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出访与中国对外开放的起步(1978—1979)
2021-02-13樊超王珂
樊 超 王 珂
一、问题的提出
“改革开放”的重要性使其成为热门的研究话题,现有的成果表明:对内改革牵涉极为宽广的议题,以及由它们构成的体系和复杂的互动过程。①相关成果参见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李正华:《中国改革开放的酝酿与起步》,当代中国出版社2002年版;萧冬连:《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十卷:历史的转轨——从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1979—1981)》,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程中原、王玉群、李正华:《1976—1981年的中国》,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谢春涛主编:《转折中国:1976—1982》,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黄一兵:《转折:改革开放启动实录》,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韩钢:《艰难的转型:一九七八年中央工作会议的农业议题》,《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9期;郑谦:《中国改革的起点与路径选择》,《中共党史研究》2000年第5期;关海庭:《当代中国改革起点的政治分析》,《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3期。而对外开放的线索则更加简约,大多把对外技术和设备引进作为其最初的起点和动力。①萧冬连:《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十卷:历史的转轨——从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1979—1981)》,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21页;李正华:《中国改革开放的酝酿与起步》,当代中国出版社2002年版,第268—281页;李崇寒:《邓小平开启改革开放前的内外布局》,《领导文萃》2015年第4期;谷牧:《我国对外开放国策的酝酿和起步》,《党的文献》2009年第1期;萧冬连:《中国改革初期对国外经验的系统考察和借鉴》,《中共党史研究》2006年第4期;萧冬连:《中国对外开放的决策过程》,《中共党史研究》2007年第2期;曹普:《1978:中国对外开放基本国策的提出和实施》,《党史博览》2011年第7期。但技术和设备引进只是对外经济工作的组成部分,那么它在对外开放的开启过程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呢?解答这个疑问的关键在于,厘清对外开放政策所承载的决策意图和目标。
对外技术和设备引进体现了决策层在对外经济上的根本意图,即为了激发经济活力,准备借鉴何种经济模式及其经验。在高度社会化乃至全球化的时代,决策行为无可避免地要借鉴、学习和对比其他行为体的行为与成效。如何在世界主要的发展模式中选取一个榜样,成为对外开放跳不开的环节。在此过程中,“还债外交”成为领导人观察外部世界、对比经济模式的窗口,使他们倾向借鉴西欧的经验,并与对外技术引进的急迫心情结合在一起,推动了对外开放。对外开放先后形成了三个层次的内容:1.在技术层次上,向西方国家引进先进技术和设备;2.在经济政策上,通过大规模的出国出境考察与论证,开始逐步尝试使用市场经济的要素:如国际信贷、官方发展援助、企业援建与现代管理模式等;3.在理论层次上,承认中西方经济发展的差距,并确立借鉴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发展经验。1978年密集的政府考察团的初衷是引进技术和设备,但在客观上达成了三类效果:考察了国外的技术和设备;考察了西方市场经济的成效和经验;触发了决策层对借鉴市场经济要素以及何种经济模式的讨论。
在经济考察和决策研讨的同时,“还债外交”促成的领导人出访对决策研讨产生了引导作用。“还债外交”是当时外交系统对领导人外交回访的一种比喻式称呼,是中国按照外交惯例,为弥补“文革”期间对来访国家未实现的回访,而安排的领导人回访。“文革”期间,中国在外交上出现了“欠账”的情况,即外国领导人对中国的访问很多,而中国领导人的回访却很少。以至于“外国的外交界、舆论界对此颇有微词。有的国外报刊评论文章甚至把这种情况与古代外国使者朝拜中央王国相提并论”。所以“文革”结束后,中国外交系统就着手处理“还债”,开始安排领导人出访、回访。在长期的封闭状态之后,部分领导人有了亲身接触、观察西方国家的机会,这有利于打破国内长久形成的思想枷锁、解决对外技术引进面临的新问题,即明确中西方发展差异、确立借鉴西欧经验发展自身经济的思路。简言之,出国出境考察开启了如何刺激经济活力和向谁学习的决策讨论,而领导人出访则帮助确立了借鉴西方经验的思路。本文的目的在于,叙述和解读这一时期的考察出访活动在对外开放政策成形过程中发挥的作用,通过梳理二者的关系,探讨对外开放的主要内容和意义。
