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异文语料的研究价值

陈 敏

(集美大学 师范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西游记》的版本众多，从目前学界的研究现状来看，从异文角度切入进行研究的尚在少数。所谓“异文”，“是指校勘学、版本学上的概念，指的是同一文献的不同版本、同一文献在他书中的引文、不同文献记叙相同或相似事情所产生的字句互异。这些由版本、引文等产生的异文，有的是属于文字层面异文，如体现为古今字、异体字、正俗字、假借字、形讹、夺文、衍文等；有的是属于语言层面的词、词组或句子异文，如同义词、同源词、词句语义形似的对应等。”[1]1-2

笔者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古本小说集成》(以下简称《集成》，均为古籍原典影印本)所收入的明代世德堂本《西游记》[2](以下简称“世本《西游记》”)，清康熙刊本《西游证道书》[3](以下简称《证道书》)，清乾隆刊本《西游真诠》[4]〔以下简称《真诠》，该本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西游记》[5](以下简称“标点本”)使用的辅校本为“清康熙丙子原刊本”有所不同〕，上海古籍出版社藏本《新说西游记》[6](以下简称《新说》，也与标点本所使用的版本不同)等四个版本，并台北天一出版社出版的《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初编》第五辑《通易西游正旨》[7](以下简称《正旨》)和《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8](以下简称《李批西游记》)两个版本，凡六个版本一一与标点本进行对校，在比勘不同版本的同时，发现不同版本所使用的字词有一定的差异。笔者试着从以下三个方面探讨《西游记》异文语料的研究价值。为了行文方便，例证中关键字词均保持原样，且句末直接标注页码出处。

一、通过异文，可找出本字，也为俗字研究提供线索

不同版本之间，文字使用情况有所不同，这就为文字的研究提供了方便。通过异文，可寻找出本字、俗字，或校订文字错讹问题。而从一些文字记录情况，也可见该书作者的方音问题。

1.屏、迸

世本《西游记》第七十八回：“三蔵一发不放，执死的要问个详细。驿丞无奈，只得迸去一应在官人等。”(1992页)

世本《西游记》第二十五回：“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攩，奈了他两三回合，使一个袖褪(里)

乾坤的手段，在云端里把袍袖迎风轻轻的一展，刷地前来，把四僧连马一袖子笼住。”(608页)同前第二十五回：“左遮右攩随来往，后架前迎任转旋。”(616页)

4.师、司(1)曾良在《明清通俗小说语汇研究》(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中的“草纸”条中已经指出，他认为这是由于在很多方音中没有卷舌、不卷舌的区别造成的，详见第197—198页。

世本《西游记》第十二回：“那法司正聚众登坛，讽经诵偈，一闻有旨，随下坛整衣，与魏征同往见驾。”(276页)

按：“司”，《李批西游记》作“师”。这个语例后面紧跟着好几个“法师”，明世德堂本也都作“师”，如世本《西游记》第十二回：“求证善事，有劳法师，无物酬谢。”(276页)但也正是这个“司”字，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该书作者的方音问题，存在卷舌、平舌不分的情况。这种语言现象在《西游记》中其他地方也有出现，如“山”作“三”，世本《西游记》第六十一回：“这山扇息火，只收得一年五谷，便又火发。”(1567页)“山”，《真诠》记作“三”。另，《汉语大词典》均收有“法司”和“法师”，“法司”是指“古代掌司法刑狱的官署”[16]1036，“法师”有3个义项，据文意，当是“指降妖驱邪的道士或方士”[16]1042，所举语例中正好也有《西游记》中的例证。因此，我们认为“司”是“师”的方言记音字。

5.驿、驲

世本《西游记》第三十六回：“院主，古人有云：‘庵观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馆驲，见山门就有三升米分。’”(898页)

按：“驲”，标点本径改作“驿”(423页)，无需。《说文·马部》：“驿，置骑也。”指的是“驿马”[14]4877，后来又引申出“驿站”[14]4877义。《说文·马部》：“驲，驿传也。”指的是“古代驿站专用的车。后来也指驿马。”[14]4835段玉裁注：“俗字用驲为驿。”[13]468“驲”，《广韵》：“人质切。”《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均作“rì”。而实际上，随着“驲”成为“驿”的俗字，它的语音也发生了转变，如《集成》明刊本《古今律条公案》一卷《马代巡断问一妇人死五命》：“代巡曰：‘奚云今在何处？’十六曰：‘今在山阳驲开店。’”(46页)“驲”旁有音注：“音亦”。

6.斩、扎

世本《西游记》第四十六回：“砍下头来能说话，剁了臂膊打得人。扎去腿脚会走路，剖腹还平妙绝伦。”(1168页)

按：根据上下文语境，“砍”“剁”“剖”均有“割”这个语素义在其中，“扎”在这里也具有“砍”的意思，《李批西游记》正作“斩”，可证。

7.绰、掉

世本《西游记》第十七回：“正讲处，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道：‘大王，祸事了！下请书的小校，被孙行者打死在大路旁边，他绰着经儿，变化做金池长老，来骗佛衣也！’”(405页)

按：“绰着经儿”，标点本有注解作：“偱着线索、顺着绺儿、乘着劲儿。”(202页)朱彤、周中明校注《西游记》注作：“偱着线儿。”[17]302《<西游记>辞典》解释作“模仿某人的模样或语气”[18]43，不确。这个词语多见于《西游记》中，如世本《西游记》第三十三回：“八戒就绰经说道：‘大王，没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罢。不当人子！’”(806页)同前第四十一回：“那怪闻言，心中大怒，咄的一庅(声)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甚亲情？你在这里满口胡柴，绰甚声经儿！那个是你贤侄？’”(1026页)同前第六十一回：“牛魔王绰着经儿道：‘师〔父见你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斗他不过，难得〔他的宝贝，教我来迎你〕的。’”(1542页)

