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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温暖

2021-02-02奔跑

散文 2021年12期
关键词:拓跋鲜卑

奔跑

在汉人的史书中,鲜卑人是充满争议的族群。

从大兴安岭的林莽中走出,到草原争夺领地,磕磕碰碰,最终停驻在中原腹地河洛,他们从原始丛林的狩猎转而游牧,逐水草而生,不时南下劫掠,最终走向汉民族的农耕。有史书说,他们是“乱华的胡族”。

但实际上,他们一路历经苦难。在迁徙的歧路口,他们剧烈争执,或部族离析,或父子相杀,或兄弟反目。他们的衣衫血迹斑斑,肉身伤痕累累,内心悲欣交集。

迁徙的历程也是本族群的离乱史。

他们一路风尘仆仆,车辚辚,马萧萧,驰骋在朝霞里,沐浴在夕阳下,风情壮美,生机勃勃。他们创建自己的国,把腐败的汉人王朝逐出中原。他们与割据的匈奴、羯、氐、羌等族群政权博弈,重新打通河西走廊,实现一统北中国的伟大功业。有史书说,他们是“入华的胡族”。

但实际上,在向南一州一县的占领中,他们不得不一步步放弃自己的语言、服饰、习俗乃至族群制度,进行痛苦的自我革命。

用一百四五十年的时间,他们轰轰烈烈地完成了一个强悍民族的消亡史。

他们为什么要朝着南方迁徙,那里有他们要追逐的“水草”吗?

东晋太元十一年(386),鲜卑拓跋部首领拓跋珪在牛川(今内蒙古呼和浩特西南)称“代王”,定都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重建他的祖父之国“代国”。同年四月改国号魏,史称“北魏”。北魏皇始三年(398),拓跋珪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同年十二月称帝,是为太祖道武帝。

他带领自己的部族,由北而南,无意中越过了两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一脚踏进了另一个文明类型的广袤领地。

北方来的鲜卑“胡族”在此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面对中原的汉人士族。不断征战的一个重要“副产品”,就是王朝版圖上的汉族士人越来越多。

公元396年,拓跋珪大破后燕,占领定州(今属河北),大批士人归降。南方刘裕篡晋后,司马氏及关联的门阀士人被迫逃亡北方。太武帝拓跋焘在挥师统一河西的过程中,学养深厚的大批凉州士子被纳入囊中。与此同时,为统战的需要,北魏王朝也开展了面向汉族高门的征召。公元431年,太武帝一次就征召到了三十五位士人。

大量出现的汉族士人,是原有鲜卑部族体制无法接纳的。事实上,这些人中大部分担任过中原朝廷官职,熟悉典章,可为新政权所用。此时的北魏王朝也亟需创建文官制度,以适应中原地区统治的新形势。

他们一拍即合。

一场持久的所谓“汉化”改革启动了,改政制、兴儒学、征图籍,一幕波澜起伏的历史大剧就此开场。

第一出,就是所谓的“天兴创制”。

拓跋珪称帝后,天兴元年(398),宣告以黄帝为始祖,以后燕为蓝本开展了改制。这次以“改政制”为目标的汉化改革,初步奠定北魏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主要内容是确立了中央以“曹省(尚书省)”为基础、地方以刺史和太守为基础的文官体制,以及相应的五个等级的爵位制度。

儒学教育同时得到了施行。在迁都平城的第二年,拓跋珪就在汉族士人的建议下,“五经群书各置博士”,设立国子太学。五经博士由汉族士人担任,其重要职责就是向皇帝讲授儒家经学。

但“汉化”是在“反汉化”的文化自卫意识中艰难推进的。这样的微妙心态屡屡见诸史料。比如鲜卑大臣贺狄干的被杀。当年,贺狄干奉命出使后秦和亲,被后秦姚兴扣留,被迫长期生活在长安,“因习读书史,通《论语》《尚书》诸经,举止风流,有似儒者”。归国后,道武帝竟愤然把他杀了。史料是这样记载的:

(道武帝)见其言语衣服,有类羌俗,以为慕而习之,故忿焉,既而杀之。(《北史》)

贺狄干的弟弟也从后秦归来,因为为人儒雅正直,也被拓跋珪所杀。道武帝对中原文化的排斥,在当时竟至如此地步,乃至苏东坡有诗:

羊犬争雄宇内残,文风犹自到长安。

当时枉被诗书误,惟有鲜卑贺狄干。

(《读后魏〈贺狄干传〉》)

