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听觉传统的现代寓言——网络电影《拳击手的秘密》的文化诠释及其对信息时代的批判

王泽庆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11度青春系列电影”被誉为我国互联网史上第一个专业制作的系列微电影，其中张亚光导演的《拳击手的秘密》是比较特别的一部。《拳击手的秘密》的反响虽然不能与《老男孩》相比，但它塑造了一个信息饱和人的形象，涉及看与听等感官方式的思考，是网络电影中为数不多的。当今社会，由于科学技术的发达，信息生产能力得到极大提升，再加上实现了突破时空束缚的即时传播，信息铺天盖地而来，将人淹没，《拳击手的秘密》就是这一文化背景中的产物。面对信息爆炸，信息饱和人——拳击手李磊在擂台上被击倒之后，选择用听代替看，通过回归听觉进行自我拯救。这一选择体现了新锐导演张亚光对生活的思考。

一、信息饱和人的悖论：信息接受越多，内心越迷失

李磊，一个自诩为特牛的拳击手，却被对手击中眼部，身体飞出很远，随着镜头的推进，观众看到他“砰”的一声摔倒在擂台上。拳击对决，需要眼快、手快，一个拳击手被击中眼部，这说明他的视觉反应不够灵敏，眼睛出了问题。倒地之后，睁不开双眼的特写，似乎告诉我们其中的原因。

李磊视觉出了问题，不是因为先天性的眼病，而是后天原因导致的，看影片不短的开场白，就知道其中的真相：

盲目着长大，盲目着谈恋爱，盲目着找工作，盲目着扔东西，买房，开车，堵车，盲目着分手，盲目着训练，盲目着走，盲目着进城，盲目着逃离，盲目着喝，盲目着吐，盲目着追问，盲目着聆听，盲目着想，盲目着看，盲目着盲着，盲目地以为忙着为了不忙着，盲目着希望，到底还有没有希望，我不要再看，不要再听，不要再想，不要再睡，不要再醒过来，闭着眼醒过来，这个世界会不会不同，我要的是什么，我盲目着。

这一段语速极快的对白，“盲目”的声音不断地在观众耳边响起，再加上快速切换的镜头，令人目不暇接。盲目着做所有事情，包括成长、恋爱、工作、买房、开车、堵车、进城、吃喝等。只是盲目着，似乎没有个人独立静心思考的时间，与快节奏的镜头浑然一体。既然缺乏个人独立思考，又是什么左右他一直向前奔跑？原因只能向外找，即外在信息。正因为盲目聆听，盲目着看，才会导致盲目地想（并非是独立思考），盲目做各种事情，并且一直盲目着。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信息过剩时代。我们还没有忘记：一个村干部压着一封信，可能会让下放知青难有出头之日，因为他再没有其他渠道获得城里的信息。为了借一本文学名著，跑了几十公里路，其情景似乎还在眼前。谁掌握了信息，谁就有了机会。但信息大潮汹涌而来时，我们可能还是习惯性地按照过去经验去接受信息。捡到篮子里，的确是菜，但不一定是你的菜。结果呢？既撑坏了篮子，又饱得让人营养不良。这不仅是拳击手李磊的个人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

李磊接受的信息，有深圳富士康员工十连跳、美国太空战斗机试飞、美韩联合军演、新开业三星级酒店急聘，还有“9·11”事件、中国队和天上人间的新闻……中国的、外国的、社会的、个人的，各类信息都灌输到他的大脑中。当然，这些信息是以视觉信息为主。这是人的感官偏好，亚里士多德就说：“人们总爱好感觉，而在诸感觉中，尤重视觉。”[1](P1)其次是听觉的，而来源于触觉的、嗅觉的，是少之又少。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如果一个人追求过于精致的感官享受，过度地使用感官，最终会让感官功能受损。李磊正因为看得太多，眼中的阴影才越来越大，怎么擦也擦不掉，眼睛出问题了！

