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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艺文志》“杂家”蠡测

2021-02-01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道家博士

张 申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汉书·艺文志》所收录之杂家书和历代志书中的杂家文献有很大不同,在种类、数量、性质、收录标准和定义注解等方面均存在差异。《隋书》以后,这种差异的不断扩大,体现了杂家由掌握某种专门知识且独立自主、与诸子地位相等的学术派别转变为地位附属、性质不正的一种分类,成为囊括古今杂糅的学术收纳盒。[1]

历代官藏之书籍,莫阨厄于秦,莫富于隋大业及唐开元,隋大业嘉则殿存书三十七万卷。[2]503《2隋志》成书时代最近《汉志》,尚能稍稍存继班固著录之宗旨并承有其余绪,其后历代志书所著录之杂家书与《汉志》之杂家相去愈远。以杂家书为例,历代志书所著录诸子类杂家,所涵盖囊括范围的变化是比较大的。就整体而言,杂家类著作的总的数量是呈上升状态的,但杂家类著作所涉及范围的广度也是在不断扩大的,同时,与《汉志》杂家著述相类相近的著述却是在不断减少的。以涉及“兵政攻伐”事为代表的杂家类书而言,《汉志》为最多,因其占据绝大多数故已能作为先秦、汉杂家的代表性特征,而《隋志》又次之,旧、新《唐志》已难觅踪迹,更遑论其后。以兵政武事为代表的这类周秦汉著述因何被列为杂家类,又为何被东汉官府、士人这两个政治和学术体系所认可,要弄清这些问题,那就必须着眼于“杂家”定义并以其源流为落脚点来进行考察,彻底廓清“杂”“杂家书”与“杂家”的联系和区别,正确理解秦汉时人所论及“杂”的真正本意。

一、《史》《书》对于“杂家”的著录

班固秉承向、歆父子之意,裂先秦学术为十家九流,其中“杂家”自成为一家、一流。张舜徽在谈及《四库提要》“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时说到,“考之周秦百家诸子,未尝见有‘杂家’之名。唯孙卿子曾言‘杂能旁魄而无用’,杨汝士之子倞注以杂能为多异术,张舜徽认为或即指杂家之徒言之。然周秦汉时所言之学派,究察无有此名;而为杂家学者,亦未尝标注杂家之目。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其中亦未列著杂家。故张氏以为杂家之名盖起于刘歆、班固簿录群书之时,其悉以书为分类而不依人分类。其于兼括诸家思想之书,不能分属于诸家之中者,尽将其归入杂家。其名既立,后之簿录群书者多因之耳”[3]114。笔者认为张说之前者为是,今存诸子文献及其他史料并不见有杂家之名,故学者多认为杂家之名当始于刘歆而首见著录于班固。而其后所言,以前文所考杂家类著述多涉及兵政或撰著者多有军旅背景的角度来看,张氏后说则未必如是。虽然《隋志》以后史志常多将不能分类于诸子之书囚之于杂家类,但以今时尚存文献来看至少秦汉以降唐初以前则未必如是,况且史学研究也不能以后概前,否则一概之论难免沦为经验之谈。

校雠群书必有一定之规,一时更有一时之法。冯友兰认为杂家这个称谓、称呼是刘向、刘歆父子创造的。[4]154-155但观《诸子略》之九流十家,皆本于王官起于王道衰微之时,其渊源流长,发于春秋末期而盛行于战国,杂家者流虽历经秦汉却传承有序,至班固时尚能自成一家。且以刘向校录书籍惯例来看,“中书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5]1195。刘向以时次列、除去重复后,以为此书乃战国时游士辅佐其任用之国,多载为国出策谋划,故宜定书名为《战国策》。又《汉志》源出《别录》《七略》,是可知当在向、歆时已普遍有“杂家”之称,杂家之号源自世俗公认之说,不当是班固自创之词。今或有学者以为“杂家”一词出现更早,当在《史记》著书时已有此称。

《史记·韩长孺传》:御史大夫韩安国者……尝受《韩子》、杂家说于驺田生所。

《汉书·韩安国传》:韩安国字长孺……尝受《韩子》、杂说邹田生所。

《史记·公孙弘传》:丞相公孙弘者,齐菑川国薛县人也……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养后母孝谨。

《汉书·公孙弘传》公孙弘,菑川薛人也……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

顾颉刚等点校的中华书局《二十四史》本将“《春秋》”和“杂说”连读,其中间没有标点,应是认为公孙弘所习杂说乃是关涉《春秋》的杂说。而《韩子》与“杂家说”之间则有顿号,显然没有联结成词,《史记》与《汉书》区别也仅仅是后者将“杂家说”换成了“杂说”。虽然中华书局本《史记》和《汉书》在二词间均有顿号标点,但也有学者表示了不同看法,认为此处依然当与“公孙弘学《春秋》杂说”一样连读。如金德建指出“《韩子》杂家说”于此处应当连读,[6]王子今则称引司马贞《索引》案“安国学《韩子》及杂家说于驺县田生之所”认为此处应当分读。[7]陈志平认为所谓关于连读的《韩子》杂家说,意即指司马迁把《韩子》和“杂家”并称,似乎指的是韩非子著述于书中的内容具有杂家的倾向。他指出据《汉志》所言杂家是“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陈志平认为从今本《韩非子》进行考察能够发现韩子确有这种贯通兼采的综合精神。[8]250需要指出的是,前文已经说明了《汉志》杂家书多涉及兵政之事或撰者多有军事背景,以此看来韩安国亦不例外。韩安国虽为政客,但其于军旅事之成功却在其政治生涯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未尝不是其学受“杂家说”的佐证。

《史记》卷一〇八载:七国反叛时,梁王武使安国、张羽为将,扞吴兵于东界。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汉书》卷三五:梁使韩安国及楚死事相弟张羽为将军,乃得颇败吴兵。

《史记》卷一一三:于是天子多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司马贞曰:王恢,韩安国。兵未逾岭,闽越王弟余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史记》卷一一四:至建元六年,闽越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击而以闻。上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韩安国出会稽,皆为将军。

《汉书》卷二七:武帝元光四年四月,陨霜杀草木。先是二年,遣五将军三十万众伏马邑下,①师古曰:“谓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欲袭单于,单于觉之而去。

《汉书》卷九四: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护四将军以伏单于。②《史记》卷一一〇载同。

《汉书》卷六九: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使韩安国将三十万众徼于便墬……

《汉书》卷五二: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

《史记》卷一〇八: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于渔阳。

《史记》本传:上复以安国为中尉。岁余,徙为卫尉。

以上所列韩安国事迹只是他生平活动中的一部分,安国从事军事领域相关工作是贯穿他的一生的,甚至从相关史料记载中可以看出安国作为一个将军所取得的成就远远比他作为一个政客多得多。司马迁推崇安国,认为“七国之乱”梁之所以得存就是赖安国之力,持重对于力战,褒扬赞美之意非常明显;“马邑之谋”时为五将军之首,以护军将军领四将军,李广亦在其下;卫尉掌宫门卫屯兵,中尉掌徼循京师,均是京畿卫戍的关键军事力量,是秦汉时期公卿百官中武官序列的重要组成部分。观安国生平履历,由军事能力而显名于世,又卒于卫尉之职,可谓成也将军终也将军。安国虽无著述传世,但从其学受杂家说以及其突出的军旅生涯并结合前文论述可知,杂家说与《韩子》分读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也从侧面证明了杂家与军事的密切联系。

