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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批评视域下的美国印第安诗歌
——以《大地永存》诗集为例

2021-02-13李保堂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印第安印第安人大地

王 磊, 李保堂

(河北师范大学a.教育学院; b.附属民族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20世纪以来,人与自然的关系日益恶化,愈演愈烈的生态危机催生了生态文学和生态思潮。生态文学即“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并以从事和表现独特的生态审美的文学”[1]27。参照这一定义,生态文学可追溯至远古时代的神话传说和浪漫主义时期的诗歌散文。如突显人与自然密切关联的希腊神话宙斯泥土造人说;讴歌大地母亲的北美印第安文学;着迷于印第安文化并呼吁回归自然的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代表作《瓦尔登湖》;湖畔派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worth,1770-1850年)歌咏自然美景及其神圣力量的抒情诗等。20世纪60年代以来,世界文学领域涌现出了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勒克莱齐奥(Le Clezio)、玛丽安·穆尔(Marianne Moore)、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ey)等大批卓越的生态文学作家。生态批评创始人之一谢丽尔·格劳菲尔蒂(Cheryll Glotfelty)指出“生态批评是探讨文学与自然环境之关系的批评”[2]18。本文从生态批评的视角解读美国印第安诗歌集《大地永存》,发掘该诗歌集所包蕴的生态意义:印第安民族朴白的诗歌,以其独特的艺术表现和审美情趣与生态审美的诸多原则相契合。印第安人根系大地,魂系苍天,强调自然万物与人类的心灵共合一,这种深厚情愫体现了生态审美的自然性原则和整体性原则;他们热爱劳动,感恩自然,愿做大地之子,诗歌中人与自然交融的景趣体现了生态审美的交融性原则;他们淳朴自由,眷恋挚爱,与自然万物尤其与其他个体的交互和沟通平等而真挚,体现了生态审美的主体间性原则;他们依恋故乡,株守田园,热衷于简单的物质生活和诗意的栖居,恰恰体现了生态审美的区域性原则。

20世纪后半叶,美国印第安人争取民权的战斗性组织“美国印第安人运动”(American Indian Movement)兴起。其核心要求是经济独立和传统文化的复兴。与此同时,以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Said)为代表的思想界致力于推进文化多元主义。为了纠正后现代的迷失和偏颇,他们呼吁多种可能的生活风格,倡导消弭所谓高雅文化和大众文化的等级差别,为多种文化的存在提供生存空间。长期被冷落的印第安文化,开始进入学术研究的视野。人们对原始、野蛮、落后和粗俗等传统观念予以新的价值评判。学者们探幽索微,采撷成果,重新发现印第安诗歌中包蕴的文化特质,即固守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激。其中所蕴含的强烈的生态意识,正是后现代必须具有的一种价值观。这些都赋予了印第安诗歌特殊的价值。

1996年,企鹅公司出版了由美国作家兼评论家尼尔·菲利普(Neil Philip)编选的对最新印第安人诗歌和民谣进行专门研究的诗歌集《大地永存》,并配有著名摄影家爱德华·科迪斯(Edward Cordis,1868-1952年)在30年中所拍摄的4 万多幅图片中精选的反映土著人生活的部分照片。细读之下,仿佛听到远古的呼唤,依稀追忆北美大地千百年来的时风光影和土著人的世事变故,使我们意识到一种富有生命力的话语存在,感受到一种朴素凝练、余味深长的古老文化的馨香。本书编者至诚的情怀、精辟的见解、博大的学识和雅驯的文辞,引导读者进入朴白的诗意王国。通读全书,读者会被诗中所灌注的激荡心魄的情感所感染。那气势磅礴的风景,险峻峭拔的岩崖,波涌涛起的急流,彩云变幻的天空,平淡纯朴的村落,都成为充满诗意的题材;流水飞云,幽花碧草,家畜野兽,无不是抒发胸臆的象征。读者在默默体味诗意的同时,不能不为其发人深省、扣人心弦的力度所打动。

一、根系大地,魂系苍天

从诸如巫术、猎捕等最原始的诗歌形式开始,诗歌的创作和积淀就与人类的成长和发展并行不悖,不断丰富着人类的精神家园。尽管有学者认为诗是不可译的语言(Poetry is what can not be translated),但由于人类有着共同的生命体验,诗便成为人与人心灵之间最近的航路。

