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内卷化”:有为政府与有效市场的互动逻辑
——以浙江为例
2021-02-06郑普建
郑普建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北京 100091;中共台州市委党校,浙江 台州 318000)
一、问题的提出
浙江作为改革开放的先行地,40多年来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资源环境、地形地貌和国家投入等要素并不占优的情况下,浙江依靠民营经济的快速发展,由改革开放前经济落后的农业省,跻身成为GDP全国第四、人均GDP全国第四和人均可支配收入全国第三的高收入省份(1)国家统计局:《2018年度统计公报》,2019-08-27,http://www.stats.gov.cn/tjsj/。。短短的40余年,浙江为何能取得如此卓越的成就,为何这样一个人口少、资源少的小省能后来居上?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方面的研究已有很多。一般研究认为,独特的近海区位优势、重创新的地域文化以及体制转型变革的巨大驱动是浙江经济快速发展的原因,还有浙江人民吃苦耐劳的品质、抱团合作的方式等足以作为合理的解释(2)史晋川:《制度变迁与经济发展:“浙江模式”研究》,《浙江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第17-22页。。这些解释确实能够从现实奋斗的浙江人中找到影子,也符合经济学理论中人力资本是最大发展要素的说法。在政府与市场关系的解释框架下,浙江的快速发展为政府少干预、发挥市场的主体作用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明,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以创业创新为代表的自由市场精神并不是浙江人民独有的优良品质。目前片面的关于市场发展的解释是从结果中去找原因,有点由果溯因的意味。同时,这些解释也无法对当前浙江发展的问题进行有力的回应——因为在现实中有不少的浙江民营企业主在取得了一定的业绩后选择小富即安的生存法则,不寻求转型升级的企业主不在少数。全省范围内的“低小散”企业大量存在,高投入、高耗能、高污染的企业形成了强大的路径依赖,经营者在自主研发创新方面的积极性并不高。由此,关于浙江经济发展是由创业创新、市场自主发展精神驱动之类的解释,在面对当前浙江发展的困境时,似乎并不能站住脚跟。从浙江改革开放取得的经验来看,政府角色的存在感不强,“无为而治、藏富于民”更被推崇,这也是浙江政府被广为称道的地方——早早认识到要发挥市场经济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民营经济发展到如今,明显出现了后劲不足、发展乏力、创新性不够的问题,那么前述关于浙江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原因就无法对现实进行有力的解释。如果再深层次地追问,浙江人为什么会创业创新?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自由的市场。
两事物之间因果关系的成立,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时间顺序,因在前,果在后;二是两者有关联或者存在共变关系;三是必须排除其他可能用于解释结果的因素。用这三点去考察改革开放之后浙江经济的快速发展,发现原有解释并不全面。假设创业创新、务实肯干精神两个要素是一直存在的,那么在改革开放前也应该存在,而那个时候浙江经济发展的水平在全国来看只是处于平均水平,甚至居于中下游位置。在以粮为纲的农业生产时代,浙江的粮食都不能做到自给自足,重工业更是无从谈起。从代际发展的角度考量,改革开放后涌现的大量企业家,他们的青壮年时期大部分是农民,只是因为改革开放改变了人生轨迹。如果创新精神在同一个人身上具有延续性,那么创新这个变量难以解释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表现,因为难以说个人在一个时候是有创新精神,而在另一个时候没有。一般来说,人的青年时期应该是一个人创新精神最为勃发的时刻,但是身处改革开放前的年轻浙江没有创新发展的势头,因此如何寻找一个解释能够统筹改革开放前后30年是一个难题。