二、《史》《书》所载“杂家”之释义及其渊源

今人研究历史,尤其是年代久远的秦汉史,难免易为思维方式和思考角度所束缚,在这方面甚至古人也难以避免。后人看到《汉志》著有杂家,并且班固还指出了杂家学术的特点“兼儒墨,合名法”,今人首先思考的就是“杂”字现代的字面本意而忽略文字释义的变迁,习惯性认为这是一类学术驳杂、兼容百家思想的家派,所以古人今人对“杂”字的不同理解和用法以及字体简化带来的影响等问题,就不可避免地引起学者对“杂家”一词真正释义的争论。又如张双隶指出,所谓杂家之杂,非是杂糅之谓,乃是汇聚的意思。[9]25但这种说法无非也是前一种观点的变体,归根到底还是认为杂家就是杂糅汇集会聚众家学说的学派,杂字一如其意。要正确理解班固《艺文志》中杂家的真正含义,就要考察并梳理杂、杂家和杂家书三者之间的区别和联系。“杂”字及其词组常见于秦汉史料,杂字的意义在秦汉时相当广泛而并不仅仅只有驳杂之意。今本《新华字典》中“杂”字仅有两种解释,其解一为“多种多样的,不单纯的”,二是“混合”,加以班固兼、合之说,有鉴于此,是故学者多认为杂家为兼合杂糅各家学说的学派。但周秦汉时,杂字用处颇广,含义较今也更丰富。以《史记》《汉书》为例,“杂”尚有他意。

首先,杂者,共也。《汉书》卷七十一载“诏使公卿将军中二千石杂识视”,颜师古注曰“杂,共也”,其他相似用法的记载还有“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10]255;“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10]2722;“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10]3097①《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亦载。;“与太子太傅萧望之及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条奏其对”[11]3113,又“甘露中,与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11]3598。其次,杂,通“集”,既并行又交会,有会和之意,“文貌情欲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礼之中流也”,张守节曰“言文饰情用,表里外内,合于儒墨,是得礼情之中,而流行不息也”。[10]1173第三,杂者,错也,谓间错也,“王官失业,《雅》《颂》相错”即是,[11]1042颜师古亦注“错,杂也”,意即杂者即错也,“星气之书多杂禨祥,不经;推其文,考其应,不殊”[10]3306和“然敞本治《春秋》,以经术自辅,其政颇杂儒雅,往往表贤显善”[11]3222盖与此似。第四,杂者,混淆也。与间错之意近似,《汉书》卷五六载武帝制曰“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淆……”,颜师古注曰“贸,易也。浑淆,杂也”;[11]250《7汉志》载有“诸子之言纷然淆乱”语,师古注亦曰“淆,杂也”[11]1701;“今秦杂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义,位在藩臣而胪于郊祀,君子惧焉”[10]68“5杂”字与此用法相类。此外,杂尚有缤纷之意,《杨雄传》载“纷累以其淟涊兮,暗累以其缤纷”,颜师古有注曰“缤纷,交杂也”。

《康熙字典》杂字有多种写法,清季时“襍”已非常用字,“雑”即俗杂字,于“杂”下解曰:“《广韵》徂合切,《集韵》《韵会》昨合切,音。《说文》解作五彩相合也。《玉篇》以为糅也。《易·坤卦》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周礼·冬官考工记》画缋之事杂五色。又《礼·玉藻·杂带注》杂,犹饰也,即上之韠也。又《玉篇》曰同也。《广韵》曰集也。《易·系辞》杂物撰德。《疏》言杂聚天下之物。又《扬子·方言》碎也。《易·系辞》以为其称名也,杂而不越。《疏》辞理杂碎,各有伦序,而不相乖越。又《玉篇》曰厠也,又谓最也。又《广韵》言帀也,又谓穿也。又为鸟名,《尔雅·释鸟》爰居,杂县。《疏》爰居,海鸟也,一名杂县。又《集韵》七盍切,《韵会》《正韵》七合切,音囃。《公羊传·成十五年》诸大夫皆杂然曰:仲氏也,其然乎。《释文》杂,七合反,又如字。”[12]136《8说文》又曰,“杂”是会意兼形声字。小篆从衣,从集,会聚集各种衣料颜色相配合之意,集兼表声。隶变后楷书写作“雅”。汉字简化后写作“杂”。《说文·衣部》:“摊,五彩相会。从衣,集声。”“杂”有为各种颜色相混合之意。如《周礼·考工记》:“画绘之事,杂五色。”引申为混杂、不纯。如陶渊明《桃花源记》“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又引申为众多、紊乱、繁琐、细碎。如“杂错”“庞杂”。从杂字的流变及古杂字的释义来看,《汉志》所谓杂家当是写作“襍家”更为切合秦汉实际的。

由以上所列可以看出,“杂”字在周秦汉时期不仅仅局限于今天我们所见到的不单纯的、混合的意思,并且在秦汉时期所谓“杂说”等“杂”字的意思也并非今人所惯用之杂字。元光元年(前134年)董仲舒上书对册,倡“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之议,后孝武从之,“卓然罢黜百家”。需要注意的是,今人所言先秦秦汉之“诸子百家”“百家争鸣”与刘向、刘歆和班固所说的百家已有所不同,向、歆与固之徒可能认为周秦或有诸子或有百家,但是能肯定的是否认汉有百家,盖孝武之后,世可称家派者仅余儒术一家,其他任何一种学术、学说和家派已经不能再和儒家并称,最起码在官方意识形态领域止承认有儒学一家。《汉书》“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下颜师古有注,“六经,谓《易》《诗》《书》《春秋》《礼》《乐》也。百家,谓诸子杂说,违背六经”[11]212。由是可知,儒家以外之诸子,因违背六经皆尽被视为杂语杂说,“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六经与诸子百家相对,犹《六艺略》与《诸子略》。所以汉代所谓杂,并不是杂取各家之杂,而是相对于儒家之外诸子皆可称杂,故号曰杂家者,周秦时当本无此称,盖孝武罢黜百家之后方有以此称而名一学派,非其原称也。

杂者,狭义上乃是相对于正统六经而言之,于其广义而言则是儒术之外皆为杂说、杂语。在汉代时人看来六经以外之诸子皆为杂家,但班固于《诸子略》另置一杂家者流,颇为值得商榷。周秦汉时之人以诸子称家者,盖其学问由专门所传授,是其生平故各有其主张,然其发言之见于文者,皆因其道术有所托寄,九家之说,各引一端,崇其所善,虽不能相通,但皆有所长,又时有所短。则虽然其平日因人事而肆应,作为论说书疏所以发明其家之学理,语虽百变而不离其宗。其后学者聚而编之,又以其承学之见闻及后师所讲习者,相与发明其义并附入其中,故而成一家之学。[13]230但对于杂家之概念、杂家学派的特点以及议官之说历代学者则各持一说,未有定论。