界定对外开放政策的内容、探讨对外开放的源起,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和政策参考意义。清晰的定义是学术界、政策界进行交流对话的基础,有利于防止出现各说各话的现象。从全球冷战视角来看,对外开放实际上是在美苏冷战塑造的市场经济模式与计划经济模式之间进行参考。在冷战的国际关系逻辑下,这种选择具有极为深远和重大的影响。从外交和国际战略视角来看,这种选择决定了中欧、中美、中日等重大的对外关系都将走上快速发展的道路,并直接和最终导致东亚地区战略格局的显著变动。从地区视角来看,中国逐步采用市场经济要素激发经济活力,使得东亚地区的市场经济国家连成一片,为冷战后东亚经济一体化和中国经济的腾飞奠定了基础。更重要的是,中国学习市场经济的经验和改革,使中国在苏联解体时避免了严重的震荡,能以超脱的姿态继续融入国际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对外开放设定的基本逻辑对冷战末期的中国外交、东亚的地区秩序,乃至对全球战略的影响,都是非同寻常的。从现实政策上讲,在改革开放进入新时期的今天,清楚辨别对外开放的意图和内容,是判断对外开放未来走向的重要工具。
二、现代化的新任务与新问题
“文革”结束后,中国领导人表现出加快经济建设的急迫心情,他们“决心大抓经济建设,要把‘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经济损失夺回来”①《李先念传》编写组:《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5页。,把“文革”浪费的时间抢回来。1977年8月,中共十一大提出在“抓纲治国”的战略决策下,实现“把我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使命,②华国锋:《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人民日报》1977年8月23日,第1版。“今年初见成效,三年内大见成效”的计划体现了急切的经济建设思路。这是“文革”之后,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命题首次被纳入国家战略规划,而最先用来推进现代化建设的就是对外技术和设备引进。在决策层的积极酝酿下,中共十一大召开前的7月,具体的经济技术引进方案就颇具雏形了。
1977年7月17日,国家计委根据《十年规划纲要》的指标,向国务院提交了《关于引进新技术和进口成套设备规划的请示报告》,即“八年引进计划”。7月19日,李先念在拟批准的基础上,报请中央政治局讨论。③《李先念传》编写组:《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9页;《李先念传》编写组、鄂豫边区革命史编辑部:《李先念年谱》第5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00页。7月26日,中央政治局听取了国家计委《关于引进新技术和进口成套设备规划的请示报告》的汇报,对报告予以肯定。“邓小平提议引进还可以加一点,譬如搞100亿美元也是可以的。……多出石油、煤炭和轻工业产品,换取外汇,多引进设备和技术”,叶剑英、华国锋和李先念都表示赞成。④《政治局听取和讨论国家计委〈关于引进新技术和进口成套设备规划的请示报告〉》,1977年7月26日。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第一分册,1977—1978年卷,第35—36页。未刊版,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华国锋当天批示:“政治局讨论原则批准。”此后,在扩大引进的思路指导下,决策层对引进项目的态度日益积极,引进计划的规模也越来越大。⑤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续)》,《炎黄春秋》2011年第3期。1978年3月13日,政治局再次听取国家计委关于“八年引进计划”的汇报,邓小平提出:“引进这件事肯定要做,重要的是争取时间,要缩短从谈判到进口的时间。如果一个项目能缩短半年,早投产一年半载,就把钱赚回来了。”会议继续追加项目,从65亿美元扩大到180亿美元。⑥《政治局听取国家计委〈关于一九七八年引进新技术和进口成套设备计划的报告〉》,1978年3月13日。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第一分册,1977—1978年卷,第90页。国务院于1978年5月成立了引进新技术领导小组。当年下半年,引进工作大规模展开。⑦韩钢:《关于华国锋的若干史实(续)》,《炎黄春秋》2011年第3期;《李先念传》编写组:《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2—1043页;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279页。