请听印第安人的呐喊:

大地/ 永/ 存。[3]7

本诗英文是Earth /Always /Endures.每词1 行。翻译成4 字,也分3 行。“大地”是各民族传统文化中的一个最基本的文化概念,而在印第安文化中它是一个更为宏观的概念。它指整个大自然乃至宇宙。正如本诗集编者尼尔·菲利普所说,本诗集的60 首诗全部来自平原、山岗、沙漠和村庄。该编者从发现者、研究者、译者和传播者等不同身份的角度,以极大的热情,听由土著民的引导,锲而不舍地追踪印第安文化的真善美,其成果可以说是印第安人大地文化的奇花异果。大地的爱如此博大、久远、永恒,赋予人类躯体和灵魂、信仰和热情。

我既存于大地/ 还有什么让我畏惧?[3]38

至情显至性,至性显至情。印第安人反复吟诵的诗,有一种真挚的率性,率性的真挚。只是一句话,却裹挟着丰富的生命气息,因为它具有大地所赋予的热血的温度和大无畏气概。我为大地而生,万物与我为一,生存于大地母亲的怀里,有了她的护佑和滋养,人们便有勇气仰天啸歌:无所畏惧!这样的诗歌,可谓是信仰和生命的赞歌。

我之心声/ 与高山/ 与磐石/ 与密林/ 与我体/ 与我心/ 共合一。我/ 凭籍万能力/ 你/日神/ 还有你/月神/ 你们都作证/ 我与世界/共合一。[3]30

该诗歌表现了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相互蕴含,共生共荣,共趋完美。使人看到了植根于诗歌的大地与苍天。大地与苍天的特性是生生不息的创化,这正是生命的根本所在。原始的印第安宗教——即自然信仰一直是多神崇拜。悠悠岁月,斗转星移,印第安人在这众声喧哗、嬉戏无神的时代依然对神圣的自然痴心不改。王国维称“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4]389。可见,所有文学作品最伟大之处莫过于其自然与否。因此,以口口相传的自然语言称颂自然的印第安诗集,以其“最自然之文学”流传于世。在这首诗中,日月星辰、磐石密林都成为神圣的赞美对象,其气势囊括了自然万象。可以说,贯穿于印第安诗歌中的美学理想就是自然。这种美学理想注重感悟和表达自然本身的美,摒弃理性审视,避免传统的以物抒怀和借物言志,很大程度上与生态理论中坚持审美的自然性原则相契合。

吟歌自然山川的诗篇并不罕见,但这首小诗仍使读者有清新之感,因为它流溢着对大自然深挚的爱。自然,是他们赖以生存、繁衍的家园,他们与自然共合一,他们感恩于自然的馈赠,他们的生与死、乐与忧都与自然息息相关。山林既是自然之象,又是吟歌者的意象和心像,是思想感情的存在方式。这种自然物像与人的情感心灵的契合,即“共合一”,是一种得到高度净化的深厚情愫。印第安诗句所具有的天人合一的神奇意境符合生态文学的核心要义——生态整体观,即世间万物紧密相连,休戚与共。具体而言,一个物种的灭绝无疑是整体生态的灾难。现代生态危机愈演愈烈源于人类生态整体观的意识淡薄,缺乏印第安诗歌中所展现的对自然的敬畏之心。

二、热爱劳动,感恩自然

大地啊/ 我们的慈母/ 苍天啊/ 我们的慈父/ 我们不辞劳苦编制美妙的衣服/ 只为献上你们所爱之物/ 经我用晨曦/ 纬线用晚霞/ 边线引细雨/ 接头连彩虹/ 织得美衣裳/ 穿后与鸟比歌唱/ 行走于芳草上/ 大地啊/ 我们的慈母/ 苍天啊/ 我们的慈父。[3]20

艺术源于劳动。歌咏劳动的诗篇,在我国可追溯到四千多年以前的《诗经》,如《甫田》《行苇》等篇。这首歌咏纺织的短诗是诗集中难得的一首称颂妇女劳动的优美诗作。“纺织”这种极普通的劳动,在诗行中是那么优美动人,充满迷人的诗情画意:用晨曦为经,晚霞为纬,细雨为边线。这一系列鲜明生动,想象奇特,内含丰富的意象,简洁而有力地勾勒了一幅用劳动编织美丽的动人图画。这首诗通过细雨、晚霞、晨曦这些自然意象,既写出了自然风光的绮丽,又描画了纺织妇女的秀丽,从而通过对纺织劳动美的发掘,歌颂了劳动妇女和劳动本身。可以说,这首诗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和谐,具有一种囊括万象的气势和恢宏丰盈的内在气韵。

