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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二十七)

2021-02-14维克多·雨果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中旬 2021年11期
关键词:刽子手士兵姑娘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于1831年1 月14日首次出版。

这是一部有关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法国的命运的小说。作品记叙了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迫害吉ト赛女郎爱斯梅拉达,而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爱斯梅拉达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和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

这时候,一阵清脆的兵器声和嘚嘚的马蹄声传进了小屋,听上去马队好像已经走出了圣母桥,沿着河堤朝这边开来。埃及姑娘忧虑不安,扑到隐居婆的怀里。

“救救我!救救我!母亲!他们来了!”

隐居婆骤然脸发白。

“啊!天哪!你说什么?我怎么忘了!有人在追捕你!你干了什么了?”

“我不知道,”苦命的孩子回答,“我被判处死刑了。”

“死刑?”居迪尔像是挨了雷击,踉跄了一下,“死 刑!”她呆呆地又重复了一遍,眼睛愣愣地看着女儿。

“是的,母亲,”姑娘惊慌失措地回答,“他们要杀我。他们来抓我了。那绞刑架就是用来绞死我的。救救我!救救我!他们快到了!救救我!”

隐居婆就像变成了石头似的,半天没有动弹,然后疑惑地摇摇头,接着,突然发出狂笑,那笑声又像从前那样令人毛骨悚然:“嘿!嘿!不!你说的是一场梦。啊!是呀!我把她丢了,丢了十五年,现在她回到了我的身边,可是才一分钟呀!他们又要把她抢走!现在她长大了,非常漂亮,她同我说话,她爱我,可现在他们要来吃她,当着我这个母亲的面!不!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仁慈的上帝不会允许的。”

这时,马队似乎停了下来,远处有人在说:“从这里走,特里斯坦老爷!神甫说我们在老鼠洞那儿可以找到她。”马蹄声又响了。

隐居婆直起身子,绝望地叫道:“快逃吧!快逃!我的孩子!我全想起来了,你说得对,是要绞死你。太可怕了!我诅咒他们!你快逃命吧!”

她把头放到窗口,又赶紧缩回来。 “来不及了。”她低声说,声音短促而凄然。她紧紧握住姑娘的手,那姑娘已经吓得像死了一般。“呆着别动!不要出声!到处都是士兵。你不能出去,外面已经很亮了。”

她的眼睛发干,像是有火在燃烧。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在小屋里大步走动,有时停下来扯下一把白头发,用牙齿把头发咬断。

忽然,她说:“他们过来了。我来和他们说话。你躲在这个角落里。他们看不见你的。我对他们说你逃跑了,我放你走了。就这样说。”

她把女儿放下(因为一直是抱着的),藏到外面看不见的一个角落里。她让她蹲下去,仔细摆弄了一番,不让她的手和脚露在光亮中,把她的黑发散开,盖住她的白裙子,把仅有的家具——水罐和石板枕头搬到她前面,以为这两样东西可以把她遮住。安顿好后,心里平静些了,她就跪下来祈祷。天刚亮不久,老鼠洞里仍然很黑。

这时候,神甫的声音,那個阴森可怕的声音,在小屋附近喊了一声:“从这儿走,弗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听到这个名字,听见这个声音,蹲在角落里的爱斯梅拉达动了一下。“别动!”居迪尔说。

话音刚落,就听见嘈杂的人声、马蹄声和兵器声在小屋前面停了下来。母亲赶紧站起来,堵在窗口不让人看见屋里。她看见一大队武装的士兵,有步兵,也有骑兵,在河滩广场上摆开了阵势。带队的跳下马,向她走来。“老家伙!”那人说,面目异常残忍,“我们在找一个女巫婆,要把她绞死。有人对我们说她在你这里。”

可怜的母亲尽量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回答说: “您说什么?我听不大明白。”

另一个又说:“上帝的脑袋!副主教掉了灵魂了,怎么胡说八道!他人呢?”

“大人,”一个士兵说,“他不见了。”

“喂,老疯婆子,”带队的又说,“不要撒谎。有人把一个女巫婆交给你看管了。你把她怎样了?”