此时决策层讨论的对外技术和设备引进,只明确了引进的总体金额和规模,至于每年的份额、引进的国别和具体项目等内容,尚未进行研讨。⑧《政治局听取国家计委〈关于一九七八年引进新技术和进口成套设备计划的报告〉》,1978年3月13日。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第一分册,1977—1978年卷,第89—91页。所以,随着工作的深入,上述议题以及一系列附带的新问题也涌现出来、亟待解决,如大规模引进导致的资金缺口,是否能以国际上通行的贷款方式解决;引进的技术是否按照西方国家的管理方式运作。这意味着,对外技术引进需要更加宏大的配套系统,所以它实际上是开启了一个系统的、规模与内容日益扩大的向外部学习的进程。但是这一经济命题很快拓展成其他领域的命题,面临新的挑战。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技术与设备引进所拓展出的国际借贷、借鉴市场经济管理方式等问题,则面临着理论的检验,即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是否可以借鉴市场经济要素。
当时的广大干部和部分领导人尚未考虑借鉴市场经济的要素。1978年4月22日,外贸部长李强就指出:以下两种做法,我们是坚决不干的。一是借外债中国坚决不干,二是不搞合资。⑨《李强同志谈灵活的对外贸易做法》,新华通讯社《内部参考》第59期,1978年5月29日。同年4月,还有中央领导人指示农林部给中央写报告,认为当前主要倾向是对资产阶级法权批得不够。①朱佳木:《伟大的历史转折——我所了解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若干情况》(上),《秘书工作》2007年第8期。要理解当时经济理论和政策对市场经济要素的抵触,首先需要理解冷战对战后世界发展模式产生的影响。美苏冷战造就了尖锐的意识形态对立:“双方都认为自己的信仰是普世的,所以要到全世界去推广。因为它们太强大,就阻塞了一些国家探讨自己的发展道路的机会。”②王尔德、吕泓霖:《专访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牛军教授:东亚繁荣:冷战的一个非预期遗产》,《21世纪经济报道》2013年10月28日。美苏冷战塑造了排他性的、截然对立的经济模式。在冷战中诞生的新中国学习的是苏联的现代化模式,与资本主义的经济模式多有隔阂。“在我们的意识形态领域里,都是把资本主义与失业、饥饿、工厂倒闭、抢劫、强奸、环境污染等直接联系在一起,但凡说起什么不好的,什么就是资本主义,就是不提人家发达的生产力、先进的科学技术”。③楚文青:《十一届三中全会前高层为何密集出访》,《文史博览》2013年第11期。1977年7月,中共十届三中全会讨论十一大的政治报告稿时,会议简报中依然存在“批唯生产力论、宣传全面专政”的内容。④朱佳木:《伟大的历史转折——我所了解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若干情况》(上),《秘书工作》2007年第8期。
在此背景下,对外技术引进不再是单纯的经济议题,而是会被置换成两个紧密关联的敏感话题。一是社会主义的经济制度与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孰优孰劣;二是中国是否可以借鉴市场经济的经验。这些理论和政策上的讨论,决定了对外技术引进及其扩展性议题的进度。随着对外引进工作的开展,上述讨论分作两步得到了解决。第一步是为对外引进而布置的出国出境考察,使干部意识到西欧市场经济的效率,开启了决策层借鉴何种经济模式与经验的讨论。第二步是部分领导人访问西欧,直观体验了西欧的经济模式,并主张借鉴市场经济的经验。
关注国外经验的领导人推动了出国出境考察。1977年7月23日,刚复出的邓小平指出:“我们国家六十年代和国际上差距还比较小,七十年代差距就比较大了。要学习外国的先进技术。……只有学到手了才能发展,才能赶超世界先进水平”⑤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64页。,“毛主席提出的自力更生的指示被‘四人帮’歪曲了,……自力更生,要先靠自己的努力,靠自己的资源,但决不能排除世界上一切先进的成果”,“我们要承认落后,不要怕丑。……世界上最先进的成果都要学习,引进来作为基础,不管那些‘洋奴哲学’的帽子。我们实行‘拿来主义’”。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思想年谱(1975—1997)》,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页、第45页。1978年3月13日,华国锋听取国家计委关于“八年引进计划”的汇报时说:“应该看到,我国科学技术落后,要很快搞上去,引进外国的先进技术,学习外国的好经验,非常重要。……把国外的东西拿进来,再研究发展,就来得快。‘四人帮’闭着眼睛,不学外国技术,那才是真正的爬行。引进先进技术和先进装备,是加快紧急发展的一项重要措施。”⑦《政治局听取国家计委〈关于一九七八年引进新技术和进口成套设备计划的报告〉》,1978年3月13日。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第一分册,1977—1978年卷,第90页。方茂:《华国锋与对外开放》,《炎黄春秋》2016年第5期。领导人承认经济的落后状况有助于松动经济领域的思想枷锁,他们指出的政策方向,在相当程度上引导了职能部门的工作规划。
