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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当前闽南方言工作的一些思考
——在“闽南方言资源保护与应用论坛”上的发言

2021-12-06詹伯慧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闽南话闽南方言

詹伯慧

(暨南大学 汉语方言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32)

众所周知,闽方言在汉语各大方言中处于相当突出的地位,其分布地域之广、使用人口之多以及语言特征之丰富多彩都是十分引人瞩目的。闽籍著名语言学家张振兴教授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统计出我国闽、台、粤、琼等省及浙、苏、赣、桂少数地区操闽方言的人口有5 462万人,加上香港、澳门同胞及海外华人,以汉语闽方言为主要交际用语的约1 000万人,这样,世界上用汉语闽方言作为日常交际工具的人口,总数就在6 500万人以上了。[1]值得注意的是,闽方言中最大的一支闽南方言,无论地域分布之广还是使用人口之多,都是远超闽东、闽北等其他闽方言支系的。据了解,闽南地区以外其他地区所说的闽方言,基本上都属于闽南方言的系统。闽方言中最具强势地位的是闽南方言。在作为丰富语言资源的我国各种汉语方言中,除了汉民族共同语(普通话)基础方言的北方方言以外,闽南方言是和粤方言、客家方言以及吴方言等并列为最具影响力的几种“强势方言”之一的,其他各种汉语方言,相对于上述方言来说,就显得没有那么“强势”了。当今我国方言资源的开发和运用日益受到重视,今天在闽南方言的重镇厦门举行由集美大学文学院、电影学院语言学科带头人陈曼君教授发起和召集、集美大学主办的“闽南方言资源保护与应用论坛”,就闽南方言资源的保护和应用问题进行切磋研讨,无疑是很有意义的一项学术活动,可以说是语言学界,特别是方言学界一件值得称道的大事。

横跨海峡两岸、涉及多个省份的闽南方言,此前的调查研究情况如何?这里先作个粗略的回顾。远的如18世纪一些“十五音”系统的音韵著作及19世纪以来一些传教士编纂的闽南方言字典暂且不说,单就20世纪以来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来说,其著述成果之丰富,参与学人之众多,都居汉语各方言之前列。在20世纪90年代初编纂出版的全国通用教材《汉语方言及方言调查》一书中附录了一个《现代汉语方言研究参考资料选目》,其中遴选了到1987年为止以闽南方言为主的闽方言著述371项,而同时列进这个《选目》中的粤方言著述却只有206项。[2]可见在当时的统计中,闽南方言的研究成果就已经超过号称“南方第一强势方言”的粤方言了。1993年初在香港举行的第三届国际闽方言研讨会上,与会学者曾对截至20世纪90年代初闽方言研究的丰硕成果进行了初步的盘点,当时林伦伦教授在会上发表的《广东闽方言研究述评》一文,就列出广东省内闽方言(属闽南方言)的著述181项。[3]实际上,视闽南方言为岛内“共通语”的台湾语言学者,对岛内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其成果比广东省的闽语研究成果丰富得多。进入21世纪,台湾岛内闽南话的调查研究持续升温,从南到北,凡是说闽南话的地方都有方言工作者染指过,他们对岛内闽南话的调查已发展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前几年我们编攥《汉语方言学大词典》时,在分类目录的“分类方言著作”中,选入闽方言的著作132部,其中闽南方言的著作占了大半,而选入这部大词典的粤方言著作,却只有52部,[4]说明在现当代汉语方言研究的成果中,闽南方言的成果始终是处于各大方言的前列的。

尽管此前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已经取得了堪称丰硕的成果,对于语言资源特别丰富、语言应用特别频繁的闽南方言来说,如何进一步更深入、更全面地挖掘、揭示它的方方面面,如何看待闽南方言的社会应用问题,还有大量的工作可做,下面就当前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工作提出两点建议。

