人们面前,仍有一条鸿沟需要跨越:从利用到控制。”
“……我不太懂。利用和控制是什么意思?”
“想一下链式裂变反应发生的条件。达到临界体积,存在减速剂减速中子,以及中子反射层。天然状况下,能够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的机会非常渺茫。这就造成了天然核能在空间和时间上的不可控——说白了,当时的人们就是在撞运气。运气好了,找到一眼热泉,熬过难耐的冬天。运气不好……就死了。”
“但是我们的祖先是聪明的,他们同样从世代积累的观察经验中发现了一丝规律:热泉通常出现在雨雪过后,或者临近水源处;以及,如果一个部落曾到过多处热泉,他们不难发现,热泉中发热的岩石,形貌都是相似的……这些粗陋的经验足以让当时最聪明的一部分人想到办法。”教授的声音微微有些兴奋,“造一个自己的热泉。”
“您是指……核炉?”
“没错。核炉。”
奥克洛和他的部落过了一段颇舒服的日子。狼肉炖出的肉羹有股酸味,不过没人在意。部落里所有人都钻进了洞穴,取代了那窝狼的位置。大家围坐在水边。男人打磨矛头和斧刃,女人们缝补丈夫身上破烂不堪的兽皮,孩子们在温水中嬉戏——不过没人敢到水下太深的地方去,那里的水足以把人烫死再煮熟。洞穴里温暖舒适仿佛春天,水汽缭绕宛如神仙洞府,吃饱喝足的男男女女甚至有机会为部落人口的增加做一些准备工作。
可惜好景不长。哈塔泉的水位每天都在下降。在他们搬到洞里时,哈塔泉的边缘还在图伊淹死雪狼的那个地方;过了十天半月,那个地方离水边已经有十几步路了。哈塔泉一天天向中心收缩,在岩壁上留下一层层白色的痕迹,仿佛树木的年轮。
现在长老看到咕嘟咕嘟冒着水汽的泉水,不再笑逐颜开而是眉头紧皱。长老知道一旦泉水蒸发殆尽,哈塔泉就会立刻板起脸,恢复成冷冰冰的岩石,甚至比岩洞外面的坚冰更刺骨。到那时,这个岩洞将会从温暖的庇护所变成冰冷的坟墓。从洞外引水过来的方法也不是没有试过,可惜附近的河流都成了厚厚的冰坨子,他们所有人搬运的冰块加起来也赶不上哈塔泉水蒸发。长老看着愈加暴烈的沸水和蒸汽,惶恐的感觉神仿佛发怒了。
他们于是开始祭祀,把打来的猎物、收集的野果甚至自己的鲜血注入日渐枯萎的哈塔泉,希望能够填饱哈塔神的胃口。可惜无济于事:兽肉被掷入滚烫的水里,不一会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引得所有人一齐咽口水——但哈塔泉仍然没有停止缩减。
“怎么办?”奥克洛凝望沉默的众人。
身旁的长老叹一口气,“只能走了。总不能在这里等死。”
于是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部落里所有男人都出洞打猎,带回来的猎物去皮剔骨,切成细条,架在炭火上熏成肉干。部落里所有女人都出洞到树林里,寻找松鼠在夏天藏起来的坚果和蘑菇。之前雪橇被拆成了木棍和木板,如今大家把它们从岩洞的旮旯里搬出来,重新涂上从猎物身上割下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油脂,上紧皮筋,搬到阳光下。瓦罐装在柳条筐里,里面盛着肉干和果脯。他们必须在这些东西耗尽之前找到下一眼哈塔泉。
奥克洛随众人忙碌着。时不时地,他会停下手里的活计,对着哈塔泉发一会儿呆。为什么哈塔要离他们而去呢?