1977年,由李先念、余秋里主持制定的《十年规划纲要》为引进工作确立了实施方法,其中就包括“认真组织好出国考察工作”。⑧《李先念传》编写组:《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1页。中央领导同志的意见是,通过考察“看看国外有什么好的东西”,“联系自己作为借鉴”。⑨曹普:《1978:中国对外开放基本国策的提出和实施》,《党史博览》2011年第7期。“从1977年末开始,中央先后派出数批干部走出国门,了解和借鉴国外的经验,加快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⑩李岚清:《国门初开岁月中的谷牧同志》,《光明日报》2014年10月8日。1978年2月9日,政治局讨论《政府工作报告》时,邓小平提出:“引进技术的谈判,要抢时间,要加快速度。对共同市场,也要迅速派人去进行技术考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有三大支柱产业,即钢、建筑材料和汽车。我们汽车工业还不行。建筑业的发展越往后要求越高。对于共同市场,对于日本、美国,要专门成立一个班子,不干别的事,集中力量,专门研究。要注意国际动态……”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267页。领导人的建议和倾向,将对外考察的对象明确定位于发达国家中的欧共体、日本和美国。
于是进入1978年,中国代表团出访次数激增,经贸类的考察团开始占据出访的绝对比例,出访对象从邻国和传统友好国家,逐渐集中到西方发达国家。②曹普:《谷牧与1978—1988年的中国对外开放》,《百年潮》2001年第11期;李妍:《浅析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夕的出访活动》,《北京党史》2011年第3期。这种布局使考察带回了西欧的经济成绩和经验,触发了决策层对三项议题的讨论:确定中外发展差距、借鉴哪类经济模式,以及能否借鉴等问题。决策层要在这三项议题上达成共识,还需要一个观察发达国家经验的平台或窗口。
三、差距意识与开放的启动
与考察热同步,许多领导人为执行“还债外交”而陆续出访,近距离地观察了发达国家,使西欧国家成为最频繁参照的对象。1978年3月5日,耿飚在第五届人大上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主管外交工作。他认为需要“还债”的国家很多,因而建议:1.分批出访,每年出访一部分国家;2.多请几位中央领导同志分别率团出访,年高体衰的领导同志可以出访大国、邻国和较近的国家,身体好的领导同志可以到较远的国家出访。中央经过讨论之后,同意了耿飚的意见。③《外电迅速报道我五届人大胜利闭幕》,《参考消息》1978年3月6日。耿飚:《耿飚回忆录》,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75—276页。由于当时中国现代化建设和国防安全的任务十分紧迫,所以这些出访不可避免地承担了多元化的目标,有些着眼于政治目的,维系和发展友好关系,有的具有反苏统战的目的。但这些出访都成为领导人观察发达国家经济发展经验的窗口,从而对经济领域和对外开放战略的定位,产生了意外但又重大的影响。
1978年的考察出访形成了高中低搭配的格局:即担负外交“还债”职能的领导人出访;中央直接派出的国家级政府经济代表团;负责技术层次议题的专家考察团。其中,领导人出访能对领导层的决策产生最直接的影响,领导人可以从决策层的视角和宏观层次对外部世界进行观察和比对,同时积累了技术层次的调研基础,提供一手的决策信息。他们的观感、评价、汇报以及回国后与决策同事的互动,都将决定决策层如何塑造最初的对外开放格局。
但三个层次的考察动机和作用存在差异,决策层在对外技术引进上的共识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借鉴西方经验的共识。尽管很多领导人支持对外技术引进和相关的出国出境考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也支持借鉴西方经验。从结果来看,政府级考察团的目标地,都是市场经济国家(地区)和不结盟的社会主义国家,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苏东集团的国家。这种考察布局客观上会凸显中西方的经济差距和市场经济的某些优势,利于在决策过程中论证借鉴西方经验的合理性。而这种考察格局与几位主要领导人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从谷牧的回忆来看,中央领导人对促成考察起到了关键作用,并倾注了极大的关注。④谷牧:《小平领导我们抓开放》,《百年潮》1998年第1期。
