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辞春山空
2021-02-08别角晚水
新浪微博:@·别角晚水·
——多年前她烙在他颈侧的那滴泪仿佛从时光缝隙里死灰复燃,越过千百次梦醒时分灼伤了他,而他偏要迎上去,给她一个永不后退的怀抱。
【1】
天寒地冻的时节最宜会周公,燕明霄睡得正酣,鼻尖似是被谁轻点了一下,随即便传来一缕浓郁的香气。
他强行睁开惺忪睡眼,循着香味望去,一眼便瞧见了儿时再熟悉不过的山药排骨汤,描金朱红瓷碗由一双玉白的手稳稳端着,再往上,是眉眼可亲的女子胜过春光的笑。
“霄儿,起来喝汤了。”她像是有意逗弄,夹起一块排骨往他鼻子底下凑。
燕明霄伸手去挡,笑着讨饶:“娘亲,爹爹才放我从丹锋营回来,您且容我再多睡一会儿。”
“燕恒这呆子委实不近人情,霄儿才十二岁,怎就舍得天天放军营里磨砺?”女子极为不满地蹙眉,又放软了声音哄道,“霄儿莫怕,有娘亲在,不必理会他。先起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待会儿再睡。”
燕明霄得了特赦,猛地翻身坐起来,接过排骨汤刚要喝,嘴里已下意识地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汤娘亲别忘了往隔壁再送一份,否则那丫头又该缠着我闹腾了……”
“隔壁?”女子困惑地一歪头,俯身去碰他前额,“没发烧啊,怎么就净说胡话呢?咱们燕府世代簪缨,你爹又刚封了神威上将,承蒙圣上特许在若清城中辟地独居,放眼大极,谁配与我们为邻?再者,爹娘只有你一个孩子,又从哪里来的丫头?”
她话音刚落,好像专门为了验证似的,四面窗户应声而开,窗外除了如画山水,的确再无屋舍。
燕明霄脑中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连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不对……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会没有邻居呢?怎么会没有那丫头呢?
他徒劳地微张开嘴,想唤出一个似乎早就融进骨血里的名字,却死活都想不起来。
“好啦,瞧你现在这副模样,怕是睡蒙了。可别再睡了,不如随娘亲走吧。”
“走?走去哪儿?”燕明霄茫然地低喃,再度抬头凝视娘亲时,发现她的五官霎时间变得扭曲,似乎有波纹在她周身上下翻涌激荡,惊得他喉间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周遭万物顷刻倾倒,面目全非的娘亲朝他伸出手,他头痛欲裂地垂眼——这哪是什么手,分明是森然白骨!是了,娘亲早在他十岁时便故去,往后饮冰十年,被父亲训得再狠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祠堂里娘亲的画像足以乱真,却再不能开口为他求一句情。
他如今也不该是十二岁。及冠那日,宾主尽欢,满堂花醉,敬文帝亲临他的冠礼,四方目光灼灼尽归于他一人,有人曾踮起脚珍而重之地为他将刚戴上的玉冠扶正,袖口流苏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耳垂,他恨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侧过脸吻在她鬓间。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想不起来?
“明霄,快跑,这里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一声轻喝破空而来,他侧身躲过犹自向他捉来的“娘亲”,扭头看向身后——房门不知何时洞开,一个身量小巧的姑娘立在门外,好似被什么结界阻隔著,却仍奋力挥手让他跑。这姑娘身份不明,面容模糊,却不妨碍燕明霄空茫一片的大脑被立时填满,封印许久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激得他浑身战栗:“……阿星!”
仿佛从记事起便是这样唤她的,哪怕再次出生,他们也会一样默契得天衣无缝。他眼眶湿热,想要抓握住她的手,可刚冲出去,周围一切便摧枯拉朽般坍塌殆尽,定睛再看,空无一人。与此同时,他颈侧蓦地一阵灼痛,碰了碰,手心里静静地躺了一滴殷红的泪。
“阿星!”
燕明霄挣扎着坐起身来,猛然一阵眩晕过后,他惶急地摊开自己的手,他记得那丫头留给了他一滴泪,可是他的手心苍白失血,除了愈发清晰到可怖的纹路,什么都没有。
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许是为了让他安心入睡,床头只孤零零燃了根白烛,室内昏暗,他徒手去夺那根白烛,想将手心照得再亮一些,眼看烛泪摇摇欲坠,他的手却被一股细小的力量按住了。
“少爷,别做傻事!”
