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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与想象

2021-02-03沈晴

大观 2021年12期
关键词:偶然性理查德想象力

沈晴

摘 要:在诗与哲学的古老争辩中,柏拉图开启了一个重共相而轻个别的世界,尼采则重视自我创造的价值,认为权力意志是世界的本源。然而无论是柏拉图的普遍理性还是尼采的权力意志,都没有否定存在着一个普遍的人性。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理查德·罗蒂则试图在二者之间为人类生存寻找新的路径,从而消解形而上学的根基。罗蒂以偶然性为立足点,以想象力为途径,通过“抛弃理论,转向叙述”的方式,提出了诗性文化的观点。罗蒂的诗性文化虽带有一定的乌托邦色彩,然而在理性至上的时代,相比被不断重复的“真理”,它都是一种更加吸引人的选择。

关键词:理查德·罗蒂;诗性文化;偶然性;想象力

“真正的艺术乃是上帝笑声的回音,在艺术所创造出来的令人着迷的想象世界中,没有人拥有真理,而每一个人都有权利被别人正确地了解。”罗蒂在《偶然、反讽与团结》一书的首页引用了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中的这段话,锁定了他诗性文化中想要传达的思想。

本文基于对罗蒂诗性文化的思考,将其思想重点放在偶然与想象上面,将其思想核心放在文学作品上面,即文学通过描述一个偶然的世界,让我们看到生活目的之外还有一种或多种的可能性,从而得出,在抛弃永恒与不朽的诱惑之后,人生依然有着超乎想象的意义。

一、偶然性——罗蒂诗性文化的立足点

诗与哲学的争吵古已有之,柏拉图把世界分成表象的东西和本质的东西,他认为表象是偶然的、不可靠的,本质是真实的、有价值的,而诗人的创作不过是对本质世界的模仿,因此他将诗人从他的理想国中驱逐,认为一个人生命的极致就是追求最高的永恒普遍的真理。从此,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便紧跟柏拉图的步伐,将“真理”一词不断重复地作出注脚,否认真理便是把我们贬抑为生命短暂的动物。直到尼采喊出重估一切价值的口号,传统理性的枷锁才将打破。尼采认为没有比表面更深刻的东西,人要创造自己的价值。然而无论是柏拉图还是尼采,他们都没有否认存在一个共通的人性,在柏拉图那里是普遍理性,在尼采那里称为权力意志。由此看出,哲学家们一直企图构建一个理论之网,寻求必然而非偶然。罗蒂指出“在一个完全时间化的知识性世界里,希求确定性和不变性的人肯定会感到绝望”[1]。因此,是时候放弃回答“何为人类”的问题,寻求自由而非真理,自由就是承认偶然。罗蒂将语言、自我、社会重新描述为历史偶然的产物,试图在柏拉图和尼采之间为人类生存寻找新的路径,从而消解形而上学的根基。

首先,罗蒂提出了语言的偶然性。“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文化,跟兰花及类人猿一样,都只是一个偶然,只是千万个找到定位的小突变(以及其他无数个没有定位的突变)的一个结果。”[2]罗蒂認为语言的形成就如生物的突变一样,只是一个偶然,我们所说的语言,只是我们做出的记号和杂音,可以拿来和别人的记号相对照。那么在本质上,语言和世界毫无关联,语言不是一种媒介,世界不说话,只有我们说话,因而罗蒂提出语言只是一种隐喻。关于语言的隐喻起源,维柯在《新科学》中指出隐喻即“以己度物”,比如“山脚”一词就是用人的脚表示山的底部,所以在无生命事物的命名方式上,是以人的感觉和情欲的隐喻来形成的,由此维柯说,人在无意识中就把自己当作了权衡世间一切事物的标准[3]。也就是说其实语言它并不能够客观再现实在,语言只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是创造出来的。因此,当语言构成语句,当语句用来表达真理,我们会得出,真理它不是“存在那里”等着被我们发现的,真理是制造出来的。因而罗蒂丢掉了传统形而上学对“必然性的内在本质”的追寻,不再认同单一语汇可以涵盖一切,而是认同语言的偶然性,即这世界并不具有任何判准,供我们在不同的隐喻之间作出选择,我们只能把不同的语言或隐喻彼此互相比较,而无法把它们拿去和一个超越语言的东西——“事实”相比较[4]。