长老曾经吟唱的传说在他耳畔回響起:水神帕塔和地神罗罗布结为夫妻,孕育出太阳神哈塔。奥克洛看着渐行渐远的水畔,若有所思。
在一个众人都在酣睡的深夜,奥克洛睡不着。他凝神谛听哈塔泉越来越弱的气泡声,一翻身坐起来。水下悠悠的蓝光几乎已经看不见,他感到一丝寒意爬上他的脊梁。
也许,只是也许……
奥克洛心中有一些模糊的想法。他想了一会儿,当月光低垂照进洞里,他下定决心试一试。他蹑手蹑脚走到众人的雪橇旁挨个翻找,最后在图伊的包裹里找出一个大肚陶罐。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掂量它够不够大。然后他把陶罐藏在洞穴深处一个不见光的角落,回到自己的草垫上睡下。
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奥克洛和部落里的女人们一起去了树林里。他没有寻找野果和蘑菇,而是掰开坚硬潮湿的树皮,寻找里面琥珀色的树胶。他把树胶焐热,黏在皮袍子里面带回了岩洞,没有人注意到他。
第三天上午,哈塔泉已几近干涸。寒意渐渐逼近,他们在洞里也得穿上皮袍子了。深夜,众人和衣而睡,胡子眉毛上结满了冰霜。奥克洛费了很大劲爬到泉底,蹲在最后一汪温水前。他看到泉水底部和平坦的岸边大不相同,坑坑洼洼,怪石嶙峋。一人多高的石柱上还残存着泉水的热气,奥克洛眼看着最后那汪泉水化成雪白的蒸汽。他摸摸那片石头,还仍然滚烫。等一等,他对自己说,等到它凉下来。
他握了握手边的石锤。
清晨第一缕曙光照进岩洞里时,长老被逐渐刺骨的严寒惊醒。他望向哈塔泉,发现持续了半个多月的白色水汽消失了。
“熄灭了。”长老喃喃道,神色黯然,“哈塔离开了。”
他转身面对众人,大声呼唤:“起来吧!我们也要离开了!”
这时候奥克洛正蹲在曾经是泉水的深坑里,努力把自己藏在岩石的缝隙里。他知道如果正在做的事情被发现了,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下场。他大气不敢出,只竖起耳朵听上面的动静,听到众人起来了,嘈杂混乱的声音:男人的粗声粗气,女人的嘈乱嚷嚷,孩子们因寒冷而哭叫。他耐心地等着,直到嘈杂声渐渐散去。他知道长老醒来看见哈塔泉已经干涸,一定会搬迁。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待众人不在洞里的时机,好做自己打算做的事情。
这个举动相当冒险。倘若他们真的把奥克洛忘了而离去,那么孤身一人在天寒地冻的雪原上,奥克洛必死无疑。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或许他只是厌倦了日复一日地饥寒交迫?他从嶙峋乱石中探出头,看到洞穴里已经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凌乱的碎骨——人类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奥克洛回到坑底,抚摸着岩石出神。借着洞外一丝天光,他隐约能看到这泉底的石头是黄色的,有的地方泛着绿色的色泽①,显得格外明艳。他在心中默念一段献给哈塔的祭文,最后又默默加上一句,神啊,原谅我吧。
然后他举起了锤子。
同一时间,长老在洞外手执木杖,正念诵着和奥克洛一样的祭文。他环视众人,口中念念有词。图伊和其他几个壮年男子手挽手跪坐在长老周围,以一种奇异的嗓音重复着长老的祭文,场面荒诞而神秘。
长老抬头望向太阳,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啸,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奥克洛呢?”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从早上开始就没见到他。”
长老的脸阴了下来,“混账东西!祭神居然不来,他是想干什么!”
众人沉默着,尴尬地聆听风吹过的声音窸窸窣窣。风声突然弱了,一瞬间,他们都听到洞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图伊,你带几个人去看看!”