燕明霄微眯起眼,勉强看清了立在榻边的人:“阿若?”
阿若点点头,哄孩子似的劝他将白烛放回去,沉默几次呼吸时间,低低问道:“你又梦到她了?这一回,看清了吗?”
燕明霄摇摇头,眼神却是亮的:“可我越发肯定,她就是阿星,梦里她救了我,可她哭了。”
“好。”阿若垂目掩去眸中神色,将又重新煎好的药递过来,“先喝药,等挨过这个冬天,你膝盖的伤好了,我再陪你继续去找她。”
燕明霄端着药没有马上喝,反而定定地望着阿若:“你信我?所有人都说我疯了,所有人都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阿星这个人,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是与束孤的恶战摧折了我的心神,使我产生了幻觉……你我相识也不过短短几日,你就敢信我?”
阿若抬起眼,轻声却坚定:“当然。”
不知为何,尽管燕明霄十分笃定自己是从束孤凯旋后才结识的阿若,她身上那股药草香却令他感到莫名熟悉,又无比安心。阿若年岁尚小,容貌平平,而他少年闻达,战功赫赫,又生得霞姿月韵,风华倾世,他们二人原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可行至此处,愿意信他、帮他的竟只剩阿若一人,无关风月,他由衷地感激她。
两个月前,他率残部回朝,形容萧索,精疲力竭,遥遥望见燕府门口的石狮子便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大极无人不晓与敌国束孤的这场仗打得有多么艰辛。打从敬文帝春猎时突然坠马,朝中局势大变,外戚专权,细作横行,燕恒与燕明霄父子齐心,究其根源,竟是皇后与太子勾结束孤,行窃国之事,更在敬文帝膳中暗下束孤秘毒,这才导致皇帝缠绵病榻,一卧不起。
燕恒旧伤复发,体衰难行,于是燕明霄亲率丹锋军深入束孤腹地。束孤寒苦,角弓失控,铁衣难着,他在冰天雪地里以一敌百,又诈降周旋,落下大伤小伤无数,最终幸不辱命,得胜而归。太子一党覆灭,圣上苏醒,灵药补品如流水,护送赏赐的仆从险些将燕府门槛踏破。燕恒老泪纵横,由阿若搀着在他床边坐下,头一回对他流露出父亲的关怀:“儿啊,都结束了,好日子都在后头。”
这便是他第一次与阿若打照面。事后他方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燕恒病势加重,药石罔效,彼时太子依旧把持朝政,碍于燕家声望,假意张榜求医,实则拦下一切医者,杜绝燕恒病愈可能,是阿若冒死揭榜,自称医女,将燕恒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软倒在病榻中,静静地注视父亲和阿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谁拿着尖刀从心头剜去了一块。事实上,从他迈出束孤那一日起,便觉得有什么重要至极的东西,被他落在了身后的漫天飞雪里。
他想,他身边一定缺了一个人,诚如此刻,他的病榻旁,应该还要坐着一个人才对。她会眼里含着水雾,心疼地触碰他的脸,而他会将她拢入怀中,抵着她的发轻声安抚,再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
他如此想,便也如此问了。燕府上下面面相觑,道少爷从前一心报国,折了多少世家小姐的芳心,如今历经大劫,怕不是想成家了?以少爷盖世之功,便是求娶公主,又有何难?
他仍在病中,脑内混沌,只一个劲儿地摇头,脱口道:“不,不要公主,我要……”
他忽地顿住,迟迟说不出下一个字,却只怔怔地看着燕恒。
他要谁?他真的还会有好日子吗?