一个拳击手“特牛”，不仅在拳击场上牛，而且在平时也牛，他知道太多的信息。但是信息接受太多，特别是快速接受，肯定是难以消化。一个人把大量的时间放在接收信息上，他的内心体验时间就会越来越少，这是信息饱和人在信息时代存在的最大问题。正如导演张亚光说：“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接受到的信息太多太快，多到快到来不及判断、来不及热爱、来不及沉淀。信息太多容易迷失。”[2]这种内心的迷失，是信息时代的悖论，也是信息饱和人的悖论。当信息接受达到一定程度后，信息接受得越多，内心就越迷失。信息饱和了，李磊最后都不想听、不想看了。内心的迷失，缺乏专注力，直接影响到拳击赛的正常发挥。

一个公民要关注国家，关注社会，关注个人，但涉及国家、社会、个人的所有信息，是不是都一个个看个遍，才算是关注呢？显然不是！这么多信息，他不可能全部接受，只能结合自己的本职工作，有选择地接受一些信息。在这里，李磊没有筛选信息的内容，而是通过选择信息获得的感官方式来解决问题。李磊解决问题的方式，有点不太合理，但又不能不如此，因为他眼睛出了点问题。通过听觉获得的信息量远没有通过视觉的多，客观上也达到了减少信息量的结果。在眼睛出了问题之后，李磊一跃跳入水中。此时，触觉是他联系世界的方式。一个人通过触觉联系世界，接收外界的信息，相比看与听来说，是最少的。的确很清静，可以修复视觉信息轰炸下的感官损伤。但是，作为一个社会中人，通过触觉了解的外界信息，是不能够满足正常生活的。在各种可供选择感官之间，他只能选择了听。

但我们知道，听多了，也会让人失聪，让人心烦。听与看一样，一旦过度，都会走向反面。《道德经》中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最高境界的音乐是没有声音，最高境界的形象是没有形象。最高的人生境界是：“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这种宁静的状态，是我们梦寐以求的。而在现实生活中，毕竟达不到最高的境界，也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们不能不听，不能不看。导演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反对盲目地听与看。感觉获得的信息，与刺激的强度不一定成正比，只需要适度而已。[3](P239)

二、重回内心：关闭视觉，让听觉独在

上文论及视觉信息接受的数量问题，而视觉信息质的问题更为重要。女朋友告诉他：“你已经瞎了，你要适应瞎了的生活，有时候听到的比看到的更真实。”联接外界与人内心的通道，应是听与看。在黑格尔看来，视觉和听觉是人类最主要的认识性感官。而李磊在女朋友的帮助下，选择了听觉。当然，这也是导演本人的一个选择，张亚光说：“我们可以闭上眼睛去听，有时候听到的比看到的还要精彩。”[2]闭上眼睛去听，即留心去听，相当于英文中的 listen，而非hear，如背景音乐是用来听的，而不是用心去听。[4](P71)黑格尔处在印刷时代，视觉虚拟性达到以假乱真地步的并不多，当然小说中的易容术等描写又是一回事。而到了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时代，原作的概念被复制品所取代。特别是由于科学技术的支撑，虚拟现实大行其道，人们认假为真，还浑然不知。

李磊说，又看见了路边的包公，那个抱鱼缸的女人已经跟了好几天了，而李磊的医生却不这样认为：“幻觉，那是你的幻觉！真实的情况，眼睛开始出现盲点，扩大为盲斑，已经扩散到你的整个下面的晶体。”可以看出，视觉幻象这些不真实的东西，容易扰乱内心的平静。李磊不停地擦拭眼睛中的阴影，一个俯拍镜头，让观众看到了他当时的困境。

听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有视觉的辅助；第二种是关闭视觉的通道，让听觉独立发挥作用。李磊选择的是第二种，没有视觉的参与，更能凸显听觉的功能。“中国好声音”导师出场方式耐人寻味，导师要考核学员的音乐水平，首先是背对他们，不被他们的视觉外表所干扰，这也说明了当代视觉信息有极大的欺骗性。李磊所获得的视觉幻象，以路边的包公和抱鱼缸的女人为代表。对于路边包公和抱鱼缸的女人，网友的解释可能各有不同，但在笔者看来，他们是视觉幻象的代表形式。

