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 乡
2021-02-03阿语
我第一次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甚至还有一些慌乱。
家乡很近,离县城不过十多公里。可就是这么近的距离,我竟然隔了两年没有回。
老家有事,或是人情往来,父亲担忧我们忙、难抽出时间,往往都自己单枪匹马回去了。乡亲们问起,他就说“县里这几年搞脱貧攻坚,帮扶干部要驻村,儿女们都没空回”,有的乡亲家里也住有扶贫干部,听后释然。
可大伯不乐意了,他故意虎着脸戗父亲说:“嚯嚯,当个干部了不起了?我家的狗仔豆、罗豆、煨红薯、鸡腿他们从小到大可没少吃,油茶没少喝,现在是城里人了,看不起我们乡下了?村里也有驻村的扶贫干部,怎么没听说谁两三年都不回老家看看的?以为是去了北京……”
父亲后来把话学给我们听,我们哭笑不得,约好“六月香”节一定回去一趟。
时光在忙碌中飞逝,“六月香”悄然而至。父亲提起我们给伯父的承诺,眼看着快落山的太阳和手头一堆没做完的事,我们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可父亲说:“你们这次不能再食言了,伯爷念你们很久了。他这次再念,我可招架不住。”
记忆中每年的“六月香”(农历六月初六)都是大晴天,可这一次天公似乎要考验我们,在黄昏时分下起雨来。
我最怕这种阴郁的天气,这意味着老家的那几条村道也是湿漉漉、滑溜溜的,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小时候的雨天,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在村道上疯跑,摔过几次,每次都一身泥糊糊的回家。本来就摔得不轻,回去再挨一顿暴揍,心里已经对雨天的泥路有了阴影。
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雨,让我对回老家的雀跃消减了许多。想着可能还会被伯父一通数落,更是兴致索然。
白天太累,行进中微微摇晃的车是最舒服的床。
车停了,我也醒了。惺忪的眼睛开始四处打量,想以最快的速度适应周围的环境。
白墙影壁、青砖黛瓦、翘壁飞檐、竹篱石凳、古树长亭;一条干净整洁的水泥路自村外婆娑而来,又从眼前扬长而去。
这是?白鹭塘?我的家乡白鹭塘?!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原地转着圈圈,试图以村中熟悉的“地标”来消除心中的疑问。
世林的老屋?在!伯仁二哥家的红砖房?在!光头家的农具房?在!罗三哥和罗五哥的房子是并排着的……还有叔伯大姐家的老枇杷树?都在!甚至连堂哥家的那只中华田园犬也在。
是那个曾经贫瘠、脏乱又亲切的小村无疑了。
然而,似乎又不是她了。
雨天泥泞的村中小路?没有了,变成了3米多宽的水泥路;户与户之间堆满杂物的“空地”?没有了,变成了种满蔬菜或花卉的小菜园、小花园;各家大门前根据各自喜好砌的各式各样高矮不齐的挡风墙没有了,换成了一式的白墙青瓦式影壁,一眼望去,整齐划一,很是好看;各家各户依着地皮建的大小不一、风格各异的小厨房、洗澡房、柴房、茅房、猪圈、鸡舍什么的都拆掉了,让人感觉视线开阔、神清气爽。
只短短两年的时间,发生了什么?让小村从我熟悉的样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我更喜欢的样子。
这问题打开了堂哥的话匣子。
堂哥先是佯装生气地数落一通,说我们不懂事,逢年过节的也不知道回家看看。接着又说这几年村里搞了好多建设,水、电、路、产业项目啥的。
一边说着,堂哥堂嫂一边把油茶和茶送一一摆上。
粿条、炒米、罗豆、肉粽、鱼干、腊肉、干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都是瑶家人喜欢的小吃。青绿滚烫的茶水刚斟到瓷碗里,馥郁芬芳的茶香顿时飘了满屋。
喝个油茶搞得像正餐那么隆重,来做客的朋友略微有些不解:“待会是不是不吃晚饭了?”
