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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论》的逻辑对黑格尔《逻辑学》的接纳与澄明
——对列宁的《资本论》的逻辑及辩证法的重解

2021-02-13

关键词:逻辑学资本论辩证法

张 文 喜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今天没有人会怀疑《资本论》的经典地位。直到今天,谁想了解资本主义制度为什么更加容易产生危机,谁又想探究关于社会生产的一般规律或原理,谁就不能绕过这部著作。从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的观点看,马克思哲学是由《资本论》打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也只有通过《资本论》才能得到深刻理解。但是,这一点依然有争议。当年阿隆批评阿尔都塞,认为阿尔都塞出版《读〈资本论〉》搞出一个“想象的马克思主义”。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则列举了生产概念、价值概念、劳动概念、自然概念、阶级概念等,这些概念都具有逻辑强制性,都是绝对“形而上学的”。鲍德里亚宣布《资本论》是被哲学“概念的毒素所感染”的“政治经济学神话”。(1)参见[法]鲍德里亚:《生产之镜》,仰海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2页。

现在,我们已明白,尽管在《资本论》德文第二版跋中关于黑格尔辩证法的著名提示是一个哲学的观念或话语,但这观念随着时代的演进得到了很不同的解释。起初有些学者攀缘黑格尔《逻辑学》的观点,并最终把《资本论》这部著作解释成本质上带有形而上学气味的著作。在他们看来,马克思的不幸似乎是取自黑格尔辩证法。如果我们溯及《资本论》解释史,那么,在列宁时代,《资本论》的辩证法就获得了鲜明的哲学意义。自然地,也是在这里,在具体问题上以及在逻辑观念的一般性问题上,自此出现了复杂的评价。人们有可能忽略此问题吗?当人们要理解《资本论》的逻辑时,当人们要掌握它与黑格尔逻辑的可能性界限时,当人们要掌握《资本论》的每一层次的意义时,因此也当人们要成为哲学家甚至成为形而上学家时,在这里,谁谈到了《资本论》的逻辑,似乎也必须谈到黑格尔的逻辑学。实际上,人们所需要的只是一种“形式逻辑”,最多只是需要超出形式逻辑一小步,或者仅仅把辩证逻辑与形式逻辑相对照。在此基础上,自然产生的《资本论》的逻辑要求具有什么样的存在意义和层阶才能相当于它本身就是否定的呢,而且其正当的应用需要什么样的方法论前提才能明确《资本论》实质上是《反〈资本论〉》?所有这些都是极其深刻的哲学问题,它们也关乎社会主义理论的基本原则。所以,对《资本论》的逻辑与黑格尔《逻辑学》的联系和澄明既是不容忽视的,又是容易被不断遮蔽的。鉴于问题的重要性,将《逻辑学》和它的本体论机制投射到《资本论》逻辑的性质,然后予以批判,这是有益的。在这里,我们最好是从列宁相关的观点出发,因为列宁的观点最著名和最有影响。

一、关于列宁对《资本论》哲学的处理的再思考

列宁关于《资本论》有什么样的哲学论断?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指出:“虽然马克思没有遗留下‘逻辑’(大写的字母),但他遗留下《资本论》的逻辑,应当充分地利用这种逻辑来解决这一问题。在《资本论》中,唯物主义(从黑格尔那里吸取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并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不必要三个词:它们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同一门科学。”(2)列宁:《哲学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90页。这就是列宁著名的关于辩证法、认识论和逻辑的统一观点。

列宁这个观点很重要,它包含《资本论》逻辑问题的精华。坦率地讲,由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马克思本人并没有留下堪与德国古典哲学相比的哲学学术遗产,引起了列宁的注意:我们为什么要透过黑格尔的《逻辑学》来理解《资本论》的逻辑?列宁回答:如果没有唯物主义以之为基础的存在论、辩证法、认识论层次的“哲学”作业,马克思自己认为“我所使用的分析方法至今还没有人在经济问题上运用过”(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页。,就可能得不到同情理解。人们只是简单地认为,马克思运用的是辩证法。列宁的这个观点,即便没有能够证明别的,也至少指明了辩证法是存在论、认识论、逻辑学的三位一体。