鲜卑大臣尚且有如此遭遇,汉族士人被无辜杀害的灾祸也就常常难免。太武帝对汉臣、清河士族崔浩掀起的“国史之狱”,就恐怖到了顶点。在此案中,崔浩被满门抄斩,遭受株连的还有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和河东柳氏等北方大族。招祸的原因据说很简单,是因为崔浩等负责编撰拓跋国史时,直书了其先祖的一些不愿人知的历史。

好恶终究是人之常情。为了在中原立足,建立稳固的统治秩序,儒家思想仍然在北魏得到了有效的推行。事实上,北魏精英们具有很强的行动力,甚至独创了中国府学的“庙学合一”体制。

《魏书》记,太武帝始光三年(426)二月,“起太学于城东,祀孔子,以颜渊配”。这是中国历史上在学校立孔庙的最早记录。这座“庙学合一”的北魏平城太学自此绵延了上千年,为历代少数民族政权所沿用。辽西京时设为国子监,金时复称为太学,元时改为大同县学,明洪武八年(1375)建为“府学”,后迁址到云中驿,即现大同文庙的所在地。

2008年,地方政府启动了文庙修复工程。据说他们参照史籍原样,重建了尊经阁、配殿、廊庑、碑亭、碑廊、泮池、棂星门、义门,对尚存的六处古建筑进行了修复,整个文庙的占地面积达到四万平方米。

对天下图籍的搜集也一直得到重视。如397年拓跋珪破后燕时,“获其所传皇帝玺绶图书”。495年,孝文帝诏求图籍文献,同时“借书于齐,秘府之中,稍以充实”。

一代雄主拓跋珪首次捧读《论语》,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

历时十五年的孝文帝“太和改制”,则推动拓跋鲜卑在“汉化”的路上走得更远。

在冯太后的支持下,孝文帝实行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改革举措。如施行“班禄制”,给官员发放固定俸禄。这实际上终结了游牧民族的“掠夺制”,很大程度上遏制了腐败。如施行“均田制”,使耕者有其田。相应调整租调制度,减轻农民负担,增加国库收入。如施行“三长制”,五家设“邻长”,五邻设“里长”,五里设“党长”。这种编户管理制度,类似于后来的“保甲”,有效地维护了地方稳定,强化了中央威权。

公元490年,冯太后去世,孝文帝亲政,推进了更加激进的改革。最著名的,一是迁都洛阳;二是改用汉俗,包括姓氏、语言、服装、通婚;三是设姓族,按门第取士。这基本上是对部族体制的彻底颠覆。

读到这样的史料时,我不禁哑然失笑。

孝文引见朝臣,诏断诸北语,一从正音……于是诏:年三十以上,习性以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以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听仍旧。若有故为,当降爵黜官。

(《北史》卷十九)

孝文帝下诏,禁止朝臣再使用鲜卑语。不过他也是讲理的,规定三十岁以上者因“习性以久”,可以慢慢来,三十岁以下的,如果明知故犯,就要受到降爵罢官的处罚!

试想那是怎样一个场景呢?可能与我们初学英语时有点相似。当年老师规定,课堂上所有交流不得使用汉语,否则罚站。于是大家面面相觑,小脸憋得通红,磕磕巴巴地用“散装英语”对话。

从这一点,我不得不对这个草原走来的族群刮目相看。他们那种持续自我变革的精神,的确是无有出其右者。

与接受儒教的矛盾心理不同,拓跋人对佛教的接受与推广显然相对容易些。

“八王之乱”爆发后,北方中国战乱绵延,百姓凄苦,佛教逐渐盛行。各族政权在强人主导下,也积极在本国推行佛教,如后赵石勒、前秦苻坚等。然而,佛教教义与儒家伦理激烈冲突,一直难以深得人心,他们推行的成效均不够理想。

中原僧团改变了其传教策略。据记载,道武帝会见僧人领袖法果时,法果摒弃“沙门不敬王者”的传统,施行了跪拜之礼。

法果倡导:

太祖明睿好道,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遂常致拜。谓人曰:能鸿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

(《魏书·释老志》)

把当今皇上尊为如来礼拜,也算是佛子弘法的“便宜行事”。事实上,这是富于洞察力的。初入中原的鲜卑拓跋政权,既学习儒教,也亟需一种与儒教抗衡的思想资源,使自己不完全被汉人士族所轻视。

中原僧团无疑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在法果的支持下,道武帝大兴土木,在平城内外建设五极大寺和八角寺等寺庙。五极大寺,就是在舍利坊内建有五极浮屠的大寺,是华严寺的前身。八角寺,是善化寺前身。