因王道衰微之后百家蜂出并作,班固以为诸子中仅儒、墨、法、道、农、名、杂、阴阳及纵横九家之术可观而称为九流,并小说一家号为十家。成一家之言者,语虽百异但能不离其宗旨;能家之而得成一流,是其传承有序,发自王道既微之时经历周秦再至汉皆能考其流变,遂可称一流。而班氏所言之九家,除杂家外其余八家皆有其学名,名号所称也俱有比较鲜明的特征。独杂家因杂字于先秦、秦汉时词义众多、又历经千余年汉语演变,以致于后世遭遇曲解并产生众多歧义和争论。那么对于周秦汉杂家的正确认识和研究,弄清诸子学史上杂家的外延及其真正内涵,故不仅须考察了解秦汉时期杂家学派的概念,还应细致深入地审查杂家之学术特点,并将目录学史上的标志性著作《汉志》和《隋志》也作为一个独特的视角进行重新审视。

对于秦汉杂家的理解以及对杂家学派的认识,学者们争议较大。普遍认为所谓杂家者流仅仅即调和百家而已,“杂家者,虽然杂取众说但是却能自立其宗旨,杂而能成家也,此所谓杂具有调和意义。但是调和并非凑合,也不是中和混合,而是免去矛盾,并兼糅众长、去短取长,进而融合为一。此之谓调和,杂家之意义大矣”[14]1。张氏观点能代表相当一部分学者的态度,而且还是褒赞的,相较于简单的鄙薄杂家只是杂糅百家之说已经显得难能可贵了。向、歆父子和班固本身就有很高的学术造诣,若杂家学派之学术无所可取,仅仅糅杂百家之说以为己论,又怎么会被其别列成为一流一家。或认为班固始别十家九流,而儒家杂家已多有淆乱。且后再未别出心裁,纷然以儒杂二家为龙蛇之菹。后世著录之人,凡于各家著述不能确定其所本之旨意,所爱归于儒所轻则推之杂。[15]1038先秦诸子本不专修一家,如孔子曾请学于老子,孔子又重兵戎;墨翟学于孔子,常称言三代;吴起学于曾子,是有在德不在险之说,等等。且于齐国稷下百家交流更加频繁紧密,诸家之说已难以细分纠缠,是以班固等著书时详加考证,又因当是书籍单篇别行等原因,故《汉志》中书名有重复互见,但《汉志》杂家未见与儒家淆乱。陈国庆指出《汉志》分类的方法和宗旨大致为依据该书之学术性质,以及书少不成一类者附入性质相近之类,[16]154而梁德华据此以为是《汉志》把一些体例不同的书籍归入“杂家”,可能是班固出于实际的考虑,同时也与《汉志》的分类方法有关,其中“书少不成一类者附入性质相近之类”或为《汉志》“杂家”附入《东方朔》二十篇的原因。更言以朔学为杂家,而诗赋则非东方所长耳。是以朔之入“杂家”其实是因为其他学“杂”之故。[17]

考《东方朔传》,朔之学凡四十四万言,其中兵书战策二十二万言,《诗》《书》等二十二万,何以之学为杂也。又文章为古人道术之所寄,古人亦不言理而离事,以著书篇章多少来划分是否属于杂家未免太过于荒谬。《汉志》中六艺、诸子、诗赋、兵、术数和方技等著书二三篇者比比皆是,甚而为一篇者各家亦有。再以杂家类来看,有《伯象先生》一篇、《荆轲论》五篇、《吴子》一篇、《公孙尼》一篇、《博士臣贤对》一篇、《臣说》三篇和《杂家言》一篇,其中《荆轲论》为司马相如等论说,《臣说》亦同为孝武时赋,且以上所列诸杂家说篇数均少于《东方朔》。余嘉锡云“东方朔之学,兼儒墨,合名法,侈丽闳衍之诗赋不足以名家,故归东方于杂家而不录于诗赋”[13]242。以上东方朔等著其一家之法,又自书以姓名,能推阐义理,辨时事之得失,明继圣人大业,定仁义之衷,与百家诸子未相甚远,皆犹能以一篇之书而成为一家之言。

有学者以为《汉志》杂家之前身可追溯至汉初之道家。江山渊曾论百家皆出于道家,则杂家亦出于道家,“传道家之学而不纯,而杂之以百家之说者为杂家……其得道家之正传,而所得于道家亦较诸家独为多者,则惟杂家。盖杂家者乃道家之宗子,而诸家皆道家之旁支也。惟其学虽本于道家,而亦旁通博综,更兼采儒墨名法之说,故世名之曰杂家。此不过采诸家之说以浚其流,以见王道之无不贯;而其归宿固仍在道家也”[19]176。江氏说较为片面偏激,虽老子曾为周守藏室之史,掌图书之闭启,但若以之为全部三代学术之所寄则过于妄诞。持此种观点之学者,多受司马谈影响。因为他于《论六家要指》评价道家学术特点时指出“道家其为术,因阴阳之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这个特点与班固所言的杂家特点相近,是为此说之滥觞。司马谈所说的道家就是汉初流行的黄老学,其思想已经吸收了不少法、墨、名、儒和阴阳家的思想,所以显得很是驳杂。如裘锡圭认为西汉初期的道家是“道法家”[19]78,熊铁基则认为《吕氏春秋》和《淮南》是“新道家”的代表作。[20]59刘向等人将《淮南子》《吕氏春秋》录为杂家而不属道家,不仅是因为其论说与先秦道家有较大差异,而且吕不韦与淮南王刘安两人俱有政治问题,是而故意不把两书录属曾是西汉初年国家指导思想的黄老道家这一类。[21]540此说不免以今薄古,治史不能以今度古,尤其是思想史的研究更需注意,假若以此来看,司马迁亦有政治问题而且还比较严重,且《史记》于汉初诸帝并汉家事等记述乃客观实录,也并未见废于当时,更遑论废于一二百年后的班固之手。蒙文通认为稷下各学派诸子融合或者集合而形成了黄老一派,司马谈所指的道家显然说的就是杂家,这就是黄老。[22]120而黄老这一名称本是出自于汉代,是把原来稷下学者中思想类近的一批学者通通称为黄老,虽然他们之间的学说不尽相同,但后来的杂家是可以看作是黄老的。[23]318