让听觉摆脱视觉的参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听觉不同于视觉，听者与信息源之间的距离，远没有与视觉信息源的距离大。陶渊明可以悠然见南山，他只能见南山，但无法听南山上人的声音。如果要听见南山上人的声音，就必须靠近他。但是有人会问，现在看电影、看电视，不也是很近吗？是很近，但是影视里的人物虽在面前，却是不在场。广播里面的声音也是如此，是不在场的。这些都是通过机械设备把听者和信息源联系在一起。但《拳击手的秘密》里的听，显然不是听广播，而是直接听现实生活中的声音，是前信息时代的听，即传统意义上的听觉。他闭着眼睛坐在女朋友开的车上听，闭着眼睛在拳击馆训练。听能够接近信息源，这一点对拳击手特别重要。拳击手听到对手的声音和气息，能及时调整战术以应对。通过听，一方面容易把握信息的真实，另一方面更能激发内心的思考，而不是被动地接受信息。

“这个世界会干净许多！只有风，心是净的！”在李磊看来，因为只有听，心才是净的。听觉与视觉都是认识性感官，而不是实践性感官，但听觉比视觉更具观念性。因为对接受者来说，声音只是一种外在现象，它通过双重否定（一方面否定了空间状态，而另一方面这否定本身又被物体的反作用否定了）而随生随灭。耳朵一听到它，它就转瞬消失了。虽然声音不能以外在的物质形式存在，但它所产生的印象却能及时刻在人的内心，“声音的余韵只在灵魂最深处荡漾”。可以看出，听与心有一种天然的亲密关系，“声音本身本来就已比实际独立存在的物体较富于观念性，又把这种较富于观念性的存在否定掉，因而就成为一种符合内心生活的表现方式”。[5](P331-332)在过去，各种信息蜂拥而至，现在只有身边近距离的声音，它们产生的印象留在李磊的心里，在他心里荡漾。海量视觉信息中迷失的内心又重新找到了，他的拳击训练重新进入状态。

关闭视觉，心里只有听的东西，信息很纯，心没有被塞满，能有效思维，可以说心是净的，没有其他杂念。李磊闭着眼睛坐在车子里比划，闭着眼睛站在车子里感受风的声音，闭着眼睛在练习拳击，闭着眼睛在道路上奔跑，显得非常兴奋和专注，他找回了自己，找回拳击手的感觉！“所听到的不再是静止的物质的形状，而是观念性的心情活动。”这不同于接受视觉信息，美国太空战斗机试飞、“9·11”事件爆发、美韩联合军演、新开业三星级酒店急聘……一幕又一幕，但“我们从画中所看到的这些客观现象，和观照的‘我’，作为内心方面的自我，却仍然是两回事”。心只是跟着画面走，跟着编导的思路走，没有自己的东西，各种画面似乎“如其本然地存在着”，李磊所领会到的只是感性存在，而不是观念性的。[5](P331-332)

三、避免视觉假象：通过听觉判断空间位置

李磊再次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对他说：“你的状态很好！”他又看见了。医生还告诉他：“我什么时候告诉你失明了？你只是看不见，是你自己不想看见，你看见太多的东西，所以你现在自己不想看见。”观众看到这里，感觉医生在前面明明说过，怎么又否定了？但这种否定又有一定道理。电影许多地方都充满着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比如抱鱼缸的女人、李磊女朋友、医生，她们都是同一个人扮演的。这里有一个感官变动过程，即看—不看（听）—再看。这里的两个阶段的“看”有明显不同：第一阶段的“看”，是什么都看；第二阶段的“看”，因经历了中间阶段的不看，深知听的重要性，此时的“看”是在“听”的统帅下。同时，这里感官变动过程还有一层重要意义，即从看开始，还是从听开始，结果是不一样的。如果从看开始，有可能接触到具有欺骗性的信息，后面的方向就不对了。如果从听开始，能接触到真实的信息，不至于后面的方向被误导。

蒲松龄的 《聊斋志异》有一篇著名的小说《画皮》，女鬼特别注重自身的视觉效果，她夙夜踽踽独行，以“二八姝丽”的样子呈现，让太原王生产生爱乐之心，然后再告知逃婚的原因，“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最终让王生上当被女鬼吃掉。还有《西游记》的白骨精也是以漂亮容貌示人：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然后辅之以“莺啭林”之声，让八戒动了凡心。这些都可以看出，视觉信息本身有一定的欺骗性，如果它接受在先，再辅之声音信息在后，容易给人误导。

