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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跨文化传播的话语分析
——以《雪花和秘密的扇子》在海外的传播为例

2021-01-31李異平赵艺哲

三明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女书百合雪花

李異平,赵艺哲

(暨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1991年1月台湾妇女新知基金会出版了女书研究专家宫哲兵教授的《女书——世界惟一的女性文字》一书,将女书推广到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激发了文学界和社会学界对研究和宣传女书的兴趣。大洋彼岸的美国人类学博士史凯姗受宫哲兵教授的启发也将研究和宣传女书作为博士学习期间的主攻方向,出版了女书研究专著 《中国农村女文字与女性生活》(英文版)。2005年,华裔美籍女作家邝丽莎也根据女书中描述的内容创作出版了小说 《雪花和秘密的扇子》(以下简称《雪花秘扇》),在美国引起轰动。“该书在《纽约时报》和亚马逊图书榜上畅销一年之久,被翻译成38种语言,销量超过100万册。”[1](P87-89)女书起源于中国南部湖南省的江永县,在江永县及其毗邻的县、江华瑶族自治县的大瑶山和广西部分地区的妇女之间流行,其文字字体秀丽娟细,造型奇特,也被称为“蚊形字”。女书中再现了大量具有悲剧色彩的女性生命体验和婚姻生活,以及融入社会文化及其民间习俗之中的女性精神、情感交往模式和价值追求话语,“携带着”十分特殊的女性话语实践和地域特色的社会文化实践特征。通过成功的对外传播,女书为世界文化传播圈理解中国历史长河中一个阶段的中国女性文化搭建了一座社会认知的桥梁。

话语分析属于应用语言学的一个分支,主要研究话语、社会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揭示文本中的文化环境所导致的权利不平等和话语霸权①并使其逐步合理化的话语实践活动。其中,批判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是通过语篇、话语实践和社会文化实践三个维度,寻找文本中具有指令属性的话语规则(normative),从微观文化层面的话语模式阐释语篇与社会结构的连接纽带,解释话语中的权力因素、文化活动对社会情境、权力关系如何反向作用于社会结构,以期在话语行为和社会结构的间接联系中搭建一座社会认知的桥梁。[2]

批判话语分析法可以分析《雪花秘扇》对海外传播的中国文化基本元素及其对传统价值观的判断与阐释,探析作者将中国女性生命历程及其文化实践活动融入社会权力结构的历史性话语范式,以及小说中的中国封建社会女性生存状况所折射出来的民族特质、风貌及其现代意义。

一、《雪花秘扇》中的话语主体、话语霸权与话语符号

历史性的女性话语主题分为三类:一是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歧视与排斥,二是婚姻中人际关系对女性的奴役,三是女性对婚姻与爱情的期盼。这三类主题分别由女性话语的语境、话语主体身份之间的压迫关系和话语霸权构成。社会文化实践活动的历史背景设定了女性生命价值和生命历程的话语语境,成为女性“压迫式生命体验”的话语霸权场域。《雪花秘扇》正是通过描述女主角雪花具有悲剧色彩的生命场景,再现了封建时代女性受到传统势力的排斥与压迫的生命轨迹与社会意识形态和性别不平等制度的内在联系。