隐居婆怕引起怀疑,不想全部否定,以诚恳而气愤的语气回答:“如果你指的是刚才有人交给我的高个子姑娘,我可以告诉你,她咬了我一口,我一松手,她就跑了。就这些。让我安静些吧!”

带队的那个人失望地做了个鬼脸。

“不要对我撒谎,老鬼婆,”他说,“我叫特里斯坦·莱尔米特,我是国王的伙计。特里斯坦·莱尔米特,听见了吗?”他看了看附近的广场,又说,“这个名字在这里可响亮呢。”

“哪怕您是撒旦·莱尔米特,”居迪尔又看到了希望,回答道,“我也没有别的话对您说,我也不会怕您。”

特里斯坦说:“真是个饶舌婆!呃!你说女巫逃跑了,往哪边跑的?”

居迪尔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想是从羊肉街吧。”

特里斯坦回过头去,做了个手势,让他的部队准备开路。隐居婆松了口气。

“大人,”不料,一个弓手说,“您问问老巫婆,为什么窗上的铁栅拆成这个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可怜的母亲又惶恐不安起来,但她还没有完全丧失冷静。“一直就这样。”她期期艾艾地说。

“啊!”那弓手又说,“这十字铁栅昨天还好好的,令人肃然起敬呢。”

特里斯坦向隐居婆瞟了一眼。

“我想这个饶舌婆发慌了。”

不幸的女人意识到一切将取决于她的神态,尽管她内心十分痛苦,但她仍然冷嘲热讽。做母亲的就有这个本领。“啊!”她说,“这个人喝醉了。一年前,一辆装满石头的马车经过这里,车后身撞到我的窗户上,铁栅栏给撞下来了。我还把车夫臭骂了一顿呢。”

“这倒是真的,”另一个弓手说,“我正好在场。”

像这种事事都亲眼见过的人哪里都能碰到。这个意想不到的见证使隐居婆恢复了勇气,她感到刚才那场盘问就像是踩着刀刃跨过了一道深渊。

可是,她注定要经受希望和惊吓的轮番折磨。

“如果是马车撞的,”第一个弓手又说,“那铁条也应该向里弯呀,怎么是往外弯的呢?”

“嘿!嘿!”特里斯坦对那个士兵说,“你的鼻子和大堡的预审法官一样灵敏。老家伙,快回答他的问题。”

“上帝!”她绝望地喊道,声音不由自主地带着呜咽,“我向您发誓,大人,是马车撞坏这窗栅的。您也听见那人说亲眼看见了的。再说,这跟您那个埃及姑娘有什么关系?”

“嗯!”特里斯坦咕哝了一声。

“见鬼!”士兵受到上司的夸奖,非常得意,又说, “铁条的断痕明明是新的!”

特里斯坦点点头。隐居婆脸色顿然煞白。

“一个月,也可能半个月,大人,我记不清了。”

“她起先说的是一年多。”士兵指出。

“这很可疑。”特里斯坦说。

“大人,”她喊道,依然紧贴着窗口,心里惶恐不安,怕他们一起疑心就把脑袋伸进小屋探望,“大人,我向您发誓,是一辆马车撞坏这铁栅的。我以天堂里天使的名义向您发誓。如果不是马车,我情愿永世罚入地狱,我就背弃上帝!”

“你发这个誓很热诚嘛!”特里斯坦用审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可怜的女人感到越来越没有自信了。她发现自己正在干蠢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心里非常恐惧。

这时,另一个士兵喊叫着跑过来:“大人,老妖婆撒谎。那女巫没有从羊肉街逃跑。街上的铁链一整夜都是拉着的,看守没看见有人经过。”

特里斯坦脸色越来越阴沉。他质问隐居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面对这新的意外,她仍然想应付过去:“我不知道,大人,我可能搞错了。我想她是过河了吧。”

“那样的话,方向就反了,”特里斯坦说,“她怎么可能再回老城去呢?那里正在追捕她。你撒谎,老家伙。”

“再说,”发现窗栅损坏的那个士兵帮腔说,“河的这边和对岸都没有船。”