如果先接受听觉信息，其结果就未必如此，在《红楼梦》中，王熙凤出场，不是以视觉相貌展现开始，而是以声音开始，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别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只有此人如此“放诞无礼”，黛玉当时非常纳罕。后来，黛玉看到凤姐的相貌：一双单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单唇未启笑先闻。凤姐相貌给人的感受，与黛玉先听她声音之后的判断没有矛盾之处。

为什么是这样？因为声音往往不容易掩盖一个人的内心真相，中国古语说得好，“言为心声”。西方也有类似的说法：听觉趋向主体，而视觉趋向客体。电影中，两个老者在下棋，一声“将”，真实不虚，预示着棋者的真实意图！年轻女孩对男朋友说：“我妈说了，不买房就不结婚！”这时候，是看到的真实，还是听到的真实？我想观众不需要多想。在电影中，倒是路边包公的形象充满着不真实性。虽然言为心声，但我们又怎么看待生活中的甜言蜜语呢？这一点，电影过于强调听觉的重要性和真实性，没有相关的情节。

实际上，如果没有视觉的辅助，声音难以以假弄真，或者以次充好。有了视觉的辅助，人很容易把注意力转向外界而忽略内心。我们正处在视觉文化时代，视觉在诸感官中处于最重要的位置，正如阿莱斯·艾尔雅维茨说：“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自身在当今都已处于视觉成为社会现实主导形式的社会。”[6](P5)视觉还往其他感官领域渗透，或者让其他感官向自己同化，这是不争的事实。如声音的视觉化，音乐MTV就是音乐与视觉表演的结合。有了视觉表演，声音的虚假或瑕疵更容易被掩盖，观众注意力被视觉所吸引。“中国好声音”的导师出场方式，就是深知这一点。

在拳击场上，在对手面前，李磊主动闭上眼睛，通过听来判断对手的空间位置，避免睁着眼睛受到对方视觉假象的影响，成功地将对方击倒在擂台上。在康德看来，人的认识能力实际包括两部分，一是听觉、视觉和触觉等感官，二是想像力。听觉、视觉和触觉等感官，把握的是对眼前对象的直观能力；想像力，则是对不在眼前的对象的直观能力。[3](P235)李磊在擂台上，只是听对方，获得只是对手的声音和气息。虽然他没有直接看到对手的运动状态，但他通过听到的，再运用想像力，可以准确判断对手手脚等各个部位的空间位置。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有人视觉有先天性缺陷，他可以通过其他感官的训练来达到空间感知，通过触摸来把握物体的形状，也可以通过声音把握房子的空间性。[7](P255)李磊没有先天感缺陷，他带有某种的主动性。当然，这需要一定时日的训练，并不是一开始就能通过听觉来判断空间性。他曾因看不见而尝试点烟，找不准点火的位置，最后点燃了烟的中部。

李磊通过听觉来完成视觉判断，比单纯的关闭视觉更进一步。这是对视觉主导位置的一种挑战，与视觉往听觉渗透或听觉主动向视觉投靠形成一个鲜明对比。因为关闭了视觉，没有视觉信息的干扰，听到的往往是真实，正如李磊所言：“世界其实真的可以更加真实，你可以选择看还是听。听到的有时候比看到的更真实！”李磊能够把握真情，最终战胜了对手。更深层的原因，应该是听能保持内心思考的状态，不容易受骗。

总的来看，《拳击手的秘密》可以说是一部有关现代人感官的寓言故事。信息饱和人李磊，因看得太多而导致视觉感官受损，而在擂台上被对手击中眼部，他通过回归听觉的方式来进行自我拯救。但我们也看出，导演过于强调听觉传统的优势，以及与视觉的感官差异性，而没有从信息内容筛选上应对信息时代的危机，带有非常明显的听觉乌托邦色彩。尽管他还有抵制各种媒体信息的冲动，但这些都不妨碍此剧的意义。就像陶渊明文中的桃花源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觉乌托邦是一面镜子，能照出现代信息社会的症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