不仅如此,在宏观层面,如何正确解释中国的改革和发展也是一个难题。在经济学家的解释之外,社会学家的观察似乎能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在经济社会学领域,由波兰尼提出的“嵌入性”概念为重新理解政府和市场的关系打开了一扇新窗户:“人类经济通常都潜藏于人类的社会关系当中……经济体系嵌入于社会关系。”(3)转引自符平:《“嵌入性”:两种取向及其分歧》,《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5期,第141-164页。继而,波氏提出了市场作为社会构件的观点,即脱离于社会之外的自主性市场并不存在。由波氏引发的关于市场与社会关系的一系列研究,都验证了难以简单地将市场从社会中剥离出去。具体来说,在非经济学研究领域,关于中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分析框架。比如,以央地权力结构和财政管理体制为主要线索的地方法团主义,将政府主体作为重要的市场参与主体的“厂商政府”论(4)丘海雄、徐建牛:《市场转型过程中地方政府角色研究述评》,《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4期,第24-30页。,以锦标赛模式看待地方政府开展GDP竞赛的“谋利型政权经营者”(5)杨善华、苏红:《从“代理型政权经营者”到“谋利型政权经营者”——向市场经济转型背景下的乡镇政权》,《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1期,第17-24页。视角,还有发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集中力量办大事优势的“政府的特殊功能论”(6)丘海雄、徐建牛:《市场转型过程中地方政府角色研究述评》,《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4期,第24-30页。。这些分析框架从不同的角度解释我国经济快速发展的特点,无一例外地表明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并且将这一特点作为与西方市场、与传统经济学理论的重要区别。陈云贤(2019)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有为政府与有效市场相结合的经济(7)陈云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为政府+有效市场》,《经济研究》2019年第1期,第4-19页。。回到浙江的发展实际,包括创业创新在内的解释过于强调了市场的作用,未将政府在宏观层面发挥的作用凸显出来,既遮蔽了政府在前30年的作用,也无法解释当下市场所遭遇的困境,所以重新认识政府的作用非常必要。
二、新中国成立以来浙江两次“去内卷化”的过程
(一)“内卷化”理论的分析框架
“内卷化”是社会学研究中少数的被认为与中国社会特色研究联系十分紧密的概念,使用频率较高。这一概念首先由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提出,是指当社会达到了某种最终的形态以后,既没有办法稳定下来,也没有办法使自己转变到新的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地在内部变得更加复杂化(8)转引自邱泽奇、刘世定:《“内卷化”概念辨析》,《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5期,第96-110页。。后经美国学者格尔茨的再运用,特别是在考察爪哇的农业生产时,发现当地在土地面积有限的情况下,增长的劳动力不断进入农业生产这个过程就是内卷化。其后,美国汉学家黄宗智在其两本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中国问题研究专著《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和《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将“内卷化”概念进行了非常宽泛和宏大的运用,使这一概念成为学界关注的热词。此外,美国学者杜赞奇在《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中,还创造性地提出“国家政权的内卷化”(9)转引自甘满堂:《社会学的“内卷化”理论与城市农民工问题》,《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第33-38页。。自“内卷化”理论诞生以来,关于其定义的争论和质疑一直存在。特别是在黄宗智之后,“内卷化”概念的运用明显有了泛化的倾向:一方面,理论的运用得到较大的拓展,另一方面,混乱和争议随之而来。学界对“内卷化”的运用和理解比较随意,甚至出现误用的现象。从目前的研究来看,“内卷化”这一概念形成了一定的指向性和边界,比如农业“内卷化”、国家治理“内卷化”等定义,基本没有疑义。从概念的“内涵—外延”扩散的角度来说,专指农业水稻生产的“内卷化”应该是整个概念的原点。因此,为最大限度地避免争议,本文所讨论的“内卷化”就停留在戈登威泽和格尔茨的定义为止,这是基本没有争议的。其内容包括:(1) “内卷化”的概念,即一个系统在外部扩张受到约束的条件下内部的精细化发展过程;(2)农业“内卷化”的概念,即在资本、土地资源被限定的条件下,劳动力持续地被吸收到农业中获取收益并使农业内部变得更精细、更复杂的过程(10)刘世定、邱泽奇:《“内卷化”概念辨析》,《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5期,第96-110页。。