印第安人虔诚地相信,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大千世界正是苍天大地的创造,自己耐劳的体力、生产的智慧和质朴的道德情操正是日月光华的赐予。面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印第安人在诗歌中表现出极大的惊奇和喜悦,他们头顶苍天,脚踏大地,乐陶陶极尽自然与人融合的景趣。他们用平凡的劳动编织美丽,谱写生命之曲,使生活在平和的日子里放射光华,斑斓多彩。尽管他们在近代曾陷身逆境,屈辱难耐,但仍矢志不渝,满怀精诚。在错综复杂、千回百转、山重水复的人生道路上艰苦跋涉,上下求索。这完全凭仗着他们从古至今在道义上的唯一身份——美洲大地之子;凭仗着他们坚定不移的信念——大地永存。

这种原生态的文字令人耳目一新,其强烈的生态意义给人以精神层面的震撼。这首诗蕴藏了《大地永存》的诗魂——其寓含深刻的意境,表现出它的诗韵——诗的个性。其精神护佑着这个古老、纯真、可爱的民族在美洲大地上踽踽而行。印第安人感恩自然,通过劳作与自然互动,生动地阐释了人与自然的交融。

三、淳朴自由,眷恋挚爱

爱情源于性,动于情,启于心,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请听印第安人发自内心的倾诉:

我心孤寂/ 我心悲伤/ 我之爱去了远方/夜之天空更暗淡/ 鸟之鸣也更哀伤/ 我之爱去了远方/ 他是我的阳光/ 他能使我欢唱/ 回来吧/ 回来吧/ 幸福与欢畅。[3]56

爱情诗歌里的的惜别、悼离与悲欢,不受时间、地域和民族的影响,最能打动读者。诗集中此类诗歌能够让我们感到印第安人热恋时心情的搏动,跟我们并无两样。但民族风情却影响着爱情的表达,对爱情的发展有不同程度的制约作用。对于长期以来处于半原始状态的印第安人来说,爱情洋溢着美好的人性。其诗歌表达方式,不是低吟,而是放歌。他们的情感,不是渗透洇染,而是喷涌奔流。对于爱情,要么付之于行,要么托之于声——这便形成了印第安人引吭于山梁,高歌于旷野的情歌。

人类自从有了文明意识,便开始了对自身情欲、行为及其所处环境的自觉规约,种种规约固然是人类进化的台阶,但在文明的进程中,规约被某种力量所扭曲,从而把属于伊甸园的淳朴自由逼入狭促之地。其实,无论我们在所谓的文明社会里享受到多么高级的新自由,我们的本性却总是怀恋着印第安情诗里那种未沾世故,透着些许鲁莽的自由。李大钊对爱情的论述精确且具有普遍意义,他说,两性相爱“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应该保持它的自由、神圣、纯洁、崇高,不可强制它、污蔑它、压抑它,使它在人间社会丧失了优美的价值”[5]168-169。印第安人情诗中洁白、明亮的情感流波彰显了造物主赋予人类率真而圣洁的爱情之美。

这首情诗使读者叹服于印第安人与自然界的完美融合。他们视恋人为阳光,视苦恋者为暗淡的天空和哀伤的鸣鸟。世间万物没有主客之分,都具有灵性,可以相互感知。他们在坚持自己主体性的同时,又尊重同为人类的其他个体及自然万物的主体性。这种与自然万物的交互和沟通是平等而真挚的,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因此,印第安人未沾世故的爱情恰恰体现了生态审美的主体间性原则。

四、依恋故乡,株守田园

请听一曲摇篮曲般的《回乡歌》的几行: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回到了乡园的土地/ 回到了我的村庄/ 回到了乡亲踏足的土地/ 回到了神圣屋宇的一旁……/ 身上披满了光辉灿烂的阳光。[3]60