“也可能是游过去的呢。”隐居婆寸步不让,反驳道。

“女人会游泳吗?”那士兵问。

“上帝的脑袋!老家伙,你撒谎!你撒谎!”特里斯坦气愤地说,“我真想撇下那女巫婆不管,把你绞死。拷问你一刻钟,你大概就会供出实情。来!跟我们走。”

她急不可待地抓住这个问题:“随您的便,大人。来吧,来吧。拷问我吧,我很愿意。把我带走吧。 快!快!立刻就走。”她心里在想:把我带走后,我女儿就可以逃跑了。 “天杀的!”特里斯坦说,“她对拷问架这么感兴趣!我真不明白这老东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一个头发斑白的夜巡警从队伍里走出来,对特里斯坦说:“她确实疯了,大人!如果她放走了埃及姑娘,那就不是她的错,因为她不喜欢埃及女人。我在这一带巡夜十五年了,每天夜里都听见她没完没了地咒骂吉卜赛女人。如果我们追捕的,正像我认为的那样,是那个牵着山羊的跳舞姑娘,她更是对她恨之入骨。”

居迪尔竭力控制自己,说道:“更是恨之入骨。”

夜巡队的人都证明老巡警说的是事实。特里斯坦·莱尔米特看到从隐居婆口中套不出什么东西,便死了心,转身走了。隐居婆忧心忡忡地看见他慢慢地朝他的马走去。“算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上路!继续搜寻。不把埃及姑娘绞死,我绝不睡觉。”可是,他在上马之前又踌躇起来。

居迪尔看见他像猎狗嗅出附近有兽窝似的扫视广场,舍不得离开,她吓得心突突直跳,就像处在生死关头那样。最后,特里斯坦摇摇头,跨上了马。居迪尔那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自从那些人来到后,她一直没敢看她的女儿,这时,她看了一眼,低声对她说:“得救了!”

可怜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里,不敢呼吸,不敢动弹,她感到死亡就在眼前。居迪尔和特里斯坦之间的对话,她句句听得真切。她母亲的忧虑在她心中回响。她听见把她吊在深渊上的那根绳子不停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多少次她仿佛看见那根绳已经断了,现 在,她终于敢喘口气,感到脚踏实地了。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对特里斯坦说:“牛角尖!司令官先生,我是当兵的,绞死巫婆不是我的事。暴民既已镇压,绞死巫婆的事就留給你了。您不会反对我回部队吧,不能群龙无首嘛。”说话的正是弗比斯·德·夏多佩。她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就在这里,她的朋友,她的保护人,她的依靠,她的避难所,她的弗比斯!她站起来,母亲还来不及阻拦,她就已经冲到窗口,喊道:“弗比斯!快来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经不在了,他策马飞奔拐进了刀剪街。可是,特里斯坦还没有离开。

隐居婆吼叫着扑向女儿。她抱住女儿的脖子拼命往后拉,指甲都掐进了她的肉里。她就像母虎护仔,不顾一切。但是为时已晚,特里斯坦已经看见爱斯梅拉达了。

“嘿!嘿!”他纵声大笑,露出了全部牙齿,他的面孔活像恶狼的嘴脸,“老鼠洞里藏着两只老鼠哩!”

“我早猜到了。”那士兵说。

特里斯坦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一只好猫!”接着,他喊道:“喂,昂里埃·库赞!”

一个长得不像兵也没穿军装的人应声出列。他的头发直直的,穿着一件半灰半褐色的衣服,袖子是皮的,一只大手拿着一捆绳子。此人从来都伴随着特里斯坦,正如特里斯坦从来都伴随着路易十一一样。

“朋友,”特里斯坦·莱尔米特说,“我猜想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女巫婆。你去给我把她绞死。有梯子吗?”

“柱子房的库房里有一个,”那人回答,又指着石头绞刑架说,“是在那上面进行吗?”

“是的。”

“嘿!”那人大笑一声,笑得比特里斯坦还要狰狞, “那就没多少路要走了。”

“快去吧!”特里斯坦说,“弄完了再笑。”

自从特里斯坦看见埃及姑娘以后,隐居婆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一直没有说话。她把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扔到那个角落里,又回到窗口站着,两只手犹如两只爪子紧紧抓住窗台,毫不畏惧地来回扫视全体士兵,目光又变得如野兽般凶狠和疯狂。当昂里埃·库赞走到小屋跟前时,她的面孔那样狰狞可怕,吓得昂里埃·库赞直往后退。

“大人,”他回到特里斯坦身边问道,“抓哪一个?”