从这一定义的语句出发,“内卷化”的主要关键词就在于外部约束条件和内部精细复杂化。运用这一理论来审视新中国成立以来浙江的发展,可以清晰地看到农业“内卷化”和工业“内卷化”这两大“内卷化”过程。
(二)改革开放与农业“去内卷化”
新中国成立以来到改革开放前,浙江的发展是一个典型的教科书般的农业“内卷化”过程。其间,浙江经济增长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即1978年以前的较为缓慢增长阶段和其后的快速增长阶段(11)王杰:《90年代浙江经济增长速度的探讨》,《浙江经济》1990年第11期,第13-16页。。1985年,浙江堪堪进入GDP全国排名前十,这似乎很难让人相信。浙江省的地理经济条件非常糟糕,省域面积较小,人口总数少而人口密度大,人均耕地面积和人均资源都十分稀少。浙江北部杭嘉湖平原的自然条件不错,但是浙江南部的情况很不乐观。浙南有着大量的丘陵,耕地面积较小,所谓“七山二水一分田”,再加上人口密度极高,人均可耕地面积愈发紧张。小型河流和绵延的山脉丘陵又将这些耕地分割得更加细碎、无序,这样的生产条件非常不利于农业的发展。所以,长期以来,吃不饱是浙江人民特别是浙南人民群众面临的最大问题。翻阅浙商的回忆录和访谈录后可知,改革开放初期浙南大规模的人口外出谋生,包括浙南大量侨乡的出现,原因就是家乡太穷,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那段时期的浙江陷入了高度的农业“内卷化”,无论在土地和农业上投入再多的人力和资源,还是不能解决吃不饱饭的问题。这与格尔茨描述的农业“内卷化”现象完全一致:爪哇人由于缺乏资本,土地数量有限,加之行政性障碍,无法将农业向外延扩展,致使劳动力不断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产中(12)刘世定、邱泽奇:《“内卷化”概念辨析》,《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5期,第96-110页。,然而水稻产量反而下降(见图1)。从改革开放前浙江的产业结构来看,第一产业比重特别高,甚至所有其他产业都是围绕农业展开的,可以说改革开放前浙江长期处于农业“内卷化”状态。这对浙江的影响并不仅反映在经济上,还反映在社会结构、社会心态甚至文化层面。卓勇良(2012)指出浙江人的三大局限:“立基小农,缺少科学。立基人缘,缺少法治。立基贫穷,缺少创新。”(13)卓勇良:《当代浙江精神及浙江人的局限》,《浙江经济》2012年第15期,第57页。这三大局限完全是长期高度农业“内卷化”的后果。
图1 劳动力边际产量递减和内卷化
改革开放对全国上下是一次极大的发展机遇,为何浙江的发展特别明显,从“内卷化”的分析框架看,原因有三:一是浙江农业“内卷化”程度非常高,“去内卷化”的动力最强,有着强烈的脱贫欲望;二是外部条件改变,更换跑道,避免了自然地理环境的短板,发挥了近海地理位置的长处;三是浙江政府的功劳,即从某种意义上说的“不作为”。正是政府的“不作为”推进了浙江农业的“去内卷化”过程。1992年邓小平同志南方谈话之后,改革开放的进程阔步向前。在这个历史进程中,浙江政府其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从省长的“很多事情在还拿不准的时候可以允许看一看、试一试”,到县委书记的“只要能让农民富起来,我受到处分也不怕”(14)中国新闻社浙江分社:《浙江改革开放40年口述历史》,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页。,表明在当时政策导向并不清晰,甚至还存在重大回调可能的情况下,浙江政府敢于放手发展民营经济,搞活民间市场,抢到了改革发展的先机。这为浙江经济的快速发展打下了坚实的政策基础、理念基础。
(三)高质量发展与工业“去内卷化”
如果说第一次“去内卷化”是被动的,那么第二次“去内卷化”是非常主动的。其间,浙江政府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只不过第一次由于当时历史的背景而非常低调,第二次的主动作为因为大力宣传和组织动员而显得较为高调。
在民营经济蓬勃发展多年以后,进入新世纪的浙江经济遭遇“成长中的烦恼”,体现在以传统产业为主的经济结构上的“五个过多依赖”:过多依赖低端产业、过多依赖资源要素消耗、过多依赖低成本劳动力、过多依赖传统商业模式、过多依赖低小散企业。在要素短缺、环境污染严重的背景下,浙江企业的低成本竞争优势逐渐丧失,其中不少企业只注重扩大规模、增加产能、薄利多销,并未从科技创新、转型升级层面考虑企业未来的发展。浙江面临要素短缺、环境承载力制约、低成本竞争优势下降等发展瓶颈以及社会矛盾增多等问题。从“内卷化”的分析框架来看,这些现象可以归纳为工业“内卷化”。