然而,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列宁的著名论述遗漏和遮蔽了辩证法是不是就是辩证逻辑这一重要问题。实际上,作为一名哲学家,对列宁所产生的诱惑,不是发掘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某一个观点,而是一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他试图在一个总体的观念中理解自然、人类社会和思维中无限的多样性。在这无限多样性面前,首先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在阅读《资本论》的时候会出现的一个片段,即他们是用经济决定论的眼光去看《资本论》的。如果经济问题的唯物主义理解是从辩证法中析离出来,经济基于自身成为一种独立的决定历史的东西,那么逻辑的结果就会发展成为经济决定论。这种事情或多或少就像是在将《资本论》的范畴与黑格尔的范畴体系对应起来的做法里发生的,正如将使用价值、价值和交换价值与黑格尔的有、无、变的三段论对应起来。(4)[日]广松涉:《资本论的哲学》,邓习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页。这种阅读导致的结果就是:如果说《资本论》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否定,那么黑格尔的逻辑范畴体系就变成了关于这种否定对这个社会发展后的逻辑总结或承担。

鉴于现代世界里实证主义繁盛及知识爆炸,这种讨论即便不让哲学家不适也会让经济学家很反感。有趣的是,对于前者而言,因为哲学看到永恒整体。仿佛人类商品经济生活完全没有计划安排,却还是如此完美地从无到有。一切都像天赐。于是商品因素和价值形式就作为能从总体上理解人类社会全部发展的“钥匙”而出现了。而实际上,列宁之所以肯定黑格尔《逻辑学》,恰恰是由于这样的混淆因黑格尔而起。所以说,“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一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5)列宁:《哲学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51页。在《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中,列宁直接提出《资本论》就是马克思的“逻辑学”。

列宁的这些说法,引起学者们的反复讨论。我们把列宁的上述说法当作阅读《资本论》的“指南”。这些段落的话语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列宁理解的所谓阅读《资本论》的“门槛”或条件是逻辑学。人们可以借此来推断《资本论》的哲学意义。

这是什么意思呢?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这里,我们肯定会遇到麻烦,因为黑格尔曾在形式逻辑前面加上“纯粹”这样一个修饰词,以区别于辩证法。恩格斯则在逻辑前面加上“辩证的”这样一个形容词来修饰黑格尔的逻辑。但是恩格斯所谓“辩证逻辑”不过是对黑格尔逻辑的一种称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6)参见王路:《逻辑的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76页。特别应该指出的是,辩证法理论的逻辑基础,我们通常把它称之为辩证逻辑,以区别于亚里士多德的无关于真伪,甚至无关于判断之相容性和矛盾性的形式逻辑。那么,辩证法与辩证逻辑是什么关系?是两个东西,抑或是与不二者(马克思主义哲学)统一的一个东西?这是个问题。针对这个问题,我们不可能在专门研究过辩证法的恩格斯那里找到所期待的答案。(7)参见王路:《逻辑的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82页。二是,辩证逻辑所研究的东西与逻辑所研究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辩证逻辑的性质与逻辑的性质也是截然不同的。这种不同究竟是什么不同,在何种意义上不同,并不十分清楚;不过列宁显然愿意告诉我们,“就本来的意义说,辩证法就是研究对象的本质自身的矛盾。”(8)《列宁全集》第3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278页。据列宁的说法,用形式逻辑转译和传递黑格尔辩证法之必然性知识,就会产生热昏的胡话。换言之,“既然《资本论》的逻辑是‘辩证的’,那么它就不可能被首尾一贯的形式逻辑推断所驳倒”(9)[英]杰弗·霍奇森:《资本主义、价值和剥削》,于树森、 陈东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7页。。这是因为亚里士多德经典逻辑的内在规定就是“必然地得出”。这个意义上的逻辑不是辩证法,正如辩证逻辑不是逻辑。辩证法不等于辩证逻辑(10)王路:《逻辑的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79、186页。,但也不是不相干。这里虽然充满歧义和矛盾,却还是清楚的。

或者更正确地说,不同的逻辑,就有不同的矛盾观。从亚里士多德的有关立场来看,矛盾是一种罪恶。一个理论系统存在矛盾,这是一件让哲学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所以传统形式逻辑长久以来被称作是纯粹无矛盾性逻辑或也称作是纯一致性逻辑。而且可以判定传统形式逻辑就其本质的理论性内容而言实际上可以被界定为“纯粹分析学”(11)参见[德]胡塞尔:《形式逻辑和先验逻辑》,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78页。;但是,从黑格尔的有关立场看,辩证逻辑是一种不协调的逻辑。不协调逻辑既允许矛盾又限制矛盾。所谓允许矛盾,是说,不能一概否认矛盾,应该在一定条件下承认矛盾,使得我们能够解释经典逻辑解释不了的现象;所谓限制矛盾,是说,不让矛盾到处扩散,而应该把矛盾限制在一定思想范围内,使得我们最大限度地保留我们需要的真理。这是人类认识活动充满矛盾的现实使然。(12)参见杨武金:《辩证法的逻辑基础》,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32页。举个例子来说,恩格斯看到,痛骂奴隶制、宣泄高尚的义愤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但这并没有意义。“在当时的情况下,采用奴隶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因为它比原始社会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进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有理由说:没有古希腊罗马的奴隶制,就没有现代的社会主义”(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8页。。从概念上看,这里,不能诉诸形式上无矛盾性的逻辑。或者说,恩格斯的观点也是遵循黑格尔的客观逻辑和主观逻辑统一来进行辩证思维的。