“年轻的。”

“太好了。那老的似乎不好对付。”

“可怜的跳舞姑娘!”那个老巡警说。

昂里埃·库赞又来到窗口。母亲的目光吓得他不敢抬眼看她。他怯生生地说:“太太……”

她用低弱但又愤怒的声音打断他说:“你要什么?”

“不是您,”他说,“是另一个。”

“哪个另一个?”

“那个年轻的。”

她摇摇脑袋喊道:“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有人!”刽子手说,“您很清楚。让我把年轻的带走。我不想伤害您。”

她古怪地冷笑道:“啊!你不想伤害我!”

“让我把那个年轻的带走吧,太太,是司令官吩咐的。”

她疯了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人!”

“我跟您说有人!”刽子手说,“我们都看见你们是两个人。”

“那你来看吧!”隐居婆冷笑着说,“把你的脑袋伸进来。”

刽子手看看那母亲的手指甲,不敢伸头。

“快点!”特里斯坦喊道,他刚把队伍调整成半圆形,围住了老鼠洞,自己骑着马待在绞刑架旁。

昂里埃束手无策,只好又去找特里斯坦。他把绳子放在地上,很不自然地用手转动着帽子。“大人,”他 问,“从哪里进去?”

“从门呗!”

“没有门。”

“那就从窗子进。”

“窗太小。”

“把窗打大嘛,”特里斯坦生气地说,“你没有镐头吗?”

隐居婆依然伫立在窗口,从她的洞穴望着外面,她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她决不让他们抢走她的女儿。

昂里埃·库赞到柱子房的库房里找来了清洁工的工具箱,还拿来了一架人字梯,立刻把梯子靠在绞刑架上。五六名士兵拿着镐头和撬棒,和特里斯坦一起向窗洞走去。

“老家伙,”特里斯坦声色俱厉地说,“乖乖地把姑娘交出来。”

隐居婆瞪着眼看他,就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

特里斯坦又说:“你干嘛要妨碍我们执行圣旨绞死女巫?”

不幸的女人又爆发出粗野的狂笑。 “干嘛?她是我的女儿。”

她说话的声调连昂里埃·库赞听了也打了个寒战。

“我很抱歉,”特里斯坦说,“可这是国王的旨意。”

她又笑了起来,笑得更加可怕:“你的国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

“挖墙!”特里斯坦说。

要在墙上打开一个相当大的入口,只须把窗洞下面的一块石头挖掉就行了。那母亲听见镐头和撬棒挖墙脚的声音,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接着,她在屋子里急速地转来转去,就像一头久久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她不再言语,但她的眼睛冒着怒火。士兵们吓得心惊胆战。

忽然,她捡起那块做枕头的石板,狂笑一声,举起石板就向挖墙士兵扔去。但她双手发抖,扔得不准,石块没有砸到任何人,却滚到了特里斯坦的马蹄旁。她咬得牙齿咯咯响。

尽管这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可是天色已经大亮,美丽的朝霞使柱子房那几根破旧的烟囱变得赏心悦目。这座大城市里起得最早的居民正在愉快地朝屋顶打开他们的窗户。有几个市民,几个骑着毛驴到菜市场卖水果的人正要穿过河滩广场,他们看见老鼠洞前面围着一群士兵,就停下来,惊讶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赶路。

隐居婆已坐到女儿前面,用自己的身体作掩护,目光呆滞,听着那一动不动的可怜孩子不停地低声呼唤:“弗比斯!弗比斯!”随着挖墙工作的进展,隐居婆下意识地越来越往后退,把姑娘一直挤到了墙根。突 然,她看见那块石头松动了(因为她一直注视着那块石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接着,又听见特里斯坦为挖墙的人鼓劲的声音。于是,她从久不言语的消沉中清醒过来,大声吼叫,她喊叫的声音有时像锯子般刺耳,有时断断续续,含糊不清,仿佛所有的诅咒都挤到唇邊一齐爆发出来:“喔!喔!喔!太可怕了!你们是强盗!你们真的要把我的女儿抢走?我跟你们说,这是我的女儿!啊!卑鄙的家伙!啊!刽子手!可耻的杀人凶手!救命啊!救命啊!快来救火啊!他们就这样把我的女儿抢走吗?仁慈的上帝在哪里呀?”