(一)“女性压迫”的象征性符号——三寸金莲对女性生命价值的贬损

生活符号的象征性意义在于将日常生活中的“特殊事件”转化为对现实世界的隐喻。在这个过程中,话语的作用是将社会事件作为能指(signifiers),利用隐喻和转喻来建构现实。提到中国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压迫,缠足是躲不过的话题。《雪花秘扇》改变了西方文学作品对三寸金莲的好奇式窥测,将女主角百合的裹足痛苦历程作为社会对女性生命价值强行贬损的象征性“生活事件”。从女孩子被父母亲视为贬低自己身份和地位的一个“不祥之物”开始,到女性以一种将带给她终身痛苦的仪式——“缠足”进入婚姻生活,《雪花秘扇》呈现了“裹足”对女性施加的话语压迫过程。作者首先从女性对生命体验的话语情景,展现这个曾经在中国盛行的女性“成人仪式”如何在家族势力的“社会化”灌输中内化为女性的一种信仰,使之升华为关系到女性命运和家庭福祉至关重要的身份符号——“能够拥有一双三寸金莲远远比一张漂亮脸蛋要重要得多……一双娇小的脚更能提高你的地位。……一个显贵的亲家,可以提高你们的地位,又有一份丰厚的彩礼,对你们家来说还是一个长久的靠山……只要你女儿的脚能够变成我想要的那样,我只拿男方的费用就足够了,而你也有彩礼拿。你看,我俩都可以从中得利。”[3](P17)在《雪花秘扇》的叙述中,三寸金莲的“打造者”们对其价值的夸耀具有巨大的动员力。女主角百合顺从地接受了她“作为家庭过客”的少女生活:为了“打造”全县最小一双脚,她与姊妹们历经着女性“割礼”般的生死磨难,在家人的鞭打下,强忍脚趾骨头的断裂而蔓延至全身的剧痛不停地行走,直至双脚扭曲变形几乎残废。缠足导致的女性死亡率是10%,百合的三妹因为反抗这种非人的肉体压迫不仅招来其母亲的厌恶,最后也因其母亲的过度惩罚和疏忽罹患败血症而丧命。经过炼狱般的捆绑之后,百合因获得了“完美的”三寸金莲而嫁给了官宦人家,“从一个对婆家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千依百顺的少妇蜕变成一个本县地位最高的女人,村里法规习俗的执行者”。由是,三寸金莲成为作者诠释女性话语霸权的一个具有识别意义的话语符号,成为既可夺去女性生命的一个“刑具”,一个让亲人失去同情心和怜悯心、强制亲生女儿们忍受百般折磨去追寻富贵的有效“捷径”,又是女性对男性社会规则表示臣服的“肢体”语言,是女性为获取社会地位、得到男性认同而付出的“身体”代价。女孩在拥有“玫瑰花蕾般的小脚”之前,被认为是家中多余的一张嘴,甚至被母亲视为无物,而百合的婆家对其三寸金莲表示满意和之后为其娘家带来的财富也赋予了百合以新的生命价值,连女主角自己也在财富的世俗满足中认识到三寸金莲的“神器”功能,热情洋溢地为自己的女儿、孙女和童养媳绑脚,成为新一代的女性压迫实施者。

(二)婚姻:封建社会女性的一座“集中营”

以往对外传播的电影文本中关于封建社会中国女性为获得社会认可而挣扎奋斗的题材大都将男尊女卑的思想作为歧视、压迫和奴役妇女的意识形态基础,将婚姻视为这种压迫和奴役的表征性符号。婚姻本应是女性获得爱情和人性关怀的温情堡垒,而《雪花秘扇》却另辟蹊径地揭示了婚姻话语体系中反映的权利不平等关系。作者一方面刻画了封建社会中婚姻的这座“集中营”里所充斥的歧视、虐待、暴力和死亡的景象,以及它给新加入的人所施加的恐惧、悲痛、压抑、绝望和毁灭的生命体验;另一方面,作者也浓墨重彩地呈现了女书中关于已婚女性对婚后无力逃脱被贬为苦力的“宿命感”。百合的大姐第一次回娘家时就跪倒在母亲面前,哭诉婆家对她的奴役,丈夫蛮横粗暴,其他家人竟要求她负责挑回全家人的用水,洗全家人的衣服,“她的一双巧手因此而变得伤痕累累”。其婆婆也充当了语言暴力“施害者”角色,不仅对她毫无同性之间的怜悯之情,还恶语相向,指责其娘家送去的食物太少,“让婆家来养活她”。尽管如此,其母亲却对她劝告说:“婆婆不疼你,丈夫不爱你,这些事人人都可能遇到,可所有人都忍过来了啊。”百合的婶婶则说,这就是女人必须面对的现实,“我出生在殷实人家,可生不出儿子,在婆家依然被视作一个累赘”[3](P70)。女主角百合虽然“命好”嫁入名门,但产下儿子以前,其一举一动均受婆婆的监控,随时得听从婆婆的差遣,承担全家日常家务。其母也送给她一个忠告:“有时我们并不能阻止不完美的事发生,但你必须要勇敢面对。你们既然注定今生要结合在一起,那就要好好过一辈子,言行举止都要符合自己今后的身份。”[3](P61)