他们进入岩洞,呼喊奥克洛的名字。没有回答,只听见那叮叮当当的声音越发急促,好像什么人在敲石头。图伊循着声音找到曾经是哈塔泉的深坑边,向下探头。
“奥克洛!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奥克洛正拿一块沉重的鹅卵石在地上砸着什么。看到图伊发现了他,他迅速把正在砸的碎石聚成一堆,从皮袍子里掏出树胶——已经被他的体温暖得发黏。他的脚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陶罐。
“你在干什么?你在对哈塔泉动手动脚?这是渎神的!”听到叫喊的其他人都跑过来,他们开始往下爬。奥克洛抱住陶罐,“等一下,图伊!”
“还等什么?这就把你拉出去献祭了,你这罪人!”
奥克洛飞快地把树胶涂抹在陶罐里,然后把那些发黄的碎石片填进去,铺满整个内壁。“我不是在渎神!我是想把哈塔……”他一面辩解,一面把剩下的碎石和着树胶团成巴掌大的小球装进罐子里。
“够了!”图伊大声怒吼,“部落里大家都快冻死了,你还在这里妖言惑众!”他一脚把奥克洛踹倒在地上。奥克洛来不及反抗,就被几条壮汉抬起来,抓紧手脚抬到洞外。他动弹不得,明亮的天光让待在昏暗洞穴里的他一时睁不开眼。
长老一脸恼怒,也许还有些惊愕——他没想到奥克洛被人抬出来。“你在里面干什么?”
“他在渎神!”图伊喊道,“我亲眼看到,他拿石头砸哈塔神的居所!”
众人一片哗然,随后是一片怒吼:“杀了他!把他祭给哈塔!”
长老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拿石刀来!”
奥克洛被按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奋力反抗但无济于事。他的嘴被人捂住,只能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图伊,去把那渎神的东西砸了。”长老吩咐图伊。奥克洛听到这话突然双目瞪圆,死命在捂着他嘴的那人手上咬一口。那人“啊呀”一声,放开了手。
“不要砸!图伊,往那罐子里灌水!”他声嘶力竭地大喊。
一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够了!”长老怒吼,“快动手!”
图伊走进洞穴,找到了那个翻倒在地上的陶罐。他搬起一块石头正要向下砸去,忽然觉得这陶罐有些眼熟。他放下石头,仔细看看,没错,果然是自己的陶罐。
“奥克洛那小子,居然偷东西。这下更饶不了他。”图伊暗想,却舍不得砸烂自己的罐子。他搬着那奇怪的罐子走到洞口,看到门口的积雪被刮進洞里,形成一个个小雪丘。他想起来奥克洛的话。
“试一试也无妨,反正也没人知道。”
图伊捧起一抔雪放进罐子里,然后又是一抔。
罐子里的树脂还残存着奥克洛的体温,它们的热量很快传导给了雪。有一粒冰晶被融化成了水,渗进铀矿石与树脂的缝隙中。
一颗来自宇宙射线的中子撞击在水分子上,它的速度慢了下来,于是被一个铀原子核吸收。这个铀原子变得激动起来,它颤抖着一分为二,放出更多中子和热量。更多的热量融化了更多的水,更多的水减速了更多的中子。越来越多,越来越热……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万分之一秒内。
于是,事就这样成了。
图伊目瞪口呆,他看到那团雪在罐子里融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然后发热,沸腾,冒出温暖的白色蒸汽,发出欢快的尖啸。他赶忙又捧起几团雪投进罐子,一瞬间便变成了一锅沸腾的开水,咕嘟咕嘟冒着气泡。从罐子的深处,赫然显现了和哈塔泉一樣的蓝色光芒。
图伊跪倒在地上,朝那罐子连连顿首,“神啊!哈塔啊!您怎么来到这罐子里了呢?您真的显灵了啊!”
然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抱起罐子就想往外冲,却被罐子烫了手。他哈哈呼呼吹了半天,脱下自己的皮袍子包住罐子,向奥克洛和长老跑去。寒风吹在他赤裸的脊梁上,他却一点儿不感觉冷。
“长老!长老!哈塔显灵了!”