阿若劝燕明霄先褪下汗湿的衣袍,让一直在内里乱窜的热先发出来。他呆呆地由她动作,衣襟半敞,从最贴身的里衣口袋里掉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战场上煎熬多日,便是里衣也已皱巴巴地不成样子,可那枚护身符完好无损,只是摸着发硬,上头还零零星星多出好几个针眼,显然缝制之人绣工并不算佳,取料也不得要领。
燕明霄却浑身绷紧,内里像是被什么撕裂了,因为他看见护身符上,歪歪斜斜地绣着个“星”字。
“何人唤‘星’?”他声音喑哑,不眨眼地盯住燕恒。
燕恒瞪大双眼,如见鬼魅,半晌,长叹一声,却是对着阿若叮嘱:“他病糊涂了,你且替他好好看看。”
他无法从父亲口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只言片语,但丝毫未见消沉,透过这枚被他妥帖珍藏于心口的护身符,他福至心灵地认定,那个被他勾勒过千万遍轮廓的姑娘,唤作“阿星”。
自此之后,他开始疯狂地寻找他的阿星,可无人知晓,也无人应答,天地间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被他珍爱,又被他遗忘。渐渐的,若清城中盛传,清风霁月的少将军燕明霄疯了,许是沾染上了什么束孤邪物,丢了魂,失了心,终日魔怔,不得解脱。
燕恒出于爱子之心,一度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到底。直到礼部尚书家次女出嫁,他携子观礼,亲见燕明霄越过人群,一言不发地抬手将那二小姐的红盖头揭下,还罔顾满座哗然地提灯照了她许久,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素来对旁人嫁娶之事漠不关心的燕明霄肯破天荒地受邀赴宴,大抵是因为,这新娘名中带了一个“星”字。
“混賬东西!燕家几代声誉,诗书礼数,都被你丢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燕明霄跪在祠堂沾满血与灰的地砖上,头顶传来燕恒发抖的声音。
棍棒无情,击在骨上,带出血来,于膝下缓缓蔓延。
“你醒醒吧!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阿星!你有多久不曾佩戴你的玄蛇剑了?可还记得你的手是用来拿剑的?你是将士,这辈子都应该为大极的河清海晏鞠躬尽瘁,而不是如登徒子一般,浪荡花丛,为个不存在的女子要死要活!”
燕明霄抬眼,声音低稳平缓,宛如不知疼痛,却令燕恒如遭雷击:“父亲,我是醒着的,我只是,不信您。”
棍棒骤然落地,发出沉闷钝响。燕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都听到了什么,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手指向他,嗫嚅着灰白的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样也好,人人都道他无可救药,而除了阿星,他也的确不愿被任何人救。
阿若偷溜进祠堂将燕明霄扶起时,他双膝已毫无知觉,额头滚烫,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
“少爷,别做傻事。”阿若语声尚显稚嫩,道出这句安慰前也斟酌了许久,想了想,她又指指他放置护身符的心口,小声补充,“等养好伤,挨过这个冬天,我陪你去找你的阿星姑娘。”
往后岁月,类似的话阿若重复了多少遍,燕明霄已经记不清了,诚如此刻他鼻尖萦绕着的到底是护身符自带的气息,还是阿若身上的淡淡药草香,他也再难辨清。
凛冬将尽,阿若提议既然大极遍寻无果,何不重返束孤探访蛛丝马迹,要知道经此一役,束孤递送降表,对大极俯首称臣,此时搜寻必定再无阻滞。燕明霄当然不惧什么阻滞,倘若真能找到阿星,纵有千难万险又何妨,怕只怕意与日去,终成空待。
他在束孤停留了半年有余,眼睁睁地看着枯水重生,春山重起,可他的阿星,依旧杳无音信。倒是阿若,大概仍存了点儿孩童心性,一旦远离大极,便抛去了平日的老成模样,成天早出晚归到处跑。某一个雨夜灰头土脸地回来,还噙了一嘴的血,问她只说是玩得失了分寸,磕在石头上,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断。他早已将她视为亲妹,轻斥了几句,命人侍候她清理完毕后早些安置,自己则在帐外风雨中默然立了一夜。
还是回去吧,束孤山穷水恶,连他都落下一身伤病,何况阿若。这半年来昼夜轮转,四周除了时不时传来小兽吃痛一般的呜咽声,哪还有半点儿人气,兽犹如此,他心里的阿星,理应被人掌上明珠似的捧着长大,如若当真流落至此,她怕是一天都活不下去的。
年与时驰,燕恒寿终正寝,燕明霄承袭神威上将,踏碎千山,历尽磨难,一生报国,也一生寻觅,他以为即便找不到阿星,也总能等到她。
但一生的光阴说起来也并没有那么漫长。少年弟子江湖老,青春少女的鬓边也悄然生出了白发。
老病缠身的燕明霄仰躺在榻上,阿若已不再尝试为他用药,只努力回忆这些年相依为命中的些微趣事,唯愿他走得安心。她照顾了燕明霄的余生,而他终身未娶,他的阿星躲了几十年,到底在他弥留之际姗姗来迟。
阿若清楚地窥见燕明霄眸中升腾起奇异的光亮,唇边分明还携着温软的笑意,于是柔声问道:“少爷,阿星姑娘是不是来接你了?这一回,看清了吗?”