一号女主角雪花则是封建婚姻典型的受害者。雪花本来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有教养,生性活泼开朗,对生活充满着憧憬。然而,自从嫁了个屠夫后,婆婆因其脚大而横眉冷对,“除了做必要的家务以外,不许跨出家门半步”。这种被剥夺了自由的婚姻生活让雪花感觉到“在我的世界里没有黎明的到来,只是无尽的黑夜”[3](P92)。而此时已成为三寸金莲受益者的百合却对雪花劝说道,“一个好女人不该嫌弃自己的丈夫”“她得帮着提高她夫家的地位,服侍顺从自己的丈夫”。无休止的体力劳动和丈夫的暴打使雪花身体虚弱而不断流产,即使如此,婆婆因她第二胎生了个女儿(她头胎就是个儿子)而恶言恶语,丈夫对她的拳打脚踢则成为日常“功课”。最终,雪花因不堪折磨于四十岁左右便病死家中。小说指出当地女性平均寿命在四十岁以下,表明当地大部分女性经历了与雪花一样的遭遇。封建婚姻中的人际关系和夫家人对女性个体生命的倾轧与压迫,导致女性个体对生命的前景陷入绝望。小说中,雪花的女儿在父亲残暴虐待母亲的环境中成长,当她自己走进婚姻时亦陷入无尽的恐惧,在新婚之夜,趁丈夫睡着后投井自杀了。

无论对中国文学还是外国文化来说,中国女性的缠足史及一夫多妻制下女性悲惨的婚姻生活都具有深刻、恒久的文学价值和批判价值。《雪花秘扇》对女书中关于性别不平等的话语与社会性别歧视的话语实践做了全新的阐释,将生活在丑陋的“婚姻奥斯维辛”中遍体鳞伤的女性和她们对伤痛与苦难的深切体验化为一种具有识别意义的文化奇观,形成对封建社会男权统治的不公正现实最严厉的灵魂拷问。

二、女书语篇分析:一部“婉约派”的女性史诗

人类的话语实践与社会实践密切相关,女书中的话语为受众呈现了女性的话语空间特征和充满着女性品位的话语资源。女书的发源地(湖南省江永县)遵循一种民间习俗,在女孩结婚前将其禁锢在楼房里避免与其他男性接触,婚后“不落夫家”也被“软禁”在暗黑的闺房楼阁中。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上帝关上了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盛产女书的社会为女性构建固定的社交生活而设立了一种特别的女性结拜“老同”和义姐妹的人际交往模式,使女性得以间常地脱离家庭的约束和婚姻的精神羁绊进入以女性为主的社交圈,让其纯真、细腻的情感需求得到有限的满足和释放。

(一)传递女性友爱和关怀话语的“渠道”