与该词同义的还有“绰口气”，如世本《西游记》第三十五回：“大圣闻言，就绰了他口气道：‘我的葫芦，也是那里来的。’”(863页)同前第五十八回：“我随到南海菩萨处诉吿，不知那妖精怎么就绰着口气，假变作我的模样，在半路上打倒师父，抢夺了行李。”(1478页)

“绰经”的“绰”还俗写作“掉”的，如世本《西游记》第九十七回：“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爷的神子！’却就掉着经儿叫道：‘坤三贤侄，你做官虽承祖荫，一向清廉，怎的昨日无知，把四个圣僧当贼，不审来音，囚于禁内！……’”(2474页)“掉”，《李批西游记》《真诠》也作此，标点本改作“绰”(1126页)。“不审来音”的“音”通作“因”，标点本径改作“因”。“绰”作“掉”还可见于其他明清小说中，如《集成》金阊书业堂刊本《后西游记》第十五回：“小行者道：‘如今的邪魔，最会掉经儿讨口气，那里定得？’”(293页)同前第十六回：“猪一戒听了就乱嚷道：‘好活鬼！你才掉经儿骗了我师父去，怎么又来弄虚头骗我？’”(311页)

8.衒、炫

世本《西游记》第六十九回：“众官躲了，师父藏了，国王避了，我们不去了罢，衒的是那家世！”(1767页)

按：“衒”，《李批西游记》《新说》均作此，是。标点本改作“炫”(812页)，“衒”，《汉语大字典》第5个义项正释作“炫耀”[14]893。“炫”在表示炫耀义上是通“衒”的，所以无需更改。

二、通过异文比对，易找出文本的讹误

《西游记》毕竟是部大部头的作品，无论是最早的写刻本，还是今天通行的点校本，都难免会存在一些字词方面的问题。通过异文，能找出不同版本间存在的讹误并进行校正。

1.舟、丹

2.雙、隻

世本《西游记》第六十二回：“只见第十三层塔心里坐着两个妖精，面前放一盘下饭，一隻碗，一把壶，在那里猜拳吃酒哩。”(1580页)

按：“隻”，《证道书》《真诠》均作“隻”，标点本简化作“只”(729页)，《正旨》作“雙”，“隻”因是与“雙”形近而造成讹误，当作“雙”为是。据文意，文中两个妖精一起喝酒，是要两个碗了。

3.姓、妖

世本《西游记》第九十一回：“唐僧道：‘正是，正是。第二个姓猪，名悟能八戒，乃天蓬大元帅转世。第三个姓沙，名悟净和尚，乃卷帘大将临凡。’”(2329页)

按：“姓”，《李批西游记》也作此，标点本作“妖”(1062页)，显误，也是因“姓”与“妖”形似造成的讹误。

4.睡、垂

世本《西游记》第九十五回：“石榴花瓣，乱落在内院东西；岸柳枝条，斜睡在皇宫南北。”(2405页)

三、通过异文比对，给词语训释提供线索

不同版本之间，同一处语义，可能会用不同的词语或同一词的不同字面来表示，这为词语释义的研究带来了线索。

1.洋、原

世本《西游记》第二十八回：“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洋被犬欺。”(687页)

按：“洋”，《李批西游记》也作此，标点本径改作“原”(332页)，非。“平洋”即是“平原”义。“洋”释作“平坦”义，可参看曾良《敦煌佛经字词与校勘研究》。[11]6字还借作“平阳”，见世本《西游记》第三回：“众猴看时，只见悟空独立在平阳之地，俱跑来叩头问故。”(54页)同前第五十六回：“四众进山，缓行良久，过了山头，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阳之地。”(1417页)还可通过方言来印证“平洋”的“平原”义，福建一些地方表平坦之地义即用“平洋”一词，如福州、仙游、厦门。[19]1188

2.朗、浪、大

世本《西游记》第四十九回：“沙和尚见他两个攀话，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朗言！古人云：“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不要走！且吃我一杖！’”(1242页)

按：“朗”，《李批西游记》、标点本作“浪”(580页)。世本《西游记》第五十一回：“魔王大怒道：‘你想是孙悟空请来的。我就是那圣僧的魔头哩！量你这小儿曹有何武艺，敢出朗言！不要走！吃吾一枪！’”(1292页)“朗”，《证道书》《真诠》《正旨》均作“大”。“浪言”“朗言”都是大言、大话之义。

3.年载

世本《西游记》第十六回：“老僧道：‘总然留他住了年载，也只穿得年载，到底也不得气长。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怎生留得长远？’”(374页)

按：两个“年载”，《李批西游记》、标点本(187页)均作“半载”，《新说》均作“年载”(514页)。第一个“年载”，《证道书》《真诠》《正旨》作“年把”。据上下文，“年载”不是年岁义，而跟“年把”，即一年左右的时间义同。

4.放风

世本《西游记》第十六回：“他大拽步，撞将进去，正呼唤教取水来，只见那后房无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风。”(380页)

按：“放风”之“放”，《真诠》《正旨》均作“呼”。《汉语大词典》收有“放风”一词，读作“fǎnɡ”，解作“犹顺风”。[16]413这无法解释《西游记》中的“放风”，据文意，这场火本是孙悟空所放，他又吹了一阵风加大了火势。“放风”即异文所作之“呼风”义。

综上所述，笔者主要通过对不同版本的《西游记》进行比勘，发现其中存在大量的异文，对这些异文进行梳理之后，总结出这些异文在语言学角度存在较大的研究价值，试着从中找出本字，为俗字研究提供方便；找出不同版本讹误之处；便于词语训释等三方面进行了研究，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