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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时期女性诗歌的女性主体意识呈现

2021-01-31方雪梅

沙洲职业工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女诗人美的诗人

方雪梅

(江阴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江阴 214405)

引言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分裂、大动荡时期,却是思想上极自由、极奔放的时期。社会秩序的紊乱,导致儒家独尊地位丧失,异端思想乘虚而入。玄学崇尚自然,不拘名教,使人的精神个性受到尊重;佛教也开始兴盛起来;又兼边疆少数民族大规模挺进中原,促进了各民族之间文化风俗的交流和渗透。儒家独尊地位的丧失,使得封建礼教、男尊女卑等传统观念受到猛烈冲击。社会上对待妇女的看法有所转变,并给予女性诗人一定的关怀和尊重。南朝徐陵编选《玉台新咏》,精选自汉至梁描述女性精神生活与感情生活的诗篇以及江南男女互相悦慕的歌谣,广录历代才媛之作。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中国女性诗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一批女诗人竞相登场,出现了左棻、谢道韫、鲍令晖、刘令娴、沈满愿等充满个性且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在当时“人的自觉”精神引发下,女性开始把那份生命意识的复苏带来的情感体验融入诗歌,让后人体味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

1 自赏意识:女性对自身美的感知和礼赞

汉代的封建礼教把“三纲五常”的枷锁强加于女性身上,人性中神圣的情感几乎被社会性的观念无情吞噬了,女性在很大意义上成了封建礼教下的“活机器”,甚至个别才思敏捷的文人捕捉到的女性美,也成了封建道德规范下的模本。如汉乐府中有一首《陇西行》,歌颂了一位重妇德、守妇规的能干女性:“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请客北堂上,坐客氈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诗歌塑造了一个善持门户、进退得体的陇西妇女形象,接待宾客所有的繁文缛节,她都安排得有条不紊。最后,诗人赞许道:“娶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健妇持门户,一胜一丈夫。”梁启超先生也评价说:“读起来,仿佛人到了欧洲交际社会,一个贵妇人极和蔼极能干的美态,活现目前。”[1]这样的女性自然是男人心目中的模范女性,然而女性对自身美的感知与体验却是缺失的。

魏晋以后,玄学一时盛行,提倡个人“任情适性”。在其影响下,人的个性发展得到了伸张,积淀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爱美心理得到了较大程度的释放。男性纷纷以追求美的事物为时尚,创作了大量对美的颂赞诗作。与此同时,女性也开始为这自觉精神所感染,突破了汉代遗留下来的严格宗法束缚,真实地投入到美的世界,为自身生命之美写下了一首首动人的诗篇。

梁代才女沈满愿便是其中之一,如其《映水曲》:“轻鬓学浮云,双蛾拟初月。水澄正落钗,萍开理垂发。”女主人公在自家花园里看四下无人,便在水澄如镜的池边开始了顾盼自赏。诗人通过精妙的联想——“轻鬓学浮云,双蛾拟初月”,由此及彼,获得了强烈的审美体验。在对生命的凝望中,女主人公完全抛弃了一切外加的理性因素,欣赏着并迷醉于水中的自我形象。“人需要美正如人的饮食需要钙一样,……对美的需要与人的自我形象有关。”[2]这首诗短短四句,不仅传递了一个青春女性对美朦朦胧胧的感知和沾沾自喜,还蕴含了女性对生命的自觉认识,代表了女性压抑已久的生命意识的复苏。再如南朝女诗人鲍令晖的《拟青青河畔草》:“袅袅临窗竹,蔼蔼垂门桐。灼灼青轩女,泠泠高台中。明志逸秋霜,玉颜艳春红。人生谁不别?恨君早从戎。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诗歌从象征女性高洁情怀的自然景物——“临窗竹”和“垂门桐”入手,展示主人公居住环境的清幽。在这片清幽的环境中,一位“灼灼”的深闺少妇,“泠泠”地步上高台凭栏远眺。她的志向比秋霜高洁,容颜比春花还要艳丽,是一位品貌俱佳的贤良淑女。那么,她为何凄然地独上高台呢?原来是“人生谁不别,恨君早从戎。”她是在思念早早从军远行的丈夫。这位女子并不畏惧离别,也不反对丈夫从戎,她只是恨丈夫“早从戎”。诗人以由衷的赞叹之笔,为我们送出了一位美艳绝伦且深明大义的闺中女子形象。魏晋南北朝出现的这种女性对自身生命美的赞叹和咏颂,是对生命的神秘和玄妙的一次解悟,是女性生命意识复苏的端倪。

