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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电影中的动物意象研究

2021-01-31宋佳瑛

视听 2021年12期
关键词:秃鹫藏族隐喻

宋佳瑛

2005年,藏族导演万玛才旦凭借其第一部电影短片《静静的嘛呢石》蜚声影坛,引发广泛关注。随后,由他执导或监制的《草原》《巴颜喀拉的雪》《老狗》《五彩神箭》《塔洛》《清水里的刀子》《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众多电影佳作不断面世,奠定了他在电影界的较高地位。从新世纪的创作实践来看,万玛才旦已经成为藏族题材电影创作的一面旗帜。

从藏族文化实践来看,幻想与隐喻是藏族文化中最常见的叙事形式。这样的叙事模式决定了其文化作品中不强调现实主义,而是受古印度文化影响喜欢借用寓言讲传道义。万玛才旦在自己的多部影片中采用动物意象叙事的方法,给动物赋予特殊含义,以达到精神层面的升华,进而反思藏族社会在新世纪的现代化征程中作出的艰难转变。这种艰难转变既有藏族传统文化面临现代文明冲击时的困惑与犹疑,也有整个藏民族走向现代文明的灵魂嬗变。

万玛才旦曾说:“我是藏人,迄今最大的梦想,就是拍出纯粹的藏族电影,关注最普通的那一些群体,然后完成艺术的再现。”他曾经表示:“目前的少数民族电影流于表面化,太肤浅,缺少真正的民族视觉……,对核心的东西理解不很透彻,只看到枝干和叶子,没有看到根。”由此可以看出,如何表现“藏族文化的根”是导演万玛才旦努力的方向。从这个意义上看,万玛才旦对动物意象的着力选择正是他表现藏族文化之根的隐喻寄托。

从藏族历史来看,藏人在几千年的生活习俗中,早已经与羊、马、秃鹫、藏獒等动物结下了数不尽的因缘,这些动物也成为藏族人宗教信仰与人文风俗的重要组成部分。从现实来看,随着现代文明与科技的进步,与藏人有着密切联系的动物的命运也发生了巨变,可以由此透视到更多的社会变迁信息。

一、“羊”的意象塑造与普通藏人的命运折射

中国西藏网曾发表文章《藏族人的崇羊习俗》,道出了“羊”这一动物与藏族的密切联系,并指出:“时至今日,每年的藏历年中,藏族人家家户户都要在五谷丰登的切玛中,用面粉或糌粑制作一个羊头,在羊头的前额画上星星和月亮。而在过去,藏族人还必须把一颗公羊头挂在大门顶上,因为它是通往上天白色的吉祥之羊,同时也是对羊的敬拜和感恩,感谢它们为藏族人民的生存所做出的巨大牺牲。”也正因此,“羊”这一动物意象在万玛才旦导演的作品中被反复使用,这在电影《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中都有重要体现。但在不同的电影中,动物意象“羊”被赋予了不同的时代文化隐喻。

在电影《撞死了一只羊》中,故事的一条主线围绕卡车司机金巴展开。他在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的青藏线上不小心撞死了一只羊。这只羊的出现显得十分诡异和荒诞,但金巴在传统宗教的因果观念驱使下,将这只羊的离奇灾祸视为是前世造孽的惩罚。男主人公也本着藏族传统宗教文化精神,决定将这只羊带回寺庙为其超度。金巴在阐述自己为何这样做时曾说:“畜生和人一样是生灵,只是轮回不同而已。”在藏传佛教的宗教生死观影响下,金巴坚信轮回转世,希望天葬仪式能早日救赎其可怜的肉体与灵魂。

伴随主线的逐步展开,另一条关于杀手金巴(与司机金巴同名)复仇的支线也渐渐拉开序幕。康巴藏人有个传统是有仇必报,否则就是一种耻辱。所以金巴的目标就是寻找十年前杀害自己父亲的仇人玛扎。但当他看到玛扎已老,还有年幼的儿子陪伴在旁时,金巴放弃了复仇的机会,独自背负有仇未报的耻辱。而司机金巴回去途中在撞死那只羊的同一个位置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化身杀手金巴为他完成了复仇,履行了藏人的复仇传统,虽然将仇恨留在了梦中,但将救赎带回了现实。