其次,罗蒂提出了自我的偶然性。在这部分罗蒂用诗人拉金的一首诗锁定了他想表达的意思,罗蒂指出如果人生的意义可以用一张装载单来表示的话,那么拉金所害怕的便是个人装载单的独特性的消失,即害怕丧失那个差异性,“害怕自己只是一个复制品或仿造品而已”[5]。但是罗蒂却发现诗的结尾与前述观点背道而驰,因为拉金想表达的是,重要的不是丧失独特性,而是“只一回适用于一人/而斯人将逝”。换言之,即如果装载单只适用于一人、一回,那么才是拉金所恐惧和不能满意的。在尼采之前,诗人们认为人性有一个固有的本质,只有这张装载单适用于更多的人,只有复制了这张“完满的”装载单,人生才能够满足。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而在尼采之后,人们坚持个体存在的纯粹偶然,人生不存在一张共通的装载单,重要的是面对自己的偶然,创造自己。如尼采所说,“把一切‘曾是’皆重新创造为‘我曾欲其如是’”[6],也即布鲁姆所说“生出自己”。因此,罗蒂认为每个个体都是偶然的,没有任何超越性的因素。利用弗洛伊德的观点论证就是:“打从精子与卵子交会的一刹那开始,与我们生命有关的每一件事物, 事实上都是机缘。”[7]

总而言之,罗蒂认为我们不需崇拜任何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时间和机缘的产物,都在展示其纯粹的偶然性。

二、想象力——罗蒂诗性文化的途径

自柏拉图以来,西方的传统形而上学推崇理性认识,而不谈想象。现代以后,哲学家开始重视想象,例如胡塞尔提出回到事物本身,便是指出我们需要凭借想象把握在场与不在场的界限,使事物回到一个如其本然的样子。罗蒂的诗性文化乌托邦中,也重视想象,强调通过想象力来进行诗性认知,强调理性发生在想象之后。罗蒂认为“想象力确立了思想的边界”,因为想象力是语言的来源,语言表达了我们的思想,而世界是一首我们自己发挥想象力创造的诗,同时他也多次提出想象力是救赎的唯一源泉。

前面提到罗蒂把一切东西都视为时间和机缘的产物,他立足于偶然性,将一直以来固有的永恒不朽的本质抛弃掉,建立了一个诗性文化的乌托邦,而不希望让整个文化变得理性化、科学化。在罗蒂看来,由于语言的偶然性、隐喻性,任何事物都可以通过重新的描述而变得更好或者更坏,而重新描述依靠的便是想象力,所以在这个乌托邦里,罗蒂推崇浪漫主义,他将想象力看作创造性的隐喻,一种表现的机能。罗蒂所说的想象力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在私人领域指的是对个人完美的想象力,在公共领域指的是对人类团结的想象力。

首先是个人完美方面的想象力。由于罗蒂消解了人性具有一个内在本质的观念,所以个人生命的意义便不是去追求一个美好生活的唯一方案,而是立足于自己的偶然性、独特性,进行自我创造,扩展想象力。罗蒂指出,每一个人都携带着一组语词来支撑他们的行动和生命,这些语词被罗蒂称为一个人的“终极语汇”。实现个人的完美便在于,我们不应该只认可自己的终极语汇,我们需要对自己的终极语汇产生怀疑,同时能够去了解认同他人的终极语汇,在比较中试图寻找一套更好的语汇来替代目前拥有的,通过利用这套语汇重新描述自己,达到个人的完美。罗蒂认为个体生命的意义便在于新语汇的创造,他推崇布鲁姆的“强健诗人”,只有强健诗人最能够把握住偶然创造出新的语汇,而不是坚信人生只有一张正确的装载单。相反的,读者在阅读强健诗人作品的同时,可感染到他庞大的想象力,这份新语汇的创造便也赋予了读者意义。总而言之,想象力在个人完美方面的作用即通过想象理解他人的语汇,进而发挥想象重新描述自己、创造自己,从而实现个人完美。

其次是人类团结方面的想象力。柏拉图将公共团结和私人完美结合一起,要求我们承认人类有一个共通的人性。罗蒂指出,团结不是必须对人性固有本质承认的事实,团结也不是发现的,而是建立的,团结是想象出来的。在罗蒂构建的诗性文化乌托邦中,人类团结是透过想象力,把陌生人想象为和我们处境类似、休戚与共的人,逐渐把别人视为“我们”之一,而不是“他们”[8]。人类团结感来自想象地认同他人生命的细微末节,而不在于承认某种原先共有的东西[9]。同时,文学作品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文学作品能够激发想象力使我们了解更多人的痛苦,摆脱掉冷漠和麻木,这也是一个重新描述自我的过程,从而使人类团结被制造出来。罗蒂认为哲学没有这种作用,哲学过于理性而缺乏想象力,比如人类在消除奴隶制这个问题上,哲学的反思并不能起到多大作用,而文學性的描写则益处很大,因此罗蒂才提出想象力是救赎的唯一源泉。总而言之,人类团结是想象出来的,我们通过想象去理解他人,从而在诗性文化乌托邦中重新描述,使得人类团结被创造出来。