燕明霄依然在笑,依然摇头。
同之前的无数次梦醒时分一样,他仍是看不清梦中人的模样,却也依旧笃定她就是他的阿星。他奔向他的星星,牢牢抓住了它,这一次,她只能降落在他怀里。
“少爷,你要开心些。”
他当然开心,枯等一生,终于可以去见他梦中的姑娘了。
“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是什么少爷。”
“少爷永远都是少爷,”阿若于袖中握紧双拳,极力不让泪水涌出来,“就像阿星姑娘,永远年轻,永远貌美,你们……都是最好的人。”
“傻阿若,你都没见过阿星,你怎么知道……”
燕明霄的瞳仁彻底散了,阿若神色恍惚了半晌,才想起来将他的眼睛合上:“我就是知道。”
【2】
许簪星酷爱翻墙,从小到大每一次从墙头跃下,总会有一个燕明霄牢牢接住她,再用缀满月光的怀抱将她的眼眸点亮。
“放着正门不走,偏要爬墙。”微风轻卷起少将军的朱红发带,话虽如此,他依旧将她抱得极稳,绝不会令她身上沾染半点儿脏。
她眼睛轻眨,刚要说“可我就爱这样”,转念想起近几日果脯吃多了嗓子疼,索性便不说了,只习惯性地搂紧燕明霄的脖颈,靠着他温暖的胸膛无声地唤:“明霄哥哥。”
他似是看懂了,含笑应了一声:“嗯。待会儿喝点儿山药排骨汤,清肺去火。”
这丫头挑嘴得很,年岁增长口味却丝毫未变,所幸他将娘亲的手艺学了个十成十,再不用担心她为了一口好吃的夜半三更去翻别人家的墙。
许簪星盯着他近在咫尺的昳丽侧脸,嘴角微微羞涩地抿起,心想若是现在,他能吻我一下,我就……
燕明霄步子一顿,偏头吻在她纤长眼尾:“你就如何?”
许簪星两靥生红,这才发现自己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扭头便往他怀中钻去:“还能如何?上赶着想嫁给你呀!”
一墙之隔,比邻而居,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一个是大极武将之首燕恒独子,一个是当世唯一的异姓王匡王许隽嫡女,放眼天下,还能有谁比他们更般配?
护住她的那双臂突然加重了几分力:“好,等春猎结束,我便向陛下请旨赐婚。”
那时的他们都未料到,不等春猎结束,足以倾覆大极的变故便接踵而至。先是敬文帝突发怪疾,凶险万分,再是燕恒奉皇后谕旨入宫面圣,却滞留宫中,名为视疾,实则软禁。燕明霄及冠不久,便肩挑一府安危,终日眉头紧锁,焦头烂额,许簪星一改往日刁蛮习气,捧着发黄婚书堂堂正正地在燕家住下,誓与他共进退。燕明霄深知此时避嫌才是对许簪星最好的保护,闲暇之余也试着劝了,她却通通置之不理,只又为他剪去一段烛芯,笑着说这便叫作“佳人在侧,长夜永明”,燕小将军,你真是好福气。
祸事果然再没有去找燕明霄。约莫一旬方过,敬文帝忽然苏醒,连下三道圣旨,传许簪星进宫。燕明霄从丹锋营回府后得知消息,顿觉不妙,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数日以来缠绕心头的千丝万缕的念头倏然散开,他恍然惊觉,燕许两家虽都是武将出身,同为股肱之臣,深受太子党忌惮已久,可许隽自封王后便被收缴了虎符,匡王府看似鲜花着锦,内里不过只余一副空架子。相形之下,燕家历代驻守边关,手握兵权,又有丹锋营做后盾,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那只隐在敬文帝背后操纵一切的手,或许一开始的目标,便是许家,先前种种,不过是使的障眼法罢了。