由此可见,这部由藏族内部视角出发的电影佳作,是在一个首尾闭环的结构中,借助羊的意象深化了作者关于救赎的精神内核,生动诠释了藏族宗教信仰中的生死轮回观念,同时也显现了主人公生死选择的心理转折依据。

事实上,万玛才旦的电影经常在叙事过程中以动物意象的隐喻作为主人公的命运启示,同时也推动了故事的情节发展。如在影片《塔洛》中,镜头起始就是男主人公塔洛在给不久前失去妈妈的小羊羔喂奶,并且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一部分原因是他的善良心性,另外也与自己的孤儿身份有关。在这一点上,小羊羔与塔洛之间是可以相互指代的关系,塔洛将小羊羔视为另一个自己,得到了自我的身份认同与归属,成为彼此的依靠与陪伴。当塔洛经历被骗,重新回到镇上时,小羊羔被狼咬死了,这预示着过去的塔洛也不复存在,现在的塔洛已经不是之前的他了。小羊羔的命运与主人公塔洛的命运紧密相连,是对塔洛过去的身份隐喻,亦是对塔洛当下内心的真实反映。

在电影《气球》中,主人公的命运发展与“羊”这一审美意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结。故事围绕女主人公卓嘎一家的生育问题而展开。卓嘎前后几次的内心挣扎和抉择都与“羊”的命运转折紧紧联系在一起。电影中,母羊生不出羊崽,男主人达杰专门借了一只种羊回来,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另一边卓嘎却意外怀孕,她在周措医生的建议下萌生了打胎的念头。卓嘎在走出医院的路上看到一只努力挣脱绳子的羊羔,侧面暗示了她现在身处的困境:强大的宗教信仰文化是不允许她有打胎这种念头的,她此时和这只努力挣脱绳索的羊羔有着同等焦虑。但当卓嘎把这一想法告诉丈夫时,得到的是家人的指责和不理解,她再次陷入痛苦的挣扎。人和羊的命运准则原本是相反的,羊以多生为优,人则应节制生育,但在来回切换的镜头中被捆绑住的母羊和女主人公的命运处境由相反转为趋同,卓嘎也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所束缚,与羊一同陷入生活的困境中孤立无援。

这部电影的最后,卓嘎已经不再纠结,下定决心要去做流产手术。但是母羊难逃被卖的命运,最终在屠夫那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不能生育的母羊成为人的模糊性隐喻,二者都被深入人心坚不可摧的生育观念所禁锢。母羊身为动物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而卓嘎虽然是人的身份,但她同样在面对信仰与现实的双重压力下仍然无力决定自我命运。导演将母羊这一动物意象升格做镜像化处理,成为主人公命运的指代,从而引发对自己族群的处境关注以及面对现代化挑战怎样保留自己本民族文化传统的深沉思索。

二、“秃鹫”意象的精心呈现与藏族宗教文化的现代思考

藏民族自古就有对鸟图腾的崇拜意识,并在其漫长的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不断创造和发展了有关“鸟崇拜”的民风民俗。依据藏族鸟图腾文化崇拜的历史渊源和社会基础,藏人常以天葬的形式来寄托自己对精神世界的美好向往。“天葬在藏语中被称为‘恰多’(bya-gtor),意为‘鸟葬’。天葬习俗发扬光大了佛教的‘施舍’思想,是藏族人活学活用佛教思想的一个案例:活着要行善施舍,死后将肉体作为最后的施舍给予秃鹫,既符合佛教的崇高思想,有利于灵魂的转世,又经济、快捷地解决了遗体的去向问题。”因此,秃鹫也被藏人亲切地称为“神鸟”,在藏族文化中代表着灵魂的信使,是神的象征。

电影《撞死了一只羊》中,故事从男主人公金巴分神看窗外的秃鹫,不料意外撞死了一只羊开始,而秃鹫和羊这两个动物意象在金巴“生死有报”的宗教信仰驱使下形成了一种因果关联性。金巴按照自己的信仰准则,把羊拉去寺庙请僧人超度,并送往天葬台实行天葬仪式,希望借此来增加功德。随着剧情的不断跟进,秃鹫和羊作为一对代表因果关系的意象符号在影片中相伴出现:羊之所以会被金巴撞死的起因是由于秃鹫的突然出现,而在藏族不能滥杀无辜的文化信仰促使下,金巴选择用将羊投喂秃鹫的方式为其超度。羊因秃鹫而死,也借秃鹫才换来下一世的轮回,得以用另一种方式换来生存。这两者相互羁绊的联系都是藏族信仰的文化隐喻。