听罢我们相视而笑,饭当然是要吃的。只不过油茶是瑶家人最爱的休闲茶品,也是招待贵客的餐前茶。工余,谁家煮了油茶,必定会约上三五邻里好友过来喝茶,聊天,解乏。
以前的茶送要么是粿条,要么是油炸糍粑,或是红薯芋头等农副产品,比较简单。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茶送的品种也越来越丰富。从最开始的自给自足的食品,慢慢地高档饼点也上了农家茶桌;以往主要用来榨油的罗豆,平时做来卖自己却不怎么舍得吃的鱼干、烧猪肉、炸排骨、酸辣炒粉等都上了茶桌,喜欢吃什么就摆什么。茶送的品种从最初的粿条、糍粑,变成了“瑶族人民喝油茶时搭配食用的食品”的泛概念。
喝着暖香回甘的油茶,啃着嘎嘣脆的粿条,听着茶客们东户西家天南海北地“吹牛皮”,温热的幸福感从喉部滑下胃部,又从胃部输送到全身,仿佛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说着“舒坦”。
茶后,丝绵般的云带从山脚到山顶往回撤。雨后的山岭更显青翠挺拔、棱角分明,像一个高大帅气的瑶族小伙,静静地站在那儿,深情地看着你。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习习微风把地上的积水吹得半干,被雨洗过的水泥路面清爽干净,空气里飘着青草的味道。
风轻鸟鸣,让人不由得想去散步。
不用担心会在哪里滑倒了。伯仁哥和光头家中间那条狭小的泥路是我小时候最怕又最爱经过的地方,如今也修成了水泥路。那条路可以通往孩子们的乐园——大樟树。
大樟树不仅仅是一棵树,他包含那棵几百岁的老樟树、一小片杂树林,以及周围一片不小的空地。放学的孩子们和更小的娃娃们都喜欢在这里玩耍,或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摘两颗果子充饥。
正是乡亲们准备晚饭的时间,一路上都是饭菜香和锅碗瓢盆的合奏曲。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我还是喜欢走村里最中间的那条道,可以遇上亲切交谈的兄嫂们;被两边房屋簇拥着很有安全感;不提防会被某一家乡亲拉到桌旁再来一碗油茶——或许,我只是贪恋他们透着幸福的笑颜。
思索间,眼前豁然开朗。一别经年,大樟树更大了:盘根错节的树根像巨鹰的利爪,深深地抓进大地;几人展臂才围得过来的树干向上延伸,将枝繁叶茂的树冠托向天空;而树冠下是最好的自然“空调房”,暮归的农人在这里歇脚乘凉;人们或躺或坐、或站或走,享受着农家的休憩时光。
眼前的情景是那么熟悉,可又大不一样了。
工匠们很用心,把大樟树打扮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园。“鹰爪”隐没到地下的外围砌上了一圈石凳,将大树团团围住,石凳被磨得光亮,可见这个地方很受乡亲们的青睐;石凳内围泥巴裸露的地方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卉:玫瑰、雏菊、海棠、月季、鸢尾兰……盛夏花季五颜六色更显勃勃生机;向东的树荫下还别出心裁地弄了个四人座的石桌,喝茶聊天、下棋打盹,随你喜欢;大樟树旁那块杂草丛生的空地被建成了篮球场,六个年龄参差不齐的男孩子在打“半边篮”,相互追逐;另一边是其他孩子们的领地,滑板车、自行车、玩具车穿梭着,夹杂着孩子们的笑闹声;大樟树和球场中间的那块草地才是大人们的空间,女人们围在一台织机旁,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聊些什么;村前那条“产业路”,从大樟树脚下出发,被两旁连片的果林簇拥着,一直延伸到远方。把新屋建在球场旁的伯强大哥索性把茶桌搬到了树下。大嫂发现了我,大声招呼“阿语,回来啦?快过来喝茶”,熟悉的乡音里透着浓浓的亲切感。
以往的大樟树旁,农耕的大人们忙于生计,大多时候只是来去匆匆,或是来树下把自家的孩子喊回去;偶有路过的,也只是放下担子,就着衣角扇两下,然后继续赶路。而现在,生活逐渐富足的农人们似乎连时间也变得富余起来。人们最喜欢的就是忙碌之余,在大樟树下一起讨论手机上看来的消息,或是交流些农事信息,有时候还能看到女人们唱蝴蝶歌。
放下农具,手捧油茶,闲话桑麻。这场景似乎在儿时的梦里出现过,也许在很多人的梦里出现过。而此刻,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这是瑶城富川当下村庄里最美的画卷。
“这是这两年县里给的扶贫项目。”因为我在这儿,伯强哥把堂哥也叫了来陪茶,这是乡亲们对回乡客的“最高”外交礼仪。
我们从堂哥和在座乡亲们的话语中了解到,昔日狭小逼仄的小村庄能变身成为美丽迷人的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白鹭塘人和白鹭塘村走过的路,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为了给乡亲们解读“乡村振兴中乡村风貌提升三年行动”的政策,开展以清理村庄垃圾,清理乱堆乱放,清理池塘溝渠,拆除废弃建筑,拆除乱搭乱建、违章建筑,拆除违法违规广告招牌(即“三清三拆”)系列工作为主的农村人居环境整治工作,乡里的领导和工作组的干部不知到了村里多少回。
为了提升惠农政策的普及度,让群众真正理解,他们下村都带着工作手册、宣传单、开会用的横幅。
万事开头难。刚开始时,不是东家的女人害怕柴房拆了没处堆柴,就是西家的男人担心小杂物房拆了后的空地久而久之就不是自己的了;不是这家担心村里修路占了自家的地,就是那家害怕小菜种得久了,以后摘菜不方便;当然,也有听了以后摩拳擦掌说干就干的,可也要等整村推进呀。
办法总比困难多。大小会议不知开了多少个。乡亲们笑称的“油茶会”更是不计其数。正如一位工作组的同志笑谈:一晚上请你喝四五碗油茶,那是享受;可若是叫你喝上四五趟,那喝茶醉的感觉比喝酒醉都叫人难以忘怀——两三天都睡不着,又困!