从生产效率、利润率和投入产出比等指标可以明显看出,工业品的生产进入了与水稻生产类似的状态,即在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由于资源、土地和资金等要素的约束以及技术水平始终未得到突破,有限的资源、资金源源不断地被投入到传统经济中去,而整体的生产力水平并未得到相应的提升。这与“内卷化”描述的情形是十分符合的。与上一次“内卷化”不同的是,这次浙江政府从“腾笼换鸟”开始,产业转型升级措施持续不断。浙江的环境整治以及资源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倒逼经济发展转型升级,“倒逼”意味着目前“内卷化”的程度极高,已经到了不得不改革的地步。比如,全省动员的五水共治、三改一拆、浙商回归——“拆治归”组合拳,就是追求高质量的发展目标而采取的一系列手段,推动浙江经济向形态更高级、结构更合理、质量效益更好的方向发展。当然,这与中央号召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三降一去一补”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
三、政府主导“去内卷化”的规律性与可能性
运用“内卷化”理论考察新中国成立以来浙江经济的发展,可以发现一个规律,即开始“内卷化”—“内卷化”程度不断加深—“内卷化”的外部条件被打破(“去内卷化”)—新一轮的“内卷化”……这样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是不断“去内卷化”的过程。
(一)“内卷化”的规律性与解释性
从历史的分界点和“内卷化”的类型来看,“内卷化”大致可以分为农业“内卷化”和工业“内卷化”。农业“内卷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改革开放初;工业“内卷化”:改革开放至今。当前仍处于第二次“去内卷化”的过程之中。梳理新中国成立以来浙江经济快速发展的重大阶段可以发现,在历史的重大发展节点采取有效的“去内卷化”措施,能够打破原先发展模式的瓶颈和天花板,带来经济发展质的变化,从而进入一片发展的新天地。这就意味着新一轮的“内卷化”的开始,对未充分竞争的经济社会而言,“内卷化”并不是坏事。早中期的“内卷化”过程是生产力不断解放和生产关系不断协调的过程,但是随着“内卷化”程度的不断加深,在外部约束条件不变的情况下,经济社会就会陷入经济学视角的边际效益递减,导致社会结构内部不断精细化、复杂化的困境(见图2)。在增量发展无法突破的情况下,各个经济主体只能围绕已有的存量做文章,争夺、分配已有的成果,表现为微观个体的相互伤害和组织的相互博弈、相互倾轧,而这种博弈往往是“囚徒困境”式的博弈,只能带来双输的结局。在“内卷化”程度很高的时期,整个经济效率、社会心态、组织架构都会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即便经济上有增长,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发展,只是数字的增长。从社会整体效益上去评价,这种增长很可能是负的,是有害的。这些现象都可以成为判断经济社会发展某一阶段“内卷化”程度的标准。
图2 “内卷化”过程示意图
使用“内卷化”分析框架解释新中国成立以来浙江经济快速发展的现象,不仅在实际层面对经济结构的转型升级有着良好的解释力,而且在理论层面为更好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提供了独特的视角。这主要表现为对历史发展内在的逻辑性和延续性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党领导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有改革开放前和改革开放后两个历史时期,这是两个相互联系又有重大区别的时期,但本质上都是我们党领导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探索。”(15)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一卷),外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22页;第23页。他强调:“不能用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也不能用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16)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一卷),外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22页;第23页。如何准确理解这一宏大论断,并将前后30年看似不同的发展阶段进行合理地解释?“内卷化”分析框架能够对挖掘这段历史内在的逻辑性和延续性的统一作出一些尝试。改革开放前后30年的发展形态和发展思路似乎有着很大的不同,但是党对人民的坚强领导,广大人民群众对党的衷心拥护和求生存求发展的决心是没有丝毫改变的。换言之,内在的东西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外在的约束条件,而这一外在的约束条件一旦被打破,之前处于高度“内卷化”状态的生产力就被解放出来。当然,不同历史时期人们的方法论有所改变,因为农业和工业的发展模式显然不同。