一般而言,当马克思的辩证法注意到从真的前提不能得出真的结论(所谓三段论的一致性)时,就获得比经典逻辑更有意义、更值得探究的任务。

黑格尔的逻辑学是讲用客观存在本身逻辑来进行思维研究的。所谓黑格尔的辩证法依赖于现实世界的辩证本体论结构,也就是所谓依赖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所以,黑格尔的逻辑学不是对自康德之后有限经验得以可能的人类主观知性结构的揭露,而是直接对客观存在本身的展现。所以,我们说黑格尔是反对主观思维的,他是深入客观现实的哲学。但这一切都是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在思维中”。黑格尔自以为,概念可以脱离人身自行展开。这样,黑格尔的体系是最精致的,是制定一种完整的“中心科学”的尝试。逻辑学本身不是规范学科,而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辩证过程的目标是达到一种主观逻辑与客观逻辑、认识与对象之间分野都得到消解的绝对知识。

马克思也曾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崇拜者,但不同于作为逻辑化身的黑格尔,前者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有心有肺的人。经一段时间与黑格尔体系缠斗之后,马克思觉得受够了,就去走自己的路。因为他对黑格尔的信任和怀疑参半,而黑格尔哲学体系也越来越成为他批判的目标。作为“无人身的理性”的替代,马克思的哲学指向了无产阶级或“普遍的个体”的旨趣。这里的问题在于,从马克思的《资本论》援用辩证法看,如果将辩证法从矛盾中抽离,或者诱骗矛盾脱离辩证法,就会陷入理论片面性,并在实践中被检验。很显然,那消除了一切矛盾冲突的庞大哲学体系,是一种天真的体系,是一种让资产阶级社会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合理化的、可解释的体系。这里的问题也在于,半个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者对这些都懂不懂呢?列宁说,他们根本不懂,但是,列宁想可以给他们(马克思主义者)讲解,他自己已经从黑格尔的《逻辑学》那里收获不少。

二、马克思凭借对黑格尔《逻辑学》批判所收获的是什么

列宁的上述说法当然是有根据的。马克思自己也是这样说的。1858年1月14日,马克思在给恩格斯的信中说:“我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以后再有功夫做这类工作的话,我很愿意用两三个印张把黑格尔所发现、但同时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够理解。”(14)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21页。可以想到,一般人不能理解黑格尔辩证法,那是因为,我们确实知道黑格尔在他的著作里说话,但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黑格尔的《逻辑学》就像一幅有画面的无声屏幕;我们听不见黑格尔的声音,那是意味着,一方面,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黑格尔注意的中心不是历史、法、国家等这些“事物本身的逻辑”,而是“逻辑本身的事物”。(15)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2页。如此一来,概念并不是我们在句子中所使用的一类术语的名称。相反,黑格尔把概念用作为一种对现实的事物的描述。另一方面,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黑格尔说的话不能让我们得到理解时,对于我们来说,黑格尔就等于没有说话,或者说话是没有意义的。这意味着黑格尔哲学充满矛盾。这就是所谓黑格尔辩证法神秘的地方。

但是,黑格尔的《逻辑学》很重要,因为马克思突出强调了它在加工《资本论》的材料方面帮了马克思的大忙。他也肯定了辩证法作为把直观和表象“加工”成“概念的产物”这一过程的特殊性。实质上,马克思强调了《资本论》原始材料丰富和多变的性质,强调了马克思自己在形式和内容上由于不断进行新的研究而日益扩大的眼界。因此,放弃传统的许多“逻辑规定”或者常常中断逻辑的联系是正常的。当然,这里的所谓“逻辑”相当于用工具对材料的加工过程以及“严谨”“严密”“条理”等意思。