接着,她像一头豹子一样匍匐在地,毛发竖立、目光慌乱、唾沫四溅地对特里斯坦说:“你过来把我女儿抢走呀!你没听懂这个女人的话吗?这是我的女儿!你知道孩子对于母亲意味着什么吗?嘿!你这个猞猁!你从来没有和你的母猞猁一起住过吗?你从来没有过崽子?如果你有崽子,当他们号叫时,你心里不难过吗?”

“把石头撬下来,”特里斯坦说,“已经松动了。”

撬棒把那块沉甸甸的基石掀了起来。我们前面讲过,这是那母亲的最后一个堡垒。她扑到石头上,想用身子顶住,并用手指头去抓,可是,巨石被六个人推着,她哪里抓得住,只见巨石顺着那些铁杠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母亲看见通道已打开,就横躺在洞口,用身体挡住,不让人进来。她挥舞双臂,脑袋在地上乱撞,用疲倦而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喊道:“救命!快来救火!快来救火!”

特里斯坦依然无动于衷,说:“把姑娘抓走。”

母亲看着士兵,目光异常可怕,吓得他们望而却步。“快上呀!”特里斯坦说,“昂里埃·库赞,你上!”

谁也没有挪步。

特里斯坦骂了起来:“算什么当兵的!竟然怕一个女人!”

“大人,”昂里埃说,“您说这叫女人?”

“她的头发像狮子的鬃毛!”一个士兵说。

“快上!”特里斯坦说,“洞口很大,三个人一起进,就像突破蓬图瓦兹的时候那样。快点干吧!谁往后退,我就把谁劈成两半儿!”

两边都在威胁,士兵们夹在中间进退两难,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向老鼠洞挺进。

隐居婆看见他们上来,倏地爬起来,跪在地上。拨开遮在脸上的头发,然后,她让擦破了皮的瘦骨嶙峋的两只手垂到大腿上,眼泪夺眶而出,泪珠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上的皱纹往下淌,犹如溪水沿着河床往下流。她边哭边诉,声音那样恳切、那样温和、那样低三下四、那样感人肺腑,特里斯坦周围那些连人肉也敢吃的老巡警中不止一个掉下了眼泪。

“大人们!巡警先生们,听我说句话!这件事我必须对你们说。这是我的女儿,你们看见了吗?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爱的女儿,你们听着。我要告诉你们一段往事。你们想想,我跟巡警先生们很熟。当男孩子们向我扔石子的时候,巡警先生们对我很照顾。你们看见了吗?等你们知道以后,会把孩子给我留下的。我是一个可怜的烟花女子。是吉卜赛人把她偷走的。我甚至把她的小鞋子保存了十五年。你们看,就是这只鞋。她那时的脚只有一点点大。在兰斯!尚特弗勒里!苦刑街!这些你们也许都听说过。那就是我。那时我还年轻,正是好时光,有过一些美好的时刻。你们会可怜我的,是不是?大人。埃及女人把她偷走了,藏了十五年。我以为她死了。你们想想,善良的朋友们,我以为她死了。我在这里,在这个地窖里苦熬了十五个年头,冬天没有火。苦不堪言啊!可怜的亲爱的小鞋!我天天哭喊,仁慈的上帝听见我的声音了,今天,他把我的女儿还给了我。这是仁慈上帝的一个奇迹。她没有死。你们肯定不会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的。要是抓我,我就不说了,可你们抓的是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给她时间享受阳光吧!——她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们了?什么也没有!我也没有。要知道,除了她,我一无所有,我老了,这是圣母给我的恩惠。再 说,你们都是好人。原先你们不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现在你们知道了。啊!我爱她!司令官先生,我宁愿肚子上挨一刀,也不愿看见她手指头擦破皮!您看上去是一个好心的老爷!我已把事情給您讲清楚了,难道不是吗?啊!您也有过母亲吧?大人。您是司令,把我的孩子留给我吧!您看,我跪着求您,就像在求耶稣基督!我不求谁赐给我什么。我是兰斯人,先生们,我有一小块地,是我舅父马蒂阿·普拉东留给我的。我不是乞丐。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下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是我的主!他不会把孩子还给我后又让我失去的!国王!您说国王!他对杀死我女儿这件事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再说,国王很仁慈!这是我的女儿!是我的!不是国王的!不是您的!我想离开这里!我们想离开这里!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经过这里,人们会让我们通行的!让我们通行吧!我们是兰斯人。啊!你们是好人,巡警先生们,我爱你们。你们不会把我心爱的女儿带走的,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是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势,她的声调,她怎样边哭边诉,饮了多少泪水,怎样合掌祈求,怎样无可奈何地搓手,还有她那凄惨的微笑、泪汪汪的眼睛、痛苦的呻吟和叹息、语无伦次的疯话、感人肺腑的惨叫,这一切都是很难描绘出来的。她说完以后,特里斯坦·莱尔米特皱了皱眉头,那是为了掩饰在他凶残的眼睛里滚动着的一颗泪珠。但他战胜了一时的软弱,用生硬的口气说:“这是国王的旨意。”