1978年,由中央直接派出的国家级政府经济代表团主要有四个,即由林乎加为团长的赴日经济代表团(3月28日至4月22日),由李一氓、于光远等带队的赴罗马尼亚、南斯拉夫代表团(3月31日至4月10日),受谷牧委托、由段云带队的赴港澳经济贸易考察组(4月10日至5月6日),以及由国务院副总理谷牧带队的赴西欧五国(法国、瑞士、比利时、丹麦、西德)代表团(5月2日至6月6日)。⑤曹普:《谷牧与1978—1988年的中国对外开放》,《百年潮》2001年第11期;楚文青:《十一届三中全会前高层为何密集出访》,《文史博览》2013年第11期。目前的公开资料未提到这些考察的发起人,当事人谷牧也因时间太久“已记不清了”,只有少量采访透露,为了解国外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情况,借鉴国外经验,华国锋提出派两个代表团去西欧、日本考察,经中央讨论同意。①张根生:《听谷牧谈亲历的几件大事》,《炎黄春秋》2004年第1期;张根生:《华国锋谈粉碎“四人帮”》,《炎黄春秋》2004年第7期。出发之前,邓小平专门找谷牧谈话,要考察团广泛接触,详细调查,深入研究些问题。②谷牧:《对外开放决策前的酝酿讨论》,《领导文萃》2009年第10期。四个考察团,三个是为考察市场经济的发展情况,一个是全面考察南斯拉夫的政治、经济制度,并促成了两党关系的正常化。③于光远:《于光远改革论集》,中国发展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页。尽管这两类考察担负的具体任务有所差异,但在促进决策层思考、讨论借鉴西方市场经济要素的问题上,却有着异曲同工之效。
进入1978年6月,中央政治局连续听取考察团的汇报,开启了讨论借鉴西方市场经济模式的议题。6月1日,政治局听取林乎加率领的赴日经济代表团的汇报,代表团的汇报中含蓄提出了利用外资贷款的建议:国外“基本上是出了产品还钱”。3日,政治局听取段云率领的赴港澳经济贸易考察组的汇报,汇报建议将毗邻港澳的宝安、珠海建成对外加工基地。④《中国经济代表团访日工作报告(摘要)》(汇报提纲,一九七八年五月三十一日);《港澳经济考察报告(摘要)》(汇报提纲,一九七八年五月三十一日);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第一分册,1977—1978年卷,第109页、第115页。6月3日,政治局专门就赴日经济代表团和赴港澳经济贸易考察组工作报告进行了讨论。华国锋为考察的动机定调:“我们搞四个现代化,要……同时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要学习外国,就得出去考察了解。……出去考察一下,……可以解放思想,看看国外有什么好东西,看看资本主义的弱点,联系自己作为借鉴。”他不但赞同两个代表团的报告建议,而且认为“看准了的东西,就要动手去干,不要议而不决,决而不行。看准了,就要抓落实。比如来料加工,不要议论议论……就完了,要切实落实,把它办起来”。⑤《六月一日、三日政治局听取和讨论以林乎加为团长的赴日经济代表团和以段云为组长的赴港澳经济贸易考察组的工作报告》,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第一分册,1977—1978年卷,第118页、第119页。这番谈话实际上反映出决策层和职能部门仍存在对借鉴市场经济方法的担忧和犹豫。而随着考察汇报的日益频繁和全面,越来越多的领导人明确了向西方经验学习的主张。
6月30日,华国锋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听取谷牧赴西欧五国考察的情况汇报。代表团向中共中央、国务院提交的《关于访问欧洲五国的情况报告》,既如实向中央反映了西欧国家战后获得的长足发展,也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判断和建议:1.意识到西方国家战后三十年的发展已经与中国拉开了差距,处于世界领先地位;2.认为西欧国家正处于经济萧条期,产品、技术、资本过剩,急于在国际市场上寻找出路;3.建议大规模引进外国技术设备,同时扩大对外贸易满足对外引进所需的财政支付能力;4.西欧的发展经验验证了科技对经济的根本作用;5.改革经济管理体制问题。⑥《关于访问欧洲五国的情况报告(摘要)》(汇报提纲,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二日);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第一分册,1977—1978年卷,第121—125页;谷牧:《谷牧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298—301页。
汇报触动了经济上的很多传统认识,为改变以往对资本主义国家的否定态度,为中国向西方学习现代化经验这一思路,提供了依据。在当时解放思想的大环境下,汇报依据对西欧的考察观感和经验总结,提出了加速经济建设所需的技术性问题和管理改革问题。考察汇报引起了与会领导人的重视和讨论,“到会的领导同志都作了讲话或插话”。李先念认为:“我们还比较落后,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要利用西欧这个力量,把先进的东西搞过来。”叶剑英强调:“我们需要他们的先进技术,……引进技术的重点应放在西欧。”聂荣臻态度最为激动和坚决:“过去我们对西方的宣传有片面和虚伪之处,这反过来又束缚了我们自己”;“从战略形势看,我们要搞快点。这次调查比较全面,可以说都看了。引进什么,从哪个国家引进,应当拍板了!不要光议论了!”⑦中央政治局会议记录,1978年6月30日,转引自《李先念传》编写组、鄂豫边区革命史编辑部:《李先念年谱》,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卷,第621页;谷牧:《谷牧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326—327页。会议之后,邓小平专门约见谷牧,听取出访西欧五国的汇报。表示“引进这件事要做,下决心向外国借点钱搞建设,要抓紧时间”。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335页;谷牧:《小平领导我们抓开放》,《百年潮》1998年第1期。这些讨论说明,多数领导人承认中外经济差距,确立了借鉴西欧经验的主基调,同时也反映出,发言者是在说服其他犹豫不决的决策同事。