意欲阅读《资本论》的人必须清醒认识到,马克思面前摆着许多材料组成的迷宫,同时这些材料以同前人进行论战的形式呈现出来时,材料中处处潜伏着被意料之外的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编造者引入迷途的危险,这是为那些不加批判的资本主义颂歌提供的最好的条件。而马克思的处理方式是增进批判性和历史感,减少对黑格尔的内在固有理性历史观的顶礼膜拜。具体做法是,面对思想和现实的汗牛充栋的材料,马克思不断努力选取那些有叙述潜力的部分,不让自己所掌握的那部分材料成为四分五裂的碎片,而是融入一种具有可能真理的辩证的整体脉络。不符合这个标准的材料,必须放在一边,亦即以一种辩证法的姿态放在一边。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当马克思已经从黑格尔学徒状态摆脱出来时,黑格尔的《逻辑学》就不再是看上去那么神秘。而一切真正《资本论》的逻辑学即科学地说明资本主义历史地位之理论的意图,还颇有距离。所以,马克思相信黑格尔的《逻辑学》应当得到唯物主义的改造,这就是《资本论》的逻辑和黑格尔的逻辑之间的区别。其实,经唯物主义改造,黑格尔就不是同一个黑格尔了。马克思的批判更多地反映他对黑格尔的解读,而不是回到黑格尔。

然而,我们也必须预见到其中的一个问题,即在马克思公开承认自己是黑格尔的学生的情况下不需要像尼采与黑格尔决裂那样使用激烈的姿态。马克思在这一方面是效仿黑格尔辩证法态度的,或者说,是在用黑格尔的语言“卖弄”的。可是,任何一个独立思想的学者有理由认为用他自己的语言说话比用别人的语言说话更合适。所以,马克思使用了“浏览了一遍”黑格尔的《逻辑学》的说法,“浏览”一词有其深意。据黑格尔自己说,“我给诸位揭示一切”(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6页。,一切都在一切(《逻辑学》)之中。黑格尔在《逻辑学》里讨论范畴时,认为自己的范畴表不仅适用于感性现象界,而且关于超感官的也是“绝对”的。它使感性那原本模糊的目标变得明确并获得逻辑内容的内在自身运动的形式的意识。因此,必定有人会问:一切都在《逻辑学》之中,是因为《逻辑学》把现实世界异化掉了吗?

马克思在讽刺黑格尔的短诗里说:“我给诸位揭示一切,因为我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讲。”(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6页。这里的“我”当然指黑格尔。在什么情况下,黑格尔会接受马克思这样的讽刺呢?一种情况是,假设黑格尔很谦虚,他自己认为,他说了这么多等于一点也没有说,就像马克思批评黑格尔作为其《哲学全书》核心的《逻辑学》谈的是神学的世界结构,而不是谈论从世俗经验科学出发的世界;另一种情况是,假设我们不能理解黑格尔讲的深意,我们不懂黑格尔的客观逻辑通过“变”的解释,也不懂得黑格尔的客观逻辑由“变”而进行“是”和“不”之间推演。而同时,假设黑格尔又偏偏喜欢自己的哲学表述,讲一些不无矛盾性的话。比如,他总喜欢在判断“S是P”后,再判断“S不是P”,结果,往往就会弄得读者不知道黑格尔讲了什么。

当我们假设这样两种情况时,难免会自问:不假思索地假设黑格尔真的像马克思说的那样,“我给诸位揭示一切,因为我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讲”(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6页。!那么马克思居然在写作《资本论》繁忙期间还读了《逻辑学》,是不是未免有些令人费解了?或者相反,是黑格尔为马克思提供辩证法在思想形式与内容统一的逻辑方位,马克思继续对之加以改造?实际上,马克思没有推卸自己正确理解《逻辑学》的责任。现在情况可能是,我们作为哲学家已经结束了有关此一《逻辑学》的工作,接着,因此似乎有可能的是:阐明资本主义社会崩溃的逻辑是一种社会责任(规则)。然而,对于马克思,这是一个遥远的责任:“有两次,在两封信里,他许诺要用20页左右来谈谈辩证法,但它们从没有成为事实;我们可以设想,它们怕是并不那么好写。”(19)参见[法]路易·阿尔都塞:《哲学的改造》,载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26页。

诚然,自从马克思初遇黑格尔哲学之后,再没有别的书能够像《逻辑学》那样刺激马克思的运思了。即便黑格尔的逻辑学思想看起来无任何历史渊源,但是他的逻辑学乃是包摄了分析的或“形式的”逻辑学,而不是排斥它。这样看来,不拘泥于“逻辑”彼此冲突的定义几乎是值得赞赏的。有趣的是,此《逻辑学》超出了《资本论》读者的平均理解力水准。因而“人们对《资本论》中应用的方法理解得很差”(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页。,这是马克思认真的批评意见。