在这部电影中,更引人注目的是秃鹫这一符号形象出现在金巴的复仇之梦中,隐喻了金巴以及整个藏族群体都能摆脱思想的枷锁,迈向现代化社会的美好愿望。电影中,金巴在换轮胎之后进入梦境,在梦境中金巴化身复仇者终于杀死了仇人玛扎。紧接着,镜头一转,将目光对准远处飞来的一只秃鹫,一路追随着它的身影。金巴站在秃鹫群中,目睹着大群秃鹫在分食仇人玛扎的尸体,最后飞向天空的秃鹫化为一架飞机,飞行在草原的上空,渐渐消失在太阳的光影中不见踪迹。此时,秃鹫作为藏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图腾崇拜象征,与强烈富有现代性特征的交通工具飞机之间形成了一种载体置换,在两种形式的置换中完成了一个族群从旧时代向新时代的转变。这种变化在导演眼中被认为是一种正向的交替。

万玛才旦导演曾在采访中表示:“在个体觉醒之后,这个民族整体的觉醒才有可能,民族才有希望。所以,梦醒之后,当他第一次抬头看天空的时候,看到的是秃鹫,第二次看的时候,秃鹫的位置是一架飞机掠过,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所以它其实还是有很大的现实隐喻性。”正如导演所述,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在总体思想上集中呈现出的是一种觉醒意识,通过同名为金巴的这两个视点人物一善一恶的对立,以及藏族传统复仇观念和金巴所采取的富有现代魔幻性的复仇方式之间的冲突碰撞,都暗含着导演对传统文化习俗在现代文明进程中不断变化的一种反思。在梦境中的复仇实现了对杀手金巴复仇者身份的一次救赎,而结尾处金巴眼中的太阳则象征着禁锢思想的突破口。秃鹫化为飞机消失在太阳中,隐喻着传统文化深厚的藏族走向光明的现实。导演也凭借秃鹫这一代表性意象在电影中向观众传递出“摒弃某些旧有传统,探求新的发展道路”的美好愿景。

宗教信仰中的生死观是藏族题材电影不可回避的重要母题之一。万玛才旦选取极具宗教代表性的动物意象“秃鹫”来展现藏族传统生死观念的同时,也在这一神化了的动物审美意象与现代化科技发展的成果“飞机”之间进行了情感上的过渡和空间上的置换,表达出新世纪中国藏族题材电影对传统与现实二者关系的思考和对藏区未来如何发展的精神诉求,体现了藏族题材电影的艺术特色与价值取向。

三、马、狗的意象凸显与藏族世俗生活的艰难转型

从传统上讲,游牧民族以畜牧为生活之根本,马匹与猎狗成为少数民族的重要象征。从西藏岩画艺术创作来看,藏人对马的重视也有章可循:“如果将高原岩画的内容分成动物与人这两大类别,牦牛、鹿、羊、狗、鸟、狼、豹等会被归类于动物的世界,但马匹却很可能归类于人的世界。马匹尽管大量出现于西藏岩画中,却极少作为独立的图像出现,它们只是高原人的坐骑。对于活动于高原舞台上的高原人来说,马匹是不可或缺的工具。”但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科技的飞速发展,马匹与猎狗已经难以适应现代化生活,就算身处偏远的藏区也难逃现代化浪潮的波及。在万玛才旦导演的《老狗》和《气球》两部影片中,父子双方秉持不同的生活理念,奉行着新旧时代差异下不同的藏族文化,将父辈和晚辈之间的代沟显露无遗,这是藏区在传统文化与现实生活矛盾作用下形成的社会缩影。