女性因其生理构造而具有丰富情感的内心世界,在不同阶段和不同的境遇中怀着不同的梦想和期盼。少女时期羞涩甜蜜,梦想着一个充满爱的家,婚后渴望得到丈夫的爱恋,待儿女长成后则希望成为受人尊敬的贤妻良母。然而,男尊女卑时代语境下的童年生活带给女性的是犹如苦囚般的痛苦回忆,苦涩的婚姻生活则给她们留下了空白的情感世界。于是,独特的女书创造了独特的女性文化空间——被传统社会认同的婚前结拜义姐妹和“老同”关系的合法仪式填补了女性在爱情和人际交往方面的 “空白”,使她们(暂时地)脱离男性社会的监控、进入社交圈的行为具有了合法性。《雪花秘扇》女主角百合与雪花在媒婆的安排下,通过女书交流结成了情同恋人般的“老同”关系。“远听贵家君子女,世上聪明算开个,始我起心先送热,来问姑娘真不真?”“知心姑娘真有意,先奉诗书到我门;前世有缘侬情义,今世有缘配成双。”[4](P49)雪花出生在官宦世家,其学识、教养和温文尔雅的风度为百合打开了一个温馨柔情世界的大门;雪花快乐、爽朗的性格和聪颖、自主的气质令百合看到了人性善良的一面而怦然心动,尤其是雪花在女书中对百合心声的认真聆听和反馈及其对百合灵巧的手艺表示欣赏和赞美,更使百合心潮澎湃,仿佛找到了人世间的“灵魂伴侣”。义姐妹和“老同”之间的女书交换行为为女性打开心扉、体验人间温馨的情感提供了合法的交流空间。按照当地传统,“老同”关系建立在严谨的结拜程序和排外的友情承诺之上,可以保持终生的情感关系,因而女书中充满了“老同”之间蕴藉的卿卿我我、婉转的缠绵悱恻和情深意重的大胆表白。恰如女书中所说的那样,“结交三年成骨肉”“可比同娘共母生”[4](P49)。女书这种传情达意、建立人际交往关系的功能在帮助女性抵御世态炎凉、寄托心灵愿望和分享人间情感等方面发挥了媒介作用。

(二)哀怨、悲情的内部通讯

相较于同时代(19世纪中叶)主要刊登官员升降等散碎信息的邸报而言,女书在传播内容方面远胜于邸报的通讯功能。女书传播的信息贴近生活,不仅有婚庆贺词、祭文、思念之情、怨恨情绪和宗教信仰,偶尔还会通报一下社会上发生的重大事件,诸如农民起义、租金上涨、太平天国攻城略地等新闻。女书的传播“媒介”是小册子、扇子、手帕、腰带等女性日用品,通常由媒婆或者女佣负责传递,节日期间则由作者进行面对面的歌唱,适于对不识字的受众传播,也方便扩大受众范围。值得一提的是,女书的大部分反映了女性孤独寂寞的婚姻生活和枯燥郁闷的心理世界。雪花与百合婚前是“同桌吃饭、同床睡”的亲密“老同”,但分别出嫁后,婆家禁止百合与雪花来往,因此女书就成为她们“互通消息”的渠道。如同今天的娱乐新闻,她们在女书中通报何时怀孕、何时产期、孩子的成长状况,甚至还可讨论如何取悦婆婆、处理妯娌关系以及哭诉在夫家受到的委屈和虐待等。在雪花生命中最艰难困苦之时,女书是她超越婚姻的篱笆发出呼喊的渠道,她向百合诉说了每日目睹杀猪的惨象和心里的煎熬、女儿夭折后不仅得不到安慰还受到婆婆的呵斥、身体虚弱还被迫承担大部分的家务活等等。百合则通过女书带给“老同”若即若离的 “话语支持”。然而,《雪花秘扇》的作者最后对女书“传播封建社会女性价值观”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已将传统女性歧视和偏见内化为自身身份认同的百合自愿接受了“女人最大的职责就是多生儿子”的观念,在给好友雪花的女书中不断地强调“顺从、顺从、再顺从”,并向其灌输“熬过磨难、修成正果”的神话,最后使百合认为雪花因“不想再为自己糟糕的命运而烦心”,以为雪花有了另外的义姐妹而中断了与雪花的女书往来。这个结尾让读者痛彻地感悟到,在封建社会特定场合下的话语霸权实践规则设下的话语秩序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女书终究难以帮助雪花逃脱在病痛的折磨中思念爱友、无助而孤寂死去的命运。

三、女书与女性社交仪式:话语实践与社会实践的纽带关系

互动仪式理论的核心机制是,“高度的相互关注,即高度互为主体性,跟高度的情感连带——通过身体的协调一致、相互唤起参加者的神经系统——结合在一起,从而导致形成了与认知符号相关联的成员身份感;同时也为每个参加者带来了情感能量,使他们感到有信心、热情和愿望去从事他们认为道德上允许的活动”[5](P79)。男性社会对女性的排斥迫使女性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文化领地”,她们以出嫁和传统节日的机会创造了 “坐歌堂”“贺三朝”②“吹凉读扇”等女性互动仪式,成功地扮演了一次话语实践的主角。