因此,我们需要看到,将《逻辑学》送到某些马克思主义者手中,无疑会强化一种偏见。因为黑格尔这个人很会组织思想,那像是一个平静的思想演进的水流,一个系统推演的新构思,他的体系的思辨性,同时让一种语言展示它核心的形式力量(正—反—合的辩证模式便是一例)。黑格尔派认为,《逻辑学》对我们显示为完全自足的科学,“只要把一切都归入黑格尔的逻辑范畴,他们就理解了一切。”(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4页。而马克思、列宁绝不是本本哲学家。他们必然提出这样的问题:一切存在者,被具体设想为本质可规定的,是否即为一存在全域内、在一世界内,按照本质的方式存在的存在者呢?如果按照“本质方式”一词所示,每一可能的存在者不就是属于其可能的存在全域吗?因此马克思必须转向一种真正的、具有物质内容的本体论。换言之,其中的关键是,写作《资本论》的马克思此刻是独立而有天赋的思想家。但是他完全知道,这种天赋因为他的病痛明天就会被上帝夺走,甚至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写完。而另一方面马克思也同样为说的话和写的东西不够达到为人理解而忧虑。“这已经由对这一方法的各种互相矛盾的评论所证明。”(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页。然而,马克思毕竟还是在天赋被夺走之前写完了很多句子。这里就存在着可以形成无限的表达与有限之间的矛盾关系。

基本上说来,属于“马克思问题”的整个悖论就在于此。马克思接受了哲学的塑造,却又拒绝从事今天主流分析哲学家所谓的“形而上学的”基本订制(如关于特殊与普遍、部分和整体、因果的本质、时间的本质、价值的本质、可能世界的本质等抽象普遍性的讨论)的哲学讨论。马克思阅读黑格尔《逻辑学》的乐趣与其说是在这本书本身,毋宁说是为黑格尔破解这本书的无限可能性,复杂的故事,黑格尔人格的独特性,等等。毫无疑问,在马克思看来,写下两卷本《逻辑学》的黑格尔,首先是一位哲学家,而不是一位逻辑学家。他在研究逻辑过程中突破所谓“研究必然性推理的科学”的传统逻辑局限性也能够让马克思、列宁的创造力发生强烈共鸣。这正是马克思、列宁是怎样与黑格尔相关联的问题的根本所在。

因此,如果我们想辩证地肯定黑格尔逻辑学对整个《资本论》理解的帮助作用,那么不全面地检讨黑格尔逻辑学(所谓思辨逻辑或辩证逻辑)恰恰成了不利于理解《资本论》的一个障碍。其中最大的障碍恐怕在于,以一种必然降低对马克思敬重的方式来解释这个文本中的矛盾。例如,在有些马克思主义者认识里,黑格尔对马克思加有多么沉重的戒规,即所谓逻辑的局限性。它本身实际上指定了他们之间语言句法方面的:黑格尔辩证法的语言已经遍布中外学术界。每一个成就都要有代价。既然这样,人们相信以中国化语言取代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哲学语言的时候到了。

一方面,黑格尔看到,近代人关于逻辑的工作越来越虚弱,因为它不能在内容上反映时代的变化、科学的变化、时代精神的变化。另一方面,黑格尔主动和传统逻辑成见斗争,在马克思看来,也没有起到任何可见的作用。现在,黑格尔谈起所谓思维是活跃的。逻辑学作为“纯粹思维的科学,它以纯粹的知为它的本原,它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生动的统一”(23)参见[德]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43—44页。。这里,“抽象”这个词几乎是对准亚里士多德的矛头。要说亚里士多德“必然地得出”的逻辑机制落入黑格尔所谓的“抽象”桎梏,这不是让亚里士多德摆脱抽象,而是使他陷入所有的“抽象”思维,在最后的抽象中,“哲学的工作”不是使思维体现在现实的规定中,而是使现实的规定消散于抽象的思想即逻辑范畴中。换句话说,黑格尔上述后半句话的诚意也并不令人感动。他化身为“逻各斯”,恰恰也让自己处于纯抽象的位置,罔顾时代变化在逻辑内容方面变化;当读者在概念戏法的压力下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就不得不淹没在一种相当于花布图案底纹意义上的逻辑范畴的世界之中。所以,“黑格尔以为以内容与形式的结合可以发展逻辑”(24)王路:《逻辑的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60页。,这种想法故有“轻率和天真。”从亚里士多德逻辑看,黑格尔走向了一条发展逻辑的歧途,即把方向放在思维形式本身的发展。而逻辑学在这个意义上就是想方设法要把那个绝对必然的客观真理想出来。自从马克思获得历史唯物主义视野后他就不再在这个意义再去领黑格尔辩证法的哲学“圣餐”了。在这种情境里,马克思立足于获取辩证法的真义而致力于对资本主义社会运动的经验基础的理论认识的发展。

