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释义非本义初探
2021-01-31居晓倩
◇ 居晓倩 ◇
许慎所著《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是我国第一部系统完备的字典,其体例是每字先以小篆为字头,其次是解释字的本义,然后再用六书理论分析字形,有重文的列出重文。汉字是表意文字,文字创造之初的意义大多可以通过字形来加以推断,因此这也是许慎把小篆字形列于字头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许慎期望其书能保持这一体例,但是在实际撰书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各种问题,使得这一体例不能一贯而终,比如字头所列字形并非小篆以及下文所要讨论的释义非本义情况等。这些现象都应当引起学者足够的重视。由此本文将从原因、类型两个方面对《说文》中释义非本义问题进行探究。
一、《说文》释义非本义之原因
《说文》成书于东汉时期,距今年代久远,且当时的古文字语料相对贫乏,文字学理论相比今日也不够成熟,所以当今天以更加充足的出土文献数据、更加成熟的文字学理论和更加全面的词义演变史眼光来看待《说文》的释义问题时,不难发现其白璧微瑕之处。对于《说文》释义非本义问题产生的原因,本文有以下观点:
(一)时代局限
不同于表音文字,汉字独特的表意性质使得其字形在意义阐释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说文》收录的字体一般都是晚周、秦朝以来迄于汉世字体的综汇,大致分为“古文”“籀文”“小篆”“今文”“俗字”几类。“古文”是指汉代发掘出来的古文经典中的字体,比如孔子壁中书、张苍献书。“籀文”则指秦始皇之前的秦国文字。由于《石鼓文》《诅楚文》等文献在两汉时期还没有出土,所以《说文》里的籀文材料也只有《史籀篇》。另据《说文·叙》的记载,许慎虽然会收录一些鼎彝铭文,但因“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①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7页,第1页,第53页,第240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页。,所以在文中大多都没有复见。如今可用于字形分析的更早的文献如甲骨文、钟鼎铭文、石刻文、简牍帛书等,在许慎时代有相当一部分还深埋地下未及重现,不得参见和运用,《说文》对字本义之释难免会有遗漏和谬误。如《说文·一部》:“,元,始也。”②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7页,第1页,第53页,第240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页。从“元”字的甲骨文和金文来看,像侧立之人,上有两横或圆点,是为突出人头之形,所以其本义当为人头,而“始”义则是在“人头”义的基础上引申得来。《说文·廾部》:“,丞,翊也。”③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7页,第1页,第53页,第240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页。“ 翊”之义为辅佐、辅助。但参考“丞”甲骨文字形,像人入凵中,以手拯救之形,所以“丞”的本义并非为“翊”,当为拯救。“辅佐、辅助”之义应是由“拯救”引申而来。罗振玉也认为“丞”是“拯”的古文,此则为“丞”本义乃“拯救”添一力证。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在此不一一赘述。
另外,许慎在对一些表示自然现象的字进行释义时,往往也会因受科学水平的限制,对本义解说不够准确甚至出现讹误。如《说文》释“雷”为“阴阳薄动,雷雨生物也”④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7页,第1页,第53页,第240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页。。雷是自然界中很普遍的天气现象,但是在古代由于认知水平的局限,却将“雷”的释义与阴阳五行之说联系起来。
(二)成书原因与目的
除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外,还可从许慎作书的原因和目的来窥探其释义非本义的缘由。许慎在《说文·叙》中说明其作书原因有二:其一,古文字事实不被承认,世人对古文字的态度是“大共非訾,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更正文,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⑤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7页,第1页,第53页,第240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页。。其二,当时的用字乱象,时人往往任意解释字形。“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⑥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7页,第1页,第53页,第240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页。这些随意编造解析字形之说比比皆是。所以许慎痛斥“俗儒鄙夫翫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艺而善野言,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恉”⑦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7页,第1页,第53页,第240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页。。许慎担心巧说邪词迷惑学人,使世人不知文字之本而致谬误,又因师从古文经学大家贾逵,故得以凭借扎实古文功底作《说文》一书。