许簪星茫然四顾,身后是咯血不止的敬文帝,身前是铮铮作响的刀剑,皇后悲痛欲绝地抱着重新陷入昏迷的敬文帝哀号片刻,起身怒目圆睁地直指她毒害皇帝。
她不喜学武,父兄也不強求,允她自幼时起便师承太医署国手,学她钟爱的医术。她自问个人力量渺小,即使医道学得再精,想要实现济世救人的宏愿却谈何容易,力所能及的,也不过是以普通医女的身份跟随师父左右,年复一年地为百姓施以义诊罢了。而当圣旨命她为敬文帝诊治,引以为豪的医术反成捅向自己的尖刀,她依然不后悔当着皇后与太子的面说出的那句话——“陛下并非患病,而是中毒” 。
她被迅速安上谋害皇帝的罪名,羁留天牢,匡王府则被连夜查封,满门囚禁。一沓沓连许家人自己都闻所未闻的信件被搜出,滔天污水不仅淹没了匡王府,还连带着泼向燕府,道燕许两家勾结已久,密谋弑君。
素来不知愁苦的小郡主在这一夕之间把一生的风雨都历遍了。她蜷缩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不辨时辰,无人可依,牵挂父兄偏偏又与外界隔绝,惊惧焦灼险些将她击垮,以至于燕明霄率丹锋军劈开牢门时,她几乎是踉跄着摔进他怀里的。他连连轻抚着她的头低低地哄,说朝中感佩燕许两家忠诚的官员已联名申辩,此案不日定有转机,她的父兄也已获救,为防再生枝节,许氏一族还是先退避至封地为上。
“我走了,那你呢?”许簪星用湿润发红的眼望着他,挂在他肩背上的手缠得更紧,她心知燕恒仍软禁在太子党眼皮底下,燕明霄分身乏术,必定无法与她同行。可她仍是舍不得,依赖眼前人早就成了深入骨髓的本能,待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正慢慢收回手,却被燕明霄反手握住,十指紧扣。
他语声恳切,如发誓一般郑重:“阿星莫怕,我会命亲信暗卫护送,待这边事态稍缓,我便立刻去找你。”
他一面许诺,一面轻揉着许簪星腕上被绳索勒出的青紫瘀痕,像是心里痛极了,看向她的眼神如同看着易碎的珍宝:“别再让自己受伤了。”
燕明霄嘱托的这两件事,许簪星一件都未能完成。回封地的路上,他们遭遇陷阱,紫色雾气从四面八方袭来,钻入谁的七窍,谁就神色大变,坠入噩梦。许簪星声嘶力竭地提醒父兄掩住口鼻,可燕明霄派来的亲随与王府侍从已纷纷倒戈相向,她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一般地怔在原地,直到父兄的鲜血喷溅上她的莹白脸颊,她如遭雷击地一抖,听见残余几个意识尚且清醒的暗卫焦急的吼声:“快跑啊!” 他们被燕明霄下过死令,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护住许簪星,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挡在她身前,任凭刀剑入肉,翻出刺目鲜红。
许簪星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面色惨白如纸,双眼涨满血丝,她不知该去向何处,可她毫不在乎,她只知道她要活下去,燕明霄如果得知今日之事,势必会痛苦万分,她再不能让他背负自己的性命。她从未习过武,步子虚浮,身体也不听使唤,磕绊了几次后竟怎样都起不来。她依然不在乎,四肢并用地往前爬,乌发凌乱,衣衫破损,掌心蜿蜒出道道血痕,终于,天亮了,她倒在一间农舍前,彻底失去知觉。
“阿姐!”黑暗中传来稚嫩的、熟悉的声音。
谁?她是家中幺女,谁会喊她阿姐?