相比之下,还存在另一种情境:黑格尔通过一种形而上学语言将“绝对精神”本身说成名词化的“存在”,其实就等于承诺了“实体性”与“主体性”在绝对那里的同一。这首来自天庭的副歌使人们从不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作“古典哲学”的“终结”。这里,看上去仅仅是一次关于辩证法真义能够被保留下来并得到本质重要的发展的简短记叙,亦即,按照无产阶级这个榜样记叙资本主义产生、灭亡之历史救赎的那个时刻。卢卡奇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干的正是这个工作。他把马克思辩证法直接送进黑格尔的辩证的逻辑手术室。他把黑格尔哲学视为马克思哲学的渊源。

当然,我们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这不过是一个诗意的构思,但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黑格尔辩证法的绝对时刻是与卢卡奇对马克思实践本体论的重构相联系的。当然,这里有诱惑的成分来自所有形而上学者的基本问题,例如,亚里士多德最初确立的西方传统的实体、质、量、关系等范畴。而这些范畴正是对“是”的表述的一种分类论述。黑格尔试图“辩证”它们。黑格尔逻辑学也是从形而上学关于“是”这个问题出发的。黑格尔明白,“是”与“不”乃是思辨逻辑研究的基本要素。这里面的转换是怎么样的,主要在于“思辨”这个词掌握着“理性整体”,很有诱惑。逻辑学家指出,黑格尔的逻辑推演实质上不是逻辑推演,而是思辨:“它的解释是思辨的,它的证明也是思辨的,根本不具有逻辑所要求的一步一步的可操作性。因此……他的所谓逻辑也就不是真正的逻辑。”(25)王路:《逻辑的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73页。换句话说,黑格尔给逻辑发展带来的不良后果,使哲学发展陷入近乎“绝对精神”瓦解的边缘,正如人们用“欺骗”“投机”指谓“思辨”之类语词。但这一笔账如何清算到黑格尔头上,依然是问题。

三、列宁论断的时代意义再反思

现在,我们读《资本论》难得会被直接送进辩证法手术室,但是常常被请进英国或德国的工厂。这只是另一种方式在说,《资本论》除价值形式那一小部分难懂之外,不能说这本书难懂。马克思并非无缘无故地提出,以斯密、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为研究样板,应该在德国引进这个新的学科。恩格斯在编辑《资本论》第二卷时,也十分注意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到把德国经济学家惯用的行话弄到《资本论》里面来。”(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页。

马克思和恩格斯给我们奠定了基础,我们应当把它推向前进。有一问题值得推敲:用汉语写作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相比于用德语写作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是否更容易避免理论“欺骗”和“投机”?对于这个问题,马克思想必没有思虑。我则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自身对中国文化具有适应性。至少我们的母语不被“关于‘是’的学问”束缚或纠缠。一种在学者做精深思考时不会气喘吁吁。也就是说,关键在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主义的区别,后者解决资本主义矛盾的方案是调和。一方面,一系列关于黑格尔客观逻辑的公开讲座,人们总是可以貌似辩证法地使用一些更普遍的概念,如“承认”“法权”“国家”来消融实践世界的感性冲突;另一方面,中断对资本主义的总体批判。在这里,黑格尔主义罔顾资本家剥削无产阶级以及后者解放自己的可能性。

这里,常会引起一种误会:《资本论》是论证资本主义工业化存在危险的思想,也即作为探寻避开这些危险的道路指南。说起来可能使人吃惊,但是这种说法可以在大牌理论刊物上找到。如果真是这样,在思想的范围里《资本论》将会丧失科学的价值,甚至从其表面意义说也不可能对整个资本世界构成比较严肃的反对。在这个意义上,当人们断定黑格尔的逻辑学与《资本论》的逻辑一致时,人们就远远落后于马克思的辩证法的真义。我们认为,《资本论》的主旨应当在它所展示的资本主义体系化之幻象的历史发生现象学批判中被把握。最为关键的是,黑格尔因为注重体系,而对资本主义这种历史现象分析得很不够。与黑格尔相比,马克思深刻分析了资本主义自身的“逻辑”。我们通常应该在这个“逻辑”中寻求哲学批判之有效在场,在黑格尔冠以体系之名的思辨逻辑中却没有这样的总体立场。所以,列宁所断定的事实,其实是由于他已经不太满意过往的马克思主义者种种误解《资本论》的逻辑的解释方式。

这里有三个问题值得深思:

第一个问题,从《资本论》学术史上看,为什么英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有哲学的普遍意义的论题,而把《资本论》变成了众矢之的。而这个得到马克思合理解决的问题,是否就意味着《资本论》变成了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学和形而上学,或者,就会视资本的逻辑被形而上学的逻辑学和概念机制订制?若对这里所提及的问题加以否定,我们就其所运用的方法进行解释,也就是说,不带先入之见,那么,《资本论》理应因历史改变辩证法的语境,但问题却保留了下来。因此,黑格尔哲学的结构和论证在马克思的《资本论》中如何起作用,实际上仍然是未知的。