了解到乡亲们的顾虑,乡干部和村干部一同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乡亲们讲政策、谈思路、讲打算、讲措施。并告诉乡亲们,既想家乡美又想屋旁果菜香?没问题!既然是乡村振兴,在考虑总体发展和规划的同时,也尊重乡亲们的生产生活习惯:有条件建楼房的提倡建楼房,往空中发展,厨房、卫生间、杂物房等附属房纳入其中,多留自然绿地;楼前屋后有空地的,平整好,乐意建菜园的建菜园,喜欢建花园的建花园——绿树红花青菜园,更凸显瑶家田园之美。
眼前的家乡给了我脱胎换骨的感觉。
童年记忆中的她瘦小孱弱、疲惫不堪;少年记忆中的她奋力挣扎、艰难前行;青年记忆中的她,虽然生活已有改变,但望着那条依然颠簸的碎石路,每每让我想她的心望路兴叹。
而眼前这座村庄,曾让如我这样的回乡客魂牵梦萦的地方,她还是她,似乎并没有变;可是,她却真的变强、变美了。
吃穿住行都已经“判若两样”:乡亲们茶桌上的茶送琳琅满目,丰盛的饭菜也可说已是家常;爱美的农人们务农时有专门的“工作服”,外出赶集会友赴宴则换另一套自己喜欢的“礼服”;村中小楼林立,家家户户都已建起了楼房。538国道像一条银丝带与家乡相互依傍,又像一位英俊的旅者,来自远方,倾慕于美丽的村庄,稍做憩息,又为下一个梦想奔向前方。
夜深了,躺在桂东北的这个小山村的农家小楼里,窗外日渐寂静的人声、树叶耳鬓厮磨的唰唰声、夏虫渐歇的鸣叫声,都伴着夏夜的轻风沉沉睡去。
缱绻了一个日夜,还是要踏上回程。
堂嫂把炸糍粑、粿条、红薯、鸡蛋、自家种的蔬菜塞满了我的车后厢,完全无视我一连声地“够了够了”。
即便是这样,堂嫂还是把整编织袋的柑橘和橙果塞进了车里。
她的理由很充分,也很朴实:“糍粑、粿条是自己手工做的,用料足味道好;红薯、蔬菜、柑橙是自家种的,新鲜绿色无公害。该卖的都卖了,剩下这些自家吃不了,你现在自己有车了,方便拿。以前那路你挤公车也拿不了这些,我也没那么多给你。”
到了村后山岭的坡顶上,我忍不住回望。
村中林立的小楼,分立“三纵三横”的水泥路两旁,光滑的外墙被阳光反射出五彩的光;每栋小楼前,绘了水墨画的影壁显得古朴端庄;清晨的大樟树精神矍铄,昨晚在它怀中开展的、吸引了十里八乡的自治区“文化下乡”活动完全没有影响它的早起;前庭后院的“微花园”“微田园”像一颗颗珍珠散落在你抬眸的每一个方向,美了心情,美了生活;三面“绿海”拱卫着村庄,橙桃李梨,四季芬芳;大樟树休闲园林边,“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二十个金边红字自信地伫立在画廊上。
回转身,我不禁感慨,曾几何时,多少次午夜梦回,希望家乡也能变成美丽富足的地方;而如今的家乡,已成为梦里的模样。
这是梦乡,也是家乡。
作者简介:阿语,本名唐懿芬,女,瑶族,有作品发表于《广西日报》《北海日报》《贺州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