冯友兰对于有些学者认为的黄老之学本身就是杂家的观点,他指出先秦时原来是没有道家的,有人认为司马谈指的道德家是后来的杂家,这是不清楚杂家之所以为杂。司马谈说的道德家是西汉初期的黄老之学是对的。但意思是说道德家同时还兼有他家的长处,而并非说道德家是一个拼盘。冯氏还认为司马谈用了两个不恰当的字——撮、采,但没有指出具体的不恰当之处,只是说这两字并不恰当,大概是因为司马谈对杂家所以为杂这个问题也没有弄清楚。[4]155而陈志平指出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似乎认为汉代杂家就是道家,所以司马谈概括的六家学术里面没有杂家只有道家。其后他又说到《史记》中司马迁以“杂家语”“杂语”来表示一种学说,以“百家语”“百家杂语”来指称百家学术,可以推知此时司马迁已经注意到了“杂家”作为一个学术流派存在的事实。[24]笔者于前文已有详论,儒家六经之外学术统称百家,所谓杂说、杂语和杂家语指代的是“违背六经”之百家语,并非特指的某一种学说。此外,如其所言既然司马谈认为汉代杂家即是道家,那么作为司马谈子的司马迁肯定也会知道杂家即是道家,而不用从“杂家语”等“以此推知”司马迁已经注意到杂家作为当时一个学术派别存在的实际情况,因为司马迁的学术和成就与其父密切相关无法割裂。

所以不难看出,不论学者们是认为道家是杂家的渊源,还是道家是杂家的前身,亦或是秦汉新道家之论,这些说法中的道家几乎指的都是黄老道家。之所以会有学者认为杂家与儒家、道家有渊源上的密切联系,归根到底还是回到了杂家驳杂的说法上来,不论杂家是否有自己系统的思想,也不论其学术是单纯的驳杂抄用还是有目的性的兼合,学者们绝大多数还是认为杂家是融汇集合百家学说的一个学派。儒家和黄老学派的一个共同之处,在于其都曾作为一国之统治思想而存在。黄老思想作为西汉初期的统治思想,在半个多世纪的实践中取得了良好效果,也一直为后世所称赞,是战国中期以来以道家思想为主并且采纳了儒、阴阳、墨、法等学派学术的交流融合的成果。《要略》篇末历单太公、儒家、墨家、管子、纵横、刑名、商鞅之书,论其学之所由生,而终之曰:若刘氏之书,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论云云,是即杂家兼儒墨合名法之旨,特其大较归之于道耳。[13]223说到底,将杂家与道家相牵连者,仅是着眼于杂家之兼、合,却忽略了杂家者的其他特点。黄老也被称为“目的性的道家”(purposive Taoism)或“工具性的道家”(instrumental Taoism),[25]128黄老道家主张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以自然为道,采百家之长以经世致用,这就是“黄老之杂”。[18]391

儒家学派则更显而易见,自孝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儒家成为中国古代的统治思想,那么作为统治思想以后的儒术就还是原来的儒家思想吗?2000余年都一成不变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向来儒家并非全然排斥法论,而历朝帝王独尊儒家巩固权位以及实行律法并行不悖,法也常为礼教施行之工具,是以法家之主张常化为儒术之成分,成为伏流,中国也走上儒法合流之封建统治利益之道路,学者指其为“儒法互为项背”“外儒内法”“儒皮法骨”“阳儒阴法”“法律儒教化”“礼本刑用”,[26]39汉孝宣亦云汉家制度乃霸王道杂之,这是“儒家之杂”。作为一国之统治思想,必不能本于一言一说、一家一术,凡有益于巩固统治之法俱为其用。由此,在兼合各家思想方面,杂家和黄老、儒家是有联系的,如果说杂家人物多有军旅背景以及杂家书多涉及兵事是杂家学派的第一个特点,那么杂家与作为统治思想学派的共通和联系就是其第二个特点。杂家不是出于道家,更不是汉魏以降道家失真儒家独存而杂家立论于儒,毕竟自从独尊儒术的那一刻起儒家也渐渐“失真”。

在对杂家学派特点的认识上,似乎更加千篇一律。如谢无量从思想史的哲学角度评价《汉志》以为兼儒墨、合名法即谓之杂家,盖杂家言杂取古说,不能自树为一宗也。[27]93这种说法从根本上否定了杂家作为一个学派存在的基础,也否认了杂家作为九流十家其中一流一家的价值,追溯其源。清人汪中批评《吕氏春秋》“然则是书之成书,乃不韦使其客人人著所闻,不出于一人之手故不能名一家之学”[28]422。蒋伯潜云:“杂家兼采百家之说,故因而名之为‘杂’。班固所录杂家之书,以《吕氏春秋》与《淮南子》为最著。然此二书皆成书于门客之手,非吕不韦、刘安所自著,作者非为一人,宜其杂矣。虽然为专门方可名家,以其家曰‘杂’,实为不词。”[29]82冯友兰亦更引此说,认为班固将《淮南子》也归入杂家是因为与《吕氏春秋》一样,都是成书于众人之手。谢氏认为杂家的思想体系类似于拼盘,从这家取点思想,又从那家拿一点,然后把这些都抄在一部书里,即使读起来各家还是各家。这是因为杂家是没有中心思想的,而杂家之所以杂,就是因为没有形成自己的体系。[4]154而且杂家没有自己独特的思想,仅仅是以折衷为主,杂家者流区别于其他各家的特点就是混合折衷。[30]409周秦时人著书,多为单篇而别行,后由本门弟子或后学将之编次故而成书,余嘉锡因谓推本其学之所自出,故以人名而名其书是也。[13]213古人著书,别本而单行也,亦本无专集,往往随作数篇,即以之行于世。而传其学者各以其所得,为书题名,[13]224及刘、班编校书籍时尚有别行单篇之本者,此大多为秦汉史研究学者之共识,故不能以书不出于一人之手而定属之为杂家。

以上所论皆本于杂家之兼合而言,从“兼儒墨、合名法”的角度来对杂家进行研究固所宜切,但为了更好并真正还原秦汉时期杂家的本来面目,廓清笼罩在杂家之上的历史疑云,还需辅以考察汉志对杂家的定义,而“议官”“荡者”及“王治”又是其中重点。因为班固《汉志》对杂家的定义是“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11]1701。迄至唐初时,魏征等《隋志》对杂家的定义大体与《汉志》相合,“杂者,兼儒、墨之道,通众家之意,以见王者之化,无所不冠者也。古者司史历记前言往行,祸福存亡之道。然则杂者,盖出史官之职也。放者为之,不求其本,材少而多学,言非而博,是以杂错漫羡,而无所指归”[31]1010。二者稍异者三,一曰《汉志》以为杂家者流乃是议官之后继,而《隋志》则以为其出于史官;二曰杂家学经历久远,专家之学衰而后学放废、树义不精,《汉志》呼此为荡者,《隋志》则称以为放者;三曰《汉志》以为杂家者“知国体之有此”,《隋志》认为杂者“历记前言往行,祸福存亡之道”,此为二者之差异,亦为杂家研究重中之重。需要注意的是,《隋志》所言杂者又与《汉志》之言道家者流相类,因为班固等所言之道家即出于史官,同样是”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这种相似大概也是学者认为杂家出于道家的原因之一。