(二)政府比市场更能主导“去内卷化”过程
在“内卷化”的分析框架中,若将政府和市场这两个主体都放入其中,两者都会陷入“内卷化”,大致上有“混乱—活力”“有序—发展”“内卷—内耗”三个阶段。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政府和市场的“内卷化”进程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市场的核心逻辑在于自发、自然、自由。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理论认为,政府越小越好,全部由市场自发运行,所谓“自发秩序”(17)刘志铭:《经济自由主义发展过程中自发秩序思想的演进》,《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第35-42页。。不可否认,市场在激发人们内心欲望、加快资源运转效率等方面具有天然优势,但它的自我纠错能力比较差。自由市场经济运行到一定程度将不可避免地形成一定的垄断,并且形成固定的利益团体和集团。既得利益者一定会努力维护现有的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的竞争格局。最倡导、最需要竞争的市场到最后可能发展成为最不欢迎竞争的市场。所有可能的反抗者都会被收购或淘汰,而最具有突破约束条件和研发实力的寡头们又缺乏动力去打破已有的市场平衡。因为假如突破了外部约束条件,进入了新一轮的“内卷化”进程,寡头们虽然仍具有优势,但是这种优势并不明显,较之前的绝对优势微不足道。广义上的对外部约束条件的突破,包括科技知识和制度知识在内,其实就是一种广义的知识优势,所有的知识都是可以通过学习和实践获取,所需要的是时间和成本。那么站在新的同一起跑线上的寡头们,很有可能在新一轮的竞争中不具优势,而这样的“内卷化”竞争在饮食业、服装业、制造业等传统行业中不断上演。尤其是科技革命带来的巨大外部条件约束的改变,很多大公司的体量和规模反而成为其新“内卷化”竞争的巨大包袱,比如柯达、诺基亚的衰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科技水平的快速发展和市场的推波助澜,加快了“内卷化”的进程和更迭,导致经济体的兴衰更加频繁和无常。
政府自然也会陷入“内卷化”。相对于市场,政府“内卷化”的变化和更迭要缓慢得多。运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分类,政府本质上是人类的组织形态,是一种动员、组织和分配的形态,属于生产关系的范畴。也就是说,生产关系的变革要滞后于生产力的变革,但是一旦改变对人类发展的影响深刻得多。然而,政府的“内卷化”是相当缓慢和间隔巨大的。如果说以市场经济为代表的生产力发展是日新月异的,“内卷化”—“去内卷化”的转换非常快,但是生产关系的变革则缓慢得多,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艰难。所以,生产关系“内卷化”的这种特性决定人的主观能动性有很大的发挥余地,这也是为什么政府主体可以通过整体形势的判断来进行宏观调控,甚至对内部自我革命进行巨大的纠偏,对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进行调整。简言之,生产关系发展的客观规律决定了政府对其调整适应的主观能动空间。可见,政府主体能够根据“内卷化”的进程适时推动改革和打破外部条件约束。
(三)“去内卷化”中政府的作用:有效组织和协调市场
改革开放40多年来,社会迎来了一次大转型,发生了一次剧变。在全球范围内,试图发展经济、尝试走向开放并推进市场化改革的国家比比皆是,但成功的寥寥无几,中国为什么会取得成功?有人会说是因为中国有巨大的人口和市场规模。而中国的近邻——印度,实际上也有较大的人口和市场规模,却没有中国成功。这其中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就是要有一个能有效组织市场的政府。自发形成的市场存在市场失灵的问题,市场的有效运行离不开政府的动员和规制。从这个角度来说,“双重”的基础设施必然存在:一方面是物质性的基础设施,包括交通、能源、通信等基础设施,另一方面是组织性的基础设施,需要一个能有效组织市场的政府。政府能够统筹各个生产要素的配置,使各个要素得以发挥作用,从而建构所有市场主体和经济行为所依赖的大环境,达到有效组织和协调市场的目的。现在不少地方基础设施建设的力度较大,甚至超前,但是因为缺乏有效组织起来的市场,实际上经济发展也没有太大的起色。