她猝然睁开眼睛,冷汗被一碗汤药逼退回去,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显出一张天真的脸。
“阿若妹妹?”她未曾料到自己此刻所在竟是阿若家中,用力握住阿若的手,喜极而泣。
阿若是她的福报。打从数年前的第一次义诊救了阿若母亲起,这丫头便下了决心非要报答,隔三岔五地背着自家地里的蔬菜瓜果往匡王府门前凑,还被当作束孤细作抓了一次,许簪星拗她不过,又打从心里喜欢这个小妹子,便允她随时出入王府,还与她姐妹相称。阿若却不是个没分寸的,心意送到便不再纠缠,只是央着许簪星赠医施药时留她在身边打个下手,许簪星见她于医道颇具天赋,闲暇时常看望她以外,还手把手地传授医理,如此一来,阿若便成了她半个弟子,连两人身上常年浸染的药草香都变得一般无二。
阿若告诉她匡王府的罪行已被昭告天下,太子党勒令凡大极子民,无论褒贬,均不得再提及关于许氏的只言片语,违令者施以重罚,这架势竟像是要将许氏的痕迹从世上彻底抹去一般。她已痛到麻木,眼底无神地坐着,阿若小心翼翼地问她今后有何打算,她忽然极慢地转了一下眼睛,眸中重新燃起一点儿亮:“我等明霄,他不会抛下我的。”
燕明霄其人,阿若是见过一面的,那日她跟在许簪星身边蹦蹦跳跳地唤阿姐,鲜衣怒马的少将军迎面走来,遥遥一眼,恍若神子亲临。阿若与仆从一道怯生生地喊“少爷”,而他只望向许簪星,朝她张开双臂。
他果然找来了,也果然完全忘记了阿若,她倒是浑不在意,那时她想,少爷终归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许簪星,那阿姐这颗破碎的心,就有人拼凑珍惜了。
许簪星安静地偎在燕明霄怀中,伸手想将他的眉头抚平。
就在刚才,她忆起父兄之死时诡异的紫色毒烟,当初在敬文帝寝殿的博山炉里也见过类似之物,父亲在世时曾提起近日在若清搜查到束孤细作痕迹,念及束孤本又擅毒,桩桩件件聚在一处,很难不引人遐想此中关联。燕明霄轻轻摩挲着她的指,犹豫片刻,开口干涩:“阿星,我们暂时要分开一阵,我须得前往束孤探寻原委,身为大极子民,不可忘国忧。”
许簪星却早有预料般笑得得意,眼里浮着点点碎光,往他手心里献宝似的塞了一个护身符,顿了顿,又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手,两颊淡淡一抹红:“丑是丑了点儿,好歹是我自己做的,这世上还会有谁比我更希望你平安呢?”
距离约定归期已过去三天,燕明霄仍然没有回来。许簪星等得心焦,想着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胸腔被勇气灌满,天不亮便收拾了一个再简陋不过的小包裹,只身赶往束孤。
若是搁在以前,她怕是做梦都不敢想象没有燕明霄的护持,她自己也能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地奔赴别处。可等她费尽千辛万苦赶到束孤,却发现眼前景象远比梦中荒唐——束孤王姬成婚在即,依习俗驾花车游街,而端坐在侧的俊朗夫婿,不是燕明霄又是谁?
许簪星身子发软,发白的唇抖得厉害,一瞬不瞬地盯着燕明霄,而他也望过来了,面色阴沉得突兀,眉间暗暗地压着什么。她極力忍住大喊出声的冲动,眼神宛如扎根在他身上,他却不躲不避,直勾勾地平视前方,眼里一片空洞。与花车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她看清了从他眉心升腾的东西,那是一股紫气!
她突然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学武?如若她有武艺傍身,说不定就可以救出显然身受束孤王姬操控的燕明霄。她幼时为何这般没有远见,明明也被他劝过多次,她是早产儿,学武好歹能够强健体魄,可每一次她都撒娇讨宠地躲过,惹得燕明霄只能无奈扶额,说罢了罢了,反正他总会陪在她身边的。
可如今,她身边没有他了。
事态不容许簪星消沉,她强撑着回去,通宵达旦地翻阅医典,最终竟果真被她觅得燕明霄所中之毒的相关记载。谁也不知她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寻遍百草熬干烛灯制成的解药,她从前惯会摆出一副可怜相惹燕明霄心疼,现在却只想将身上采药落下的伤痕藏得越隐秘越好,否则等他清醒,又该难过成什么样子。
王姬大婚当日,许簪星孤注一掷,当街拦车,她死死拽住燕明霄的袖子,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明,央他快些醒过来。
“胡言乱语。”王姬抬手一指,“夫君,杀了这个疯女人。”
燕明霄面无表情地侧身拔剑,剑气锐不可当,尚未触及许簪星便在她胸前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她一向柔弱,此刻却半步都不曾挪开,嘴角沁出的血迹仿佛不是自己的,她颤抖着伸出冰凉的手,握住他持剑的腕,继续唤他,求他。
“还在等什么?我说,杀了她!”