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所谓荡者,荡与盪古字相通,漫羡即漫衍也。荡者盖指淮南王刘安,故班氏于其本传斥之曰“好书多浮辩”。[32]127钱大昭曰“漫衍”,案漫羡、漫衍皆为叠韵辞。《天下篇》云“以巵言为漫衍”,又云“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漫衍、连犿,皆放浪无涯之意。盖为杂家之学者,必中有所主,如高诱之论《吕览》曰“标的”、曰“纲纪”,论《淮南》曰“总统”,皆杂而有宗主之义。杂而无主,则泛乱而无归,其害深中于人心。故曰“无所归心”,言心之不可不一也。[33]143又曰荡与盪通,《论语》曰“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孔安国曰“荡,无所适守也。”案漫羡由于杂也,无所归心则去道本远矣。[34]271案陈、姚二说相去甚远,陈说以为荡者虽杂但能有宗主之义,亦可看做杂者之一家言;然姚说则认为杂家之荡者因无所归心之故去杂道已远。当以陈说为是,因班固等人在将向、歆书说整理成《汉志》之时,必然再次对各家书篇卷帛进行整理筛选,入于《汉志》之书必定是能成一说一言者。虽杂家之荡者不及前师先贤,或树义不精,或词义浅陋,又或立论浅近显见,如《隋志》所言“材少而多学,言非而博”之类,但终究能成一家之法,而颜师古曰“:漫,放也”,则可见《汉志》荡者即《隋志》之放者。而姚说再加以班志“兼儒墨、合名法”之定义,断章取义、以文害辞,就构成了大多数学者所认为的杂家即杂取驳杂之家的“理论基础”,即普遍认为杂家即是兼合、融合和集合诸子百家学说,却忽略了班志对于漫羡和无所归心的前置定语——荡者。

诸子百家经历久远,其后专门之家法放废,师贤学术难以绍传,汉以后六艺立有博士官,成为利禄进幸之途。故班志列次之九流十家,皆有如荡者之于杂家者。如《汉志》认为儒家有惑者和辟者,“儒家者流……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浸衰,此辟儒之患”;《隋志》则称其为俗儒,“俗儒为之,不顾其本,苟欲哗众,多设问难,便辞巧说,乱其大体,致令学者难晓,故曰‘博而寡要’”。《汉志》认为道家者流有放者,“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隋志》则呼之为下士,“下士为之,不推其本,苟以异俗为高,狂狷为尚,迂诞谲怪而失其真”。《汉志》认为阴阳家又有拘者,“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隋志》无。《汉志》以法家又有刻者,“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残害至亲,伤恩薄厚”;《隋志》亦以为是。《汉志》以名家又有警者,“及譥者为之,则苟钩鈲鋠析乱而已”;《隋志》则薄以为拘者,“拘者为之,则苛察缴绕,滞于析辞而失大体”。《汉志》以为墨者又有蔽者,“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隋志》则鄙以为愚者,“愚者为之,则守于节俭,不达时变,推心兼爱,而混于亲疏也”。《汉志》以纵横又有邪人,“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隋志》斥以为佞人,“佞人为之,则便辞利口,倾危变诈,至于贼害忠信,覆邦乱家”。《汉志》农家又有鄙者,“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誖上下之序”;《隋志》亦然。

由是可见,各家皆有如“杂家之荡者”之类不复纯于本家之学术者。而对于杂家的研究,“荡者”极具迷惑性,往往极易转移甚至误导学者研究焦点,从而使“荡者”成为杂家相关研究的重点和中心。同时杂家之末流荡者的特点又与杂家称名之杂的今译今释相合,成为笼罩在杂家之上的疑雾。冯友兰认为刘向、刘歆他们所说的“荡者为之”其实就是杂家的本质,杂家者因为需要兼合儒墨名法,所以就没有一个自己的中心思想,这就是无所归心。[14]799冯氏所论很能代表相当一部分学者对于杂家研究的态度。由以上《汉志》和《隋志》定义来看,杂家是杂家,荡者是荡者,无所归心说的是针对杂家之不纯的末流者而言,真杂家者应当就是《隋志》所说的古诸子家。真杂家及其荡者皆列于班志,《隋志》亦因之,说明荡者也能成一家之言,亦有杂家其一家之法,但班氏之所以将之另别于荡者,当是其不能有益于王治之故。

三、杂家与议官、博士官的关系

案《周官》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政,乃不迷”,兼儒墨,合名法,则贯众家之意而不迷矣。国体有此,王治无不贯,与三公论道经邦有合,惟此偏于政而不知教,又未必见道本,故不得为六艺总会而自成一家欤。[34]270又案,曰国体、曰王政,知古之王政,纵贯百家,而议官之职,惟在博备,杂家之所从出益明矣。[33]143案颜师古注曰:“治国之体,亦当有此杂家之说。王者之治,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11]1742因此对杂家概念的界定和理解时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欲达王治,则需综贯百家,也就是班志所说的“知国体之有此”。此处“综”可看作是对兼儒墨、合名法的延伸,说明杂家和王治之综合并不仅限于儒墨名法四家。如古时历代皆以农为本,农业是历代王朝的根本,故亦须顾及与重视。而在综合的基础上还需要且综且贯,贯者穿也,即以发展的眼光看待百家诸子学说,将古诸子家与近世子家相联系并贯通之,使学杂家术者无不贯于王治,以求最终达到王治的目标追求。二是指出了杂家术并其学说是当时治国理政的必要有益补充。秦汉时期是我国古代司法、军事、政治等各项制度创立的重要时期,是朝野上下“摸着石头过河”借鉴前人、大胆尝试、积极探索、推动历史前进的筚路蓝缕时期,因其综贯古今之故,所以是当时礼崩乐坏同时也是社会进步发展的历史的必然要求。

杂家综百家贯古今的特点与秦及汉初的“博士”非常相似,《汉书·百官公卿表上》载“博士,秦官,掌通古今。”博士原是负责掌管文书图籍、通晓史事的官职,后成为儒家学术上专通一经或精通一艺、从事教授生徒的官职。作为职官名称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许慎《五经异义》:“战国时,齐置博士之官”,已经明确指出了博士是官职而非是他意,且班固亦云六国时往往有博士,掌“通古今”。[35]25贾山,颍川人也。祖父袪,故魏王时博士弟子也。师古曰:“六国时魏也。”[11]2327故六国时已置博士,秦因之,汉又承秦制,秦至汉初博士的职责主要是掌管图书,通古今在学术上表现为综贯百家,在政治上的表现形式就是“知国体”,为达王治之目标给事中并以备顾问。