罗蒂推崇想象力并不是让想象力取代理性,而只是避免理性所带来的副作用。透过罗蒂的想象观,我们可以看出,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追求一个终极实在的目标,不在于寻求上帝或真理来获得救赎,而在于不断拓展想象力,去创造自己的价值,从而创造我们的人类社会。在罗蒂的诗性文化乌托邦里,承担人类团结的不是理论,而是文学作品,只有通过阅读文学作品才能拓展想象力的边界,因此罗蒂提出“抛弃理论,转向叙述”。

三、罗蒂诗性文化的意义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探讨了希腊造型艺术,希腊诸神跟凡人同心同形,就是在告诉每一个渺小的凡人,神跟我们过得一样。人生虽短暂痛苦,但通过艺术的方式可以告诉每个人活下去。然而哲学的“一神论”对艺术的“多神论”进行了攻击,它让我们深信所有的思考都将走向相同的结果,人类必须获得一套能够代表一切事物真实存在的真理才能获得救赎。罗蒂将“永远终结我们对于自己的思考的一套信仰”的真理称为“救赎真理”。“救赎真理”使一切事物都落入一个单一的背景中,罗蒂无法想象人类应当如何生活,以及我们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等问题会有终极答案,他认为真理不是形容词“真的”的名词形式。因此罗蒂提出了一种海德格尔所称的本真性希望,即不再问真理是什么,而是问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进而罗蒂指出文学知识分子从希望在上帝或哲学那里得到救赎转向了通过文学得到救赎。

罗蒂介绍了布鲁姆的观点:只有持续深入的阅读才能够建立并巩固一个自律的自我。这种自律指的是从以往有关人类个体生活和命运的思维方式中解放出来的自律[10],而获取这种自律的最佳途径是阅读虚构文学而不是议论文学。布鲁姆认为阅读能够使读者进入一个新的情境,在这个情境中读者会遭遇到作者强大的想象力,进入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从而帮助读者脱离过去,促使读者重新思考对特殊群体的认识。布鲁姆所希望的是我们要去除说教,避免拥有一个充足完美的判断标准,要通过阅读拓展自己,人生的希望也许就在你要读的下一本书或你要遇到的下一个人中。基于对布鲁姆观点的认同,罗蒂提出了他的诗性文化论点,即通过阅读文学作品(主要指小说),让我们知道和我们全然不一样的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们如何给他们平庸的生活赋予意义以及让我们认识到人类生活的多样性和我们自身语汇的偶然性。

罗蒂认为学习哲学是为了避免对人类之外的事情的无知,而阅读文学作品则为了避免自我中心。这里所说的自我中心不是指自私,而是指自我满足,或认为自己具备了能够做出正确选择的全部知识,抑或满足于决定自己行为的那一套语汇,而不认为有必要了解他人使用什么语汇。他提出“艺术探索的模式是一种克服孤独,通过语言模式对潜在的读者传达一种几乎可以触碰的亲密关系……亲密从来不是有人告诉你想什么,它就像情人间的秘密对话,如何理解不依靠某一单个权威”[11]。我们在阅读中受到任何一位作家的感染,都有可能对自我中心的危险特别敏感,从而受到比我们自身更为庞大的东西的吸引,因此罗蒂说文学知识分子不相信救赎真理,但他们相信救赎书籍。

至此,通过罗蒂的诗性文化可以得出,我们每一个人所携带的终极语汇都是有局限性的,但是文学艺术可以通过重新描述现实的办法,重新将“我们”与“他们”联系起来,从而突破自我精神的局限。似乎我们每个人都处在日常生活里,但是事实上我们如果不经过描述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生活一无所知,正是通过文学描述的一个偶然世界,我们去理解人与人关系的真实性,才能够理解发生了什么,理解我们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生活里面,从而理解他人的处境和苦难。也即罗蒂的诗性文化乌托邦所呼吁的,通过小说将私人完美与公共正义结合。也正如玛莎·努斯鲍姆说:“文学,尤其是小说,能够培育人们想象他者与去除偏见的能力,培育人们同情他人与公正判断的能力。正是畅想与同情的能力,锻造出一种充满人性的公共判断的新标准,一种我们这个时代亟须的诗性正义。”[12]最后,尽管罗蒂所构建的诗性文化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其思想也存在一定的偏见,然而在理性至上的时代,相比被不断重复的真理,它是一种更加吸引人的选择[13]。

参考文献:

[1][10][11]罗蒂.文化政治哲学[M].张国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72,84.

[2][4][5][6][7][8][9]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M].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28,33,40,45,47,7,270.

[3]维柯.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155.

[12]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M].丁晓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52.

[13]郭玉生.罗蒂后哲学文化观中的文学与道德[J].东方论坛,2020(1):49-63.

作者单位:

牡丹江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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