2 追求意识:女性情爱的释放与召唤

在未受封建礼教规范的先秦时期,《诗经》中自由奔放的情爱诗不胜枚举。到了儒家思想一统天下的汉代,女性的情爱意识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扼制。到了自由开放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女诗人则挣脱束缚在情爱诗中大胆表达追求意识。

如东晋刘妙容在《宛转歌》中直接抒发了自己对美好恋情的渴望与期盼:“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在明月东升又兼琴声在耳的清景中,女主人公与意中人美酒共酌,寸心相印。对于横空而来的爱情,女主人公的态度是严肃忠贞的:“千秋万岁同一情”;她对爱情的渴望也是强烈浓郁的:“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她希望和意中人能成为“星与汉”,千秋万岁、生生世世“共徘徊”。这字字句句,都是女性向往爱情、追求爱情心声的真实刻画。

如果说《宛转歌》在表达上还留有“温柔敦厚”之迹的话,那么,在南北朝乐府情歌中女性诉说热恋已毫无遮掩之态了。当时南北分离,大一统遥不可及,尤其南朝的朝代更换频繁,根本不可能出现一种统一的道德文化标准。因此,南朝的男女大多没有礼教道德的严苛束缚,可以较为自由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爱情。

如南朝乐府民歌《子夜歌》(三十三):“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这位女子为极度的相思所苦,以至漫漫长夜无法入眠,竟怪罪起无辜的月光来。忽然,“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所谓情人的呼唤,不过是女子刹那间的错觉而已。再如《子夜歌》(三):“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春宵帐里的女子,是如此的慵懒、柔媚,万种风情不可言说。甚至,他们在欢会中还嫌黑夜太短了,希望把黑夜定格成永恒:“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读曲歌》)这位女子和心上人虽已一夜缱绻,但缠绵未尽,她祈求长夜无尽,最好一年只有一次天亮。此等痴绝的真率言语,真令人拍案。在南朝民歌中,我们还可以读到不少写不合法恋情的大胆之作。如《乌夜啼》:“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暗去。”一向在黎明啼叫的乌臼鸟,无缘无故在三更时分啼叫起来,惊得“欢子”以为天亮了,慌慌张张地冒暗逃去。显然,他们的关系是不合理法、不宜公开的。

不惟如此,“性爱”内容也赫然出现在思妇类诗歌中。性的本能冲动是相思之情的深层动力,长期独守空房,妇人感到性焦渴是必然的。但是,在《诗经》尤其是到了《汉乐府》中,性爱内容的表现少之又少。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古代诗人往往将“性”视为丑陋卑贱、不能启齿的东西,他们的作品即使涉及到欲望的表达,一般也是一笔带过,或干脆避而不写。能够直追《诗经》遗风、大胆表现爱欲的是南北朝时期的女诗人,如“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就郎抱。”(《孟珠》);“情知三夏熬,今日偏独甚。香巾拂玉席,共郎登楼寝。”(《子夜夏歌》)……这些女子对性爱的追求可谓毫不遮掩。难怪郑振铎说:“可以说,没有一个时代有六朝那么自由奔放且又那么清新健全地表现过这样少男少女情绪的。”[3]

3 苦难意识:身世浮沉中的无奈与悲凉

无论是相思怀远之苦,还是无端被弃之怨;无论是思亲久别的伤痛,还是年华逝去的悲叹;无论是命运由人的无奈,还是国破家亡的沉痛……女性诗歌中这种黑暗与苦难的体验,常常或隐或显地存在于诗歌文本之中。