博士掌管朝廷藏书秘籍,故通古今诸事,班固《艺文志》“于是建藏书之策”下如淳引刘歆《七略》曰“外则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则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秦汉时博士来源复杂,但多为当世学贯古今之大家,其中有以文学征为博士者,“叔孙通者,薛人也。秦时以文学征,待诏博士”[10]2720①《汉书·叔孙通传》俱载。;又有以贤良征为博士者,“武帝初即位,招贤良文学士,是时弘年六十,以贤良征为博士”[11]2613;亦有以阴阳方术征为博士者,“苍为丞相十余年,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五德传,言汉土德时,其符黄龙见,当改正朔,易服色。事下苍,苍以为非是,罢之。其后黄龙见成纪,于是文帝召公孙臣以为博士,草立土德时历制度,更元年”[11]2099②《史记·张丞相列传》作“苍为丞相十余年,鲁人公孙臣上书言汉土德时,其符有黄龙当现。诏下其议张苍,张苍以为非是,罢之。其后黄龙现成纪,于是文帝召公孙臣以为博士,草土德之历制度,更元年”。;还有以通晓百家诸子征为博士者,“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10]2491③《汉书·贾谊传》作“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可知秦汉时之博士不仅通晓诸子百家,还各有其侧重,其时学术交流融合的整体形势尚未分裂,学贯数家通晓他家指意者比比皆是,非如后世理学家执泥其言。若强作比拟,在学术专杂方面明代科举学子大体与秦汉之博士相似,明代科举本于四书五经,若博士通晓百家之类;但诸生又有其本经,颇似博士各所侧重专擅之比。但总体而言,秦汉时诸博士所学颇杂,在通晓百家诸子方面有其共通性,“息夫躬字子微,河内河阳人也。少为博士弟子,受《春秋》,通览记书。容貌壮丽,为众所异”,颜师古注曰:“传记及诸家之书。”[11]21“79贾山,颍川人也。祖父袪,故魏王时博士弟子也。山受学袪,所言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师古有注曰:“涉若涉水,猎若猎兽,言历览之不专精也。醇者,不杂也。”[11]2327不为醇者,即杂也。

博士官及其弟子员以历代前言往行为参考,以福祸存亡之道为准绳,对比今世所行政策而更化,辅佐君王达到王者之化并使国家统治达到王治的最终目的。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替天子巡行天下,而另一项任务则是给事中以备皇帝顾问。《汉书·五行志》载武帝“乃闵海内勤劳,是岁遣博士褚大等六人持节巡行天下,存赐鳏寡,假与乏困,举遗逸独行君子诣行在所。郡国有以为便宜者,上丞相、御史以闻。天下咸喜”;《汉书·食货志》载天下坐盗铸钱“犯法者众,吏不能尽诛,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行郡国,举并兼之徒,守、相为利者”;《汉书·魏相丙吉传》载“遣谏大夫博士巡行天下,察风俗,举贤良,平冤狱,冠盖交道。省诸用,宽租赋,弛山泽波池,禁秣马酤酒贮积。所以周急继困,慰安元元,便利百姓之道甚备”;《汉书·成帝纪》载“遣光禄大夫博士嘉等十一人行举濒河之郡,水所毁伤困乏不能自存者,财振贷,其为水所流压死,不能自葬,令郡国给槥椟葬埋……谨遇以文理,无令失职。举惇厚有行能直言之士”。师古注曰:“巡行而举其状也。”此时博士巡行郡县之采集民风、察举官吏,若汉之刺史与唐之采风使、安抚使,非天子亲信不得其任,故博士官常带给事中衔,随侍汉帝左右。《汉书·薛宣朱博传》“久之,哀帝初即位,博士申咸给事中,亦东海人也,毁宣不供养行丧服,薄于骨肉,前以不忠孝免,不宜复列封侯在朝省”;《汉书·匡张孔马传》载“平原文学匡衡材智有余……与参事议,观其所有,贡之朝廷,必为国器……荐衡于上。上以为郎中,迁博士,给事中”;《汉书·韦贤传》载“自孟至贤五世……征为博士,给事中”。博士官在外则巡行郡县、察举官吏,在内则侍中参议国事,以备顾问。

王治即所谓“三代之治”,又可简称作“三代”,“三代之治”是由西汉时期的儒家首先提出的,并将其作为一种治国理政的政治理想来当做其时的参照标准。杂家曾被认为和儒、道具有渊源,盖因杂家既兼儒墨、合名法,通众家之义,又知国体之有此,记叙历代言行并存亡祸福之道,其目的是协助君主达到并回归于三代王者之治、王治之化的大同目标。各家疏业,但均兼务于治,杂家与诸子之异,盖百家兼务于治,而杂家则以治为本。但杂家在努力追求王治王化的道路上与各家是有相似性和共通之处的。如《吕氏春秋》常被认为是道家著作,有学者将《吕氏春秋》看作是秦汉道家的新创之作,[36]5或认为《吕氏春秋》是秦汉之际“黄老新道家”的代表[20]8。而《吕氏春秋》亦有他家之说,《四库提要》认为它大抵以儒为主,而参以道家、墨家;学者卢文弨则认为《吕氏春秋》一书,大约宗墨氏之学,而缘饰以儒术;近人郭沫若认为,在大体上它是折衷着道家与儒家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尊重理性,而对于墨家的宗教思想是摒弃的;张岱年认为《吕氏春秋》是杂而不杂,是一个综合学派;陈奇猷认为吕不韦之指导思想为阴阳家,其书之重点亦是阴阳家说;王范之认为吕韦辑合百家九流之说,在原则上是兼收并蓄,以道家为主,以儒家为辅的。[37]312不论《吕氏春秋》究竟是属于道家书、杂家书还是其他诸子,吕不韦所谓纪治乱存亡,目的是为了即将建立的秦统一政权及其统治者提供历史经验教训以供其参考,以求达到王化、王治的目的,即“知国体之有此”。徐复观亦云“著《十二纪》之目的,乃以秦将统一天下,而预为其建立政治上之最高原则”[38]3,表明了为统一集权的中央政府贯及王治的原则和目标,《淮南子》亦是如此。