可以说,这支歌句句暖心,声声凝情。印第安人由于生产低下,屡遭殖民者摧残。他们的家园多是房屋破败,满目萧索,但诗中无丝毫灰暗之情和苍凉之慨。相反,他们总是怀着浓郁的乡情,以深深的恋乡情结描绘家园的风土景观,无论是屋前、房后,还是灶台、壁炉,都有着醉人的魅力。这首小诗清淡朴素、悠远隽永,洋溢着叙事、抒情与象征相融合的诗意,渗蕴着绵绵的相思和对故园的依恋,情思丰富,余味深长。

近200年以来的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但是,为了敦促现代人类探寻绿色发展之路,生态文学更加注重批判飞速推进的工业化进程和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对大自然的破坏和征服以及给人类带来的毁灭性灾难。现代工业和科技导致物种灭绝、资源枯竭,破坏了田园风光和人类诗意的栖居。20世纪后半叶涌现出了大量以怀旧和乡愁(nostalgia)为主题的文学作品,通过对田园生活的追忆,呼吁人们回归家园,甚至寻找原生态的荒野景观。因此生态文学的审美原则还包括区域性原则。目前对这一原则的探究还有待深入。这首《回乡歌》中印第安人浓郁的恋乡情结与区域性审美原则暗暗相契。诗中印第安人所描绘的家园景观不过是肥沃的乡土、灿烂的阳光和简陋的屋宇,丝毫没有现代工业文明的浸染。这种清新而质朴的生活正是华兹华斯、梭罗等生态文学大家所倡导的简单生活,勿一味追求物质享受的生活方式。透过印第安人简朴的物质生活,读者不难感受到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他们的灵魂和天性没有被现代人所特有的膨胀的欲望所扼杀,这正是我们从生态批评的角度品读《大地永存》的重要启迪之一。

五、结语:生态之爱

信仰是心灵的绿洲。对长期过着半原始生活的印第安人来说,那无垠的大地,寥廓的天空,浩瀚的大海,所体现的信仰永恒无限;席卷一切的风暴,高耸入云的峰巅,象征着追求的无穷力量;涓涓细流,柔柔小草,暗示着生命的永不枯竭;自然界的万千景象,多端的变换,则展现了大自然的玄奥神秘。自古以来,他们借助自然的力量和恩惠,在广漠的大地上,为心灵建造了一座信仰宝殿。他们对大自然零距离亲近和虔诚信仰所产生的诗歌,才是真正代表美洲大陆的声音。

众所周知,生态危机是现代危机之一,生态意识是当今时代所必须具备的一种价值观,而生态意识的核心要义就是人与自然亲密关系的展示。我们品读《大地永存》就是对自然的崇拜,对自然神性的再次确认,在心魂与诗歌中重建自然的神性,重建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激。让人们认识大地的慷慨馈赠乃是人类生存和追求幸福的首要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地永存》所录印第安人诗歌蕴含着既古老又现代的内在气韵:天人合一。人对自然有着生死相依的亲密关系。美国生态学者林恩·怀特强调:“我们可以感觉到我们与一条冰川、一粒逊原子微粒或一块螺旋状星云之间的友好情谊。”[6]10印第安人正是出于与自然万物之间的朴素情谊,才会满怀诗情地描摹树木、山川、日月、星辰、春风、秋雨、野牛、喜鹊、黑熊甚至响尾蛇。在他们看来,世界万物与人相连。对于能够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大地,总是怀着谦卑的情怀,给予敬畏、感激与赞美,并以最朴素的美的形式与情感诉诸读者的心灵。

基于世上万物浑然一体的切身体验,印第安诗歌中洋溢着浓烈的生态意识。诚如拉塞尔所言:“一种对天地万物其余部分的爱来自个人对于宇宙其余部分同一性的体验,来自这样一种认识,即在最深层次上,自我和世界是一体的。”[7]155印第安人对天地万物的歌咏和描述正是源自朴素的生态之爱。今天给我们的启迪就是,人类必须摒弃无限止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不能抱着“人定胜天”的心态对自然任意进行掠夺性的开发、征服和践踏。要克服生态危机,就必须归真返璞,重建大地的尊严,重建人与自然的依存与和谐。印第安人崇尚自然,永远做大地之子,与梭罗视大地为“我们伟大的祖母”[8]138别无二致。因此,从生态批评的角度解读《大地永存》对生态文明的构建和生态意识的普及具有独特而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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