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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汽车

2021-02-02南子

散文 2021年12期
关键词:巴扎烤肉公路

南子

那时候,还没多少外地人来这个绿洲边镇。这里的人好像无一例外,对外地人有一种天生的攀结和好奇。外地人要是走在街上,就会有人肃然起敬地流连在他们身后,远远跟着。可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看见一些外地人真的来到了这个边镇。这些外地人,是由长途汽车喇叭声带来的。

这辆长途汽车是边镇唯一的一辆。

就是它,每个星期天中午从乌鲁木齐的方向来,那是少有人去过的大城市。

那时候,还没有太多人需要到这个僻远的边疆小镇来,而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也没有多少要紧的事情需要离开。

我妈说了,这辆长途班车要沿着戈壁滩颠簸七八天呢。

它远远地穿过蒙尘的大路,喇叭长一声、短一声地在镇巴扎另一头响起,时值中午,正是镇巴扎人最多的时候。驴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大人们都各自盯着眼前半米的事情,没人听见来自外地的汽车喇叭声正一点点地逼近这个沙漠边镇。

我当时在干什么呢?好像不大想得起来。那天,我好像在河滩上玩,离那辆车还远远的,就清楚地听见长途汽车的轮胎轧过大桥的石子路发出的嘎吱声。

接着,桥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红色光束,断断续续,迟疑着,一下子把大桥上的路一分为二,把桥上的人群一分为二:“红色的车,是外地来的长途汽车。”

我的心喜悦地跳了一下。

当我从人群中站起身,那红色的光束好像又没有了。

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小镇上,我觉得,有一部分的我,开始不知疲倦尾随着这辆长途汽车。

通常,这辆长途汽车每周日停在和田巴扎旁的大槐树下——买买提江的烤肉摊也在这棵树下。树身都被油烟熏黑了,营养不良似的瘦而矮。

他的烤羊肉摊烟雾缭绕,一天到晚围满了人,地上的尘土吸吮他们的脚。有人吃烤肉、烤馕,就有人在一旁围观,看吃烤肉、烤馕的人。

烤肉的烟气和吆喝声搅得空气热腾腾的,很热闹。好像这热闹不是来自这烟雾缭绕的烤肉摊,而是来自树下这辆长途汽车,有它在,人们嗅着它身上的铁锈味,似乎觉得自己同远方那个陌生的外部世界联系起来了。

这天中午,我和热汗在河坝玩累了,准备回家。

路过东巴扎大槐树下的烤肉摊子时,看见不少人围着这辆红色的长途汽车,才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它运送完一车的乘客后,正在这儿休息呢。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把手放在车身发烫的漆皮上,一点点地往上移。有好几年了,我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它。

“哎,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说话的人是这辆车的司机。他手里拿着一小块不黄不绿的石头,大概是从镇玉石巴扎那儿淘来的。在这儿遇见他真是让我意外。

“天热。出来玩。”我有些害羞,不知对他该说些什么,胡乱指了指河坝子。

他笑了:“你,你坐过吗——这辆车?”

他用手敲了敲车身。

我摇摇头。

这是真的,我的确没坐过汽车。

“喂,你来。”这个司机向我招手。

“你——多大了?”他的声音像从远处吹过来。

“十二。”

“十二。”他重复了一遍。

“这车——”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从小在这里长大?”与其说是一句问话,倒不如说这句话是在陈述一个确凿的事实。

我冲他点点头。

当这个司机再一次转身看这辆红色的长途客车时,发现我和热汗、阿曼及其他几个小孩子靠着墙根坐了下来。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半旧的打火机,递给了我:“快没有火油了,你拿去玩吧。”

然后,又说了一句:“你们——你想坐这辆车吗?”

那真是一次奇怪的经历。

这位长途汽车司机,居然邀请我,还有他们,那些从没坐过汽车的人,沿着镇唯一一条公路,还有镇巴扎去兜圈兒。

一下子,这辆长途汽车的车厢被挤得满满的,小巴郎子被大人挤得发出了尖叫声。这些乘客有老人,最多的是那些眼睛发亮的小巴郎。也不知他们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并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的。他们枯黑的皮肤上,也许是饱经日晒的缘故,洒了一层淡淡的灰黑色。

我靠在车窗旁看着窗外一片耀眼的暴亮光线,从前熟悉的街景,全然变得陌生了,像在悬浮。

我一边看,一边将这个司机临上车前送我的打火机摁得啪啪响,心里竟有些不安和躁动,因了这辆长途汽车,还有这只打火机。

这只打火机印了一只大红色高跟皮鞋,小巧精致。打火机持续的响声,有如将自己幽闭的生活,接通向另一个世界,或者是一个拯救的突破口。

我心想,如果我坐上这辆长途汽车,顺着这条河流跟着他们走出去,走过这看不到尽头的戈壁沙漠,走到地平线之外的世界去看看,该是个什么情形。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在那个年代,许多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活着的人选好了坟头。

我也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坟头,怎么可以想着要离开这里呢?