领导人的鼓励反而衬托出,谷牧在汇报中外发展差距、学习国外经验建议时,存在犹豫或顾虑的情况。早在考察阶段,谷牧曾问过使馆的工作人员:西方战后发展那么快,你们为什么不向国内如实反映?“使馆工作人员说,我们哪敢啊”,但带队的谷牧仍决定要向国内如实反映。②《谷牧之子:面对非议,父亲坚持推进改革》,《新京报》2014年9月29日。即便如此,谷牧在政治局汇报时,也是老帅们鼓励他把外面的真实情况向中央如实汇报。③宋佳:《时代大潮中的谷牧——谷牧次子刘会远回忆父亲的风雨一生》,《祖国》2012年第23期。谷牧的回忆重点描述了叶剑英、聂荣臻等少数人的积极支持与鼓励,甚至“会后,聂帅等对于我敢于讲欧洲发达国家的真实情况表示了鼓励和支持”。④谷牧:《谷牧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306—307页。
汇报时的犹豫实际反映的是:决策的情报渠道被政治氛围阻塞。因此,从领导人到各级干部,都无法了解西方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而是否向决策层反映国外的真实情况,取决于职能部门或干部的个体差异。考察团的汇报则疏通了决策信息的管路。密集的考察团和领导人出访,可以形成规模效应,防止考察结论遇到信息受阻的情况。这种规模效应的优势在于:一方面,可以将中外发展的差距、加快对西方学习和技术引进的观点,介绍给决策层乃至广大干部群体;另一方面,利于在决策层形成多数优势,使向西方学习的观点占据优势。
以这批考察和决策研讨为标志,借鉴发达国家经验推进现代化的思路在决策层占据了主导。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三研究部编:《邓小平与改革开放的起步》,中共党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229页。在6月30日的政治局会议上,华国锋决定“要谷牧把出国考察的同志组织起来,共同研究,提出几条在国务院务虚会上讲一讲,既务虚又务实,统一思想。‘七月份就务起来,一面议,一面定了就办,看准确了就要干’”。⑥《华国锋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讲话》,1978年6月30日,转引自《李先念传》编写组:《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2—1053页。务虚会“要求围绕如何加快现代化建设这个中心自由发言”,国务院的经济业务机构都参加。华国锋为务虚会设定的四个主题分别是:怎样引进先进技术设备;企业管理包括工业管理问题;计划平衡问题;出口贸易。⑦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53页;《李先念传》编写组:《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3页。7月至9月,国务院召开务虚会,国务院各经济职能部门系统讨论了如何学习外国成功经验和如何加速经济建设。谷牧在务虚会上再次介绍了出访西欧的情况。⑧谷牧:《小平领导我们抓开放》,第5—6页;谷牧:《我国对外开放国策的酝酿和起步》,《党的文献》2009年第1期;《李先念传》编写组:《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5—1066页。决策层思考、讨论的议题及其结论,借由务虚会传达至国务院职能部门,并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
一方面,6月30日政治局会议的主张,通过务虚会在职能部门形成了借鉴外国经验的热烈氛围,甚至在技术引进上造成了“洋跃进”的失衡局面。但这也从侧面说明,各个部门向西方经验学习、吸收国际先进技术的心情之迫切,以致忽略了谨慎的建议。1978年7月31日,陈云向李先念、谷牧提出:“务虚会是否多开几天,听听反对的意见,可能有些人有不同意见。出国考察的人回来吹风,上面也往下吹风,要引进多少亿,要加快速度。无非一个是借款要多,一个是提出别的国家八年、十年能上去,我们可不可以再快一点。有些同志不大好讲话,务虚会上很少有人提出反对意见。”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陈云年谱(1905—1995)》下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223页;《李先念传》编写组:《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5页。另一方面,在此后的中央工作会议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关乎技术引进和经济体制改革的议题,只占很小比重。所以,在没有决策层持续性指导的情况下,经济部门的工作实际上就由务虚会的精神来主导了,这为此后的对外开放格局提供了一种惯性。
