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与爷爷》:怀旧诗意空间的建构与反思
2021-02-01李菊
□李菊
阿兰·葛斯彭纳导演的《海蒂和爷爷》是一部由小说改编而来的电影作品,媒介的改变并没有让电影失去原作品的韵味和意义。电影中的海蒂依然是那个在羊群中清澈的女孩,她用她的善良治愈周围的一切。海蒂的善良干净清冽,如月之曙,如气之秋,她的出现让观众感受到整个阿尔卑斯山的清新与干净。电影创造出来的诗意空间不仅仅适合孩子,更适合步履匆匆的大人,这是导演献给现代人的一首还乡之歌,为处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的人们提供短暂的沉思机会。
一、空间的诗学:《海蒂和爷爷》的怀旧诗意空间
(一)在通向阿尔卑斯山上的小木屋途中,时间变得苍老
海德格尔这位哲学大师在南黑森林里有着自己的林中小屋,小屋让他有“返乡”的安心与舒适,是他和大地的内在联系,弥漫着寂静的气息,为他的思考留下空间。他喜欢在山上思考、体验、照看森林,亲近自然的生活让海德格尔的生命与思想充沛。海德格尔的小木屋充满了哲学之思,海蒂和爷爷所生活的小木屋也是导演怀旧思想的落脚点,形同浪漫主义者诺瓦利斯对于“蓝色花朵”的追寻。这是一座位于阿尔卑斯上的褐色小木屋,在刮过老衫树的风雪咆哮中颤抖,在傍晚光芒中休憩,在浩瀚星辰一隅中喃喃自语。在海蒂到来之前,这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凳子,但庆幸的是这还有着散发着清香干草味的阁楼,阳光可以正好透过。没有海蒂时,这是爷爷一个人的空间,爷爷在屋里吃面包、奶酪,砍柴,牧羊,睡觉……小屋充斥着木头将要腐烂的气味,时光凝滞着爷爷的生命。海蒂到来之后,给木屋带来了温度和快乐,爷爷突然活了起来,正如原著描写的那样,海蒂“像纯净的阿尔卑斯山间的气息飘然而过,一尘不染、完美无暇”,房屋的气息从此焕然一新,阳光射进家屋的阁楼,惊起了尘封的灰烬,甜美纯净的气息逐渐蔓延到房屋的每一寸角落、每一片瓦背,渐渐消散在阳光下,却又给房屋及房屋的主人留下了生命复苏的气息。
“在家庭的节奏里,儿童是时机,是重新开始的悬置,是种子。它在将来是存在过的人。它是惊喜,重新开始的叙事。”海蒂的出现给房屋、爷爷带来了新的可能性。在这座重焕新生的家屋中,海蒂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由与快乐:清晨阳光穿过窗洞金光闪闪;房屋旁的高山牧场充盈着鲜花的气息;小羊“白菊”和“棕熊”活泼可爱……反过来,房屋以及房屋周围的浪漫而自由的气息充盈在小海蒂的整个童年时光,给了她从没有过的内在的归属感。“我们在家屋之中,家屋也在我们之内,我们诗意地建构家屋,家屋也灵性地结构我们。”这样的家屋具有一种“场所精神”,它们逗留在某个位置,慷慨地面对并且庇护着家屋。沉浸在这样的空间里,观众可以感受到一种诗意的空间,这种空间是隐秘者之家,在风雪来时,人们可以围在壁炉前,依偎着火光夜谈,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来临。
(二)海蒂是理想,她有着穿越时空的力量
海蒂的扮演者阿努克·斯特芬完美地展现了海蒂的形象,灿烂的笑容,灵动的性格,宛若尘世间的天使,她最纯粹、最无暇的一面治愈每一个人。电影中有一处重大的转折点,就是海蒂被姨妈哄骗到法兰克福的塞斯曼家。阿尔卑斯山上的自由气息驱散了因丧母与身患残疾的克克拉的阴霾,但海蒂却被囚禁在塞斯曼家,“通过塞斯曼家的窗户,海蒂看到的墙和房子永远一个样子……眼中见到的永远是房屋和人群,压根看不到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就更不要提看到什么大山了。”这是现代性的寓言,也是都市空间的雏形。远离了大自然和阿尔卑斯山的气息,被读书认字、学习礼仪等文明的产物压迫,小海蒂的生命力开始枯竭,她会躲在房里偷偷地哭泣,思念着山上的爷爷,夜晚她会梦游,身体还记得家的方向。
《海蒂和爷爷》不仅仅是一部诗意电影,更具有时代的象征意义,代表着人类对大都市前的传统的眷念与留念。海蒂的人物形象是卢梭向往的人的最本真的自然状态——回归人类善的本性。“按照卢梭的理解,现代文明实施强力的最大工具就是教育。成功的儿童教育应该就是自然教育,教育手段应该是生活和实践,即遵循儿童的天性,让儿童在与大自然的亲密相处中认识自身与外物,而不是用书本教条来规训他们的身心发展,这样才能达到最终的教育效果。”海蒂身上所寄寓的是人们对现代性的反思,是回归人类天性的一个缩影。
她身上寄寓的是都市人对圣洁乌托邦的美好想象:那里有着夏日明净的天空,老鹰挥舞着雄健的翅膀自由飞翔。小海蒂是现代人的理想,她带着现代人回到那个有温暖阳光的童年,唤醒那些几乎被遗忘的但曾经属于他们的东西。
二、反思:如何重新面对“怀旧”
(一)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反思:怀旧是现代性危机的一种症候