剑已出鞘,再无转圜,锋利剑端没入许簪星心脏的同一瞬,燕明霄忽地感到疼痛,这种疼痛蔓延过他浑身经脉,在他的五脏六腑中轰然炸开,他又莫名地尝到口中腥甜,喉头一动,发出破碎的声音:“你是……阿星?”
王姬闻言色变,被这种束孤秘术操控的人,形如傀儡,无知无觉,从未有人在服下解药前恢复半分神志的。
许簪星摔在泥里,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燕明霄鬼使神差地俯身去听,她费力地往他袖中藏进了什么,气若游丝地开口:“看在儿时情分上,把这两丸药吃了吧。”
她抓紧一路上片刻不离身的小包裹,里面的东西,她一直很想让他看到,时至今日,却惟愿他永远不会察觉。
生命尽头,她仍然在忍,忍过一切穷途末路的苦楚,可一滴泪还是不听使唤地落在燕明霄的颈侧。
终究,还是被抛下了。
【3】
阿若和燕恒收到过两封几乎一模一样的信。
那是许簪星不告而别赶去束孤时留下的,信上除了拜托阿若帮忙看顾病重的燕恒以外,还附上了一个奇怪的请求,说倘使她没有和燕明霄一起回来,就让他们当作从未认识过自己,世上也从未有过一个叫许簪星的女子,即便日后对着燕明霄也不许再提及。
一开始,阿若不明缘由,只知既然是阿姐的吩咐,她照做便是,直到燕明霄渾浑噩噩地回来,却将许簪星彻底忘记。她和燕恒一道默契地缄口不言,可日夜难安想要找到阿星的又岂止燕明霄一人?许簪星在燕明霄心中自是灿若星辰,在她阿若心里又何尝比天地日月逊色?
她抱着期冀与私心,同燕明霄重返束孤,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她找到了许簪星。在百般宠爱中长大的小郡主被草草弃尸荒野,她胸口的致命伤处,形状特殊,一眼望去便是由燕明霄的佩剑玄蛇剑所创。从许簪星至死都不肯打开的包裹里,抖落出一件鲜红嫁衣,那是她在等待燕明霄的时光里,缠着阿若学的,一针一线,都是亲力亲为。束孤寒冷,许簪星容颜宛生,好像下一刻她就会笑着睁开眼,对阿若挑眉道:“这件嫁衣左看右看都做得比那个护身符好太多了,这下明霄哥哥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那天,阿若双目赤红,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嘴里热热的全是血,她捧着许簪星的脸,痛得肝肠寸断,如小兽一般呜咽,可又半点儿不敢溢出哭声。她猜到许簪星除解药外必定还让燕明霄服下另一味药,足以令他忘记自己。她怎能辜负许簪星的一片苦心?燕明霄对许簪星视若珍宝,如若得知真相,他又该如何活下去?
她整理好许簪星的遗容,当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和燕明霄寻找“阿星”,可她心知肚明,阿若此生,都走不出这个雨夜了。
束孤再次来犯已是几十年后,燕明霄再度挂帅出征,尽管打了胜仗,却毕竟年迈,沉疴又起,以致病入膏肓。大极男儿,再难重归故土,燕明霄却并未有过多遗憾。
他辞世时是笑着的,阿若想,他一定是看见许簪星了。多年前她烙在他颈侧的那滴泪仿佛从时光缝隙里死灰复燃,越过千百次梦醒时分灼伤了他,而他偏要迎上去,给她一个永不后退的怀抱。
“阿姐,现在他重新回到你身边了。”阿若站在束孤的无边旷野里,面前是一座低矮的坟茔。坟前无碑无字,但对坟中相隔数十年光阴,终于重新相拥的那对有情人而言,又有什么要紧。
烛火摇曳,上有月华万里。
佳人在侧,长夜永明,燕小将军真是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