四、向西方的学习与开放
在讨论技术引进和学习外国经验的同时,中国领导人陆续访问了西方发达国家和“正在进行改革的社会主义国家”,并亲身感受到中国与发达国家的经济差距,这既印证了各类考察团的汇报,也凸显了市场经济经验的优势。当然,要借鉴西方经验,还经历了过渡环节来论证社会主义发展模式的多样性。而对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等国的访问,则发挥了这样的作用。
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作为“正在进行改革的社会主义国家”,不具有意识形态上的刺激性,成为中国观察、借鉴外部世界的参照物。1977年中南两党恢复接触之后,中国“出现了一个去南斯拉夫访问的高潮”。1978年8月,华国锋访问南斯拉夫时对其经济成就印象深刻,最重要的几点包括:注意到中国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差距;认识到对外开放的可行性和重要性;对南斯拉夫经济发展模式的部分借鉴。华国锋认为,这次访问开阔了眼界,解放了思想,看到了经济建设的差距。他还力主让省委书记们都出去看看,并让纪登奎向政治局详细汇报了访问的所见所感。“在这次访问后,我国从中央到地方,
又出现了一次访问南斯拉夫的高潮”。①朱良:《铁托与华国锋互访——对改革开放带来启迪的外事活动》,《炎黄春秋》2008年第8期。对罗马尼亚的考察、访问,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在国务院务虚会上,就有与会者援引罗马尼亚的经验来佐证对外开放的必要性。②刘勇:《罗马尼亚经验与中国改革开放的起步》,《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模式代表了社会主义模式的多样性。③于光远:《背景与论题:对改革开放初期若干经济理论问题讨论的回顾》,《经济科学》2008年第6期。所以,中国也可以像南斯拉夫那样借鉴西方经验,实行不同于苏联的经济模式。向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学习,不易引发意识形态领域的争论。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借鉴市场经济的探索经验,成为中国阻力最小的学习样本。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领导人出访“正在进行改革的社会主义国家”,帮助打破了向西方学习的禁忌。④雷颐:《“国有”与“全民所有”之辨——改革初期南共思想的影响》,《读书》2013年第4期。
与此同时,更多的领导人加入出访的队列,他们带回了亲身的观察体会,成为借鉴西欧经验的坚定支持者。1978年10月6日至17日,主管工业的副总理王震访问英国,其观感结论是:“我看英国搞得不错,物质极大丰富,三大差别基本消灭,社会公正,社会福利也受重视,如果加上共产党执政,英国就是我们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访英归来后,王震就成为改革开放政策的坚定支持者。⑤辛子陵:《对资产阶级认识的历史变迁》,《炎黄春秋》2008年第3期。在此后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王震两次发言,介绍了英国、瑞士等国的社会经济发展成就,以及这些国家的资金、技术、设备过剩,急于寻找出路的情况,并主张利用外国资金和技术设备发展生产,建议制定有关接受外国借贷款、投资的法律。⑥《王震传》编写组:《王震传》下卷,当代中国出版社2001年版,第184—185页。
考察团和领导人出访观察到的发展差距,使学习西方经验变成一项迫切的议题。1978年9月12日,邓小平访问朝鲜时对金日成谈道:“我们一定要以国际上先进的技术作为我们搞现代化的出发点。最近我们的同志出去看了一下,越看越感到我们落后。什么叫现代化?五十年代一个样,六十年代不一样了,七十年代就更不一样了。”⑦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372—373页。1978年10月,邓小平访日期间表示:“我们首先要靠自己的努力,同时我们也要学习外国的一切先进经验和先进技术”;“我们要向日本学习的地方很多,也会借助于日本的科学技术甚至于资金”。⑧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411页。日本向中国领导人展示了现代化的宽泛内涵,不仅让他赞叹“这次访日,我明白什么叫现代化了”,更加剧了发展经济的紧迫感。邓小平访日之后,中国出现了“日本热”,大批考察团涌入日本,大量的日本专家、学者被请到中国讲课,官方和民间各领域、各层次的交流日趋活跃。①王泰平:《1978年邓小平访问日本学到了什么》,《政府法制》2009年第2期。同年11月对新加坡的访问,更是领略了城市国家的经济奇迹。“邓小平觉得,新加坡是个令人向往的改革榜样,他准备派人去那里学习城市规划、公共管理和控制腐败的经验”。②Ezra F.Vogel,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Cambridge and London: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291.