然后,他凑到昂里埃·库赞的耳边,小声吩咐:“快把这事了结吧!”可怕的司令官大概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

刽子手和巡警们进了小屋。母亲没有反抗,只是爬到女儿身边,奋不顾身地挡在女儿身前。埃及姑娘看见士兵们向她走来,死亡的恐惧使她骤然清醒了。 “母亲!”她喊道,声音悲哀凄凉,“母亲!他们来了!保护我呀!”“我的宝贝!我保护你!”母亲回答,声音微弱无力。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亲吻。母女俩就这样坐在地上,母亲护着女儿,此情此景催人泪下,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心软。

昂里埃·库赞把手伸到姑娘美丽的肩膀下,拦腰抱住。姑娘感觉到那只手时,“啊”了一声,便晕过去了。刽子手流下了眼泪,泪珠滴在姑娘身上。他想抱走姑娘,试图掰开母亲的手,可母亲的两只手像是绑在了女儿的腰上,抱得那样紧,根本无法把她们分开。于是,昂里埃·库赞只好把姑娘拖出屋子,母亲也跟着被拖了出去。母亲的眼睛也是闭着的。

这时,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广场上站着许多老百姓,他们远远地观看人们把什么东西拖向绞刑架。这是特里斯坦司令官行刑时的怪癖。他向来不许看热闹的人走近绞刑架。

周围房屋的窗口没有一个人。唯有远处圣母院那座俯视河滩广场的钟楼顶上似乎有两个人在观望,他们的黑影清晰可见,呈现在明亮的晨空。

昂里埃·库赞把猎物拖到刑台的梯子脚下,停了下来,他把绳索套在姑娘美丽的脖子上,难过得透不过气来。可怜的孩子感觉到麻绳的接触,睁开眼睛,看见石头绞刑架在她头顶上张开了瘦骨嶙峋的胳膊。于是,她摇晃身子,用断肠的声音高喊:“不! 不!我不要!”那母亲把脑袋埋在女儿的衣服里,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可以看到她全身在发抖,看到她更加狂热地吻她的孩子。刽子手趁机用力把她抱女囚的胳膊掰开。也许是精疲力竭,也许是心如死灰,她丝毫没有反抗。于是,刽子手把姑娘扛上肩头,可爱的姑娘折成两截,优美地搭在他宽大的肩膀上。然后,他踏着梯子,准备爬上去。

这时,蹲在地上的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她没有喊叫,倏地站起来,神情极其可怕,然后像猛兽扑向猎物似的扑向刽子手,在他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刽子手痛得嗷嗷直叫。人们都跑过来,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鲜血淋漓的手从母亲的牙齿里弄出来。她始终不说一句话。她被猛地一推,脑袋沉沉地落在石板地上。她被扶起来,但又倒了下去。原来她已经死了。

刽子手始终没有松开姑娘,现在,他扛着她继续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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