昙曜和尚也因袭了这样的策略。他致力于修复太武帝拓跋焘“灭佛”运动造成的创伤,采取了有效的行动,利用佛教参与社会管理,有效地促进了社会安定。

他带来的“绝活”不是建寺庙,而是河西僧团所擅长的石窟造像和译经。

他在城西的武周山岩壁上开创了为后来所尊的“昙曜五窟”,至今仍是云冈石窟的灵魂之作。五尊巨佛,以五位北魏皇帝为原型,甚至包括了那位实施“灭佛”政策的太武帝拓跋焘。昙曜借此体现了佛者的无比宽宏与慈悲。

他主持了成效卓著的译经工作。在“灭佛”运动中,佛教经典遭到焚毁,偶存断简残篇,也是错谬百出,真伪难辨。昙曜在云冈石窟通樂寺设立译经处,邀请沙门大德开展翻译和整理工作。他们推出《入大乘论》《净度三昧经》,用通俗的语言,引导民众皈依沙门、守持戒律。还推出了《付法藏因缘传》,以佛法东传、传灯不灭的历史,坚定民众对佛法心灵依归的信念。

他还利用佛教协助政府开展社会管理。如创立“僧祇户”,帮助政府管理归降的汉人。设立“佛图户”,帮助政府管理叛乱中的罪犯、俘虏和归降者。安排他们积极投入农业生产、发展经济,并通过佛教施以安抚和教化。昙曜所做的工作,在当时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在儒教与佛教的助力下,北魏结束五胡十六国的割据时代,统一北方中国,实现了长治久安,国祚达到一个半世纪。

然而,一个来自草原的游牧部落,要面对儒、佛两大“外来思潮”的挑战,在时代狂澜中不断实现自我鼎新,这种复杂而艰难的局面,在中国古代政治史上或所仅见。

他们要用不属于自己的语言、思想、制度,乃至完全不同的生活习俗,建立一个全新的胡汉融合的王朝。这需要巨大的“面对自我”的勇气、高超的内外博弈智慧——当然,其中包括了巨大的妥协乃至牺牲。

这对拓跋贵族执政核心,尤其是那些身居皇权顶端的人,是一件“高痛苦指数”的工作。

为此,他们要时时提防那些住在旧都的鲜卑贵族们,因为这些人不免怀有贰心。当他们迁都平城时,要小心盛乐。当他们迁都洛阳时,要小心平城。而且越往南迁,那些手握重兵的北方六镇将领的潜在威胁就越加严重。

为此,孝文帝不惜将对抗迁都、拒不执行政令甚至阴谋反叛的太子拓跋恂杀掉,以彰显自己的决心。

为此,他们还要承受胡汉两重制度对个人人生的巨大压迫。比如鲜卑旧俗下的“子贵母死”,即后宫首位诞生皇子的嫔妃必须赐死,以避免外戚干政的危险以及“叔侄争位”的魔咒。由此,立为太子的皇子不得不自小失去母亲。这样的制度也为宫斗所利用,导演出一幕幕皇家的人伦惨剧。

再如宦官乱政。一介宦官,竟然成功地接连弑杀两位皇帝,手段极为拙劣和残忍。宦官在汉王朝历史上扮演了十分特殊的角色,在北魏宫廷政治中,可见也不例外。

还有“垂帘听政”。小皇帝即位后,常常是太后摄政,比如冯太后、胡太后。治理绩效先不论,小皇帝因此形成巨大的心理阴影,有的一辈子也走不出来,有的则成为其执政风格最隐秘的影响因素。有人推测,孝文帝强势实施迁都洛阳等显得“激进”的决策,未必不出自要走出冯太后阴影的内在冲动。毕竟,孝文帝亲政时不过二十三岁,逝世在南征军中时也不过三十三岁。

——在鲜卑人身上,尤其在其皇家一脉传人这里,我读出了“人生本苦”,或许还能读出更多。

鲜卑人带着他们的刚毅果敢,驱逐了腐败的晋朝门阀,为中华历史的演进注入了一股强健的基因。余秋雨先生曾对此点评:中国由此迈向大唐——大唐,那是中华最自信、雄健的王朝。

二十年前,一位政治经济学学者曾经赠我两部他的著作。在其中一本的扉页上,他写下这样令人难以忘怀的赠语: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没有永恒的正义,只有生存的选择。

(钱津)

所有的文明,是否都是这个历程呢?他们率领自己的族群不断长途跋涉,朝着温暖的南方去,为的是离开“苦寒”、离开“饥饿”、离开“暗昧”。

据说,在南方,有着更多的光照、更长的生长季、更丰美的食物、更安好的生活。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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