随着领导人的认识和主张逐渐清晰,中国对西方市场经济的学习,从技术引进向其他领域扩展。在1978年中央工作会议上,引进外资的议题提上议程。华国锋在开幕式的讲话中指出:“要……在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吸收外国的技术和资金。”③中共中央转发《华国锋在中央工作会议开幕式上的讲话》,1978年11月10日,河北省饶阳县档案馆,档号:1-2-305,第44—50页;李妍:《对外开放的酝酿与起步(1976—197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11页。为了介绍国外、境外经济快速发展的情况,中央工作会议印发了介绍相关情况的专题材料,涵盖了当时中国可以借鉴的经济模式或类型:一是社会主义国家的经验,如《苏联在二三十年代是怎样利用外国资金和技术发展经济的》;二是亚洲新兴资本主义模式的经验,如《香港、新加坡、南朝鲜、台湾的经济是怎样迅速发展起来的》;三是西方发达国家的经验,如《战后日本、西德、法国经济是怎样迅速发展起来的》;四是摆脱了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特色道路与经验,如《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的经济为什么能高速度发展》。这些材料揭示的共同规律在于:无论何种国家,其经济发展都离不开利用外国的资金与技术。有代表的发言间接透露出:中央决定扩大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和设备,利用国外的资金,这个决心下得好,是一个重大的决策。④李妍:《对外开放的酝酿与起步(1976—197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12—116页。
这间接表明领导层已经明确了政策,并已经通过国务院务虚会在经济管理部门进行了思想准备和动员,又通过中央工作会议在领导层进行传达和动员。至此,借鉴发达国家和地区经济发展经验的共识已经在决策层确立。当然,这种共识尚处于宏观设想的层次,随着对外经济工作的展开,各种难题逐渐暴露,才会触发经济体制改革的议题。事实证明,随着经济建设的展开和具体技术性难题的显现,中国向发达国家和地区借鉴了越来越多的经济建设经验。这样,这一时期的考察出访对领导人思路的转变发挥了作用,促成了决策层借鉴西方经验的共识。
结语:对外开放的逻辑
对外开放的起步过程展现了自身的两个重要维度。一是对外开放发端于经济领域,进而拓展到其他各个领域。邓小平曾明确指出:对外开放是“经济开放政策”,“所谓开放,是指大量吸收外国资金和技术来加速我国的四个现代化建设”。⑤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思想年谱(1975—1997)》,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119页。先进的技术和设备实际上是体系的产物,所以技术引进必然导致在更广和更深的维度上借鉴西方经验。随着对外开放的深入,中国对外学习议题和内容日益丰富。例如,为拓展对外贸易而使结算方式、交易流程与国际接轨;⑥王大伟等:《军贸出口第一人——刘国民同志纪念文集》,北京航空工业退离休老干部协会中航技分会编制,2014年,第47页。为合资建厂或对外技术引进而引入西方的管理经验与模式。这种学习还进一步拓展了中国内部改革的议题,诸如政府职能、机构设置等议题也逐步开启,但更为深刻的影响则是在经济体制上确立了市场经济的改革方向。⑦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与改革同行——体改战线亲历者回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通过)》,《人民日报》1978年12月24日,第1版。因此,对外部的学习也成为内部改革的动力。二是从外交或者冷战的视角来看,中国的对外开放是向西方的开放,⑧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思想年谱(1975—1997)》,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90页。并因此摆脱了冷战的束缚。中国考察和学习的对象最初是西欧,而不是资本主义头号强国——美国。但随着对外交往的深入,中国需要打破西方制裁体系、与市场经济接轨,于是美国在西方国际体系的准入作用凸显出来。作为主管对外政策的领导人,邓小平十分清楚当时美国的这种重要性。1978年5月21日,邓小平曾对布热津斯基谈道:“过去我们打算从美国引进一千万次电子计算机,美国商人、公司都同意卖,而且很热心,但美国政府不批准。后来,我们向日本引进一百万次电子计算机,其中有美国的技术,美国政府不同意,也没有达成交易。我们从欧洲引进某种技术的时候也遇到这些问题。”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314页。正是基于这种经验,邓小平才更深刻地体会到当时美国对中国现代化的意义。这也是中美建交与改革开放等重大决策同步发生的重要原因。
中国出于非冷战意图的经济选择,却开启了融入西方国际体系的进程,越来越多的领域被卷入对西方的开放进程。这一进程最终对中国的外交格局和冷战格局都产生了重大影响:中国与西方关系的靠拢,改变了美苏冷战的实力对比与格局。对西方的开放使中国在冷战中获得了超脱的地位,经受住了冷战结束的冲击,也为后冷战时代中西方关系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
对外开放包含复杂的启动过程,而外交视角则从历史长镜头获得新的解读。历史人物的政治技巧帮助塑造了对外开放的格局,但外交技巧的成功根本上有赖于决策层发展经济、追赶先进水平的决心,也有赖于实事求是、承认发展差距的政治勇气与胸襟。改革开放走过40余年的时光,面临的新问题之广泛和深刻,是当年的决策者们无法预想的。改革开放以及由此塑造的中国与世界的关系,经常要面临重大的、历史性的选择,所以有必要从外交的视角理解当年的决策者们何以能够开启对外开放的进程。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明确了中西方的发展差距并决意借鉴西方经济经验。这是对外开放的重要前提和主要内容,也是理解、评判中国与世界关系的根本逻辑。总之,对外开放的格局,是那个时代解决最迫切的现代化议题而衍生出的自然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