1.认真做好补短板、促平衡的工作,在填空补缺上下大功夫,花大力气。闽南方言分布地域如此辽阔,在进行调查研究、开展田野工作时难免会有顾此失彼、个别地方甚或有鞭长莫及之苦。这就是迄今为止,除了台湾岛内各地闽南话,经过岛上众多语言学者长期以来东奔西跑、不辞辛劳地孜孜探索,总算得以大致摸清底细,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以外,大陆几个拥有闽南话的地区,在进行田野工作、开展调查研究方面,还存在不少待补的空白,有的甚至还处于“尚未起步”的状态。

福建省闽南地区是闽南方言的大本营,闽南话的研究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也的确有了丰硕的成果,然而时至今日,我们聚集到这个闽南方言的中心城市之一——厦门来议论闽南话资源的保护和应用问题,有谁能够说福建全省所有说闽南话的地方都已有过详尽的调查记录,都已了如指掌了呢?恐怕还很难说。据了解,这里的同行都很努力,长期以来闽南话的田野工作做得很不错,在语言资源的发掘开发方面,近几年的成绩尤其显著,但比起台湾闽南话的调查研究来,无可讳言,还存在着相当的差距。前面我说到当今台湾的闽南话的调查工作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可是在我们这里,恐怕还不能保证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已经绝无遗漏地全面覆盖到所有使用闽南话的地区。

闽南方言在广东是省内三大方言之一,就分布地域和使用人口来说,丝毫不比其余两大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弱,粤东四个地级市(潮州、汕头、揭阳、汕尾)和粤西雷州半岛的几个县,社会上的主要交际工具大都是当地的闽南话。可是,迄今为止比较受到语言学者瞩目的主要还是粤东的潮汕方言,广东省内的闽南方言已调查过、有记录、有文献、有著述的大都集中在潮州、汕头、揭阳三市所辖的闽南话地区,近十多年来学界才比较关注汕尾市的闽南话,陆续有人对海丰、陆丰等地的闽南方言开展调查研究。至于粤西雷州半岛各地的闽南话,没有调查过的实在太多了。有鉴于此,早在十多年前,在一次于粤西湛江市举行的闽方言研讨会上,笔者发出了闽语研究“西进”的呼吁,希望有更多人来关注粤西闽语的调查研究。

海南岛是另一个比较集中使用闽方言的省份,岛上除少数民族地区外,汉族地区基本上都说属于闽方言系统的海南话,建省以后的省会海口市通行的正是这种属于闽南话系统的海南闽语。六十多年前笔者随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调查队到海南调查黎语时,曾顺便记录过几种岛上的闽南话,其中万宁方言曾整理出来发表过。可惜此后几十年,海南闽语的调查研究始终得不到足够的重视,调查研究的成果一直都是寥若晨星,该补缺的地方也实在是太多了。

