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事
2021-02-02谢炯
谢炯
父亲四年前过世,母亲七十八岁,一个人住在美国东部小镇上的公寓。父亲是个高仓健类型的男人,沉默寡言,细致严谨。他是地质学者,一生天南海北,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故事。他宠我,也爱母亲。被父亲宠的女儿很幸福,他口袋里总放数目不等的零钱,我谈恋爱时,常常偷走几张,他从不过问。被男人深爱的女人却很累。父亲是母亲的初恋,也是她一生唯一的男人。他观察她的每一种表情,揣摩她的每一个心思,在母亲唠唠叨叨抱怨完后,父亲会吐出一两句让谁也下不了台的真理。父亲过世时母亲很伤心,她抱着父亲的衣服大哭,她一生第一次面对孤独,无助得不知所措。
母亲家附近有一家老人活动中心,新泽西的中国人多,里面有很多随同儿女移民出国的老人。我们安排母亲去那里活动。她一开始不和人搭话,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教起考美国公民的英语。她的英文其实也很一般,我陪她去考公民,考官问她是不是发誓效忠美国,她居然回答No。出来后我责备她,她还振振有词地申辩,我本来就是中国人嘛,他问我是否效忠美国,我当然说No。但母亲认真,口袋里总装一本小笔记簿,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一年之后,她开始不再每秒钟叙述有关父亲的往事。每周末去看她,她不是忙着画山水花鸟,就是将我多余的围巾改成她的衬衫。
有一天我弟弟没去,我一个人去,母亲为我拌个香菜豆腐干,她嘴里哼着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绍兴戏,在加麻油时手有点抖。
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她羞涩地说,脸上浮起红晕。
我问,什么事?有什么政府医院来信要我帮你看?
没有信,就是老人中心里的那个秦先生。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这个人傻头傻脑的,说和我相见恨晚。
他是什么人?我问。
他从前是清华大学毕业的,航天工程师,英文也很好。
他幾岁?
八十一。
我不由得微笑起来,你不也知书达理,好歹也是个教授?既然相见恨晚,那就谈谈嘛。
母亲更不好意思了,他有老婆,是个护士,两人一起来老人中心。你帮我想个办法。要不要搭理他?
我站起来,为母亲养的一盆君子兰浇水。为什么不搭理他?有老婆有什么关系,什么年头了,有种看谁抢得过谁。
母亲托着头,自言自语,这种事情我怎么做得出来?你爸和我一辈子,我怎么会想到他先走。这秦先生也真是的,每天发封电子邮件过来,还叫我亲爱的。
他老婆不会看到?我问。他老婆没有那么高的文化,不懂英文。他的信都是用英文写的,每天早晨儿子起床前用儿子的电脑写给我。我开始捧腹大笑。
母亲生气了,告诉你什么你都不当回事,以后不告诉你了。
我说,好了,不开你的玩笑,你不理他不就成了?
母亲想想,也是,我为什么要理他,一世清名给他败坏了不成?她送我走下楼,再三关照我不要将此事告诉弟弟。
我弟弟是个牧师,喜欢给人讲道。
第二个周末我又去看她,她正好在中国超市买菜,老人中心每周末将老人送到超市。母亲让我去超市接她回家。我到超市里找她,她正好和一个女朋友在一起拿冰冻馄饨。女朋友姓刘,敦敦实实,把我瘦小的母亲遮在身后。结账时母亲紧张地朝我使眼色,你看旁边那条道,那人就是秦。秦先生和我妈一样清瘦,戴一副细边眼镜,背有点驼,满头白发。他看见我们,转过身来打招呼,你女儿啊。
我妈将我的胳膊拽紧,我女儿,她是律师。
我们走出超市,我说,还不错嘛,看上去很有风度。
刘阿姨说,告诉你妈不要受这种男人诱惑,男人哪能听信?
我问,你有没有让他不要再发电邮了?
母亲摇头。你不是说不理他吗?母亲羞答答地回答,他有高血压,告诉他不好,血压会上升。
那就让他发邮件吧,扔到垃圾桶里不就成了。我掏出手机,给母亲看垃圾桶的标志。
过了几个星期,弟弟打电话来,他说母亲的Gmail账号不能收发件了,里面未删除的邮件太多,用光了免费iCloud额度。他要删除,母亲不肯。弟弟问,怎么回事?都是一个姓秦的邮件,是不是母亲的信箱被盗用了?得知真相后,弟弟说,神经病,七老八十还发疯,无非精神空虚,如果相信上帝恐怕就不会这样。弟弟第二天到母亲家,向她传道。但母亲在耶稣这件事上很固执,她说她是搞科学的,无法相信没有经过科学验证的东西。
又过了几个月,每问到秦先生,母亲总是微笑不语。她提到其他几个老人中心的朋友,就是没有提到秦先生,我还以为她和秦先生不了了之了。有一天,母亲突然说,秦先生把我气死了。原来秦先生除了是航天工程师,平时还喜欢写作。他把对母亲的爱慕之情写成诗传发在微信群里,搞得路人皆知。秦先生的老婆吃醋了,说他们要换到其他的老人中心去。
他写了什么,让我欣赏一下。我问。
母亲不肯拿出来给我看。还不是胡说八道,说什么我先朝他看,我哪里朝他看过?好像我勾引了他似的。我和你爸结婚四十年,我什么时候看过其他男人两眼。
我企图安慰她,先看了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谁让他受不起勾引?