马克思不是把世界切割成碎片的社会科学家。他是通过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思考找到那批判资本主义之阿基米德支点的社会科学家,但是这个支点在现实世界之内,从那里可以观察全局,并据此来考察个殊事例。在这方面我们不能否认,贯穿《资本论》中的“特殊论与一般论的统一性”,它们给了我们最有益的启发。这里重要的是,《资本论》是“依据一个实际的对象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建立起来的”,其理论指归不是检验“社会一般”,“也不是社会生活的普遍规律,而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特殊规律和特点”(27)[英]杰弗·霍奇森:《资本主义、价值和剥削》,于树森、 陈东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4页。。

马克思的原话是:“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到现在为止,这种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是英国。因此,我在理论阐述上主要用英国作为例证。但是,如果德国读者看到英国工农业所处的境况而伪善地耸耸肩膀,或者以德国的情况远不是那样坏而乐观地自我安慰,那我就要大声地对他说,这正是说的阁下的事情!”(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这种“个例”分析也许与自然科学研究方法不同。因为普遍性应该属于自然科学认知范畴,比如纯数学定理、自然规律等,这些不因时间、地点、人的经验等因素而改变,仅仅依靠逻辑关系就可以成立的客观法则。只有这样的客观法则才具有普遍性。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辩证法尽管十分近似于寻求普遍规律的方法,但它毕竟不是抽象,而是辩证的分析,并“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观念上的反映时,本质上是从它们的联系、它们的联结、它们的运动、它们的产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的”(2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97页。。

当然,辩证法、辩证逻辑不是靠构造形式语言和建立逻辑演算。对辩证法、辩证逻辑产生形式化的筹谋简直是匪夷所思!从马克思的逻辑看,《资本论》其实已经区分“普遍化”的两种方式,即“总体化”和“形式化”。或者说,社会现实的发现是以这个区分为前提的。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强调恢复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传统,突出总体化的方法论核心地位。根据这个地位,“总体化”与“形式化”有两点不同。

首先,“总体化”最一般的含义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总体大于它的部分之和”。“总体化”观点在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方法论上的重要性在于,历史发展的倾向、趋势构成比经验事实更高的现实。这就是说,“总体化”是实指的,是受诸如自然、人类社会这样的“内容”限制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这些“内容”预先规定了“总体化”的方向。但是,“形式化”与“内容”无关,至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并不受制于有待规定的对象的历史内容。从现代逻辑特征角度看,“形式化的本质是构造形式语言和建立逻辑演算”(30)王路:《逻辑的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68页。。实际上就是构造公理和证明定理的方法。这一点,暂且不论。但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肯定,哲学对社会现实总体化之后还对它们加以扭曲、涂改,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逻辑、技术和专门化所致。除此之外,我们真正缺少的是一套具体的方法,而不是得到那在每次演算之前必须具备的抽象公式;即使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也包含一套把“是”“变”到“不”的“变”的具体方法,这使我们受益于能够找到那所谓的客观思想,使我们能够穿越哲学体系,并在必要时驾驭它们;使我们能够把社会现实总体和哲学统一起来。

其次,由“总体化”观点而获得“普遍性”,就表现在由“内容”决定的矛盾对立双方的不平衡关系,也就是说,“总体化”是在诸如主体与客体、必然与偶然、真理与谬误、同一与差异等之间设定了等级(德里达称之为“逻各斯中心主义”)。从写作和阅读方式的角度来说,我们不否认,我们仍然接受总体化观点设定了等级,比如从阅读角度看,应当以作者为中心的阅读方式和理解方式是可欲的;通过它才会信任文本作者的原意,信任写作是思想的表达;若不是充满信任的文字和思想,又怎么能够发现和理解并不存在的东西呢?相反,在“形式化”那里,情形就不同了。“形式化”不讲等级秩序。海德格尔在《宗教现象学》中指出,我不需要经过低级的普遍性抽象逐步上升到“最高的范畴”普遍性即一般性。(31)参见张祥龙:《朝向事情本身——现象学导论七讲》,北京:团结出版社,2003年,第223—228页。所以,为什么称为“形式化”呢?因为这形式化是不再依靠对象化的东西来获得意义,就像那些在宗教意义上顿悟的人们。一切宗教性都在于主观性,在于内心性,在于受到感动,在于受到震撼。在黑格尔那里,这种主观性是无内容的抽象性和空疏性。对于这种主观思想来说,离开马克思所谓社会现实相当遥远。

