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吟草

程大利

廬山行脚

辛丑盛夏，余与友人登庐山。苍岩峻峙，峰峦列阵相迎。遂择平处展卷挥毫，声闻天籁，情满毛锥，且绘且思，草成长歌。歌曰：

无由学仙佛，遣兴溪山缘。匡庐今重上，携册绘其颜。三楚出履底，九派奔睛前。先至五老峰，再探三叠泉。甫从溪桥过，忽又岩上穿。不畏磴路险，绝壁临深渊。古稀羞言老，拾阶复少年。下笔若神助，尺幅生云烟。濡毫倒三峡，倾墨吞百川。虬龙落绝壁，鸾鹤鸣诸天。矗柱霄摩顶，飞岩壑见巅。忽见身边松，寿达千百年。气格撼动老夫情，援笔状其瘦且坚。生死刚正骨，金刚杵代言。枝与罡风动，根同盘蛇蜒。再写胸前壑，灵境满叠巘。倏忽云来去，腕底通神仙。我来访遐岳，赏览饱夙愿。纵笔追往哲，庶自乐其天。呜呼！楚家汉家，都入了渔樵闲话间。早霞晚霞，任老夫笔下装点成篇。

黄山畅游

辛丑六月初八日，雨后初晴。余自西口登山，绿天翠海，光满虚空，山风鼓荡，白涛翻涌，如此烟云，宇内断无出其右者。遂展纸于排云亭上。恍惚间，笔下似有神助，气挟颠张，墨连醉素，如不可遏者。噫！遐思接千载，艺道通八荒。画兴未尽意，占韵语四首。大利又记。

一

梅雨黄山久未晴，

云峰烟嶂幻空明。

蛟龙恣变奇瑰现，

碧涧苍松次第迎。

二

好山历劫竟无恙，

濯足重登梦里乡。

黄岳恩师高义重，

一回朝拜一昂扬。

三

万仞危峰参古衲，

千寻幽谷见梅清。

新安画史缤纷后，

到此谁书造化情？

（弘仁号梅花古衲）

四

“梦笔生花”千载翠，

“石猴观海”大从容。

凭虚犹御仙风气，

更上丹霄揽玉虹。

友人赠“青阳老人”号并篆印一枚启用感怀

庚寅春，余赴广陵会友人刘翁。时天朗气清，意兴欣然。友倾情布席，引觞徐酌，闲话易数，探及命理。席间赠予一号曰“青阳老人”。余不解何意，友哂而不答。未几，又差篆家治印寄我，弹指十二年矣。

青阳者，春日也。又称堂室，为吉室。画史更留青藤白阳盛名。余未冒然用之。今翻检旧物，喜睹此印，更念友人。思草木盛衰，艺道无涯，慨盈虚之有数，叹穹宇之无垠，忽悟得友人苦心。寄愚厚望，远尘拾趣，一随烂柯，丹青不老，春风度日。嗟乎！锦心绣口，一片精诚。爱深期远，独出烟尘。余感念之至，遂作此歌。

少有雕虫志，金石资发蒙。

逾壮忝编纂，埋首书刊中。

读审别鱼豕，选题辨西东。

卌年驹隙过，转眼白头翁。

非关功名事，惟得慎始终。

洎乎归休日，飞鸟出樊笼。

五岳容展卷，三山供相从。

四时殊景象，一画拟鸿蒙。

年年烟霞旅，真境未可穷。

无为慕贤圣，有志叩传宗。

古法藏太玄，辙迹见豪雄。

一趋与一步，期竟虞渊功。

“紫庐”连溪山，“师心”逸兴浓。

“青阳”何能尔，催我时闻钟。

老骥尚伏枥，老凤鸣梧桐。

修炼无穷期，九十九重峰。

苟蝇人间事，百事如飘风。

虚怀诚正学，端本在反躬。

过程即真义，格趣率融通。

素心正宜此，聊用慰吾胸。

师心居主人 大利 辛丑小雪

师心居偶思短章

一

山本耀司是日本服装设计师，一位时尚大师。他的设计作品我不作评论。但他的一句话却让我思索良久。

“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才是自我。

此言颇富哲思。

随着年事增长，开始怀疑浅薄的“自信”，反思和自省会时时提醒自己。在自己作品上找毛病，不断发现问题。在黄宾虹、齐白石、塞尚、毕加索和众多大师的作品前，我被无数次“反弹”回来，于是重新定义“自我”。而且，更加信任那些怀疑自己的人，怀疑那些过于自信的人。

二

明末学人张岱说：“世间极闲适事，如临泛游览，饮酒弈棋，皆须觅伴寻对。惟读书一事，止须一人，可以尽日，可以穷年，环堵之中而观览四海，千载之下而觌面古人。天下之乐，无过于此。”（《快园道古》卷四）独坐书斋画室便可尽知天下事，虽千年之隔亦如面对古人，确是人生头等乐事。美术馆去的次数虽越来越少，但面对满壁古今画册，何异天天观展。读书、行文、画画、写字都是个体劳动。于我而言，这种劳动就是工作、休闲和娱乐的综合体，就是“养生”。只不过，它对环境的要求是安静。黄宾虹说：“内美静中参”，很强调这个“静”字。静时，则与道近。反之，车水马龙，气场热烈，则与道远矣。

三

黄宾虹的大量作品没有款识，我视为“未定稿”。有的画数十年后再补笔修整题款钤印，这大约算是定稿了。大作家亦会留下一些未完成的手稿。无论作家画家，总有一种永远未完成的心态促使自己不断超越自己。圆满的喜剧固可逗人一笑，而“未完成”的悲剧却可以不朽，无论《梁祝》，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我看来，都是崇高美的“未完成”式，因为没有团圆的结局。

从接受美学来看，作品的一半是留给读者的。所以好作品本质上都是未完成的。是一代代读者和观者不断认识、反复诠释，从而才产生永恒的精神意义。对于艺术家，创作的目的不仅仅是作品内容的本身，更是享受生命的过程。定稿虽完成，会留给后人永久的解读。未定稿虽未完成，却同样体现了过程的意义。

辛丑中秋于紫庐师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