作为公共产品、基础设施的市场,是需要成本的。作为市场主体的企业,自然不愿意负担相应的成本,也难以去组织负担,而更愿意搭便车。此时,就需要政府在其中发挥作用:第一是动员和培育市场,自然经济不会自动升级,需要政府在中间发挥培育市场、调度市场的作用。第二是有效组织和协调市场。交通运输行业的“调度”一词,用在市场里特别合适。当代市场经济的场景是一个跨时空、大规模、复杂的交换网,其中就需要大量的调配工作。经济的发达程度取决于分工的复杂程度,分工是市场经济的核心逻辑。分工的本质并不是分,而是分之上的合。大的市场主体能把所有的生产、销售以及流通的各个环节拆开,再重新组合起来,这是一种强竞争力的体现。很多跨国企业将零部件甚至一个小小的螺丝钉,分散在不同的国家或地区的企业生产,然后再把它们重新结合起来。不得不说,这种超大企业就类似政府,行使相应的组织职能。对于现代经济而言,高超的组合和组织能力是非常重要的,政府只有具备这样的能力,才能有效组织和调配市场。
四、展望:“一带一路”倡议和第四次工业革命
浙江处于未竟的工业“去内卷化”过程之中。从目前的境况来说,虽然政府有了一系列的组合拳,但是从外部约束的条件来看,“一带一路”倡议和第四次工业革命才是真正的机遇。“一带一路”直接突破了省内、国内的各种约束条件,为国内过剩产能打开了新的市场。中国作为一个拥有全门类工业体系的工业大国,在“一带一路”地区的市场竞争中有着较大优势。“一带一路”倡议的重要意义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以空间换时间。任何产业的转型升级都需要时间,不是一蹴而就的。信息革命以来,科学技术发展日新月异。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中预言“超工业社会”的来临,他认为:“在跃向未来的赛跑中,穷国和富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18)托夫勒著,黄明坚译:《第三次浪潮》,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424页。摩尔定律似乎失效了,划时代的科技革命迟迟“难产”。固然如此,也很难相信中国和西方发达国家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旧时代的技术积累仍然为新时代的技术发现提供有力的物质和人力支持。浙江作为外向型经济的重要省份,对海外市场有着较大的依赖,“一带一路”能带来海量的海外需求。因此,在激烈的世界科技竞争中,浙江利用“一带一路”拓展外向空间,从而为自身的技术积累赢得时间。另一方面,以量变求质变。科技革命的困难在于它的不确定性和未知性,残酷之处在于无数次的投入和试错不一定能取得成功。就科学研究而言,失败是成功之母,积累了足够多的失败才会走向成功。从互联网时代中国的快速发展来看,广阔的市场规模和巨大的人口基数为很多互联网技术的创新和应用提供了海量的、及时的试错机会,从而使中国的互联网企业能引领全球。因此,在国内人口老龄化问题日益严重和消费需求日益饱和的情况下,拓展海外市场能增加用户、降低试错成本,从而带来产学研转化的快速循环,继而推动科技革命。
当然,“一带一路”倡议只是在横向上打开了空间,更重要、更根本的还是要在纵向上打开发展空间。显而易见,每次工业革命的来临都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的飞跃,也促进了生产关系的变革。人类经历了蒸汽技术革命、电力技术革命、计算机及信息技术革命。根据历史经验,中国已经错过了三次工业革命的先机,虽然抓住了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尾巴,利用后发优势苦苦赶超,成为互联网技术重要的参与国和应用地,但是在核心技术和原创技术上受制于人,芯片行业尤为明显。那么,在第四次工业革命来临时中国能否取得先机?目前关于第四次工业革命的领域存在争议,但主要聚焦于人工智能、清洁能源、以石墨烯为代表的新材料、量子信息技术、可控核聚变和基因工程等。根据康德拉季耶夫的周期理论,从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发展的动力来看,科学技术的突破一般都会遵循历时50—60年的周期性波动(19)黄阳华:《工业革命中生产组织方式变革的历史考察与展望——基于康德拉季耶夫长波的分析》,《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第66-77页。。综合各种信息来看,人类已经听到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脚步声。浙江作为互联网经济大省,享受到了信息时代的科技红利,在布局第四次工业革命中占得了先机。当代科技产业对资本、研发人员、组织资源等方方面面的竞争已经白热化,不仅仅是企业之间的竞争,更是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因此,政府必须全方位地支持科技竞争,出台更多具有前瞻性的产业政策,加大力度支持科技研发、科技创新,重视发挥市场的作用,支持和鼓励高新科技企业的自主研发和市场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