正是中午,烈日灼人。一排排掠过的树在石子路的颠簸中,像是溶解了,树叶也融化成一片,在路的两旁升起曲折的热气。

一会儿,车子路过了我家门口。没有人。唯有沙枣树,每一棵都是那么的孤单。我看见探出墙头的枝叶,在烈日下营养不良地萎黄、短小,上面挂着一些永远长不大的沙枣,远远一看,那棵树就像是一柄没有来得及打开的玩具伞。

这一刻所见,似乎是完全陌生的场景,仿佛我从不曾到过那里——在那一刻,我产生了“离家”的感觉。

一下子,腹中的饥饿让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在我心里,一辆车子正在脱轨,我深深感觉到两种时间的差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后,这辆长途汽车突然在镇巴扎路边停了下来。

站立在这辆车子走道上的一个老年妇女没站好,身子猛然往前一倾,倒在前面的人身上,脸上的花头巾滑了下来。

“噢依——”车上的人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伴随着一阵磕磕踏踏的脚步声,车厢里空了,只剩我一个人张大了嘴,看着司机,傻笑了起来。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下了车,走好远了,我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车身是肥长的一列,透着一层旧旧的红,只有轮子是阴郁的黑,车头部略微肿大。

我突然觉得失望:这辆长途汽车长得有些古怪滑稽。

几年后一个夏季,这个南疆小镇因各种形象工程,从外地进来了好几支建筑队,他们带来了好多辆拉货卡车。往返这里的长途汽车和运油车也多了起来。

这些司机都有一副走南闯北、见过天下的痞气。他们在一团团尘土中不停地摁响沉闷且强有力的喇叭,以驱赶在公路上玩耍的孩子们。

那些孩子像水一样从家里涌出来,聚集在公路上追逐打闹。过往,大人们并不理睬这些孩子,如同他们根本不理睬在他们周围飞舞的蝇虫。

孩子太多了,但是在这个沙漠边缘的绿洲小镇上,什么东西不是太多了呢?

这些孩子没见过啥世面,平时除了玩沙子、玩泥巴、玩雪之外,还玩其他东西,比如磨杏核哨、放风筝、打牛牛、追赶家禽、摘野果子等等。

我带着厌恶的心情,看他们一边玩耍,一边大惊小怪地喊叫——他们提前挥霍了自己的时间,还有快乐,是为了将来成为一个个贫困平庸而又苦闷的人。

就像他们的父母。

白天,卡车运载着货物,在沙漠公路往来穿梭,沙漠和戈壁滩上的景色永远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只有天空,朝霞变成晚霞,落日变成月牙——

到了夜晚,司机将车子停在公路边,打开车灯,在半隐半现的光线中围拢在一起,进入属于他们的世界中。

他们光着膀子,三五成群地靠在镇招待所的墙根,捧着大海碗吃饭,吵吵嚷嚷的,时不时地爆发出粗鲁的大笑,对着过往的姑娘小媳妇们挤眉弄眼地吹口哨。

我对他们没啥好印象。他们大多衣冠不整,特别是夏天,他们穿得少,或者干脆赤裸上身,下身只穿自制的白粗布短裤,布料大多来自“丰收牌”面粉袋子,裆部很宽,裤腰的尺寸放到最大,随意挽一下,就用裤带系上。

他们的双手似乎都带着过度劳损留下的伤痕,几个年轻司机还爱喝酒,他们一边分享着香烟,一边把瓶装的高度白酒传来传去,喝着喝着,还掀开自己的衣角擦汗。

酒越喝脾气越暴躁,有时在谈论着什么话题的时候,突然就出手打起来了。年纪稍长一些的,平时眉眼温和一些,喝多了耍酒疯也耍得温和一些,其中有一个留络腮胡子的司机,喝多了喜欢平躺在镇招待所前的花池水泥台上,他的宝贝——那个小小的、沾着油污的红梅牌收音机就搁在他的肚皮上,里面播着小说《杨家将》,当收音机里铿锵女声停下来的时候,他如雷的鼾声,应和着不远处戈壁滩浩渺的风声。