此外,大陆尚有零星的闽南话通行地区散布在桂、浙、苏、赣等省,闽南话在这些地方属于弱势方言,更难以引起学界的关注,自然也大都是闽南方言未经调查的处女地了。

综上所述,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有待填空补缺的地方还真不少,抓紧这方面的工作,尽快补上短板,缩小各地闽南话调查研究的不平衡,对于进一步推进整个闽南方言研究大局的发展,无疑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2.着手抓紧闽南方言的比较、综合研究,为编纂闽南方言概说和绘制大闽南话地图创造条件。在补足短板、做好各地闽南话调查研究的填空补缺工作以后,就该及时组织力量,开展闽南方言的比较研究和综合研究,从宏观的角度认识闽南方言,为进一步着手编纂闽南方言概说和绘制大闽南话地图创造条件。这是我们闽南方言工作者无可推卸的学术担当,只有《概说》和方言地图的工作完成了,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才算基本完成,闽南方言丰富资源的发掘开发利用也才能落到实处。当前的实际情况是:不仅各地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还存在不平衡的现象,此前闽南方言凡已记录了足够语料的地方,可以进入到归纳整理、分析研究阶段的,大都也只就已掌握到的个别语言现象进行阐释论述,基本上都是在各自为政、未越藩蓠一步的前提下开展研究,还很少出现触及多地比较、综合研究等具宏观视野的研究成果。像20世纪80年代前辈闽语学者张琨先生发表过《论比较闽方言》[5],随后台湾学者张光宇先生撰写了他的博士论文ComparativeMinPhonology[6],以及90年代初两位闽南籍学者陈章太和李如龙合写的《闽语研究》[7]等这类的专著,几乎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近二十多年来尽管各地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有了长足的发展,特别是在台湾,岛内的闽南话调查早已达到了全覆盖的地步,但迄今我们仍未见到有综合比较全岛各地闽南方言的研究成果面世。至于其余各省的闽南话,调查研究尚难言全覆盖无遗漏,一时也就不能奢求在综合论述该省内所有闽南方言方面有所突破了。综合比较的工作还是要踏踏实实地从各省各地做起,一旦各省各地都对本地区所有闽南话资源了解清楚,都能编写出本地区闽南话的综合报告来,进一步再来组织力量编纂整个闽南话通行地区的《闽南方言概说》并绘制大闽南方言地图,也就自然水到渠成了。在这方面,除了台湾省的工作走在前面,堪称遥遥领先外,方言研究队伍较强的福建、广东两省,也是有条件可以迎头赶上、急起直追的。当前两省同仁就该在抓紧省内闽南话拾遗补缺式调查工作的基础上,尽快转入开展对本省闽南话的综合比较上来。把台、闽、粤三省的闽南方言工作做好,整个闽南话的调查研究,只剩下其余各地包括海南岛上闽南话还需花点力气外,也就可说是大局已定,胜利在望了。到了只剩三省以外散落其他地区的少量闽南方言尚待调查研究,不至于会影响我们把握闽南方言的全局,影响闽南方言整体上的综合比较工作的。

语言资源要为语言应用服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任何语言,包括各民族语言和各种汉语方言都不例外。不能发挥社会应用功能的语言(包括方言)是缺乏语言活力的,长此以往,是会逐渐萎缩、最终甚至会导致在社会上消失的。我国汉语和它的各种地方方言,都有各自悠久的历史,都是中华民族宝贵的语言资源。新中国成立后,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由于实行语言规范化和推行民族共同语的急迫需要,几十年来一直在全国范围内持续不断地实行大力推广、普及全国通用的普通话(“推普”)的政策,这就不免限制了地方方言的发展和应用,客观上削弱了汉语各地方言在方言地区发挥应有的社会应用功能。从20世纪末开始,语言和方言同是国家重要资源的意识逐渐抬头,“推普”和保存方言、发挥方言作用兼顾,双管齐下、各派用场的思想终于取代了只顾“推普”的“单打一”思路。十多年前国家语委开始倡导在全国范围内大力开展各种语言资源的保护、应用工作,21世纪初启动的声势浩大的“语保”工程更把各地方言资源的发掘、保护和应用推向了高潮。此刻我们来议论方言资源的保护和应用,应该说是名副其实的与时俱进了。