由此可知,许慎作书首先是为改变混乱的用字现状,给当时的学术界树立正统的文字认知和观念。故虽然《说文》旨在探究字本义,但出于正字目的,在没有充分数据推断某字本义时,许慎只能依据现有材料在众多词义中选择最接近本义的意义来进行解释。而且许慎认为“文字者,经义之本,王政之始”⑧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7页,第1页,第53页,第240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页。,所以也会出于为当时政治服务的目的,在对一些字进行解释时,带着维护封建统治的色彩。如《说文·王部》:“,王,天下所归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⑨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7页,第1页,第53页,第240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页。“ 王”这个字,许慎将其释义为帝王的王,并进一步引用董仲舒对“王”字的释义进行佐证,释义的同时也宣扬王者尊贵的天人形象。但参看其甲骨文字形和金文字形,很明显其形呈斧头状,本义应和斧有关,而不是帝王之义。但因在古代斧是权力的象征,标志王位,所以又引申出帝王的意思。
(三)汉字字形与意义的发展演变
许慎《说文》中收录的字体主要是小篆,虽说小篆仍属于古文字范围,但是其与更早时代的汉字相比,书写形式已经是更加规范整齐化了的,笔画线条和笔画分布也都更加匀称有法度,所以即使小篆还保留一些构形表意或寓形于意的本质特征,但是字形的图画性还是被进一步破坏,有的笔画因为讹变,已经不能清楚地起到表意作用,甚至那些讹变的偏旁或部件会对释义起反作用。因此以某些字来说,只从小篆字形就想分析出此字的本义,出现偏差和讹误的几率要大得多。如《说文·艹部》:“,若,择菜也。”①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8页,第22页。许慎释“若”之本义为择菜。但参看其甲骨文字形与金文字形可知,其字形像一人跽而理发使顺貌,所以本义应该为“顺”。但是由于此字的小篆字形已与大篆字形存在较大的差异,重点表意的部分,即字形中的两个手形发展到小篆字体已经讹变成了,头和头发的形状讹变为。所以面对已经讹变的小篆字形,对本义的理解也会存在偏差。另外,一些偏旁部首相混的情况也会造成释义不准确。
有时不仅汉字字形会发生变化,就连汉字承载的意义层次也会发生交替和变化。因为汉字数量有限,而汉语词义在本质上可以根据人的语言表达需要无限延伸,当发展出新的义项时,人们不为此创造新字而是用已有的字形承载此义。久而久之,一个汉字形式往往会承载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义。在汉字发展过程中,有可能这一时期的某义会成为常用义或基本义,而在另一时期又会出现新的意义来替代其他意义,成为常用义或基本义。如“而”字,本义为“颊毛”,后来借作第二人称代词,又演变成连接谓词性成分的连词,后来“而”的本义渐渐不再使用,到如今“而”字作人称代词的用法除在古籍中会见到外,日常交际早已不用,“而”字又成了一个表示连接或转折关系的没有实际词汇意义的虚词。
还应该认识到,汉语中有相当一部分字的常用义或基本义并不是造字本义。所以在许慎时期,可能看似最常用最普遍的释义,却往往不是这个字的造字本义。如《说文·釆部》:“,釆,辨也。”②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8页,第22页。许慎释“釆”为“辨”。而观其甲骨文字形和金文字形,则可知王筠“釆字当以兽爪为正义,辨别为引申义”③丁福保编纂:《说文解字诂林》,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08页。的观点,是有道理的。
二、释义非本义之类别
除去古文字字形至今构形待考、本义不明的字,本文将《说文》释本义有误的字进行分组归纳,发现主要有五种讹误类型,即以引申义为本义、以假借义为本义、以文化义为本义、直接释义非本义和非释义。虽然文化义往往需要依附于概念义存在,可以看作对某字本义或基本义的引申,但是在《说文》中此种情况比较常见,因此单独列为一个类型以作探讨。
(一)以引申义为本义
此种类型的数量在《说文》释义非本义的统计中是最多的。因如前文所述汉字有限,而汉字承载的意义可以不断发展变化,所以往往一个字形会承担多个义项,而这些意义之间往往存在一定的层次关系,也就是有本义、基本义和引申义之分。所以许慎时代有时会把已经成为基本义的引申义当作某字的本义来理解,如:
(二)以文化义为本义
此类释义可以纳入以引申义释本义的类型中,但由于此类型在说文释义中比较常见,所以在此单独列出以作说明。
(三)以假借义为本义
此处的假借,指的是六书之假借,即本无其字的假借,与通假不同。对于语言中的某个词来说,它虽有意义、有读音,能在思维和交际中运用,但是没有书写记录的字形符号。当需要将这个词记录下来时,不为此词创造新字,而是在已有的汉字中选用读音相近或相同的字来承接此义。《说文》中也记录了这类词,甚至有些词的假借义在许慎时代成为基础义,以至于被当作本义来看待。以下将举两个例子简要说明。
(四)直接释义非本义
直接释义非本义是指许慎对某字本义的把握,既不像前文中探讨的将引申义当作本义,也不是将假借义作为本义,而是因某些原因对其本义理解存在错误的情况。因为在许慎时代,某些字的甲骨文金文字形还没有被发现,仅根据现存的小篆字形直接对本义进行猜测,其解说不免牵强,失误也在所难免。如以下两例:
(五)非释义
虽然《说文》的体例是先释本义,再分析字形,但是其中也不乏例外,如凵字。《说文·凵部》:“张口也。象形。”①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9页。“ 张口”非释义,而是在描绘字形。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有言:“凵,象坎陷之形,乃坎之初文。”②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全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4页。高淞荃《说文别释》也认为凵是坎的本字,字形造意象地下陷而成堑,此说可信。
结 语
词汇研究需要将形、音、义三者充分结合,才能做到尽善尽美。本篇对《说文解字》释义非本义之研究,只是凭借手中数据简要阐释其原因和类型,还存在诸多不足。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距离我们也已年代久远,仅仅靠分析古文字字形来探究古义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虽然根据古文字字形可以猜测某字之本义为何,但如在现存语料中找不到其用例,也是不能完全判定其本义的。因此,即使是在古文字材料相对丰富的当下,探究词本义也绝非易事。古文字研究中,学者之间对某字本义的理解存在不同和分歧亦比较常见。故虽《说文》中确实存在释义非本义的情况,但若要为每一处确定其造字本义还需更深入的研究,也需更多古文献资料的辅助。