在这一点上,儒家与杂家更为相似,因为二者之目标可以说是殊途同归的,其目的都是为了达成王治。汉初时,陆贾“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赏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11]2113。武帝时,“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而说《春秋》事得失,《闻举》《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皆传于后世。掇其切当世施朝廷者著于篇”[11]2525-2526。如陆贾在汉初首倡儒学,他针对汉初特定的时代和政治需要,以儒家为本、融汇黄老道家及法家等诸家思想,提出“行仁义、法先圣,礼法结合、无为而治”,为西汉前期的统治思想奠定了一个基本模式。陆贾、董仲舒之徒所言,颇似杂家之兼合百家,从历观古今成败福祸而知今朝国体之需如此,从而助力统治达到王治,由此来看《隋志》对杂家定义的“历记前言往行、祸福存亡之道”和“通众家之义”也不无道理,是很切合实际的。并且在这些方面上道、儒二家与杂家是相似的,这也是杂家被认为是源出道儒的滥觞。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杂家并不出于儒家,但确与儒家颇有渊源,且二者之道亦殊途同归。首先杂家与儒家二者最终目的都是施行王治,此说前已有详论,故不再赘述。其次杂家与儒家的政治关系也密不可分。博士作为杂家在政治层面的代表,常与儒生一同活跃在当时的政治领域。又因秦初并海内,几乎没有制度经验可以借鉴,因熟知三代典章制度和古今福祸成败之道,所以博士和儒生是当时对国家决策具有非常大影响力的两大群体,故常一同议论于君前,秦始皇帝“即帝位三年,东巡狩郡县,祠驺峄山,颂功业。于是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于泰山下”[11]1201;“数岁,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10]2720。此外,杂儒二术共存不斥,师儒者又可学杂,学杂者亦可好儒。《史记》载武安侯田蚡者,“辩有口,学《槃盂》诸书”,应劭注曰“黄帝使孔甲所作铭也。凡二十六篇,书《槃盂》中,所为法戒。诸书,诸子文书也”。又孟康曰“孔甲《槃盂》二十六篇,杂家书,兼儒、墨、名、法”;而《汉书》亦云,注亦类同,应劭曰“黄帝史孔甲所作也,凡二十九篇,书盘盂中,所以为法戒也。诸书,诸子之书也”。孟康曰“孔甲《盘盂》二十六篇,杂家书,兼儒墨名法者也”。晋灼又曰“案《艺文志》,孟说是也”。蚡学杂家术,上不以为忤而为其贤,“王后贤之”,可见统治者并不排斥杂家言。而田蚡不仅学杂家书,又好儒术,“婴蚡俱好儒术”,可见杂儒二家之共存也安。而由上论陆、董二儒之所见,又知儒者未必不用杂术。自武帝独崇儒术之后便以儒家为主体,其他百家诸子皆为其用,成为统治者和儒生达成目标的工具,由此看来世所谓“外儒内法”“儒皮法骨”等说法也不尽然亦不切实际,或者说是“外儒内杂”更为恰当一些。

以上所论皆本《汉志》与《隋志》所言杂家之特点,而其归宿则是班志之言议官。班志言杂家者流出于议官、杂家源于王官之议官,是王道尚未衰微时杂家列在官府时的职司,是班志所言杂家所有特点表征的集合。管子曰“黄帝立明堂之议者,上观于贤也;尧有衢室之问者,下听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谏鼓于朝,而备讯唉;汤有总街之庭,以观人诽也;武王有灵台之复,而贤者进也”。桓公曰:“吾欲效而为之,其名云何。”,“名曰啧室之议,请以东郭牙为之。”,“则置以为大谏臣。”此正班志之所谓议官也。孔子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者,议官不失职故也。[32]12《7周官尚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和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其议官之长欤。《隋志》以为出于史官,殆因《周礼》无议官故也。[34]270姚明辉云《隋志》认为杂家者流出于史官,盖因《周礼》无议官之故。[16]154沈钦韩引《隋志》“杂家,盖出于史官之职”。说者谓《周礼》无议官故也。今案《周礼》,小司寇“致万民而询。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又断狱讼,亦有讯群臣、讯群吏、讯万民之法,是即古议官所始。本书《百官公卿表》,博士、郎中令皆秦官。郎中令属官有大夫,大夫掌论议,郎有议官(郎),是皆议官之职。而国有大体、大政,往往咨于博士,是议官之由来尚矣。又案《说文》“襍,五采相合也”,今隶作“杂”。襍本会合之义,凡《史》《汉》言狱讼曰杂治之,犹今云会审也。杂家之义,则取其会合众家之说。[33]143

学者之谓“议官”,多从其字面本意,即议论之官。陈志平引江山渊《读子卮言》云:“一国之民,为数至众,势必室碍难行,于世乃立议官以代之……盖议官者,所以代国人而行其议政之权也。”陈志平认为议官失职故杂家兴起,其宗旨是要对国家政治进行辩驳剖析,品评得失并褒贬人物。[24]这种看法代表了近代以来大多数学者的看法,而据此所立之论,即认为议官止于议论者,实可商榷。议,《说文》“语也”;《徐曰》“定事之宜也”;《礼》“公事不私议也”;《文中子·问易篇》“议其尽天下之心乎”;蔡邕《独断》云“其有疑事,公卿百官会议。若台阁有所正处,而独执异意,曰驳议”;又官名,《后汉·百官志》“议郞六百石”;《唐书·百官志》“有谏议大夫。又司议郞”;又《玉篇》“法有八议”;《周礼·秋官·小司寇》“以八辟丽邦法,附刑罚:一议亲,二议故,三议贤,四议能,五议功,六议贵,七议勤,八议宾”;又《唐书·百官志》“下之通上,其制有六,四曰议”。[12]1183由是可知议官者,乃下通之于上之道;是作为议郎、谏议大夫一类职官的统称,而非特指;其之所以议者,目的是为了定事之谊,是有目的、目标的议论,且议官之议者多为奉旨而议,事毕即罢非为常官,也并非是简单的泛泛而论,若似后世之参议和当代之政府参事。

杂家出于议官,官有议官即有议官之署,如西国之议院议会,则古有其制矣。在古则为外朝,帝典之师锡,洪范之谋及庶人,周礼之询众庶,白虎之议及博士、议郎是也。又墨家类道而杂家类儒,墨家专言古道,杂家多及典制,故儒家之与道犹墨家之与杂。[39]598道杂家出于周代王官之议官,其后战国后期由于整个社会在军事、政治、文化和经济各个领域都发生巨变,为适应时代发展各国相继设立博士官,是为了适应各种社会剧变导致的统治变化的需要;也是统治者面对新时代恐惧并无措,急需从古今历史的存亡之道中寻求经验教训和福祸成败的需要,是故博士官设立的一项重要的原因就是以备顾问。杂家与博士之议论,非是泛泛而论,是以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为目的的议论,《史》载“宋忠为中大夫,贾谊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相从论议,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究遍人情,相视而叹”[10]3215-3216。正因为杂家议论尤其重要不可或缺,故以始皇帝之威福而不能轻废博士官,二世虽暴虐无道甚于桀纣,但一遇危及统治之大事亦召博士相商议,“数岁,陈胜起,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汉兴,因承秦制,更重杂家。杂采古礼更定汉仪,至武帝转乡文学之后犹不能弃废之,“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亭疑法”。李奇注曰:“亭,平也。”《索隐》曰:“傅,音附。使之平疑事也。”[10]3139欲求附古义,百家诸子无有能出杂家之右者,且杂家博士弟子能补廷尉史而以古义平疑法,亦是杂家“合名法”之证。议者,定事之宜也,杂家议官博士者,因其通晓百家之意,于诸子之道无不贯通,故能为王顾问、为天子定疑议也。理察阴阳,使君无惑;各司其位,国之福也,《史·天官书》载“南宫硃鸟,权、衡。衡,太微,三光之廷。匡卫十二星,籓臣:西,将;东,相;南四星,执法;中,端门;门左右,掖门。门内六星,诸侯。其内五星,五帝坐”。《正义》注曰:“内五诸侯五星,列在帝庭,其星并欲光明润泽;若枯燥,则各于其处受其灾变,大至诛戮,小至流亡;若动摇,则擅命以干主者。审其分以占之,则无惑也。又云诸侯五星在东井北河,主刺举,戒不虞。又曰理阳,察得失。一曰帝师,二曰帝友,三曰三公,四曰博士,五曰太史。此五者,为天子定疑议也。占:明大润泽,大小齐等,则国之福;不然,则上下相猜,忠臣不用……五帝并设,神灵集谋者也。占:五座明而光,则天子得天地之心;不然则失位;金、火来守,入太微,若顺入,轨道,司其出之所守,则为天子所诛也;其逆入若不轨道,以所犯名之,中坐成形。”[10]1300