第二个问题,列宁的一些论断有些大胆。列宁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辨析为辩证唯物主义。他无法澄明《资本论》的逻辑究竟在何种意义上与黑格尔《逻辑学》相对立。这里对马克思有一种误解。这种误解,最初溯及列宁。在列宁逝世以后,由阿尔都塞等人发扬光大,说什么“马克思哲学完全包含在马克思当时‘没有时间’写出的《〈资本论〉的逻辑》中”(32)参见[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5页。。

阿尔都塞为了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定义为深陷于时代危机中的哲学考虑,迫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悖论:与黑格尔—柏拉图主义哲学比,马克思主义哲学只产生了某种哲学效应,而非哲学存在本身。《资本论》那样的文本,“不是一种‘哲学的’文本,而是一种用以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考察的文本;”(33)参见[法]路易·阿尔都塞:《哲学的改造》,载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27页。阿尔都塞故意用挑战性的成长隐喻来说:马克思的哲学从科学的认识中成长起来,而对已经得到教化的世界来说,青年时期的马克思理论则属于过去,属于已经被超越的。换句话说,只有马克思的哲学才能加以超越。在阿尔都塞那里,不是这种或那种马克思的哲学,而是《〈资本论〉的逻辑》本身,因为马克思哲学不是别的,而是实践的哲学或马克思的科学著作《资本论》中新的认识概念基础上的新的认识论。(34)参见[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9—30页。

人们未能认识到,身处历史中的阿尔都塞,他关于重建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必要性的断言首先是一个哲学纲领性宣言,其最终保证是辩证唯物主义本身,美其名曰“无有效的在场”的哲学,(35)参见[法]路易·阿尔都塞:《哲学的改造》,载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26页。而这辩证唯物主义也自然不能与之辩论的。因为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的分野使然。也许,是因为阿尔都塞与斯大林教条主义的作战的战线拉得极长,很快就遭遇反击。一方面,从马克思哲学现成形态看,马克思哲学属于实践的哲学,攸关历史唯物主义,而非跻身于一个长长的欧洲形而上学传统的理论哲学。历史、政治和经济领域,这都是涉及实践哲学领域的内容;所以,马克思没有留下理论哲学著作,这意味着马克思没有留下堪比黑格尔《逻辑学》那样基础性、抽象性的形而上学著作。这只是事实。然而问题在于,很少有人想过,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之间的分野是学术分工层面上历史的产物,理论哲学可以也必须由实践哲学来完成或补充。这种无可避免的遭遇尤其表现在: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不可分割,二者以相同比例增长。

所以,问题就来了,这也是值得深思的第三个问题。大多数人难以避免将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分野,许多偏见仍然占据着不可动摇的支配地位。例如,人们有时宁可同情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也不肯同情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而且与此完全一致地表现出,人们重视《〈资本论〉的逻辑》,就像重视黑格尔的《逻辑学》一样。

马克思之所以对“人们对《资本论》中应用的方法理解很差”大皱眉头,不仅因为人们的辩证法样板是黑格尔的辩证法,而且出于赞同黑格尔对本体论的实体主义和本质主义的看法。人们借此都进入商品拜物教之近处,并且都在利用黑格尔哲学展开弥补马克思没有留下专门研究社会主义经济论著的遗憾了。实际上,关于这一点,《资本论》写得既有挑战性又富有预见性:“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种简单而平凡的东西。对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却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就商品是使用价值来说,不论从它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需要这个角度来考察,或者从它作为人类劳动的产品才具有这些属性这个角度来考察,它都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很明显,人通过自己的活动按照对自己有用的方式来改变自然物质的形态。”(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8页。

四、结语

在黑格尔逻辑学中,我们固然看到了那种马克思所发扬光大的必然性历史运动倾向的辩证法,但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所理解的运动不是马克思辩证法意义上的真实运动,而是抽象的逻辑运动。马克思提出用感性实践活动去反抗黑格尔在矛盾的影子里制造虚假的运动。感性实践活动本来就不参与虚假的逻辑运动。犹如清醒的人不会追逐自己的影子一样。马克思哲学的努力在于使资本主义成为自我否定的存在。我们一般可以说,一方面,如果没有黑格尔逻辑学作为重构资本主义的历史发生或现象学发生的场所,马克思所理解的社会进程是很难理解的。有时为了对比,有时从社会经济发展的历史趋势与逻辑一致方面,提出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阶段的一些特点和规律。这对于当代社会主义发展具有深刻的意义。但是,仅仅为了清洗黑格尔逻辑学阴影,我们也必须不断地去肯定它(辩证法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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