(一)女书在女性仪式中的传播效能

大部分赞美女书的论文都将唱女书、读女书的节日仪式作为女性狂欢的娱乐形式[6],但《雪花秘扇》却对女书在女性社会仪式中的传播效果进行了分析。美国社会学教授兰德尔认为,社会仪式的内容和方式都是根据社会道德秩序和行为规则来设定的:“每一个体的自我都是在情境中被树立或被建构,仪式让人接受自我的界限标准、并在此制约下去维护其标准的一致性。”[5](P48)《雪花秘扇》详细论述了女主角百合在“坐歌堂”仪式上受到的“启发式教育”。媒婆叙述了女书中的“王妻故事”:一个信佛的贫穷女孩,被嫁给了一个屠夫,身为信徒,她依然履行为人妻的职责,生儿育女。不过她从来不碰半点鱼肉,但每日诵经,尤其是《金刚经》,规劝自己的丈夫放弃杀生,丈夫虽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营生,但答应让她独睡一房。结果,“地下的阎王爷派小鬼上人间寻找大贤大德之人时找到了王妻,诱使她去阴间为阎王诵经。阎王十分满意,允许她随即返还人世,转世为男身降生到一户饱读诗书的官宦之家,长大后博学多才,身居高位名声显赫……”[3](P57)。百合以为媒婆是在提醒她将要到来的命运,因为其夫家地位显赫,新郎属虎,自己即使将来受到虐待也必须忍辱负重,待来生转世成为一个成功的男性。而实际上媒婆欲将雪花许配给一个屠夫,雪花也很清楚媒婆是在教育她嫁过去之后如何面对即将来临的悲惨命运。其后,她果然遭受百般虐待,虽吃斋但仍患重病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显然,作者暗示着在女性仪式中人们有意识地对下一代灌输要服从社会给她们安排的命运,遵循传统社会行为规则的思想。

在社会仪式中女书同时还承担着传播情感“正能量”的角色。“贺三朝”仪式是唯一一个男女性都参与互动的活动,女性出嫁的前三天如果没有人来向新娘祝贺,周围的人就会看不起她。因此,娘家需专门请家境殷实、人丁兴旺的中年妇女来哭歌,亲人和闺蜜们都得制作和赠送装帧讲究(外封面由机织土布、垫布和蓝色绸缎组成,装订线为双线回字格纹,四角由红布包角)的“三朝书”。三朝书是女性终生保存的礼物,里面的内容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表达“老同”之间的离情别苦,维持对友爱的承诺,如“夜间点火上楼坐,自坐空楼眼泪飘;只怨高亲给紧逼,拆散鸳鸯两路行”。请注意,女书中将“老同”称为鸳鸯,还表达了殷殷的希望:“只望老同要纪念,思想知心拆散行,望你回家同工坐,依归以前共一般。”第二类是赞美新娘,提高其身份地位,如“从小爷娘手上珠,手上功夫了不起”“好花望园落贵府,父母望亲交好全”,提醒亲家女儿是娘家的珍爱,不要亏待了新娘。第三类是劝慰新娘不能再像在娘家那样随性了,要遵循传统礼仪、维持好婆媳关系。如:“劝你开心人门住,耍欢笑眉礼待人;他乡不比娘楼坐,只是样般依礼行。”[4](P129)“三朝书”由亲友们当着新郎家人的面在分享娘家赠送的食物时演唱。席间,亲家间的相互礼貌和男性的加入与互动缓和了男女社会的距离感,它象征着亲家间一种新型关系的开始,也是新娘与新郎认识并从此建立亲密关系的开端。重要的是,“三朝书”传播了新娘的为人和建立和谐关系的良好愿望,让婆家了解到她的社会关系。随着唱诵仪式进入到情感宣泄的高潮,新娘和新郎亦被带入到“个人生活最富激情的瞬间”,而赋予了他们一种刻骨铭心的幸福感。[5](P79-81)