待成年后,我觉得我熟悉他们,熟悉那些长年被沙漠戈壁的热风吹透的身体,像饿鬼一样单薄的、站立不稳的身体,只是,现在还没有人注意到。

当落日的红光照射在这些漂泊者的身上时,他们的影子,被送往无名的各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开启的经济浪潮,也席卷了这个偏远的西部县城。低矮的平房、泥泞的沙石路如蝉蜕渐渐消失,崭新的商品楼、广告牌、酒店、KTV拔地而起,整个县城陷入了狂飙突进的洪流中。

这期间,奎依巴格镇有不少人外出打工——“去大城市”是一个时髦的词,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它像一块肥肉,挂在人们含义不明的嘴边。

人们向着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离。叛逆的脚步声穿透了历史,令人茫然,但让人对未来的生活又暗生期待。

最终,我也离开了。

有一年暮春,我回南疆的家探亲,一场大风把我困在了路上。

从乌鲁木齐回奎依巴格镇的路上。

长途夜行车在荒郊抛锚了,在黄昏将尽的公路旁静默,像结在戈壁上的一块疤。

公路上,不时有交错而过的夜行车呼啸而过,雪白的灯光扫过来,昏黄的灯光又闪过,照亮了幽暗的车厢。

然后,戈壁滩上刮起了风,颗粒细小的沙尘卷起一股股厚重尘土的气流拍在玻璃窗上,与窗外的夜行车的轰鸣声混成一片,那戈壁尽头的山崖、荒野和草木时时挤压成一种破窗而来的不可知感。

车窗外消融一切、湮没一切的夜色,让我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疑惑:我是在离去的路上,还是在回家的途中?

一些人下了车,在风中大声说话,而沙尘,这些无处不在的飞扬之物,不疾不徐,模糊着我的视线,公路边疲惫的树木、小店招牌,全都融在混濁的夜色中。

空旷的马路旁,白碱滩上那些破烂的土墙房子旅店一家挨着一家,隐约有歌声从其中一个小店传来,给这虚无的沙漠之夜增添了一分真实。

我突然有了冲动,披衣走出了车厢,司机在戈壁滩的路边休息,身后的车排成一队,几个人默默地凑在一起,卷烟和军用水壶在手中传来传去,火柴点烟时明灭的火光后面,是几张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脸,疲惫的脸。

循着歌声和灯光,我向这家路边小店走去。

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空气中飘满了浮尘,夜晚有一种混浊的厚重感。不远处的公路上,不时飘过朱红、橙黄的车灯。

走近了,发现歌声与灯光来自路边一间极其简陋的小饭馆。

门半开着,里面没有一个食客。屋子里弥漫着尘土气息、莫合烟的气息、放久了的饭菜气息,让人想到马上要到来的冬日。

店里只有两个人,靠近门口的桌边斜倚着一个托着腮正在打盹的、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女子,她的穿着、长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一个精廋的男人闭着眼,似乎进入了假寐。只有从靠墙的那台过了时的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欢快的“地方戏”中,才能感觉到夜晚的真实。

我过重的脚步声惊醒了那个年轻女子,她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冲我微微一笑:“吃啥?拉条子?米饭?炒菜?”露出的白牙令那张原本平淡的脸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我要了一份臊子面。

正当我吃完准备离开的时候,电视机里的“二人转”演唱到了高潮。

我专心看了起来。

这是一出叫《捏软糕》的旧戏。戏中的男女,脸擦得很白,唱到高亢处用假声,男的、女的欢快地做挑水、淘米、磨面状。

男的唱道:“二妹妹,你把那,你把那米来淘呀。”

女的就唱:“三哥哥,我给你,捏呀么捏软糕呀。”

非常的小康。让人觉得,活着是那样的单纯,那样的有滋有味,那样的地久天长。

但是那曲调,却是高亢、荒凉到无可奈何的地步,如眼前荒凉的、被夜幕笼罩的沙尘之夜。

我出门,看见被热风烘烤的夜色中,又一辆夜行班车停靠在马路边,一些旅人迷迷糊糊地下了车,有那么一个人在一两声狗吠中抬起头,看沙尘像幕布,在绿洲戈壁广阔的夜空微微倾斜。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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