但母亲真生气了,她说秦先生昨晚躲在儿子家的车库里给她电话,他们要搬到另一家老人活动中心去了。我对他说,你最好走开,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不要让我再看到。
妈,我笑起来,你也不要说重话,他心脏病发作怎么办?
母亲说,不关我事,他有老婆。
第二天母亲却生病了,老人中心送她到附近的医院,医生打电话来让我去急诊室。母亲纸人一样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她说心痛,几个医生川流不息进进出出。美国的医院,只要进急诊室,第一道程序就是拍片做各种检测,MRI(核磁共振)、Stress Test(压力测试)、Eco(超声波检查)等等,她中午进去,下午五点才做完所有的检测。她的医生姓林,是个台湾女人,和母亲寒暄一番后把我拉到旁边说,你母亲心脏没有毛病呀,检验结果一切正常,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把母亲的心事告诉林医生,她颇为同情地说,那就让她在医院里多待几天吧。
林医生怎么讲?母亲问我。
她说你心脏没病,不过你得了相思病。母亲神情有点呆滞,他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搬到新地方去,我今天摔下去时倒是他第一个看到,也是他去叫的管理人员。
我拿出带来的镜子、替换衣服和化妆品给母亲,她今晚要转到住院部去。等安顿好她后我回家,第二天我要上班。早晨打电话给她,她声音很洪亮,你不要来了,我很好,老人中心的几个朋友来看过我,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秦先生来过吗?他和刘阿姨一起来的,还送了我一部MP3,我告诉他我有女儿给iPhone5,不需要MP3,但他硬要送给我。
我说,你不要,可以给弟弟的儿子。
她说,给他做什么?盖子还是蛮好看的。
母亲出院后,秦先生没有搬到另一家老人中心去,他们不过挪了位置,不在一个桌上坐。母亲坐在刘阿姨边上,刘阿姨胖胖的身材挡住了秦先生的视线。母亲边上现在坐的是张先生。有一天,我和母亲去星巴克喝咖啡,她喜欢喝放了许多奶油蜜糖的咖啡,我只喝黑咖啡。我问她和秦先生的关系。她叹口气,秦先生生气不理她了,自从张先生坐到她边上,她和张先生说得投机,秦先生吃醋了。
也是我不好,母亲说,我告诉他张先生以前是某个国营公司的老总,位高权重等等,秦先生说,这么私人的事情都告诉你,肯定你们俩有意思。我觉得很冤枉,那么不合情理的人,心眼那么小,难道我就不能有其他朋友吗?我看不懂他,太累了。
我摸摸母亲的手,不用管他,他的爱其实是他的事,你不过是个对象,他的爱需要容器,爸爸走了,你正好空在那里。你自己要什么?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这年代的人,谈一次恋爱就结婚了,我第一次把你爸领回家,你外婆只问他工资一个月多少钱,其他都不重要。母亲叹口气,你爸爸一直在外出差,我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现在太晚了。母亲用手挡住眼睛,眼眶有点潮湿。话说回来,你爸爸很爱我。
我没有搭腔,往事突然拉开序幕,我再度看到年轻的母亲背着沉重的公文包回到家中,脱掉皮鞋倒在双人床上,父亲永远不在家。我家亭子间的窗帘是橘红暗花的。母亲关上门,她会睡几天不起床,我总是一个人坐在亭子间门前的一张小板凳上,玩一套木头积木,心中充满恐惧,害怕她有一天不再醒来。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没有爱过的人生永远有个空洞,哪怕曾被深爱。
过了夏天,母亲的生日到了,我和弟弟到她家祝寿。她的房间里多了一盆白色的兰花,花朵硕大,鲜黄的花心浓得化不开。
我知道她没车,不可能自己买来,问她,谁给你的?
一个朋友,她漫不经心地说。
到了冬天,雪开始飘落在我们住的城市,年底,我忙碌不堪,必须赶完太多的案卷。秘书走进来说,你母亲在电话线上。我接起电话。
你忙吗?母亲的口气有点迟疑,你忙我就不打扰你。
还好,我说,有急事吗?
她沉默了许久才说,也没有什么急事,明天是秦先生的生日,我上次生日他送了一盆兰花,我总应该回礼。你说我把你爸爸留下来的一块怀表送给他好吗?没有用,放在那里也是浪費。
我说,送这么老旧的东西干吗?怀表还走吗?
母亲在电话那头说,表是旧了点,不过还走的。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