(二)女性社交仪式——女书的“传播平台”

任何形式的社会歧视都无法磨灭女性血液中流淌的艺术创作激情,《雪花秘扇》为读者们展开了湖南江永县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画卷:在被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吹凉节”③中,女性朋友一边乘凉一边咏诵民间文学“舜帝二妃娥皇女英的故事”“祝英台的故事”;在“斗牛节”举行的“打平伙”④中一边烹饪传统美食一边唱诵歌谣、诗歌、唱本,猜谜逗乐;在花山庙祭祀女神的仪式上向“姑婆神”跪拜、唱诵“摘棉歌”“织布歌”“卖花女”,并敬献写在纸扇和手帕上的女书(大多内容为求子求福,祛病除灾)等等。女性社交仪式同时也传播中国传统中的女性文学,如《舜帝二妃娥皇女英》《孟姜女》《罗氏女》《祝英台》《三姑记》《萧氏女》等女书并非原创,而是译自主流文学作品 《梁山伯与祝英台》《三女婿》《萧淑贞祭坟重会姻缘记》《秋胡戏妻》等。这些节日中的诗歌、唱本在文体上虽没有婉约诗的含蓄蕴藉、情景交融之美,却也押韵和谐、声调柔美,而且在内容上超越了“三朝书”的“中规中矩”。其中有对与夫同甘共苦和孝顺父母的人文品质进行的道德评判,如:“昔日有个朱买臣,妻子嫌贫嫁别人。买臣后来身富贵,崔氏求转万不能。马前泼水来收起,万古千秋落骂名。”“自古有个敬姜女,到老依然纺绩忙。孔子曰她是榜样,人人应学敬姜女。”[7]也有对社会给女性规定的角色发出抗议的心声,如《做媳难》写道,“千家万家你不许,许起桥头李万家。李万家中事又多,八府良田田地多。一更鸡啼我起早,二更鸡啼我梳妆。三更鸡啼淘白米,四更鸡啼入菜园……”“八女聪明多伶俐,读书全不结祸根;无奈修苟老玩固,听信妻言无主张;搭信阻止八女读,管着不准读文章……害她一世没下场;年龄长到十一岁,只做家务弃文章……”[7](P78)等等,透漏出暗藏于女性社会中与性别不平等制度的对峙心理和话语交锋。

正如福柯指出的那样,知识考古学的目的在于揭示某种话语的规律性,“语言(的意义)只有以间接的方式借助于以它作为对象的某种描述时才能确定”,因而应该挖掘人们借以连接人类话语的社会实践和文化实践。[8](P91)《雪花秘扇》的作者邝丽莎在回答如何宣传中国文化的问题时指出:“宣传中国文化,最重要的莫过于通过我的写作来让人们思考,我们从那段历史中学到东西是否能够帮助今天社会的女性?……它至少改变了西方国家认为中国古代没有女作家、艺术家和历史学家的认识,……非洲妇女抗议女性割礼的运动就是建立在中国废除女子缠足运动的基础之上。”[9](P164-169)随着《雪花秘扇》被翻译成多种语言销售到世界各地,女书的语篇被不同种族、性别、认知图式和信仰的读者所认识,通过作者邝丽莎的解读与国际社会发生了间接的联系,使中国式的女性话语接近世界文化社会的历程推进了一大步。

注释:

①话语霸权是指社会主体通过不断重复和传播对系列个体事件的叙述、编撰、诠释,最后形成一种具有主控功能的“主流话语”。

②新娘出嫁后第三天,女友要接新娘回到娘家,叫“三朝回门”。女友来祝贺,都要有“女书”,按女书吟唱,叫“贺三朝”。

③“吹凉节”这一天,已出嫁有了小孩的媳妇要回娘家过六月,家里做粽粑,买纸扇,接女儿回家过六月“吹凉读扇”。这样人家的女儿才显得“贵气”。未婚和新婚女子相邀聚集在阴凉的树荫下、水桥边写唱结交书,诉离别愁。

④“打平伙”意指女性在斗牛节时各自带上食物聚会,边吃边唱女书故事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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