汉兴,因承秦制,更重杂家,于国家大事无所不议,成为有极具汉家特色的“汉议”。有议刑法者,“其与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及明习律令者议减死刑及可蠲除约省者,令较然易知,条奏”,“恐光不听,千秋即召中二千石、博士会公交车门,议问吴法”,“于是望之劾奏延寿上僭不道,又自陈……愿下丞相、中二千石、博士议其罪”;继始皇帝封禅泰山之议后,礼在汉家日重,成为“汉议”的重点,“三月丙子,奏未央宫。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汤昧死言:臣谨与列侯臣婴齐、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贺、谏大夫博士臣安等议曰:伏闻周封八百,姬姓并列,奉承天子……”“昔者周文武郊于丰鄗……愿与群臣议定。奏可。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等八人以为所从来久远,宜如故。右将军王商、博士师丹、议朗翟方进等五十人以为《礼记》曰“燔柴于太坛,祭天也;瘗埋于大折,祭地也”,“至武帝元封七年,汉兴百二岁矣,太中大夫公孙卿、壶遂、太史令司马迁等言“历纪坏废,宜改正朔”。是时御史大夫儿宽明经术,上乃诏宽曰:“与博士共议,今宜何以为正朔?服色何上?”宽与博士赐等议,皆曰……”;霍光议废帝大事亦召博士会议,“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其他又有议阴阳者,“其夏,黄雾四塞终日。天子以问谏大夫杨兴、博士驷胜等,对皆以为阴盛侵阳之气也……”,或又议论责难,“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共难之(东方朔)”。汉家之议在汉初发展成为极具特色的汉议,由周代王官之议官逐渐演变为秦汉时期的博士官。值得注意的是,所谓议官在汉代还不仅仅指代博士官,由于参与议论之人皆称议者,“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汉议又分大议与小议,小议者,惟三公、中两千石以上和博士官可参与;大议者,三公、九卿、列侯、将军、两千石甚至大夫以上皆能与议。又因其皆有职官,故当皆可称议官,是以议官之称当并非是特指某一个具体的职官。

四、结语

综上所述,战国后期以来,百家学术的融合是局限的、有条件的融合,诸子间的融合,是本于自己所宗学术、所处家派的立场上,对他家学派中有助、有益于自身学派学说观点进行的主观吸纳,这个过程中充满了主观能动性。周道既衰,而诸子同出于王官,在这个大框下的百家学说是同宗同源的,在根本上也是一致统一的。有学者言凡吸收他家学术思想者即可看作是杂家,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因为这种学术融合在交流和争鸣中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任何一种学术学说能够脱离于世或分离于时而闭门造车。同时各家又同出于王官,同是周代治国用政之术的一个方面或一部分,百家诸子的目标和归宿是相同的,且百家之学术兼务于治,归根到底都是王治的有益补充。今存任何先秦诸子的传世著述中,都或多或少包含了其他学派的代表思想就是前说的有力驳斥,如果是其言,那百家皆是杂家。毕竟百家同裂出于王官,根本上并不存在冲突,只是侧重不同,这就是次要矛盾。

不论班志所谓杂家出于议官,还是《隋志》以为杂家出于史官,这些细微的差别我认为并不重要,因为二者对杂家学派特点的描述是相通的,而杂家在武帝前当有别称。王者三代之治,无不贯综于百家之道,故杂家合兼儒墨名法,通百家诸子之意,又历记王者之前言往行并存亡祸福之道,由是而知国体需为如此,是治国之体,亦当有此杂家之说。因杂家兼合诸子之故,常被认为是杂家之所以为杂家的缘故。案襍者五采相合,即共也,秦汉时常用之为杂治、杂用等意,非后世所谓混淆之谓。在战国、秦汉之际这一社会大变革时代背景下,统治者面对急剧变化的时代所带来的各种未知改变,一方面需要“摸着石头过河”,一方面有急需历史经验和古今福祸成败之道来借鉴,故杂家者在战国时首以学术而入政治为官,以备顾问。班志所列杂家书之成书于先秦者,其撰者也多具有军旅经历,所言也多涉兵刑军事,符合战国攻伐兼并以兵事为主的时代特色。秦汉时期又是中国古代各项制度的奠定和确立时期,杂家的重要性日益凸显,统一集权国家的统治指导思想从法家、黄老道家和儒家之间不断摸索改变,故汉初之博士尚能继周秦余绪。杂家在武帝前,亦或至早在周秦时当有别称,如“博士学”等。至汉武帝时彻底罢黜百家,而推明孔氏、表章六经之后,博士官亦由儒生垄断为儒家独享,诸子百家除儒家外皆为杂家,而杂家也就是周秦之“博士家”再称原名已不合宜,而诸子又皆有称,故刘、班以“杂家”号之。

李零将《汉志》“十家”划分为两大类,他认为《论六家要旨》所列六家为一类;班志较其新增立的四家为另一类。他还认为司马谈所列六家之间也不是平衡的关系,还应该再细分为两种类型,他的看法是“六家不是六个思想流派,而是半学半术各三家。司马谈之论六家,讲的不是汉代学术,而是讲的先秦学术。这六家不能说完全没有,如来源较早的儒、墨,就是最明显的两家,先秦诸子都这么讲,绝非虚构。道家晚出,边缘模糊,不管叫什么,非儒非墨,本身就是一大类。这三家是一类。另一类是跟术有关的派别,法名是刑名法术之学,阴阳是术数方技之学,不是思想派别”[40]12-13。所以说,先秦与秦汉学术之间并非割裂,而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学与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没有任何一种学可以独立于术而存在,且周秦汉时九流皆普遍应用于政治实践。如阴阳家者,并不能说是方技之学而不是思想派别,日者“司马季主复理前语,分别天地之终始,日月星辰之纪,差次仁义之际,列吉凶之符,语数千言,莫不顺理”,并“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博学如宋忠、贾谊者听之亦瞿然而悟,猎缨正襟危坐,可见阴阳家者之学贯古今,能自成一家之言。九家的实践和目的都是王治王化,又班氏自言“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故小说家可不作叙述,而其他九流大致可分作三类。一为法、道和儒三家,曾作为一国之统治指导思想,是学术思想较为全面的学术派别;二为阴阳、纵横、名和墨四家,学术思想虽然片面却具体,无法长期作为支撑国家统治之指导思想,但却是治国理政必要而有益的补充;余下杂和农二家,又是任何一种学术立国当政所不能舍弃其必须依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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