在封建社会,女性所受的苦难首先表现为离别相思之苦。反映思妇题材的诗作最早可追溯到《诗经》中的《卫风·伯兮》。此后,汉代也有不少诗作,但大多出于男性文人之手。从魏晋起,“人的自觉”再次唤起了女性内心无限的哀怨。她们在承受离别相思之苦而又无力改变命运时,便真切地唱出了心底的哀歌。如鲍令晖创作了《拟客从远方来》《拟青青河畔草》《寄行人》等多首怀远思亲的诗作,《拟青青河畔草》中最后两句“鸣弦渐夜月,绀黛羞春风”,曲尽了闺中女子的千种情思、万般苦恼。然而,长夜的相思、一番痴情的等待,往往迎来的却是有期不至的悲叹:“黄昏信使断,衔怨心凄凄。回灯向下榻,转面暗中啼。”(刘令娴《有期不至诗》)漫长的相思耗尽了女子短暂的青春,无望的等待令她们面容憔悴:“形迫抒煎丝,颜落风催电。”(鲍令晖《古意赠今人》)在这声声悲叹中,慢慢觉醒的女性开始感悟生命。梁代刘大娘在《赠夫》诗中以“看梅复看柳,泪满春风中”的诗句,传达出自己对无力弥补生命中“别离”这一缺憾的无奈;鲍令晖在《拟客从远方来》中,毫不掩饰地把因无力弥补缺憾而变得愈加凄苦的心境化为“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的呼声;王肃前妻谢氏则在丈夫投奔北魏被任命为尚书令并娶陈留长公主后,写诗指责丈夫在魏得志后忘却结发夫妻的旧情:“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络逐胜去,颇忆缠绵时。”(《赠王肃》)她们不再依赖男性文人的揣度想象,而是直接向世人袒露哀怨的情感世界,反映了对自身命运的忧虑和关注。

其次,是表现为久居深宫思念亲人的寂寞惆怅。女诗人左棻,晋武帝时以文才颇为人看重,被封为贵嫔,但终因姿容平平不受恩宠。哥哥左思曾作四言诗《悼离赠妹诗》二首,中有“何悟离拆,隔以天庭。自我不见,于今二龄。”自左棻被征入后宫,从此兄妹咫尺天涯,生离如同死别一般,二人两年不曾见面。左棻于是作《答兄感离诗》:“自我去膝下,倏忽逾载期。邈邈情弥远,再奉将何时?披省所赐告,寻玩悼离词。仿佛想容仪,歔欷不自持。何时当奉面,娱目于书诗?何以诉厥苦,告情于文辞?”诗歌描摹了她在宫中反复阅读兄长给她的《悼离诗》,并据此追忆着兄长的模样,以至于悲伤得难以自持。想到今生与兄长相见机会渺茫,只能在给兄长的诗作中寄托无尽的思念与哀伤之情。

再次,是表现国破家亡后命运无常的悲苦哀伤。陈朝灭亡后,乐昌公主为新贵所得,后历经坎坷,终于同前夫徐德言破镜重圆。在杨素的宴席上,乐昌公主即席吟唱了一首《饯别自解》:“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难。”全诗凄婉含蓄,以平淡真实的语言刻画出一个在既不能讨好“新官”又不能冷落“旧官”的场合中,哭也不敢哭、笑又笑不起来的主人公形象,把那种既惊又喜、既惧又悲的尴尬心态展示得十分真切。冯小怜,原为北齐太穆后从婢,后为齐后主高纬宠幸,被封为“淑妃”。齐亡后,周武帝把她赐给代王宇文达。周亡后,隋文帝又把她赐给宇文达妃兄李询,后被李询母亲逼迫自杀。《北史·后妃传》载:及帝遇害,以淑妃赐代王达,甚嬖之。淑妃弹琵琶,因弦断,作诗《感琵琶弦》曰:“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此时的冯小怜,往昔与至尊同席的宠妃,一降而为替藩王伺候巾栉的侍妾。于是,在冷冷清清的代王席前独奏琵琶时,她不免触景生情,联想到昔日为高纬弹奏时的欢乐时光,无限悲愤袭上心头。因而,不由自主地将悲咽之情弹作裂帛之声,以至声高而弦断。