《海蒂和爷爷》,对现代人意味着一首来自阿尔卑斯山的治愈诗,巍峨雄壮的高山、天然淳朴的生活方式、稚嫩纯真的孩子、温情动人的故事,是现代人魂牵梦绕的可以“诗意地栖居”的家园,是暗含现代人精神危机的一首怀旧之歌。由于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电影里的一切正在慢慢消失,都市粉碎了神与自然,把家事变成了住房、炖煮、旅游、度假……都市神话的一个宗旨就是决定与传统决裂,都市变得越来越文明,越来越迅速,越来越繁华:钢筋玻璃幕墙堆砌而起的高楼大厦在美国拔地而起,紧接着北京上海东京都是这样一模一样的方盒子;林间小道变成了按照透视方式一眼望去的长长市街,这是符合城市精神的豪斯曼风格;资产阶级以法规和秩序驱逐了传统市井生活的杂乱与喧哗,以拜物教“神话”把城市空间物化为商品和景观的“乌托邦”。
现代性改变了家的意义,城市居所异化失去诗意,成为现代都市生活中精神上的“异乡人”,彷徨无助。偶然在街上闻到的一股桂花香味,纯天然而不带有工业气息,是祖玛珑、香奈儿和阿玛尼也不能复制的带有“灵韵”的气息,这种“灵韵”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意识,有着独特的韵味和意境:“我们可以把它定义为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犹如近在眼前。静歇在夏日中午,沿着地平线那方山的弧线,或顺着投影在观者身上的一截树枝——这就是在呼吸那远山、那树枝的灵光。”这是静静沉睡在时光里的童年和房屋才有的气息,都市人只能靠沉浸在电影中安然入梦,安宁在宇宙中。这也预示了现代人的悲惨命运:只能永远地活在“怀旧”当中。
怀旧,英文词汇为 nostalgia,由词根“nostos”和“algia”组合而成,最开始这个概念来自于一位瑞士医生侯佛,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人类共同的疾病。怀旧是出于某种似有若无的失落感,由于空间的位移和时间的变化,人类文化和历史产生了断裂,人类在这种断裂中丧失了生存的根基,丧失了与精神联系的内在归属空间,人类在世俗社会中找不到“在家感”,怀旧由此成了现代性危机的一种表征。西方社会飞速发展,人们被技术和“震惊”包围,活在“景观社会”中,找不到诗性栖居的家园。怀旧由一种心理情绪变为一种社会风潮和文化情怀。
怀旧在现代社会带有两面性。一方面,它带有“审美现代性”(法国学者瓦岱称为“美学现代性”,德国哲学家威尔默称之为“浪漫的现代性”)的特点,“就其对启蒙现代性所带来的日常生活的平庸化、刻板化及理性的危机而采取的拒斥、反思、批判和救赎等基本态度而言的。”怀旧传达出现代人渴望修复被文明所创伤的心灵,希冀在现代都市中获得“居家在地”的幸福感,怀旧电影所建筑出来的诗意空间就是将部分人拉入历史性想象空间。另一方面,怀旧一旦被暴露在都市空间中,就会被同化吸收到大都市的“景观社会”中,成为一种伪怀旧。怀旧电影挣扎于两者之间。
(二)对怀旧电影的反思:走向一种“诗意怀旧电影”
“詹明信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里,对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怀旧电影进行了探讨,认为怀旧捕捉到了商品社会中美感的构成和大众的口味,以风格重组来建立一系列新的文化论述,其最终目的在于利用它把我们眼前的现实重重包围,把逝去的往昔重重包围,把当前文化所难以触及的‘历史’时光重新孤立,最终怀旧模式成为‘现在’的殖民工具”。在可制作和可筹划的景象中,电影中的“怀旧”成了大都市非栖居景象的一部分,成为大众口味的调剂品,“它的本质是华丽的恋物对象,一种商品的物质性。”在此类电影中,资本频繁通过怀旧叙事制造消费景观让观众沉迷其中,从而达到盈利的目的。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对于在现实中到处碰壁的人,怀旧电影是非常理想的精神慰藉,它是观众内心愿望与理想的替代物,电影的叙事方式满足了观众内心的自恋情结与自我实现的欲望,消费者期待在此类电影中找到归属感和安全感。但在被消费操控的电影中,观众得到的不是心灵的治愈,只是感官的满足。
在怀旧电影大行其道的今天,有学者提出“诗性怀旧电影”的概念,这种电影的特质是朴素与生命感,拥有着丰盈的思想内容和切身体验,是创作者的灵魂和作品完美融合的新生命,引导现代人重返诗意的栖居和精神家园。《海蒂和爷爷》就是这样一部“诗性怀旧电影”,它给予观众的是一种来自生命的体验,充盈着情感,它拥有一种力量:将消遣娱乐式的欣赏转为凝神静气式。海蒂每一次的返乡之举就是吸引现代人精神上的一次返乡之旅,让人不断地思考人类生存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