汉语方言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差别。联系到语言和文化的关系来看,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通常总要通过地域方言来表现。明显的例子就是我国南北各地存在着许多深具地方色彩的民间说唱及地方戏曲,在全国范围内构成了百花齐放、各呈异彩的绚丽景色。各具特色的地方戏曲,基本上都是通过各地的方言来表现的。就南方来说,著名的如江浙一带的越剧、两广及港澳地区的粤剧、福建闽南地区的梨园戏、广东潮汕地区的潮州戏等等,这些扎根民间,深受广大人民群众欢迎的地方剧种,莫不是作为地域文化的代表,建立在各自拥有的地方方言基础之上的。没有地方方言的支撑,哪来这许多地方的戏曲?又何来“百花齐放”的绚丽景色?再如以客家方言为载体,在许多客家地区广为流传、家喻户晓、堪称蜚声海内外的客家山歌,不正是显示客家方言魅力的最佳体现?当今举国上下强调要树立文化自信,在这各地纷纷提出要花大力气建设文化强市、文化强省的时代,毫无疑问,正是地方方言丰富资源得以充分发挥作用、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方言资源的应用当然不只体现在承载地域文化上。作为社会日常的交际工具,其实方言也是可以和民族共同语一起同时发挥作用的。我们这样一个拥有14亿人口的大国,当然不能没有一种沟通全国人民、凝聚中华民族力量的社会共通语,因此我们长期以来一直在提倡、推广全民族乃至全国人民共同使用的社会通用语——普通话,并且把这一精神写进了国家宪法。可是,今天当我们站到充分运用各种语言资源来建设我们伟大祖国的高度上来认识遍布神州大地的各种民族语言和各种汉语方言时,就得动动脑筋,想方设法来调动各地方言资源的积极作用,使之和全社会通用语一起,在相互补充、各司其职的前提下,为构建方言地区和谐、祥和的社会主义社会发挥作用。此前在许多论及共同语跟方言的关系,论及“推普”工作的场合,笔者都曾一再阐明这个观点:推广普通话绝无赶走方言之意,“推普”不是要在社会上用普通话完全取代方言,而是要在社会上形成一个既说共通语又说方言的双语交际局面。就每个人的语言生活而言,就是要使方言地区的人民从只说本地方言的单一语言交际习惯过渡到既使用自己熟悉的方言交际,又使用大家共同使用的全社会通用语交际的双语交际习惯。从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来说,只有形成这样一个语言生活格局,才有可能使社会上各种语言资源都得到应有的运用,都能充分发挥它的社会功能。

汉语各方言中,通行“强势方言”的地区,如闽方言区、粤方言区、吴方言区、客家方言区等,过去一直是本地方言独霸天下,“推普”工作阻力很大的地区,经过几十年举国上下的努力“推普”,才终于逐步达到基本上普及社会共通语、人人会说不大标准普通话的地步。但在普通话在社会上已成为主流用语,特别是从幼儿园开始,各级学校都毫无例外地以普通话为教学语言,孩子们从小就习惯说普通话以后,部分家长又未能正确认识共同语和方言的关系,在家里不大愿意跟孩子说家乡话,这又导致了一些普通话普及较好的地方,产生了方言被挤压得几乎没有生存的空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双语并用的局面难以形成,方言资源难以发挥作用,这才促使在“语保”工程的建设过程中,人们自然会关注起保护本地方言资源、让方言资源的社会应用功能得以充分发挥的问题来。其实就一些强势方言来说,尽管过去并没有从政策上大力扶持它们的社会应用,客观上它们还是有许多应用的空间的,尤其是粤方言和闽方言,大家都知道粤方言在某些地区(如香港、澳门)一直都是当地最通行的交际语,尽管后来民族共同语普通话加进来了,但应用的程度和交流的频率,粤语始终还是凌驾在普通话之上。台湾岛内虽然“国语”名义上仍是官方认可的社会通用语,但闽南话始终是岛内最通行的交际语言。正因为如此,长期以来粤方言和闽南方言都在各自通行的地区内发展了以本方言为载体的方言文化,粤方言甚至在书面上也发展出一些独具特色的粤方言字来(如“嘢”)。现在要谈方言资源的应用,拿粤方言、闽南方言来说,只需稍动脑筋,在已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应用的渠道,例如在发掘整理方言地区的民间文艺、编纂出版以方言为载体的乡土教材等方面多加倡导,因势利导地开展工作,方言资源的魅力也就会充分显示出来。目前闽南方言资源在台湾岛内已经得到相当充分的应用,此刻我们在闽南方言的应用上要做的工作,不妨可以借鉴台湾闽南话资源在社会上广泛应用的经验,结合大陆闽、粤、琼各省闽南方言资源的实际,根据各自不同的语言特点和已有的应用情况,认真考虑制定如何有效地拓宽闽南方言资源应用渠道的方案,大家齐心协力来加以落实实施,让闽南方言宝贵资源的社会应用中日渐广泛,以充分发挥其在促进本地区社会经济文化发展中的巨大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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