教授拿出一块歪歪扭扭的石头,其中夹杂着许多半透明发黄的东西,“看,这就是考古发掘发现的,人类的第一个核燃料棒。”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是什么做的?”
“天然铀矿石,树胶,也许还有些黏土。”教授指指壁橱里一个赭红色的大陶罐,上面绘有墨黑色的花纹,透露着原始的气息,“还有那个,那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年代最久远的核炉,也就是人工核反应堆,大概就是小冰期时出现的。我们仍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现今核反应堆的几个关键部件,在这个几千年前的陶罐上都出现了:燃料棒,慢化剂,散热剂,还有内壁的中子反射层。古代的人们直接通过控制陶罐里水的多少来控制核反应剧烈程度,今天我们用含镉的控制棒。”
年轻人捧着那块燃料棒着迷地看着。教授叹了一口气,坐进沙发里。他点上烟斗,深深吸一口,然后慢慢呼出来。房间里顿时烟雾缭绕,仿佛天地未开时的混沌。
“课到这里实际上已经结束了……之后是一些我个人的闲扯。你有没有想过,”教授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显得非常疲倦,“核能的利用,实际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为什么?”年轻人看向教授,“我觉得这很自然啊……人们感到寒冷,人们发现了热泉,人们尝试利用,事情就这样一步一步发展下去吧。”
“但是条件呢?高于临界条件的同位素铀235浓度,这可能是上天赐给我们最大的礼物。试想一下,如果浓度不是百分之五点二,而是百分之二点二,甚至零点二——要知道铀235是会自发衰变的,哪怕没有发生裂变反应,这些原子核也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缓缓消逝。想象一下,如果生命在地球上出现的时间向后推迟十亿年,那么等到进化出原始人的时候,铀235的浓度已经低到不可能利用了。”
“他们可以用离心机浓缩。”
教授眉头微蹙,“是啊,但那就不是原始人能干的事了。他们可能得在进入工业革命甚至电气时代之后才发展出核反应堆。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在幼年期没有核能的文明是什么样子?”
他示意年轻人拉开窗帘。夜已经深了,灯火寥寥,而天上的繁星镶在蓝绿色的极光中,恍惚间仿佛另一个灯火人间。
他们二人共同陶醉在这副美景中。教授开口:“告诉我,孩子,你看到了什么?”
“极光。”
“你知道极光的成因吧?”
“小时候学过,来自太阳的粒子流使大气层中的什么东西电解……之类的。”
“是电离。”教授纠正道,“高能粒子流撞击氧原子。有一件事很有趣,极光和核反应堆中的切伦科夫辐射本质上很相似……”他话锋一转,“我们刚刚的话题还没有结束。现在人们都知道核炉运行时会发出辐射,而高剂量的辐射是对生物体有害的——祖先们为何没有受到辐射的伤害?”
“啊?”年轻人有些迷惑,“那点儿剂量的辐射……所有生物都能适应的吧。”
“原因呢?”
“生物课上学过,生物的遗传物质中有大量的修复基因,可以在DNA双链被破坏后对其进行修复。以及,皮肤角质层中含有削弱辐射的特殊蛋白质……”
“错!”教授摆摆手,“不要背书。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他看向窗外的极光,“这一切都是拜哈塔所赐。不能承受辐射的生物都死了,活下来的物种自然不怕辐射。这就是进化。”
“最近的天文观测发现,我们的太阳——哈塔是一颗处于演化中期的蓝巨星。相对于银河中的其他恒星,哈塔的辐射强度相当高,比核炉辐射强劲百倍的伽马射线和粒子流每时每刻都从太空中冲向地表,穿过每个人的细胞。”他似笑非笑地指指窗外,“你以为在赤道上能看见极光是普遍现象吗?”
“拜哈塔所赐,”年轻人看向天际,“否则祖先们就算发现了核能,也会因为辐射望而却步吧。”
“不过嘛,”教授苦笑一下,“现在这个局面看来,晚一些利用核能,甚至根本对其一无所知……也不算什么坏事。”
年轻人把那块古代燃料棒放下,“为什么?”