电影《气球》的开始是从孩子的视角出发,透过手中的白色气球看到不远处的爷爷以及骑摩托赶来的父亲。父子之间随即展开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现在都骑这个,怎么可能比马好呢?”“是啊,都把马卖了换摩托了,现在哪有什么马啊!”“时代变了没办法。”寥寥几句话便表明了父辈与晚辈的不同立场。爷爷身为传统藏人,内心坚持认为只有传统马匹才是藏人最好的交通工具。但即使是这样的坚持也无法阻挡藏区的现代化进程。这部影片中另一处对马的意象隐喻是在孙子的梦中。在黄昏的青海湖边,爷爷手拿转经筒在水面的倒影中缓缓走过,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随后小孩追随着老人的足迹,但老人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远处的一匹马静静驻足在辽阔的草原上。这一情节的设置一方面可以看出导演对“马”在藏族丧葬文化中为人送葬,驮送亡者去天堂这一藏族传统信仰遵循,另一方面“马”也视为一面镜子来反观藏区中的现代化踪迹。

万玛才旦导演在被问到关于超现实场景的设计时表示:“其实在这个场景里还有一些意象化的设置,比如在老人消失的地方,湖边有一匹马在吃草。马的形象在整部电影里是没有出现过的,让马在梦境中出现,和现实中的摩托车等现代交通工具形成一个对照。”马的出现与开头父子的对话前后相呼应,都隐喻着藏区现代化的发展势必伴随着一些传统代表的替代与消亡,梦境中存在的东西在现实中正在慢慢消亡或已不复存在,如马,如老人。

在另一部影片《老狗》中,开头有一个画面是儿子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卖狗的路上,不久后父亲则骑着马出现在同一条路上要去赎狗。在这颇具讽刺意味的反差对比中,电影影射出当藏区面对本土性与现代性之间的冲突时,普通百姓在生活中所要面临的艰难抉择。在这部影片中,猎狗形象也耐人寻味。有学者在研究藏族的“狗崇拜”习俗时就指出:“在藏族的先民,中狗是它们最早驯养的动物之一。狗的嗅觉灵敏,勇猛异常,在生产力极不发达的藏民族原始社会,它曾经是他们生产和生活中的得力助手。狗不仅可以为他们提供必要的食物来源,而且日夜为主人警戒,保护家畜和主人的安全。因此,在以狩猎和游牧经济为主处于早期阶段的藏民族中,狗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员。虽然随着历史的发展,畜牧业、农业水平大大提高,狗的地位有所降低,但狗仍在藏族人民的生活中起着重要而特殊的作用。因这一缘由,藏民族都有崇狗的习俗。”

电影《老狗》就是以藏獒的命运去留作为叙事线索,讲述了牧民与牧犬之间上演的悲剧性故事,其间经历了儿子卖狗——父亲赎回——老狗夜里险些被偷——老人无奈带去神山放生——老狗再次落入狗贩手中——儿子赎狗不惜大打出手——老人亲手杀死爱狗的曲折护狗过程。看完之后对于藏獒的命运遭遇和藏地的现实处境难免令人心生惋惜之情。

藏獒本是牧人的朋友和牲畜的依靠,是藏族地区重要的精神依托和信仰表征,却在牧人和狗贩之间的博弈中沦为牺牲品。事实上,藏区看不到藏獒何尝不是一种讽刺。导演借助“藏獒”这一富有表征性的动物审美意象串联起影片中的两个重要景别:一是儿子骑车去卖狗,二是当儿子偶遇卖狗的货车时,看到一车藏獒在格萨尔王的背景音乐下驶向远方。这一画面对曾经一心只想卖狗的儿子来说极具冲击力,歌词中的宗教信仰与现实中的卖狗生意形成强烈对比,带有浓厚的讽刺意味。这也使得他从城市化的盲目顺从中意识到坚守本民族的精神信仰和本土文化的必要性。儿子在得知家中的老狗再次落入狗贩手里后,毅然选择将狗带回属于它的藏区。万玛才旦导演正是通过这些带有藏族文化象征的动物意象的隐喻表达,在新旧观念的冲突中传达出自己对于藏区发展问题的反思和寻求本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探索。

综上所述,万玛才旦电影中的动物意象叙事将动物作为特殊的审美意象,赋予其深刻的文化符号象征和精神内涵,展现出藏区人民在现代化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心灵世界,并将种种现实问题放置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碰撞的大环境中加以呈现,用寓言的方式讲述现实故事,借动物的生存状态反观人类自身,完成二者的身份置换与文化认同,体现了一种独特的审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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