4 自审意识:咏物感史中的胸襟与抱负

魏晋南北朝的女诗人视野较为开阔,她们勇敢地迈进一向为男性所独占的思辨领域,或有感于物,或吟咏历史,在咏物感史中表达她们的人生观念、理想追求和道德评判。

如东晋女诗人谢道韫十分擅长咏物并借以表白襟抱,其《拟嵇中散咏松》与嵇康的原诗主旨相异。嵇康诗着眼于歌颂仙人王子乔,幻想自己能服药成仙,超脱黑暗卑俗的现实生活。谢道韫则着力咏唱“隆冬不能凋”的“劲松”、“瞻彼万仞条”的境界,借山上劲松寒冬不凋表达对嵇康所代表的超然物外、卓尔不群的名士气节的神往,诗歌毫无柔糜之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又寄托着诗人时不我与、命运多舛的深沉慨叹。另一首《登山》诗也是借景咏怀的佳作:“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气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诗歌开笔突出泰山的雄奇壮丽景色,诗人在高山仰止之际触发了自己的身世之感:“气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据《晋书》记载,谢道韫丈夫王凝之及诸子均丧于乱臣孙恩之手,此后流离之苦不难推想。但是,诗人没有就此自叹身世的坎坷,而是抒发了脱离世俗、返归大自然、将有限的生命融化在无限美景中的希望和胸怀:“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诗歌充满阳刚之气,蕴含在字里行间的是那种归隐山林、以尽天年的心愿,展现了女诗人皎皎脱俗、气度非凡的名士风范。

左棻的《啄木诗》是托物言志的佳作。诗人感叹自己幽居深宫、俯仰由人的不幸命运,通过对啄木鸟的描述,表达了自身不祈求别人恩宠、渴望任意行为的高洁志向:“无干于人,惟志所欲”。结尾处“惟清者荣,惟浊者辱”,更表达了诗人推崇清静少欲、厌恶浑浊贪婪的思想。另有沈满愿《咏五彩竹火笼》诗:“可怜润霜质,纤剖复毫分。织作回风苣,制为萦绮文。含芳出珠被,曜彩接缃裙。徒嗟今丽饰,岂念昔凌云?”诗歌通过对五彩灯笼前后命运的比照,表现了诗人不媚世俗、不慕恋荣华的清高人格。

中国古代诗歌中常以前代著名妇女入诗,以寄托自己的幽思。其中最热门的是班婕妤和王昭君。刘令娴的《和婕妤怨》在对班婕妤的不幸遭遇寄予深深的同情之外翻出了新意:“日落应门闭,愁思百端生。况复昭阳近,风传歌吹声。宠移终不恨,谗枉太无情。只言争分理,非妒舞腰轻。”《婕妤怨》是汉成帝时班婕妤失宠后退守东宫时作的暗自伤悼的诗,主要表现失宠后的愁思哀怨。这里,刘令娴以诗和之。对于失宠,诗人认为班婕妤并不感到遗憾,既不怨恨汉成帝爱弛宠移,也不妒忌赵氏姐妹因善歌舞而获得宠幸,而是忿忿不平于谗枉诬陷,因而是非曲直定要争个分明,这是明显高于一般弃妇诗和宫怨诗的地方。王昭君是历代诗人着笔最多的一位古代女性,诗人多叹其命运之苦,如晋人庾信《昭君辞》中“围腰无一尺,垂泪有千行”;南北朝陈昭《昭君词》中“惟有孤明月,尤能远送人。”刘大娘的《和昭君怨》则不同凡俗,从同为女人的角度着力表现昭君深藏于内心的苦痛:“一生竟何定?万事良难保。丹青失旧仪,匣玉成秋草。相接辞关泪,至今犹未燥。汉使汝南还,殷勤为人道。”

5 结语

综上所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女诗人对自身生命的主体意识有了一定的觉悟,无论是对女性自身之美的顿悟,还是对炽热情爱的大胆歌颂;无论是对沉浮不定的苦难身世的感叹,还是在感物咏史中寄托自身的情志,女性的主体意识在诗作中得到了真切实在的展示,表达了女性对魏晋南北朝时期“人的自觉”风气的积极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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