教授有些吞吞吐吐,“这个……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实际上我们的核能历史课并没有讲完,还有最后一部分:核能的终结。”
年轻人的目光惊愕,“什么?”
“人类文明,因核能而生,也因核能而死啊……”教授面向年轻人,目光中透露着悲戚,“刚刚和你讲的一直都是核反应堆,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核能的另外一种可能?比如说,把两块高纯度的铀235合在一起,使其超出临界质量,发生不可控的链式反应。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年轻人瞪大眼睛,似乎对这样的狂想感到震惊,“这是什么……你是说,没有导热剂,没有控制棒?”
“对。”
“你的意思是,”年轻人突然顿住了,不自然地看看窗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炸弹?”
教授没有答话,沉默了许久。窗外的月已经落了下去,留给世间一片浓重的黑暗。
“确切来说,是死神。”教授轻轻地说。
“你还记得上个月那场地震吗?”
记得,年轻人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也是一个像今晚一样的深夜,震動从大地传来,伴随一声巨响,震碎了所有窗玻璃和瓷器花瓶。官方通报称是地震,不过这一带从来没有地震过。
“那是军方的核弹实验。”教授艰难地说,“我有朋友在里面工作,所以知道一些。那样的炸弹只有钢琴大小,一颗就可以把整个城市摧毁掉,在一瞬间杀死数万人。”
“你大概知道吧,目前战争已经进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双方都在着手谈判了。但是如果谈判破裂……大家应该都会鱼死网破。说不定,装着核弹的轰炸机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呢。今天是谈判的最后一天,如果谈判破裂……就看今夜了。”
教授踱到床边,仰望夜空。灯火管制下,夜空显得格外璀璨,仿佛在昭示一个不明自白的真理:群星之下,灯火算得了什么。
“其实这几天,我在教你历史课的同时也一直在想,文明的命运生来果真如此吗?”他一挥手,画一个弧揽住满天星汉,“宇宙如此浩瀚,而适合生命甚至文明的星球一定不止一颗。倘若——只是假设,假如其他星球上也有像我们一样的人们,他们的文明会有怎样的命运?他们也会有战争吗?他们也会拿核弹夷平自己的城市吗?”
“那样的话,”年轻人的声音响起,音调低了一个八度,“我只希望他们的星球上不要有铀,不要有哈塔的辐射,不要有这一切的机缘巧合。”
教授回头看看他,面容有些奇怪,“孩子,哪怕没有这些……”
“嗯?”
教授没有回答,因为防空警报霎时间响了。他们紧张地向窗外看去,隐约看到探照灯在乌黑的云层里照出两个若隐若现的影子。他们听到马达咔哒咔哒的响声。
“嚯,这就来了。”教授摆摆手,笑道。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
东方,一颗火球豁然腾起。它膨胀得很快,仿佛一颗初升的太阳,带着纯洁无瑕的光,照亮了两张苍白的脸庞。
奥克洛的喉咙被划开,鲜血流了一地。奄奄一息中,他看到图伊捧着那个神灵附体的神圣罐子跑过来喊叫着什么,便知道一切已经成了。他恍惚间看到长老和部落的其他人面对那个罐子顶礼膜拜,又恍惚间看到了东方的天空中升起的太阳。太阳把一道光芒照在他的头上,很暖和。他忘记了严寒,忘记了流血,感觉自己正飞向哈塔温暖的怀抱。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做出的东西是人类第一个核反应堆。他也不知道,数万年以后,另一场人造的日出将会在这里上演——用一个相似的陶罐,只不过大一些,重一些,复杂一些,而且是用钢铁铸成。彼时,将会有无数人在那道光芒中化为灰烬。
他只知道,有了这个东西,哈塔就可以与部落同在了,他们能熬过冬天了。
“赞美哈塔。”他喃喃道。
【责任编辑:邓 越】
① 即铀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